粜谷
天还早,太阳却很毒了。热气从地面逼上来,人稍微一活动,身上的汗便像雨水一样滋润,人成了刚刚出水的鱼,浑身上下黏黏的。
父亲赤裸着上身,酱红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一根紫中带黑的扁担压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嘎吱嘎吱作响。扁担两头各挂着一只箩筐,箩筐里装满稻谷。稻谷在晒场上躺了一夜,上面盖着一层尼龙纸。天还没亮,父亲便掀开尼龙纸,用簸斗唤醒还在沉睡的谷子,将它们装进箩筐,再挑进船舱——父亲要到粮站粜谷了。
今年的“双抢”风调雨顺,稻谷的长势比往年都好。七月下旬,一村老小全部出动,扑进金黄色的稻田里开镰收割。父亲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说全村的稻子就属我家最好,比得上晚稻的收成。照这样算下来,多收两百块钱没什么问题。这额外进账的两百块钱可以派很多用场,他想给母亲扯一身的确良布料;给哥哥买个新书包,哥哥自上学以来,用的是舅舅读书时的书包;他自己呢,则想买一台收音机,上海产的“红灯”牌,牌子老,质量可靠。父亲一直梦想有一台自己的收音机,他爱听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每天晚上撂下饭碗,便急匆匆地跑到村长家,不管村长老婆如何绷紧脸,他也笑嘻嘻的,躲在村长家的角落里,支着耳朵听评书。那副模样,好像一只神情呆滞的鸟。就在前天晚上,我们一家围坐在餐桌上吃饭时,父亲用近乎诡秘的语气,透露了他蓄谋已久的消费计划。他说,我们家马上要有收音机了,我再也不用到村长家里“立壁角”,不用看村长老婆的脸色了。(立壁角是我们家乡的方言,意思是学生在课堂上犯了小错误,被老师指令在墙角罚站。)父亲脸上带着舒畅的笑容,他用筷子夹了一块酱黄瓜,丢进嘴里,咬得嘎嘣脆响。那我呢?你们都有好东西,我怎么办?我仰着脸问父亲。父亲眯着眼笑,用他粗壮的指头在我额头上轻弹一下,你的嘴巴最馋,我带你到镇上吃一碗肉馄饨。我立即放下饭碗,伸开双臂,像小鸟一般展翅扑腾,喊出一连串的欢呼,馄饨,吃馄饨喽!父亲望着我,先是呵呵地笑,突然又收敛笑容,用十分严肃的口气对我说,还没到时候,不准到外边吹牛,懂不懂?不然我揪下你的耳朵喂狗。
母亲和哥哥到河对岸外婆家打稻去了,粜谷的事归父亲办。母亲本不想去,说等粜完自家的谷子,全家人都去外婆家帮忙。父亲坚定地否决母亲的意见,说“双抢”好比打仗,一刻也不能耽搁,哪能拖拉一天呢,说不定明天就会下雨,那外婆家的稻子就遭殃了,老天爷不会天天给乡下人好脸色看的。父亲果断地作了分工:母亲和哥哥到外婆家打稻,他带我到粮站粜谷。我当然帮不上什么忙,父亲是要实现他的承诺,请我吃一碗馄饨。
父亲挑了二十多担谷子,大约两千斤。扁担在他肩上发出快活的呻吟,一筐筐稻谷被担下石埠、挑上船头、再倾倒在船舱内,“哗”的一声,绵长且悠扬,十分动听。每挑完一担谷子,父亲便下意识地抚摸他的右肩。他的右肩靠脖颈处有一块隆起的肉包,呈椭圆形,掐上去硬梆梆的,用小刀割也出不了血。父亲说这是他多年来的劳动成果,扁担压在这层肉包上,肩膀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以前生产队的水牛也是如此,小水牛刚套上木枷下田耕地时,肩胛疼得受不了,死命晃动身体,想摆脱木枷。耕地久了,牛的肩上也和他一样,长出了肥厚的肉茧,再沉重的木枷套上去也无所谓。我羡慕父亲长这样的宝贝,曾一边掐他的肉茧一边说,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肩膀上多长出块肉来。父亲本来是面带微笑的,听了我的话,立即板起脸,目光凶狠起来。他扬起大手,在我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厉声说,没出息的东西,你给老子好好读书,吃皇粮去!
父亲解下缆绳,用竹篙撑开了船。他在船尾摇橹,我双手抱膝坐在船头。船在河浜里静静滑行,两岸的树木草丛无声地后退。岸上的暑气在河浜里悄然退却,清凉的风拂面而来,像柔软的手,抚摸我的面孔、四肢,还偷偷钻进我宽大的裤衩,这边钻进,那边溜出,说不出的舒坦。父亲把双腿跨成弓步,大幅度地摆动身体,船橹在他的掌握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两岸树丛中的鸟儿,在枝头活泼地跳跃、鸣叫,声调清脆悦耳。父亲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他忽然像孟浪的年轻人,撅起嘴唇,学了几声鸟叫。而后他问我,你吃大馄饨还是小馄饨,肉馄饨还是菜馄饨?肉馄饨!大馄饨!我尖叫着回答。我摸透了父亲的心思,知道他在跟我调侃,以此打发行船的时间。父亲呵呵大笑,我夸张的表情让他满意。他点头说,就听你的,吃大馄饨,小心撑破你的肚皮。说话时,他一手把橹,一手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火,慢悠悠地抽起来。烟是“石林”牌,五块钱一包,今天特地到村里的代销店买的。父亲平时抽两块钱的“南苑”,他说这“石林”烟要敬给粮站的工作人员抽,他们是爷,得罪不起。我问他为什么自个儿先抽起来,不等到了粮站再拆封?父亲哼了一声,好久才说,我自己的东西,凭什么让他们先享受,这帮狗娘养的!
村长开着一艘挂机船迎面冲过来。在安静的河浜里,这艘挂机船像头凶猛的野兽,船尾冒着浓重的黑烟,发出震撼人心的怪叫。因为是空船,威力和速度更是不同凡响。见到我们,村长挂低档位,减慢了速度。村长一脸得意,大声叫父亲的绰号,说你这么早到粮站干吗,那里还没开门呢。父亲换上谦卑的笑容,弓着腰说,早去早回,还要到丈母娘家帮忙哩。村长骄傲地昂着头,哦了一声,说你们先去,我借了渔政站的挂机,随后就出来,说不定赶得上你们。渔政站的梁站长,真他妈的小气,十个人借他的挂机他九个不肯,只有我去借他才给点面子,不过也只肯借一个上午,不然下午借给你们用用。父亲还是点头哈腰的,恭维村长有能耐,借得到这样的铁家伙,省力了不少。村长哈哈一笑,骂了父亲一句脏话,说你他妈的不老实,今年“双抢”没到我家帮忙,我看你下次还有脸来听评书,听你个大头鬼!村长说话时,挂机船擦着我们的船沿蹿了过去,船尾的柴油机吐出一股黑烟,罩住父亲头脸。父亲拼命咳嗽,并流下了眼泪。
帮忙,帮你妈个X!父亲恶毒地骂了一句,脸色有些狰狞,就凭你是村长,让我白帮忙,饭也吃不到一口,良心给狗吃了!父亲侧转头,朝河里呸呸地吐口水,以此发泄他心中的不满。等他转过头来,脸色又恢复了平静,他叫唤我的小名,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上大学,穿皮鞋,吃公粮,眼红死他们。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呢?我还沉醉在吃大馄饨的美梦里,没有感觉到父亲心情的变化。小子,嘴巴这么臭,你不好好读书,我揍死你!父亲凶神一般盯着我,见我有些惊慌失措,他又放缓了语气,实在不行,咱们退一步,你得上高中,高中毕业可以去当兵,这是条出路。当兵不行的话,你可以在村里当会计,计账总行的。唉,只是会计比村长小,要听村长的。不过也不错,混过几年,你也有机会当村长。说到这里,父亲的脸上有了神采,他狡狯地眨着眼睛,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到那时候,我就是村长他爹了!
粮站终于到了,宽阔又漫长的石阶抵住了我们的木船。抬头仰望,一排排宽敞的粮仓展现在我们眼前,像个傲慢的地主俯视佃户的来临。已经有粜谷的船只停泊在石埠,年轻或年老的农民挑着箩筐,走在晃晃悠悠的、长长的跳板上。居然有比我们来得更早的,这出乎父亲的意料。他的神色紧张起来,吩咐我铺好跳板,接上最低一层的石阶。我的年纪显然不能胜任这个工作,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推不上这该死的沉重的木制跳板。父亲恼怒了,好像我这个儿子在众人面前丢了丑。他几乎飞跃般地从船尾跳到船头,脚没站稳,手却不失时机地拍过来,给我的后脑勺一个响亮的巴掌。只知道吃,没用的东西!他横眉竖目地训斥我,迅速弯腰,抓住跳板一头,双臂的肌肉如小老鼠那样乱蹿。父亲嘴里嗨的一声闷喝,跳板十分听话地伸向前方,搭住了石阶。边上几个粜谷的农民爆喊出一声好,朝父亲跷大拇指。父亲很腼腆地笑笑,从口袋里摸索出粜粮证,仔细看了看,核对上面的数据;又拍拍他的裤袋,确认新买的“石林”香烟妥帖地放在里头后,他摸摸我的头,轻声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请粮站的人。记住,不要乱跑,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我马上回来。
父亲请来了粮站工作人员阿龙。阿龙只有二十多岁,现在背着双手,板着脸,装出一副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老成相。父亲陪着笑脸,对他唯唯诺诺,阿龙却视而不见。他留着一头长发,穿一件花格子衬衫,特别是下身那条牛仔裤,洗得发白,白得让人眩目。这条牛仔裤是新的,但今年流行白色牛仔裤,爱时髦的年轻人便天天洗牛仔裤,拼命地洗,直到变成这种炫目的白色。这条牛仔裤不但白,而且紧,使他的生殖器官很明显地暴露出隐藏的位置。阿龙我们都认识,今年春节乡里组织联欢会,在大礼堂举行群艺汇演。阿龙和他们粮站的一帮年轻人在台上扭脖子摆胯撅屁股,跳一种叫迪斯科的舞蹈,引来一大片疯狂的尖叫。当时父亲和我也在场,父亲对这种异国情调的舞蹈抱以强烈的反感,他尖锐地批评阿龙以及他的同事,说这是流氓舞,跳这种舞的人应该去坐牢。可他的声音被高亢的喝彩声覆盖,他的批评显得微不足道。阿龙除了在农民粜谷时忙碌一些,其余时间非常悠闲。他时常抱着一杆鸟枪,在我们村庄里溜达,时不时朝树丛里开一枪,打下一只鸟来。要是猎物丰盛,他就随便找户人家,要求这家主人烧开水,褪鸟毛,再开膛剖腹,取出里面的内脏,随后他拎着一袋皮肤红嫩的鸟肉凯旋而归。谁也不敢得罪阿龙,得罪了他等于和自己过不去,以后就甭想顺利粜谷。父亲曾经得到为阿龙服务的光荣差事,他十分尽力地烧开水、煺鸟毛、剖鸟肚,获得阿龙的一声感谢和一支“万宝路”香烟。这次父亲请阿龙来检验我家的稻谷,可能是早有谋划。父亲脸上挂着谦逊的笑容,他的眼神却是自信的,他完全有信心这个阿龙会照顾我们,让我们顺利过关。
阿龙对父亲的殷勤有些厌烦,他很粗暴地推开父亲递上香烟的右手,公事公办,大家都照顾,谁照顾我?他阴阳怪气地说,笔直地伸出一根手指,点点船头的我,这是你家的船,这是你的儿子?父亲一迭声地说是,伸手请阿龙走上跳板。阿龙挡开父亲的手,我自己会走,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他嘀咕着,慢腾腾地踱上跳板,一步步朝我们的船头走来。我的心忽然紧张起来,好像见到了班主任。不,阿龙现在比班主任还重要,他决定我家的谷子能不能顺利进仓,能不能顺利拿到钱,要命的阿龙!
阿龙很不情愿地蹲下身子,用一个尖锐的铲子插进谷堆,马上又拔出来,递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他眯着眼睛,瞧他手里的铲子,这是他惟一的检验仪器。父亲双手紧握成拳,紧盯着阿龙的脸,喘息也粗重起来。我坐在船头,突然有尿急的感觉,但我一动也不敢动,我怕我动弹一下,会影响阿龙神圣的工作。阿龙眯着的眼睛总算睁开了,这过程对我来说好像有一百年。太湿,不合格,重新晒过。阿龙开口说了这么一句。父亲显然没想到这一句,他脸上的肌肉杂乱地跳跃,眼神慌乱无比。不可能,我家的谷子晒了两天,不,三天了,我上午一次翻场,下午两次翻场,没道理不干燥呀。父亲向阿龙申辩,再次递上一支“石林”,递烟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阿龙朝父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细长的白牙。他接过父亲的香烟,瞄了一眼香烟牌子,嘴角往下一撇,目光变得轻蔑。他把香烟架在耳朵上,像电影里的洋鬼子那样耸耸肩膀,又用庄重的语气对父亲说,我也没办法,我们的眼睛都验不出来,要靠仪器,这是科学,再好好晒过,我算你的谷子三等品,这已经是照顾你了,懂吗?父亲的身子矮了一截,他的舌头突然失灵,发出一连串模糊的语音。阿龙绷着脸,武断地朝父亲摆手,制止他的再次申辩,同时摇晃着身体走上跳板,蹦上了石埠。在他蹦上石埠时,他架在耳朵上的“石林”香烟无声地掉落下来,被浑浊的河水接纳。父亲喉咙里一声呜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他蹲坐在船头,眼睛死盯着掉入河中的“石林”,目光苍白而又忧伤。
村长开着挂机船劈波斩浪而来,船头站立着两个彪悍的小伙子。两个小伙是退伍军人,现在是村里的后备干部。村长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力量,为他本人服务。村长亲昵地喊阿龙的大名,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正好在这里,帮我验一下谷子。阿龙立刻换上甜蜜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奋力跳上挂机船。村长迎了上去,与阿龙紧贴在一起,灵巧的手塞给阿龙一包价值十二元的“红塔山”香烟。阿龙用他的仪器认真地查看村长的谷子,查看了好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算个二等品吧。村长笑骂了一句,说阿龙你是不是眼花了,这么好的谷子只有二等品?说着又塞给阿龙一包“红塔山”。阿龙挠挠头,瞥了一眼自己鼓胀的裤袋,又把尖锐的铲子插进谷堆,拔出来仔仔细细地看。看完后阿龙嘻嘻一笑,说天气热,出汗多,眼睛不好使,谷子确实好,定个一等品吧。村长吹了声口哨,指挥两个后备干部把谷子挑上岸,送入粮站仓库。他和阿龙勾肩搭背,说着悄悄话,不时爆发内容淫秽的狂笑。父亲把一切看入眼里,他愤怒了,开始恶毒地诅咒村长和阿龙,他把自己比作性交勇士,将对方的女性家属强奸个遍。父亲的咒骂急促有力,声调却低,只有我听得清楚。父亲骂完了村长和阿龙,又大声骂我,你坐在船头等死啊,还不快上岸,吃馄饨去!
父亲拽着我进了王麻子的馄饨店。王麻子和我们同一个村,做过补锅匠、算命先生和代课老师,现在又在镇上开了一家馄饨店。我们的光临使他十分意外。他以惊愕的语气对父亲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也上馆子?父亲摇头苦笑,指着我说,还不是这个讨债鬼,非要吃什么大馄饨。王麻子斜睨着父亲,问他来几碗?父亲拍拍肚子,说他不饿,况且馄饨也吃不饱,让儿子解个馋,就来一碗吧。王麻子嘿嘿冷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他妈的也要学会享受,等到两只脚跨进棺材,后悔也来不及。每人一碗,怎么样?父亲只是讪笑,没有回应。王麻子很无趣地摇摇头,进厨房煮馄饨去了。
一碗大肉馄饨很快端上餐桌,摆在我的面前。我身体的各个器官被馄饨的猪油香味引诱,它们好像都有了生命,急切地伸出小手,欢呼馄饨的到来。我迫不及待地举起调羹,将捞到的馄饨拼命往嘴巴里塞。乐极生悲,好事多磨,一个不小心,我手中的调羹掉落在地,摔了个粉身碎骨。一直在边上看我吃馄饨的父亲勃然大怒,他扬起厚实的手掌,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父亲粗暴地骂我,臭小子,你没长脑子,怎么能把吃饭的家伙打碎呢,将来要挨饿的,说不定过几年要去讨饭了!我呆若木鸡,任凭父亲责骂。王麻子在边上插话,说这孩子额头蛮阔的,是有福之相,将来要上大学。父亲转怒为喜,很虔诚地问王麻子,你说的是不是真的?王麻子面孔一板,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当过算命先生,看相是专长。当年我为村里的小虎算命,算定他能吃皇粮。小虎不是当了兵提了干,穿四个兜的军装了?还有那个大屁股阿四,我说他能考上大学,他不是考上了,还出国留学了?王麻子两个反问,使父亲笑逐颜开,他夸王麻子算得还真准。王麻子得意地点头,对父亲说,以后不能打你儿子,将来你要靠他吃饭的。你要是打坏了他的脑子,可别怪我算得不准。父亲转头瞄了我一眼,目光变得柔软,他喃喃地说,真要那样,我折点寿也值得。
告别王麻子,父亲春风满面。他带我回到粮站,将船舱内的稻谷挑上岸,铺排在粮站广阔的晒场上。父亲说晒一遍就晒一遍吧,无非是等几个钟头,到时候看阿龙放不放我们过关。父亲命令我躲在树阴下,不准跑动。他自己蹲在晒场上,仿佛一头老兽,疲惫又固执地守在谷堆旁,防止麻雀飞过来啄食。父亲说每一粒谷子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不能让该死的麻雀偷吃掉一粒。父亲耐心地蹲在晒场上,干燥闷热的风扑面而来,他的汗珠大滴大滴地掉落在水泥地上。渐渐地,他的汗水慢慢变稠,化作油腻腻的一层,像油漆一般涂抹在他的上身。
直到下午两点多,阿龙摇晃着身体来了。他看到父亲木头一般杵在晒场上,不由得发怔,问他是不是一直在晒太阳?父亲机械地点头,说是。阿龙有些懵了,挠着头皮说看不懂,为了这点谷子情愿晒成人干,亏你想得出来!父亲请他再次验谷。阿龙挥挥手,说免了,挑进仓库吧,本来算三等品的,现在我定个二等,算照顾你。父亲脸上露出化险为夷的笑容,真诚地夸奖阿龙是个大好人,以后路过我家,一定要留下来吃饭。
稻谷终于进仓,父亲顺利地拿到了钱。他快步如风,拽着我跑进供销社,先为母亲扯了一身粉红带小花的布料,又为哥哥挑了一个“铁臂阿童木”书包。随后转到收音机专柜,挑选他中意的“红灯”牌。不巧的是,父亲预算购买的中型号的“红灯”收音机已经售完,只剩下大型号和小型号的。父亲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摸出钱,一五一十地数了一遍,然后问售货员,有没有库存的中型号,即使是样品也没关系。售货员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朝父亲淌着油汗的黑脸剜了一眼,懒懒地说,没有就是没有,多说没有用的。还有你带的这个孩子,怎么这么脏,小心别把鼻涕抹在柜台上。这里是集体商店,不是你家里。父亲恼怒了,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露出来,他拍出所有的钱,几乎咆哮起来,我买最大的,我儿子从来不流鼻涕!父亲突兀的吼叫让售货员吓了一跳,他像兔子一样蹦开几步,捧出大型号的“红灯”牌收音机,一脸恭敬地交到父亲手上。
父亲摇船带我回家。船舱内摆放着新买的物品。父亲不时朝已经属于他的收音机瞥一眼,眼窝里有潮湿的痕迹。他飞快地摇撸,很快活地笑,又像年轻人那样撅起嘴唇,学了几声不同种类的鸟叫。他温和地对我说,王麻子算得很准的,你有福气,将来会考上大学,做城里人。你做了城里人,一定要穿皮鞋,像阿龙那样,把皮肉养得白白净净。你还要娶个城里女人,以后生个儿子也是城里人,再也不用靠种田吃饭,可以不理村长这个鸟人;也不用去粮站粜谷,不必看阿龙这张鬼脸了。父亲罗里罗嗦地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傻傻地笑,心里却在盼望明年的粜谷季节,到时我可以再吃一碗大馄饨。
船摇到了自家石埠,父亲下船拴缆绳。他俯身系绳子的时候,好像有所警觉似的,忽然抬头问我,你以后做了城里人,不会讨厌我和你妈,不回老家了吧?我拼命摇头,对父亲说,要是我做了城里人,就让你和妈妈到城里看大戏、吃饭馆。父亲立即笑了,温柔地看着我,眼里居然有感激的神色,以至于让我终生难以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