加藤周一著
彭浩译
周边·日本小辑手中的宇宙
——论茶道
加藤周一著
彭浩译
加藤周一(1919-2008),日本著名学者,评论家。1951年赴法国巴黎大学留学,研究血液学,同时在日文报刊频频发表文艺评论。归国后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立场发表 《日本文化的杂种性》等,1956年出版论著《杂种文化》,1958年放弃医学专业,成为日本现当代独树一帜、颇具影响力的学者、评论家。1975年出版文学史论代表作《日本文学史序说》,之后出版《读书方法》和《羊歌》等多类著作。1979年在《朝日新闻》晚刊连载《山中人闲话》,1984年改题为《夕阳妄语》,一直连载至2008年7月。加藤周一著述等身,著有24卷的《加藤周一著作集》(平凡出版社)。
喝茶的习惯是在镰仓时代由禅宗寺院传到民间的。十三世纪初,荣西从中国带回了临济宗和茶。他在《吃茶养生记》中写道:“茶为养生之仙药。”喝茶的习惯很快从寺院传到民间。室町时代,民间盛行洗澡、喝茶的娱乐生活,被称为“淋汗茶汤”。上流社会的人们汇聚高阁,竞相展示所持茶具和书画,同席畅饮。茶之汤的创始人村田珠光(1423?-1502年)在世的十五世纪,喝茶已盛行天下,“不会点茶之人,非教养之人。大名阶层姑且不说,南都(奈良)、京(京都)、大阪)的町人皆以茶之汤为乐”。隐居东山山庄(现银阁寺)“、四季昼夜尽游兴”的足利义政,求教能阿弥“尚有何珍奇优雅之事”,能阿弥力荐茶之汤。村田珠光说“:三十岁后,便全副身心投入茶之汤,且?潜心研习孔子之道。”又道:“然佛法亦在茶之汤中。”故茶之汤须借禅宗墨宝。此等逸话,皆出自千利休高徒山上宗二(1544-1590年)所著《山上宗二记》。从中可知,当时的茶之汤已被看作一种新兴娱乐。同时亦可了解村田珠光的一个理念:倘借茶之汤能推行“孔子之道”并普及佛法,可谓一举两得。
珠光是最具代表性的茶汤大家,最早将书画带到茶之汤中。珠光时代,不论书画、茶具,尤崇“唐物”,即从中国(当时正值明代)传来的墨宝、水墨画和瓷器等。中国书法,日本人推崇墨迹挂轴;水墨画,则尤其喜爱牧溪、梁楷、玉涧的作品。珠光以后的茶人们也继承了这一传统。据说珠光珍藏着禅师一休宗纯赠送的宋代禅僧圆悟克勤的墨迹。
千利休对禅师了庵清欲的墨迹《进道语》(1341年,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亦爱不释手。足利义满和义政将军也有收集唐代绘画之雅趣。这些皆一脉相承于村田珠光、武野绍鸥(1502-1555年)的唐代绘画喜好。茶具方面,最受宠爱者当数青瓷和天目茶碗,曜变天目和油滴天目更被封为至尊。
不知珠光对国产陶瓷茶具如何评价,在茶之汤中又如何使用。为将军点茶的同朋众(通晓茶道的杂役)是在邻室把茶点好送到客人面前,珠光则发明了在客人面前点茶之流仪。然而,是否为此修建了茶室却不甚了了。总之,十五世纪的茶之汤是一种崇尚唐代文化的奢侈的高雅娱乐。
绍鸥的弟子千利休(1522-1591年)将茶室进一步缩小到了两叠草席,取消了入口的套廊,而强调庭院里石头铺成的小路——“露地”,并用保留着自然风韵的圆柱取代了方柱,用粗抹的土色墙壁取代了白色墙壁。至于茶碗,则用利休专请长次郎特制的乐烧。在两叠草席的茶室中用乐烧茶碗点茶正是利休的理想。这里审美价值观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首先,茶室是叛逆的、反纪念碑式的建筑。当时的价值观是越大越好,而千利休却认为越小越好。前者以丰臣秀吉的大茶室为代表,后者则以千利休的两叠草席茶室为代表。
当时最高的建筑是大坂(大阪)城天守阁,最低则是茶室入口的门楣。从比较文化史的角度看,日本纪念碑式的建筑在桃山时代规模最大,却远远比不上中国和西方最高统治者的宏伟城居。相反,小巧建筑在中国和西方却少之又少。达官贵人弯下腰来从一个小小的入口进去,在狭窄的房间里饮茶,这种奇特的思维方式,在十六世纪,大概除了日本人,还没有人能想得出来。但这种奇想却与日本人的美学喜好一拍即合,从那时起,它便融入了日本人的生活,直至今日。狭窄的空间可以使人更加亲近,而茶之汤的点茶又可以使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极为狭窄的空间与恰到好处的形式化点茶手法的结合,是十六世纪完成茶的大师们令人惊叹的智慧。
其次,将茶室比作草庵具有反耐久性的特征。人们一般都喜欢设计坚固的建筑,然而,茶室却设计得弱不经风。轻巧的草庵茶室或许不会被地震震垮,但却经不起台风的袭击,草庵几乎没有抵抗自然灾害的设计。就是说,茶室设计没有相关目的性——抵抗自然灾害和恶劣的环境变化、注重建筑的耐久性和保护室内空间,相反却要坦然接受自然界和环境的变化,并积极从那种严酷的破坏力中寻找新的价值。人生无常,建筑物亦然,利休或许是这么想的。这种思维方式不论与哪种文化相比较,都是独特的。
再者,与奢华(金碧辉煌的隔扇画)、珍贵(中国茶碗)的物品相比,利休喜爱貌似简朴(草庵)、不足为奇(日本陶瓷水罐)、温馨素朴(粗抹的墙壁)的东西,且认为后者具有一种洗练的美感。这是利休从绍鸥那里继承下来的“”的美学。
茶之汤出自禅宗这种说法不妥。茶之汤产生于禅宗寺院,但禅宗与禅宗寺院不尽相同。喝茶风气普及开来,首先缘自茶的药用价值,后来,喝茶则成为一种娱乐,至于“草庵茶”就是再往后的事情了。若说禅宗对茶之汤有“影响”,那也是在室町时代——禅宗与政治权力长期磨合走向世俗化,继而失去宗教威力的时期,而不是禅宗作为镰仓佛教仍具强大宗教势力的时期。
利休解释茶之汤精神时,常常引用禅宗警句,但这并不意味着绍鸥,特别是利休的茶之特征与禅宗有关。
室町时代,世阿弥(1363?-1443年?)在论述能乐理论时,常常引用佛教用语,特别是禅宗警句。或许对世阿弥来说,用禅宗警句分析能乐是最恰当的。以彼岸、此岸关系为主线的梦幻能的故事结构具有佛教性,但并不是禅宗的。作品的内容常常会与净土宗的想法相近,与禅宗的关系却少之又少。世阿弥对演员演艺的要求非常明确,但那些要求都来自于舞台经验,并非来自佛教和禅宗。
关于“草庵茶”,与世阿弥能乐理论相匹敌的理论著作殆未所见,但窄小胜于宽阔、脆弱胜于坚固、素朴胜于奢华这些茶室的特征,却意味着对固有价值取向的否定。禅宗本意中,就包含着对价值体系的否定。可见二者有相似之处,但并非因果关系。
在日本,与禅宗同时兴起的净土宗和净土真宗里的“他力本愿”之说,也是对当时处于统治地位的价值观的否定。这些镰仓佛教中价值观的转变,发生在与绝对力量的救济和悟道相关的宗教领域,而非文化领域,即伦理、美学之领域。伦理上持保守态度的禅宗,不可能在美学方面主张革命。
由千利休完成且对以后日本文化起决定性影响的美学革命原动力,究竟是什么呢?利休生在一个战乱的时代,农民抵抗武士阶层统治的起义风起云涌,武士集团间相互争斗,结盟背弃、不择手段的权利之争接连不断,商人则向他们出售武器,大发军火之财。绍鸥和利休都出生于的町人阶层,他们自然目睹了当时政治、经济、伦理秩序即整个封建秩序的土崩瓦解,因此任何价值观对他们都没有束缚作用,而这或许正是他们改变美学世界中审美尺度的最佳条件。但事情并不仅仅如此。
利休曾教过丰臣秀吉点茶,侍奉其左右。秀吉喜好宽敞、豪华的大茶会。作为当时最高统治者的“茶头”,利休一方面主办秀吉喜好的大茶会,一方面则在自己喜欢的四叠、两叠半草席的茶室里点茶;一边是日本文化史上最大型的豪华世界,一边是最窄小、最素朴的世界。千利休坐在完全相反的两极点茶,两个极端的世界之间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两极分化便日益激化。要与秀吉建造的聚乐第豪邸中的茶室抗衡,就不能用四叠半而必须用两叠草席;秀吉喜好金碧辉煌的茶室,利休的墙壁就不能用白色而必须是粗抹的土色。能够压倒中国曜变天目茶碗的,只能是连旋床都不使用的软陶式粗制“乐烧”——不能是模仿瓷器烧制的炻器。利休的挑战并非程度之不同而是原理的差异,这种原理的具体化日渐过激……
但是,即使在美学领域里挑战独裁统治者,也会引来杀身之祸。利休的高徒山上宗二也做过秀吉的“茶头”,解任之后被秀吉赐死。在此之前他曾说过:“宗易(利休)及我等茶人所为之事,越过茶之汤本身,若有哪般不测,将是令人遗憾的事。”那天是天正十六年(1588)正月,两年后的1590年,宗二被赐死。而利休被赐死是在之后的1591年。师徒二人知道自己的人生态度有多么危险,但是,对他们来说,草庵茶是他们要用生命来捍卫的事业。
客人进入茶室前,必须把刀放在室外,然而,他们仍会时时感到刀光剑影的威胁。如果没有那生与死的紧张氛围,或许,日本文化史上就没有他们那戏剧性改变美学价值的那一幕。出身于的町人茶人们的美学革命,在利休被赐死之后落下了帷幕。但众所周知,以乐烧茶碗和四叠半草席的茶室都被继承下来,素朴、谦逊、细部极为洗练的小小空间,作为日本美的传统一直传承到今天。秀吉赐利休自决,却不能毁掉利休创造的全新的美学价值。
进入江户时代以后,茶之汤的领袖人物有了很大的变化。古田织部(1544-1615年)、三斋细川忠兴(1563-1645年)、小堀远州(1579-1647年)、金森宗和(1584-1656年)、片桐石州(1605-1673年)等著名茶人们,已经不是出自町人之家,而是出身于大名或武家。茶之汤的形式发生了变化,茶具也更加多样化了,比如:织部喜爱极端扭曲的、压扁的陶器,而宗和喜欢野野村仁清创作的绘有华丽图案的作品。然而这种多样性并没有改变利休确立的基本框架,直到今日,不管是茶室还是茶陶,都一直完美地维系着那小巧玲珑、巧妙构成的空间。
诚然,千利休的嫡孙宗旦(元伯,1578-1658年)重振茶之汤事业并竭尽全力将其传承下来,功不可没。然而绝非仅仅如此。在千利休发现的世界里尚有一种跨越时空、震撼心灵的东西,又与日本文化的持续性倾向有着深远的关联。若非如此,茶之汤便不可能这么长久地传承下来,也不可能成为如此坚固的文化传统。
利休究竟发现了什么呢?他在茶室里发现了文化原型。
利休现象,归根结底可以归纳为以下日本文化的文法性意识特征:
此岸性——日本民俗信仰中几乎没有“彼岸”的思想。各种神的影响都出现在此岸,而不是死后的世界。如果说这是神道的世界观的话,其基本特征就是此岸性。佛教的“彼岸”观念引入以后,强调“神佛习合”与现世利益,而削弱了彼岸性。众多的日本人更关注此岸的、眼前的一切。这种倾向,在江户的文学和艺术中压倒多数。就连桃山时代的文学作品,也是世俗的题材居多。同时代的草庵茶之汤,也是将此岸的小世界推到极美的洗练。江户时代的世俗性艺术亦从此拉开帷幕。
集团主义——“此岸”即“现世”,“现世”具体来说就是所属集团。集团的典型就是共同体,其特征就是地域性强,内外有别,集团内外的人际关系截然不同。这种特征在小集团中愈加明显。茶会便是集团内部象征性行为的典型,而在四叠半或两叠草席的空间招待极少客人的茶会,就达到了一种极限。茶室内部与外部空间、社会的秩序完全隔绝,二者的价值观和秩序截然不同。
感觉的世界——这个日常的世界是通过我们的五官感知的。将这种感官的洗练推到极致的就是利休的茶之汤,他凝练了一个感性的文化。茶室中的精神不得而知,而在五官感知喜悦的漫长岁月中寻觅到的、妙不可言的色彩和造型,以及茶室整体的融洽氛围,却是真实的。整个桃山文化都是在感性的世界之中孕育出来的。
部分主义——茶室建筑是有内涵的:低小、柔弱,不张扬、不显眼。通向茶室的铺路石点缀在绿色的青苔之间,青苔上偶然散落着几片鲜红的枫叶,这是一种令人心醉的美。茶室里面也充满和谐,尤其是圆柱的竖线条与粗抹的墙壁平面极尽协调,墙壁的色彩和质感看上去变化无穷,恰似一幅独立的抽象画。在这个小小空间里,每一个部分都拥有一个千变万化的世界,而这又与茶人手中的乐烧茶碗表面那多样性的质感相辉映。
现在主义——设计整体空间要靠人的理性,这是将时间结构化的、抽象的理性作业——通过“过去”和“未来”来定义“现在”。感性的文化将注意力从整体聚焦到部分,不关注过去、未来而只注视现在的状况。时间是“现在”这个瞬间的无限连接,每一个“现在”都在适应社会和自然的变化。这种适应应该是敏锐、智慧和实际的,同时又是微妙、洗练的艺术性再生产。可以说,茶之汤完美地实现了所有这一切。
茶之汤在一瞬间里凝聚了整个人生。江户幕府后期的茶人井伊直弼(1815-1860年)在他的著作《茶汤一会集》中提出了“一期一会”。如果说人生是有意义的话,那么,那意义就只能在这一瞬间、这个场所实现。
茶之汤本来就是美学,但其美学极致却超越了美的领域。我们在茶之汤里可以看到日本现在主义的最高表现,这就是茶之汤这种仪式之所以得以传承至今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