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丝面

2011-08-15 00:49林晓非
西湖 2011年3期
关键词:富农茶香馒头

林晓非

肉丝面

林晓非

烧面

浬浦是个小镇,一条老街从镇头横贯镇尾。镇子前面有一条溪,叫浬浦溪,不知从何时起,人们习惯把浬浦叫做浬浦溪。浬浦溪逢双成市,饭店在浬浦溪的下市头。午后的日头照着冷清的街面,静得昏昏欲睡,几只母鸡在门口觅食。突然,上市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街上的青石板被踏得“砰砰”作响。奔跑的脚步直冲下市头,刚能看见饭店的大门,来者就扯开嗓子高喊,小篾匠,你老婆喝敌敌畏了……

小篾匠的大名叫奎民。饭店服务员刚把一碗肉丝面放到他的面前,热腾腾的肉丝面,香香的,醇醇的,透过淡薄的水汽,面条尖头露在浅褐色的酱汤里,上面散落着笋丝、雪菜、豆芽、葱花,当然还有一根根被切得细细的肉丝……

奎民是枫树村人,离浬浦溪五里路。他打小手巧,就是一把乱草,到手里都能编出花来。初中毕业那年,爹偷偷去找一个当篾匠的远房舅公,让奎民跟着学手艺。拜师学艺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要偷偷学呢?因为那会儿正在“批林批孔”,公社三番五次强调,要拨乱反正,斗私批修,割除资本主义尾巴,彻底打击投机倒把。村民的自留地不能种菜,每家饲养的鸡鸭猪不能超过两只,否则大队干部就会上门查处,屡教不改者,还要被扣上破坏文化大革命的帽子上台批斗。连自留地都不让种菜,做手艺活更不可想象,所以奎民要学手艺,只能偷着学。

远房舅公在副业队干活,副业队种菜养鸡什么的,少不了要搭个菜棚扎个篱笆,大队长就特批远房舅公手头留了一些工具。奎民在远房舅公家待了三年,正儿八经学到了篾匠手艺。手艺人吃四方米饭,年轻时远房舅公走四乡八邻,常去诸暨县城,还乘火车去过杭州上海。奎民很是羡慕,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浬浦溪。那是公社所在地,街上有供销社开的南货店、布店、杂货店。集市那天,方圆十里的人来赶集,把窄窄的小街挤得满满的。买菜的大多是有工作单位的人,如卫生院的医生、邮电所的职工、学校的教师,国家每月发工资。村民手头没多少钱,来凑个热闹,顺便买三两盐,再打半斤酱油。

农闲时,远房舅公会出去寻活,当然是偷偷的。做了大半辈子手艺,人成了招牌,远房舅公一出现在村头,就会有人过来招呼。远房舅公也不多说,跟着进门,先喝上一碗粗茶,待主人搬出几张破篾席,远房舅公就指浱主人把门庭前的空地打扫干净,再在地上摊开一张晒谷子的拼簟。远房舅公脱了鞋,盘腿坐在拼簟中间,手中变戏法似的,一把薄薄的度篾刺灵巧无比,烂断的竹篾被剔除,穿插上新篾爿,不到半个时辰,破篾席被修缮一新。工钱不敢算,也没法算,主人家没钱,但小点心还是要招待的,最不济也要烧一碗嫩南瓜蛋皮面。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远房舅公带着奎民乐此不疲。当地的大队干部看见,也没太为难他们,有时还会顺道叫他们去自己家里修补。

有一次远房舅公带奎民到浬浦溪一户富农家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富农家的财产大多已被瓜分,但还是留了几样摆设。老富农搬出一张竹榻,说是祖宗传下来的古董,湘妃竹做的,烂了档,扔了可惜。远房舅公亲自动手,不到半天就把这张湘妃竹榻修整一新,至少还能用上五年。

老富农一高兴,晌午竟然带他们去饭店吃肉丝面。这饭店解放前也是他的家产,叫昌隆饭店,现在成了国营,改叫向农饭店。饭店名改了,好多菜也没了,但肉丝面还在,公社干部和中学里的老师常来吃。服务员端上三碗肉丝面。奎民用筷子一拨,鼻孔里弥漫着醇香的气味,透过薄薄的热气,面条上散落着雪菜、葱花,还有一根根切得细细的肉丝。奎民的口水忍不住往外冒。

老富农用筷子指着面说,不要客气,快吃,肉丝面要趁热吃。

奎民挑起一筷面咬进嘴里,鲜味一下从舌尖蹿到心窝,满嘴香醇生津,鲜不可言。

老富农喝了口汤,摇摇头说,肉丝面要单碗烧才好吃,还要放豆芽、笋丝,再放点白糖,加点辣酱,最后放一小勺浮油,那味道就没话说。远房舅公吃得满头大汗,出来后却说这肉丝面也就这么回事,不稀罕。说诸暨县城东风饭店的腰花面、猪肝面,还有杭州奎元馆的片儿川,那才叫好吃。奎民觉得远房舅公在吹牛,还会有比浬浦溪饭店的肉丝面更好吃的?打死他都不信。这是他一生中从未吃到过的美味,让他再吃一顿,死了都甘心。

奎民的手艺学得不赖,可很难出门显示,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公社的“打办”抓现行。“打办”的全称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专门抓做小商小贩的人,被抓的人轻则上台批斗,重则判刑坐牢。上浬浦村有个油漆匠,去邻村捞外快,煎桐油的锅还没烧热,“打办”的人已赶到,一根麻绳绑着,直接从贫下中农变为五类分子,回村管制劳动。所以做手艺的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奎民最多也就给村里人补补篾席菜篮。有几次偷偷出村,也只是去补晒谷用的拼簟,完事了主人家给他一篮芋艿头。奎民时常想起那碗肉丝面,有一天还去找过老富农,想看看他家还有什么要修的。刚走到浬浦溪上市头,就撞上五花大绑的老富农,戴着高帽子在街上游斗。吓得他赶紧揣着家伙逃回家,好长一段时间断了吃肉丝面的心思,一直到娶了老婆茶香。

奎民是这样对茶香描绘肉丝面的味道的:香喷喷,油亮亮,看一眼,口水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一口汤下肚,满嘴生津,鲜不可言。听得茶香也是口水直咽,说,不就是肉丝面吗?有肉的话我烧给你吃。茶香手巧,田里的插秧割稻,屋里的绣麦扇纳鞋底,样样拿得起。在娘家时她还是铁姑娘队的副队长,带领一帮姑娘丫头,没日没夜开大寨田,受到过县革委会领导的嘉奖。

茶香回了一趟娘家。娘家在山里的廊下村,山里人家日子过得紧,把过年舍不得多吃的猪肉,腌成咸肉挂在楼板上,留着招待客人。茶香软磨硬泡,让娘切了一小块咸肉给她,又兜了两斤小麦粉,兴匆匆地回家,她要做肉丝面给丈夫吃。她把咸肉切得粗粗的,麦面条抻得宽宽的,出锅时再加了一把缸腌菜。

茶香把这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端到奎民面前,奎民睁大眼睛,狼吞虎咽地下了肚。岳母家的咸肉放得太久,味道已有点涩,但丝毫不影响奎民好胃口。也不知道有多长日子没尝到肉味,鲜。

看着丈夫吃得满头大汗,茶香无不得意地说,这肉丝面比浬浦溪饭店里的好吃吧?看我把肉切得多大,嚼起来多带劲。

茶香的话一下子勾起了奎民对那碗肉丝面的思念。尽管都是面,但二者根本没可比性。浬浦溪饭店里用的是白面干,是精细面粉,俗称富强粉,又白又细又经嚼。自家吃的麦粉还带着麦麸,又糙又黑。真要比的话,一个是城里细皮嫩肉的千金小姐,一个是乡下粗枝大叶的柴火妞。

奎民的不吭声,让茶香以为丈夫认可她的手艺,话茬特多。饭店的菜哪有家里的实在?你看我们的肉丝,我们的面,都比饭店的多。似乎有了这碗面打底,茶香已有些藐视浬浦溪饭店。

跟着远房舅公跑了几趟活,奎民就开始单干,渐渐也小有名气。大家习惯叫他小篾匠。叫久了,有时人家叫他大名,他反而没反应。

有手艺总有赚钱的机会。奎民先在家里做好竹椅菜篮,在集市的前一天晚上,偷偷地放到浬浦溪的亲戚家。第二天奎民拿着几把竹扫帚,站在横街的弄堂口——浬浦溪就在“打办”的眼皮底下,奎民不敢直接往街上摆。想买竹椅菜篮的人,看见竹扫帚,自然会问有椅子篮子吗?奎民就带他们去亲戚家取货。这些人大多是在浬浦溪公家单位工作的人,每月有工资发,口袋里有现钞票。一把小竹椅也就几毛钱,还不够买一斤猪肉。一斤猪肉要六角七分。

这天集市奎民又去站街,一个说普通话的年轻人凑近问,有椅子不?奎民说有,反问道你是老师?浬浦溪只有老师才会说普通话。年轻人说是,是浬浦中学的老师。奎民带着他去亲戚家看货。这位老师是上海的知青,在中学里当代课老师,他正在想方设法调回上海,想买竹椅送人,上海街道的老阿姨主任顶喜欢乡下的小竹椅。老师说两把竹椅我全要了,一摸口袋却傻了眼,只有三毛钱。上海人脑子活络,翻出半斤肉票说,阿拉今朝钞票不够,三毛钱再加上半斤猪肉票,今天你赚大了。奎民老实,又有点做贼心虚,巴不得早点出手,想都没想就成交了。

以前奎民收到过油票、烟票、酒票什么的,肉票还是第一次收。别看供销社的货柜上有许多东西,可光有钞票连半块饼干都甭想买到。买布要布票,买糖要糖票,有段时间甚至连买盐都要盐票。像粮票、油票、肉票之类的,只有居民户口的人才有,农民百姓管他们叫吃国家米饭的。

接过半斤肉票,奎民心底忽地闪过一道亮光,今朝有肉吃。

肉店在上市头,奎民进店直奔肉案。杀猪佬是同村的乌糯癞子,平时奎民很少进肉店,即使进来了,也仅是和乌糯癞子说几句话,压根不看柜台上的肉。

乌糯癞子打趣说,小篾匠,今天的肉不错,刚从外庄杀来。来一斤?

想不到奎民掏出半斤肉票,说,来半斤精肉。

乌糯癞子见奎民有肉票,手起刀落,切下一块上好的腿肉,过秤时秤杆翘得高高的。

奎民兴冲冲赶回家,对茶香说,烧肉丝面。

茶香接过肉说,还是炒菜吃吧?

烧肉丝面。奎民狠狠地白了老婆一眼。

茶香没敢再吱声,把猪肉往水缸里一丢。

平时农家的菜碗里很少见油水,偶尔买上一回肉便十分珍惜,连洗肉的油水都不能随意浪费。隔壁三叔家刚过门的媳妇不懂事,到村头池塘去洗肉,被三叔打了耳光,新媳妇委屈极了,哭着跑回娘家,没想到她爹听罢她的哭诉,笑说亲家公打得对,你洗肉不在家里水缸里洗也罢,要洗也要到河里去,这样河水流下来,你爹我还能喝到点油水。

茶香把肉洗干净,返身去楼上捞面粉。看着老婆使劲揉搓面团的样子,奎民忽地想到一个很严重很严重的现实问题,老婆烧出来的面,还能叫肉丝面吗?

好不容易买到的肉,不能让老婆糟蹋了。奎民一把抓起肉,风一样跑出家。

茶香不知就里,挥着沾满面粉的双手说,你去哪里?

你烧不来肉丝面,我让浬浦溪饭店的厨师去烧。奎民的话从远处飘来。

茶香这才明白过来,这个一口气能挥一百大锤的铁姑娘彻底蒙了。不就是一碗肉丝面吗,会有这么多讲究?我茶香好歹煮了这么多年饭,家里从来没人说烧得不好吃,其中包括这次不让她烧肉丝面的丈夫。她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我烧不好肉丝面?上次的肉丝面不是我烧的?你不是吃得好好的?茶香是越想越来气,越来越憋屈。

茶香回到灶间,抄起农药瓶,把一斤杀虫用的敌敌畏全灌进了肚子。

赌面

虽说已经入秋,酷暑依然没退却的意思。没有一丝风,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白晃晃,闷热得就像是进了蒸笼。每天中午是宝生最难熬的时候,宝生的难受倒不是因为天热,是因为自己的肚子。尽管刚吃过中饭,宝生总觉得肚皮空荡荡的,好像没吃过东西。

宝生中午吃番薯,番薯不耐饥,落肚就变屎,浬浦溪有句老话,叫半斤番薯八两屎。前些天宝生说要去道班干活,中午饭要自带。爹说,带番薯。宝生不死心,吞吞吐吐说道班有食堂,可以蒸饭。爹伸手就是一巴掌。

宝生家有八兄妹,上有四个哥哥姐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家里的口粮,还不够吃半年。俗话说,儿子撞腰,吃饭讨饶。才50岁出头的爹,腰就弯了,头发也花了,哪个子女不听话,爹也不发话,随手一巴掌。

正是番薯成熟的季节,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堆满小山般的番薯,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番薯是家里的主食。就算吃米饭,吃的也是番薯饭。餐餐吃番薯,看见番薯都没食欲了。早上出家门时,没等宝生走到米缸前,就被爹一巴掌扇出门外。爹让宝生带番薯是有道理的,家里人都在吃番薯,凭什么你要吃白米饭?就你金贵?

如果宝生真的在道班工作,白米饭是肯定有得吃的。在道班工作有工资拿,有粮票发,还有津贴费。津贴费很高,有时比工资还多。但在道班工作要居民户口。宝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去道班是做小工。

宝生揉了揉肚子,盼望能早一点去干活,干到下午三点多,食堂会送来小点心。小点心通常是馒头,有时还有粥。像他这样的小工,也能分到一个白面馒头。这馒头太好吃,光冲着这馒头,不要工钱都行。所以宝生盼望早点去干活。可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道班的养路工们都在闭目养神。养路工干的是力气活,得趁中午好好休息一番。大伙在走廊上睡得正香。胖李打着呼噜,老张哥还流着口水呢。

养路队终于出发了。手扶拖拉机把他们送到磨石山。磨石山是浬浦溪通往诸暨县城的一道山坎。公路在这里高高隆起,让一路奔驰而来的汽车,不得不喘着大气慢腾腾地走。汽车轮胎死死地刨着路面,把公路刨得像狗啃一样。下一场雨,公路上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水洼,车子摇晃得就像是一条船。县公路段对浬浦道班工作的满意度,就是看磨石山这段路况。

宝生跟随拖拉机。开拖拉机的天民师傅,是宝生同学的哥哥,宝生来道班做小工,就是天民师傅介绍的。天民师傅是退伍兵,在部队立过三等功,退伍时破例有工作分配。做驾驶员很吃香,社会上流传一句话,叫“四个轮子一把刀,白衣战士红旗飘”。这白衣战士是指在医院的工作,红旗飘指部队,一把刀指杀猪佬,四个轮子说的就是驾驶员。拖拉机先去石料场,宝生把铺路用的石子装上车,又跟着拖拉机到工地,把石子卸到路边上,由养路工把石子填补到公路上一个又一个的坑洼里。

拖拉机飞快地奔跑在公路上。天气已经连续晴了一个多月,铺着沙石的公路干燥无比,飞奔的拖拉机卷起的尘土飞扬,如一条长长的滚动的黄龙。宝生迎风站在拖拉机上,仿佛是站在龙头的将军,好不令人瞩目,威风惬意。他眼尖,不远处路边走着的人,不就是初中的同学卫武钵头?快到临近,宝生使劲地喊,卫武钵头。卫武钵头肯定听见了喊声,但不知有没有看清是他黄宝生,卫武钵头的身影立刻被漫天的飞尘湮没。

也不知跑了几个来回,让宝生欢呼的时刻终于来到。拖拉机回到道班,天民师傅进食堂拎出一菜篮淡馒头。天民师傅掰了半个给宝生。宝生也不客气,一口塞进嘴里,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几乎没什么咀嚼就被吞进了肚子。

大伙也不干活,眼巴巴在工地等吃小点心。别看有一大菜篮的淡馒头,食堂饮事员算得准,每个职工分到两个。最后多出一个,算是给宝生的。几乎是同样的动作,这个淡而无味的馒头被宝生一口吞下肚。虽说从小就是吃一顿饿一餐,宝生仍长得粗壮,足有一米七五的个头。吃这样一个小馒头,自然是老虎舔蝴蝶。

宝生的这种吃法,把老鲁给看呆了。老鲁是道班的工段长,浬浦溪道班的最高领导。老鲁每次都吃得很慢,牙不好,吃馒头老粘牙。他平常很少注意宝生这个临时工,馒头还能这的吃,也是第一次看见。一定是饿坏了。

你过来。老鲁动了恻隐之心。

宝生见工段长叫他,忙凑近身来。老鲁递给宝生一个馒头。宝生本能地伸手拿来,仍是一口吞下。

老鲁看着,笑了。他弄不明白,这馒头至少也有半个拳头大,咋不会呛他喉咙?他索性把另一个馒头也递给宝生,他想看个明白,这小子到底是怎样吃馒头的。

宝生有点不知所措。每人就俩馒头,再拿一个的话,老鲁就没吃的了。

宁可全饥,勿可半饱,你拿着。老鲁坚持要给。天民师傅看见,忙过来说,宝生吃我的吧。

宝生和天民师傅比较熟,就不见外。手起馒头落肚,又是囫囵吞枣。这副吃相,把天民师傅也看傻了。

老鲁扬扬手中的馒头说,小子,你还吃得下?老鲁一时兴起,他想知道宝生胃口到底有多大。

宝生是初生牛犊,长期的饥饿,让他对食物有种非常的渴求。只要能填饱肚子,哪怕是一块生铁,他也敢咬上一口。这回他不推却,接过馒头一口下肚。

这哪是在吃馒头,简直是喝白开水。

看他到底能吃几个,老鲁来劲了。他喊道,胖李老张你们过来。

胖李老张哥不知就里,捏着馒头过来。

你们给他一个馒头。老鲁指着宝生说。

老张哥知趣,给了宝生一个馒头。浬浦溪离县城有50多里路,天高皇帝远,平时道班的事,就是老鲁说了算。

胖李刚才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把这两个馒头全部吃掉,还是留一个馒头回家。可眼下工段长要他把馒头给这个毫不相干的小工,他不甘心。

老鲁说,你给他,明天我还你。听了这话,胖李这才爽快地给了宝生。这顿突如其来的饕餮大餐,让宝生有些兴奋,多好吃的馒头。其他工友也有好奇的,纷纷把馒头给宝生。宝生是照单全收,来者不拒。

你一顿到底能吃几个馒头?老鲁忍不住问。

宝生挠着头皮说,我也不知道。是啊,从小到大,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吃得痛快。

还能吃吗?老鲁问。

当然能。宝生脱口而出。

宝生的口气让老鲁有些气馁。他本来想让这个毛头小子适可而止。没想到这愣头青硬是有个好胃口,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老鲁粗略一算,他已吞下近十个馒头。算斤两的话恐怕有两斤。

宝生有些得意。别的不敢说,吃食他黄宝生是求之不得。就是再来这么多馒头,他也吃得下去。

还能吃多少?老鲁追问。

说不准。宝生说。

宝生的满不在乎,更让老鲁不快。他打定主意要挫一挫他的自不量力,可惜手头已没馒头。

我到浬浦溪饭店请你吃肉丝面,你还能吃几碗?老鲁挑衅地说。

到浬浦溪饭店吃肉丝面?宝生眼都睁大了。宝生不知多少次走过浬浦溪的饭店,从里面飘出来的那味道,别提有多好闻。随你多少碗。宝生回答道。

那好,我再请你吃三碗肉丝面。老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说话算数?宝生狐疑盯着老鲁。

算我一碗。天民师傅说。天民师傅见过世面,这样的事不能让领导落单。

你的另算。老鲁说。

四碗?行。宝生是大喜过望,心里美得快要涨了。

老张哥说,我也加一碗。他不相信宝生的肚子是神仙的乾坤袋,还能装下五碗面。

你们是人的话别反悔,五碗肉丝面。还有谁?宝生反客为主问道。他怕大伙只是哄他,让他白高兴一场。

加上我一碗。你得全吃下去,吐了就算输。你吐了咋办?从不凑热闹的胖李也被惹恼了。打心里胖李在羡慕宝生,要是平时,吃六碗肉丝面他也敢打赌。这小子今天算是小狗落粪坑,这口福大了。

要是我吐了,就算我输了。我……我给道班白干三年活,不要一分工钱。宝生涨红着脸。连六碗肉丝面都吃不下,简直是对他人格的污辱。

大伙再也无心干活,天民师傅发动手扶拖拉机,把一行人都拉到浬浦溪。下午的街道空空荡荡,这一群浑身汗臭味的人浩浩荡荡地拥进饭店,把饭店的服务员吓了一跳。饭店已好久没来这么多客人了。

老鲁说,烧六碗肉丝面。

服务员一点人数说,六碗不够吧?

天民师傅指着宝生说,我们不吃,这六碗是给他一个人吃。

一个人吃六碗?有介好的胃口?服务员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宝生。

一个人要吃六碗肉丝面的消息很快传到厨房,让撑勺的师傅大为惊奇,他特地从厨房出来询问。

不就是六碗肉丝面吗?宝生说得轻描淡写。

我再凑一碗,七碗。厨师说。厨师今天挨了批评,心情不好。前段时间,他和一个常来吃肉丝面的老头聊得欢,后来才得知这老头是富农。下午的政治学习,领导批评他没有阶级斗争这根弦,没有阶级感情,是光拉车不看路,容易受资产阶级思想的侵入。最后勒令他学习“老三篇”,写学习的心得体会。冷不丁碰到有人来饭店打赌吃面条,让他有些莫名的亢奋。

可以,那就七碗。你快点烧吧。宝生有些等不及。

好来。厨师应诺着赶紧回厨房准备。

如果不是这位掌勺师傅的参与,宝生或许还有胜算。一碗面的多少,完全取决于厨师。平时一碗面的粮票定额是二两半,实际上分量不足,乍看满满的一碗面,全是靠汤撑着。

第一碗肉丝面上桌。厨师今天按老规矩,每一碗肉丝面单独烧。而不是像平时,不管来多少人,总是一锅面,只不过是分成几碗罢了。

这碗肉丝面也是价真货实,肉丝腌菜茭白丝豆芽菜葱花辣酱是一样不少,强烈地释放着色、香、味。直把围观的人看得不停地转动喉结,他们真希望自己变成宝生。

宝生也不废话,抄起筷子。第一筷面就让他烫了嘴。表面看这碗面没冒热气,其实有一层浓浓的浮油盖着,底下烫着呢。

太好吃了。宝生顾不得烫嘴,吱溜溜连面带汤喝了个精光。完了还舔了几下油光光的嘴唇。唯一让宝生不舒服的是周边的人太多。除了一同来的道班工人,饭店的服务员也都围过来看热闹,足有二十来号人。

第二碗面上来,看起来比第一碗还要满尖头。

宝生意识到今天的口福多着呢,自己要好好享受。不,是要有选择地享用。宝生吃完面,不喝汤。

不行,汤也要喝掉。胖李不干了,咽着口水说。多好的汤,老子出了钱还没得喝。宝生只好把汤也喝了。

端出来的面,尖头是一碗比一碗高。要是平时,这一碗面可能是三碗的量。宝生做梦也不会想到,竟然有这么多好东西让自己吃,而且是到浬浦溪的饭店来吃。此时,在他的脑子里根本没输赢的念头,他一心一意地吃。如果有人让你敞开肚子吃,你都不敢吃,那还算是人吗?

刚才吃了干巴巴的馒头,又喝下了这么多热乎乎的面汤,馒头在宝生的胃里膨胀,把他的肚皮撑得滚圆。

面来了,二位楼上请。服务员学着电影里的饭馆跑堂,又端上了一碗面。

宝生是心无旁鹜,专心地吃着肉丝面。宝生吃到第四碗,觉得张嘴有点沉重,他说,我吃的是面,汤不是面。我不喝汤。

这不是强辞夺理吗?

没有汤的面能叫面?胖李跳了起来。眼看宝生吃了这么多好吃的,紧要关头耍滑头。胖李愤怒了。

老鲁想了想,说,你最后一碗可以不喝汤。老鲁看得出,宝生已呈现颓势。

肉丝茭白也不是面,你不也吃?工段长发话了,胖李不敢反对,只好在边上嘟哝着。

是啊,那面就不用烧,你就光吃面干好了。老张哥也很气愤。他为自己参与这个打赌后悔,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竟然自己出钱,让人家来饭店吃肉丝面。一角三分钱,外加二两半粮票,能买一包大红鹰香烟。让老婆知道,肯定要大吵一架。

宝生吃面的速度明显减慢。迅速膨胀的肚子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胖李说,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少说大话。投降吧,解放军优待俘虏。老张哥干脆找来一张纸,写了一份“卖身契”,准备让宝生签字。

宝生吃得满头大汗,根本没听他们的闲话。他开始吃最后一碗面,高高的面尖头,宛如一座高山,宝生在费劲翻过它。他把面举到嘴边,一下子打出几个饱嗝。勉强把面塞到嘴里,就是咽不下去。宝生沮丧极了,觉得自己真是贱命,到饭店吃肉丝面,是多大的福分,自己竟然享不了福。不管怎样,眼前的这碗肉丝面一定要吃下去。不然老天有眼,自己会遭雷劈。世上只有饿死鬼,没有饱肚汉。宝生强打起精神,一口一口咽着面。

当宝生吃进最后的一口面时,头上已不冒汗,眼神虚虚的,肚子传来剧烈的疼痛。他想站起来,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倒了下去。在倒地的一瞬间,宝生嘴里的面条,就像是开阀的消防龙头,一下子喷溅出来。宝生想,赌输了,今后这脸往哪里搁?

宝生的葬礼很简单,他还未满18岁,他爹随便钉了一口薄皮棺材,叫上宝生的两个哥哥扛着上山。下埋时,爹说,宝儿,你是吃饱了走的,你值。

烧面

浬浦溪的老富农姓蒋。光是这个姓已足以让人忌讳,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堂叔是国军将军,解放前夕去了台湾。老富农在街上的日子不好过,一有风吹草动,总是第一个被控制起来。控制老富农一家很简单,家里才两个人,老富农和他儿子。因成份太高,浬浦溪没有一个姑娘肯进富农家。小富农好几次瞒着人到外村去相亲。头次见面,人家对他的印象蛮不错。等对方一来浬浦溪打听,就没了下文。所以,小富农年过三十,仍是光棍一条,与他爹刚好是一双筷子。

老富农属于管制对象,不能随便外出,平时只能在街上走走。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下市头的饭店。饭店里新来一个厨师,人年轻蛮好说话,尤其是说到烧菜,俩人有说不完的话,俨然是忘年交。光是一个煎豆腐,就让他们唠叨半天。浬浦溪有个习俗,不管喜事丧事,只要是酒席,头一道菜肯定是煎豆腐,俗称乱抢煎豆腐。这碗煎豆腐味道的好坏,基本决定了人们对厨师的口碑。

老富农在诸暨县城读高中,不愿出远门,回到浬浦溪,就在自家店铺做账房先生。养尊处优的他,就好一口吃,尤其好吃肉丝面。每天早上,他踱步走进自家的饭店,伙计会把一碗肉丝面摆到东家面前。老富农喜欢吃肉丝面,有一阵子还专门去杭州请来烧肉丝面的大厨。老富农自己喜欢吃肉丝面,也喜欢请人家吃肉丝面。他犒劳家里的长工伙计,就是带他们到饭馆去吃肉丝面。

老富农走到饭店门口,还没容他进门,那个胖女服务员就堵在门口,说,小李子不在,到县里学习去了。小李子就是那个新来的厨师。

不在?对,听他说起过。学习要紧,学习要紧。老富农搭讪着离开了饭店。背后听见胖女服务员在数落,四类分子就是不老实,还想来毒害青年,应该叫公社来批斗他。

老富农听得真切,走得很快。还是忍不住绕到饭店的后面,远远看见小李子就坐在后门台阶上收拾韭菜。

看来小李子也知道了他的富农身份,不敢和他打交道。老富农叹了口气,今天本来是想好好和他说说烧肉丝面的事的。这个小李子虚心好学,就是懂得不多。连东坡肉、炒里脊、高丽肉都没听说过,更别说烧鲁菜、粤菜、淮扬菜了。烧来烧去就是糖醋排骨、榨菜肉丝、青菜豆腐皮这几个菜。

老富农觉得有点冤,他认为自己已不属于坏分子,他的思想已经改造好。通过这么多的批斗会和学习班,充分认识到自己做剥削阶级是有罪的,要认真改造。他经常自发召集四类分子学“毛选”读报纸,写心得体会,还被生产队任命为政治学习小组长。不过话说回来,政治上的歧视老富农习惯了,让他过得不爽的是很少有口福。所以只要手头一有点钱,他就会往饭店跑。

每次老富农去饭店只吃肉丝面。肉丝面也是经常吃不起。平时在生产队干活记工分,分红要到年终。钱哪儿来?原先是儿子给的。老富农还有一个儿子,当年投奔堂叔公混了一官半职。后来在战场上起义,到新疆戍边去。起初大儿子隔三岔五寄钱来,后来慢慢地信少了钱也少了,再后来就没有一丝音讯了。老富农连信都不敢写,别说去打听下落,更枉论去新疆寻找。就这样老富农断了面钱。

老富农今天来饭店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吃肉丝面。虽然他口袋里没一分钱,他想赊账。以前他开饭店的时候,经常有人赊账。他的账本里有好多这样的账,到年底一块儿结。他这几天使劲与厨师套近乎,就是想混熟了好赊账。因为去年老富农曾在饭店赊账。按理说现在是国营饭店,不允许赊账。老富农没收入,儿子也没钱给,成份又不好,饭店怎会放心他赊账?是因为到时会有人给他付钱。这人是老富农的亲生女儿。

老富农其实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只不过这几个女儿一出生就送给人家。把刚出生的女儿送人,是他家的传统。传宗接代是儿子的事,女儿反正是人家的人,是赔钱货,还不如从小就送走,还省了这么多年抚养费。女儿在控诉亲生父亲的罪状时,说,亲不亲,阶级分,天下乌鸦一般黑,富农心肠一样狠。三个女儿去的都是贫穷人家,那两个不到半年都夭折。只有这个女儿命大,顽强地活了下来。刚好解放了,还能上学读书,考上了师范,毕业回到浬浦中学教书。现在女儿的家庭出身是贫农。她入了党,结了婚,嫁给一个区委干部。说到底饭店是看在女儿面子上才给他赊面账。

女儿最风光时,正是老富农最落魄之时。老富农总想去中学认女儿。几次到校门口,就是迈不进门。但他和女儿经常在一个特定的场合见面,就是在批斗大会上。老富农是挨批对象,女儿是上台作批判发言。他们的父女关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组织上有意安排从小被抛弃的女儿,上台去批斗富农父亲。这几乎成了浬浦溪批斗大会上的一出保留节目。

老富农在饭店吃肉丝面的赊账多了,饭店就会派服务员去中学找女儿。每次女儿都是大发雷霆之怒,发誓没有这个爹,她早与这个反动家庭划清界线。饭店服务员也恼了,说,那好,叫富农分子自己来找你。

听罢这话,女儿立马没火气。让富农父亲找到学校来,自己会更难堪。发火也罢,骂爹也罢,这账还得乖乖地付。在下次的批斗大会上,女儿的措词会更猛烈,她慷慨激昂地说,我在他家没喝过一口奶,吃过一餐饭,只有阶级仇恨。阶级敌人是人还在,心不死,总想重新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两遍罪。我们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然后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这时有民兵上台狠狠地按下老富农的头,算是向人民群众谢罪。有好几次还被踹下台去,把老富农摔得灰头土脸。事后看着亲爹狼狈不堪的样子,女儿内心会有一丝恻隐之心。晚上偷偷去趟家里,在门缝里塞点钱和粮票。老富农心里明白这钱是女儿给的,开心得不得了。他转身就往饭店跑,仿佛昨天是他赢得了一场胜利,要好好庆祝犒劳一番。

老富农老是被揪上台批斗,主要是因为他的那张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老富农与人说话时,一不留神总要说到从前如何如何。以前老富农家境殷实,浬浦溪街上有好多他家的产业。老富农总是说从前饭店有多少菜,从前的街上有什么好东西。一般人这样说都会有风险,何况他这个富农分子。社会上天天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社员群众的思想觉悟很高,老富农还在这边胡吹海侃,有人就检举揭发给大队干部。立马有民兵过来,捆绑着上街游行。

没能吃上肉丝面,老富农心头空荡荡的。他屈指一数,想不起已有多久没吃肉丝面。因为这段时间没什么运动,没让他到台上接受批斗,女儿也用不着来发言。老富农怏怏地走在街上,远远看见永强从弄堂口拐过来。永强他爹原来是他家的长工,老富农看着永强长大。永强小的时候长得虎头虎脑,老富农常去抱,差一点还认了干儿子。永强他爹干活是把好手,老富农请他一家去饭馆吃肉丝面。永强从未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面,不肯把面一下子吃光。他先喝汤,再慢慢吃面,最后吃肉丝。不料要吃肉丝时,一不留神把碗碰下桌,气得他爹要打。是老富农挡住他爹的胳膊,再点了一碗肉丝面让永强吃。现在的永强可是不一般,是大队民兵连长。永强对这位老东家毫不手软,上台批判说老富农是笑面虎,经常用小恩小惠笼络贫下中农,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他做牛做马。好几次在批斗现场,他只手就把高他一头的老富农摞到在地,用一根麻绳捆绑。平时老富农远远看见永强,腿肚子就会发软,早早躲到一边。

永强刚从街后的公社大院开完会议出来。会上公社革委会传达了紧急情况,美蒋匪军叫嚣着要反攻大陆。晚上民兵要搞紧急演习,中小学生都要参加搞防空演习。

现在的饭店还能叫饭店?连一碗肉丝面都烧不好。老富农面对永强自言自语。

永强一呆。刚才在想心事,没留意对面走过来的老富农。看来目前形势果真严峻,这狗日的坏分子平时躲着走,今天竟然不躲避,反而公然冲他抱怨。

以前我们的饭店什么菜没有?你爹没少带你去吃,多好吃。现在呢?老富农深深地叹了口气,双手反背走了。

永强全身热血沸腾,满腔怒火是直冲脑门。你这个富农分子太嚣张,本来晚上就要把所有五类分子都关起来,你自己先送上门来,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蒋茂昶,你反了。永强大吼一声,回手一把揪住错身而过的老富农,用力扔出去。

老富农早料到永强会有剧烈反应,心里有准备。但仍架不住永强的力道,给重重撞到墙上摔倒在地。

永强顺势骑在老富农身上,狠狠地揍了几拳。又冲着旁边的一个路人喊,快给我一根绳子。路人也是个基干民兵,家就在旁边。见连长在教训反革命分子,连忙找出绳子递给永强。

永强把老富农捆得像个粽子,连脖子上都勒上一道绳子。鼻青脸肿的老富农被勒得张着嘴直喘大气。

永强绑好老富农还不解恨,他把老富农悬挂在基干民兵家侧屋的横粱上。然后赶紧去大队部汇报阶级斗争新动向,组织实施民兵演习。那位基干民兵也随即去参加紧急集合,到后山去潜伏,防止美蒋特务的空降。急促洪亮的铜锣声响彻浬浦溪上空,这是约定的防空信号,一时街上空无一人,大家都躲进了防空洞。

悬挂着的老富农没多久就奄奄一息。脖子上的那道绳,就像是绞索,让他喘气困难。无力挣扎的老富农渐渐窒息昏迷,虚幻中的他,看见女儿向他走来,塞给他钱和粮票。他开心地转身朝饭店跑,他清楚地看到饭店,甚至闻到肉丝面的香味。

老富农僵硬的尸体第二天中午才被演习回来的基干民兵发现。女儿最后没来送老富农。她说,坚决不为富农分子吊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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