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莎妮
当我们谈论没有我们的世界的时候
◎ 杨莎妮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看着列车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错过就是在一秒钟内。列车停住,车门打开,男男女女面无表情地出来、进入。我没有挪动脚步,因为我哪儿也不想去,仅仅想在列车停住之前,勇敢地跳下。但是,从来没有成功,我的时间像总在那一刻暂停,当然你可以说是我懦弱、胆怯。没错,我是很害怕,因为我找不到好的自杀借口,仅仅因为想自杀。这是理由吗?我不知道,但我为什么不应该自杀呢?
总之,我会在这儿死去,这我已经决定了,没什么可以改变,不在今天,就在明天,或者再往后几天。死去之后,相信所有人都会疑惑,他为什么会要自杀呢?这个问题,我自己多少也有些疑惑,现在不妨试着想一想之前的生活,也算是把这个问题整理整理,但愿能有更充足的理由,在我跳下去的一瞬从我的身后推我一把。
我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普通到可以忽略它的存在。有时候,我会得意自己的智力,因为即使不用功读书,成绩在班上也属于中等偏上。小时候被母亲逼迫着去上钢琴课,没多久就被老师夸奖有音乐天赋,母亲也得意洋洋,坚持不懈地每个星期接送我去住在郊区的老师家里上课。期间这个那个的奖也拿了几个,自己也习惯成自然地每天坚持练琴。可到了初一的某一天下午,打开电视,刚好是介绍布伦德尔生平的节目,其中一大半自然是他演奏的钢琴曲。以前不是没有看过钢琴演奏家的表演,但在那一天非常地专注。他演奏得极棒,说无懈可击大概也不为过分。可突然我像被一阵阴风吹过全身,立刻一种想要呕吐地感觉汹涌而来。看见他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表现音乐符号“p”“mp”的轻柔,或扬起手臂显示出“f”“ff”的有力,我开始眩晕、呕心。钢琴就是应该这样演奏,我能够确定。老师是这样教的,大师们也是这样做的,他们都是这样,所以的音乐表演都是这么进行的。这是必须的。现在我刚刚进入这样的阶段,再往后我就会像他们一样安安静静地前仰,激情四射地后合,就是这样演奏,这就是真正的钢琴演奏。我恐惧地发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就是表演,只要你活着,你就逃不出这样的规定。
我颤抖着拿起电视遥控器,匆匆换了个频道,这里是一个歌手选秀的节目。还是这样,唱歌也是这样。所有的人都在发了疯似的抒发着自己的情怀,忧伤、苦闷、愉悦、开怀、激动、奔放……即使当在不是那样的状态,在表现这个节目的时候就必须是这样的情绪。他们怎么了?他们没有自己了吗?他们是被什么操纵了?
我关上电视,从此后再不碰钢琴,并且很长一段时间,就连在大街上无意听见流行歌曲也让我寒冷得起鸡皮疙瘩。
不练琴后,业余时间更加充沛,我开始大量地阅读,还被老师拉去了一个科技兴趣小组。在小组里,我很快又得到了公认的好评。航模比赛轻轻松松地得了个市一等奖,发明的快速切菜的装置也被认定申请专利绝没有问题。可是三个学期过后,我又在某一天下午意识到,科技所要做的事件,很多是以更快为目的。但我想不明白,节省下来的时间到哪儿去了呢?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这些发明又是为何呢?不急不缓地做事难道是可耻的吗?
我退出了兴趣小组,更多的时间用在了阅读上。我的阅读杂乱而数量惊人,只要手边能抓到的,拿起来便读,似乎渐渐成为习惯。许多作家是从大量的阅读后开始写作的,不知不觉我也尝试着写作。一年后也有零零碎碎的小文章开始发表,之后开始写小说,写得得心应手,似乎那些头脑里想象出来的人物就在脑袋里过着自己的生活,说着他们自己的语言。
但很快,又在下午的时候,我读着麦卡勒斯的小说,像被雷电击中一样一个寒颤,我恶狠狠地对她说“别再编故事了”。
我飘飘忽忽地走到书架前,每抽出一本小说翻过,都能想象出作者坐在桌前绞着脑汁、向上翻着眼睛地编造着几乎不存在的事件,即使有偏写实一些的,那些细节、那些话语,全部是他们捏造的。这群骗子。
自然,我又放弃了写作。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大把的时间用在和朋友们吃喝玩乐上。女朋友也交过几个,并且也做了爱,但那种行为似乎是出于到了那种时机和环境,不做实在说不过去而做的。虽然也没觉得不舒服,可几乎体会不出什么愉悦。我更加感到那些穷尽所能编造故事的作家把爱情、性爱描写成人世间不可或缺、了不得的事物,是多么地可恶和无聊。也不知为什么,身边的朋友也都一个个的像陷入了这些该死的骗子的圈套一般,成双成对地来来去去,或者为两人之间的吵吵闹闹痛苦不已,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那些破事儿,甚至让人感觉没有了谁,自己将不复存在一样。
何至于?我思索着,任凭自己想到整夜整夜不能睡着。一个月以前的一天下午,我想到了这样一个由此延伸出来的问题。这二十多年下来,我的生活中没有了音乐、没有了小说、没有了——她们以我对她们不够重视为由而离去——女人、没有了——他们以我不懂生活和爱情而视我为怪物——朋友……也就是说,我可以没有音乐、没有小说、没有女朋友直至老婆、没有朋友,甚至我可以时常不睡,而导致没有时间。还有什么可以没有呢?我想,到目前为止,最该没有的,就应该是我了吧。
放弃其他的一切东西都可以在某一个下午即刻做出决定并加以实行。但放弃自己,已经决心了一个月,而到现在我还好好地在我这儿,没有离开。虽然自杀的方式不止跳下地铁一种,不过不知为什么每次从轨道的站台上向下向远看去,铁轨凉滋滋的钢筋和远处暗幽幽的光线,都像是一面可以照出我的镜子似的,使我迫不及待地想在列车冲过的时候,让它带着我的碎片散落到幽暗的深处,以致看清里面的那个世界。
始终没有成功,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这个什么都可以没有的我,偏偏不肯没有我。
我该怎么办?
地铁晚上十一点关闭,在管理员清空站台之前,我钻进了墙根处摆放免费宣传报刊杂志的柜子后面。一个人蜷缩起来后的占地面积,出乎意料的小。一个仅占地面积几十平方厘米的人的一生,却为什么会有面积平铺起来足可以覆盖整个地球的那么多的问题,更具体地说就是,面积才几十平方厘米的脑袋,就产生出了无尽的想法。这样的对比和差距,始终也无法让人适应。这里面存在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听见周围的声音越来越稀少,听见一个人用扫把扫地的声音,然后走远,直至最后在“咔”的一声熄灯的声响后,一切完全陷入了黑暗。
确定已无一人后,我从柜子后面轻悄悄地钻了出来。右脚因为抵着墙壁蜷缩着而麻痹,稍一动,就像游戏里无数张大嘴巴笑嘻嘻的圆形小豆豆,喀嚓喀嚓地不住嘴地咬食着肌肉。强忍着等待了几分钟,小豆豆越来越少,最后只剩几颗,懒散地不时咬一下。
视线中的场景隐约可见,似乎是地铁上面的灯没有完全关闭,光线顺着楼梯向下勾勒着眼前的事物。我在站台的边缘站定,看见在白天看起来冷竣竣的铁轨,这会儿也因昏暗而显得边缘柔和了很多。向更远处看去,前方像一只四周凹凸不平且深不可测的山洞,诱惑着找不到答案的人进来。这样的画面让我似乎想要哭出来。
我跳下站台,比看起来的要更深一些,着地时,脚踝微微地扭了一下,好在立刻又自行矫正了回来。踩在铁轨上的时候,也不像想象中那样坚硬硌脚,而是像葳蕤的草坪一样,自在茁壮地贴着鞋底。我愉快地顺着铁轨向前走,不自主地还哼起了歌。哼了好久才注意到是《黑色星期天》。据说听了会想要自杀,已经被禁止。所以我在网上听到的这个版本也不知是真是假,有几个朋友也听了,但他们说完全没有想自杀的意思,而我也感觉挺优美的旋律,只会让人愉悦,就像现在的心情。
走了很久,我强迫着自己停住了脚步。这就是我的计划,今天晚上就睡在轨道上,等到明天早上六点地铁开始运行,而我对此毫不知道,因为还沉在睡梦当中。当地铁碾过我身体的时候,我也就轻易地摆脱了这个我不喜欢、甚至讨厌的我了。
我躺下,的确感觉不到冰冷坚硬,反而柔软得像陷入了刚烤好的面包心里面。想着列车会从身上压过,心情多少有些激动。这是在我预料之中的,为防止因过度的亢奋而无法入睡,身上还带了一盒非处方的安眠药。药性不大,本也不希望在完全昏睡的状态下经历自杀的体验,最好是在迷迷糊糊,既知道又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看见列车向自己驶来。
但是躺下没多久,思绪没有持续兴奋,反而向着低沉的方向摇摆着坠落。手脚也变得懒懒地不再想挪动一丁点儿。这样也好,就不去吃什么安眠药了吧,似乎就要沉入彻底的睡眠当中了。除了思绪,身体也开始向下沉,我很想趁着在毫无知觉之前,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样子。但眼睛没有办法睁开,酸胀得像浸泡在深海底数百年的宝藏箱。我放弃了挣扎,任由包裹住全身的困顿和黏稠操纵自己,就这样吧,不用再做什么努力了,接下来的事情,全部会向我想要的方向发展,我能够确定。
下沉——下沉——下沉——
四周的胶着和黏稠
无底的空间
比漂浮更加自由
我要的世界,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吗?
我想要什么?
我不会大声地呼喊
不会放任激情像不受控制的旋风旋转又想要无由来地咆哮怒吼
一个小小的黑暗角落
我要的全部
永远的全部全部在这里
这会是永远吗?
永远吗?永远吗?永远?
我被人拖着脚在软绵绵的地面上行进。地面像比萨饼上厚厚的马苏里拉芝士,经过的地方被我的身体划开,离开后又合上一些。我使劲想要睁开眼睛,眼睛很痛,但好歹打开了一条隙缝。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也不是,除了黑暗,还有比黑暗更黑的一个漆黑的人影。
我扭动身体,全身像被毒打过后一样,到处都是痛,但又能够确定自己还在。人影停了下来,放下我的脚,声音平稳地说:“你醒了?”
这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当然从黑影也可以看出是女人。长头发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腰节又细又长,显得胯骨大得突兀。我艰难地爬起来,发现自己比她足足高一个头。
“我想可能是我睡的不是地方,所以现在有些糊涂,你大概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吧。”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她的声音还是平稳得像是机器报站名的语调,“听说过有上面的人掉下来这种事,但亲眼看见还是第一次。想带你回家并不是因为你是上面还是下面的人,这完全是因为你和我男朋友长得太像了。看见你的时候以为你是他,跑到他工作的地方看见他就在那儿,又折回来看见你还在这里,确信不是他在搞什么恶作剧,当然他也不是那样的人。可真的是太像了,怀疑到不得不又一次回去以确定你不是他。他还是在那里没有离开,于是又跑来看你。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想把你拖回家让你们并排在一起,仔细分辨一下。”
“你真的能确定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吗?”我凑近她的脸,可我根本无法看清楚她的五官。这里太黑了,除了在黑暗中的剪影外,她的整个脸庞就是一只黑森森的近似椭圆的形状。“你是说,现在你也可以看清我的样子?”我问。
“一清二楚。”
“不开灯?就这个样子也能看见?”
“灯?你说的是亮吧。舒刃就是干这个的,我是说我男朋友,他叫舒刃。也许你们真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语调依然没变,一般女孩儿说到这里,多少会加快些语速,可在她的嘴里不急不缓的节奏,使这样的话题变得乏味了很多。
我也不知再问些什么,只得跟在她后面在黑乎乎的环境中行走。眼睛所见之处无不黑得叫人分不出方向。周围也很安静,偶然会有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擦身而过,更多的是在像无穷无尽、此处等同彼处的暗黑中机械地挪动脚步。更远一些地方的建筑物的剪影也能隐约觉察到,是不是真的就在那里,始终让人怀疑。距离这东西也被黑色涂抹得混乱不清起来。加之脚底的路面是松垮垮烂乎乎的质感,虚幻的成份更大于身上痛楚的真实。
这里是哪儿的问题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时强烈了,较之曾经苦苦纠结我该不该存在这一类命题,现在已经处在此地,再考虑这是哪儿,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尽管想到自己还存在,并没有彻底地抛弃自己,但此时已不是那个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那里,对我来说,虽然不知道是好是坏,至少可以先多了解一下这里再说,并没什么不妥。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邮奇。”
“很好听。”我由衷地说。
跟着邮奇走了很久。在黑色里行走,像半夜时分在屋子里无法入睡,出门散步那样。时间是无法准确知晓的。有时候混沌中,走着走着天就亮了,有时候走到精疲力竭,回来后发现也只刚刚过去几十分钟而已。所以在没有视觉、没有声音,也没有时间感的情况下的行走,只能是像机器,无知觉的机器。
我们在一个近似方形的建筑物的黑影前停住,邮奇推开门,我跟着走了进去。依然一屋子的黑压压。没有亮光,通过仔细辨认,比黑更黑的桌椅橱柜的轮廓,一点一点地展现出来。如果身体不移动,视线只停留在一个面上的话,所有的东西像是纸片似的,没有立体感觉。用手触摸,质地也像路面一样柔软,但也不能把它捏成其他样子。
“这里真安静。”我说。
“安静?我不懂。”邮奇用她的脸的一个面对着我,应该是正面,我想。
“我觉得很舒服,就是这里没有让人不得不接受,强行灌入耳朵里的声音。”
“舒刃还没回来,不过吃饭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的,我得去做饭了,你就在这儿吧。”邮奇说着,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我在一张椅子形状的剪影里坐下,用胳膊支在桌子的黑影上撑着脑袋。问题又开始涌入头脑,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首先我在地铁的轨道上睡着了,接着感到向下陷落,然后开始漂浮,这个过程有多久无法测算。最后落到了一个黑暗无光的地方。似乎也不是彻底的无光,因为还是能看到一点影影绰绰的剪影,这就不可能是无光的、彻底封闭的状态。或者说,这个地方本身是无光的,但因为和某个有光的地方连接,而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光线。但这个光线不足以能看清楚东西。至于为什么邮奇说她可以看见我,会不会是她,甚至她的祖先,长期生活在这种昏暗中,以致眼睛的基因与我有所不同。
这当然只是一种假设,从这一假设出发,可以有多种可能性。现实的状况,和坐在此处的无所事事,又让我不得不想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无论哪种都觉得可能或不可能同样可能。比如这是在我的梦里;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死去,所以这里是阴间,天堂也不一定;另一个空间,与我躺下的地方同时存在,或者更前、更后……
我向刚才邮奇进去的那间房间走去,脚底没有一点儿声响。为了怕突然出现把她吓住,我故意吸了下鼻子。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有些鼻涕,这里很冷,手脚也是冰凉得有些伸展不自如。邮奇听见我吸鼻子的声音,对我说:“不用帮忙的,每天都是我做饭,十几年都是这样的。”
“哦,只是想看看。”我说。邮奇在灶台的黑影上的锅的黑影里搅动着黑影的长勺,就连火苗也是黑色半透明状的不规则水滴形,并且再靠近一些也只能感到一点点的温度,或许这温度也仅是常识性地认为火是烫的,条件反射似地有温度的意识,而实际并没有热量。
“这儿挺冷的。”我又吸了吸鼻子。
“现在还好吧,再往后还要冷些。”她边说着边关了火,把锅端离了灶台。
我和邮奇在桌边坐定后,舒刃回来了。他推开屋子的门,在他身后黑暗的背景里,他同样是一个漆黑的影子。他的个头高高的,从乱乱的头发剪影看来,该有一头浓密的头发,身材也蛮魁梧,从厚实的肩膀的轮廓既可看出。
“这个人大概是从上面掉下来的,所以看起来怪怪的,不过我看他和你长的一模一样,觉得挺有意思,就把他带回来了。”邮奇对舒刃解释道。
“哦。”舒刃敷衍着回答。
我们三人面前各放了一碗食物,看见舒刃和邮奇端起碗喝了起来,我也毫不犹豫地喝起了这碗看不见是什么的黑色碗里的黑稠稠的东西。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极淡,淡到怀疑是不是忘了放盐。这就是食物,这碗黏糊糊的东西似乎要告诉我这个。仅仅是排除掉饥饿,也许食物本来就该如此。
“这里很不错,安静、缓慢、柔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似乎什么都不缺,并且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是不是呢?”我问他们俩。
“不晓得你说什么?”舒刃的语气也很平淡。
“我是说,上面有许多你不想要,但它就那么强迫着出现在你生活里的东西。比如音乐、小说、科技、电视、电脑、手机、朋友、亲戚、新闻、广告、推销、美食、时尚、品味、环保、奋斗、所谓的生活等等等等,说不清楚,总之是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地进来的,发现的时候躲也躲不掉了。”
“那些是什么?很糟糕的东西吗?”舒刃问。他的声音里有着比刚才说话的节奏稍快一些的不安,我不能确定,只那么感觉而已。
“虽然也没有特别的糟糕,但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势,以致连困惑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珍贵,所以会让人害怕得不行。”
“我们可没有这些可怕的东西,想来我们还是挺幸运的。”邮奇平稳地说。
“嗯……”舒刃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虽然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我感到邮奇在桌子底下踢了舒刃一脚,桌子抖动了一下。
“邮奇,”我问,“舒刃去工作的时候你干什么?”
“我等他回来啊。”
“那做些什么呢?”
“不是说了等他吗?当然是在等他了,奇怪。”
“我知道了。”仔细想想,等待既等待,等待本身就是在做等待这件事情,完全的正确。
吃完饭后,邮奇把我安排在房间角落的一张黑黢黢的小床上,被子也是黑而软的样子。他们离开后,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黑暗没有变得更黑,似乎是留足了时间让我失眠。这是哪儿的问题又一次出现。之前的那些猜想一条一条地掠过,就像睡前数的绵羊一样,同样大小、同样高矮。我也想到,这里可能哪里也不是,这不过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一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清。声音、图像、文字、表情……只有模模糊糊的象征性地存在着必须的一些事物,余下的多余物一件也没有。但想不通的是,假设是我创造出来的世界,何苦弄出像邮奇和舒刃这样既不完美,也不让人特别厌恶的人物出来呢。更何况一直以来,都很排斥小说中出现的所有人物。即使是明白这是编造的故事,但也为作家创造出来的那些个人物抱不平。他们如果真的不存在也就罢了,时常又感到他们的出现是一种既定的已成的事实。很多不负责任的作家只随随便便地一挥笔或在键盘上按几下,就可能改变他们的命运。这种想法是混乱的、是个彻底的悖论。既不相信他们的存在,又为他们的命运担忧。好,现在把思路拉回来。在这里已经出现了两个人物,如果这是我创造的,我希望不要再增加。如果不是我创造出的,我也不希望再遇上更多的人、更加复杂的人物关系。来到这里——暂时不管是如何到达这里的——或者说逃离到这里,最大的可能是对之前的生活状态的不满所导致的,这样的状态是否最接近我的理想无从知道,所以接下来的发展我不能预料。那么这样看来,这里或许并不是什么我的创造那么简单,也许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我回想躺在地铁轨道上以后的事情。开始像是坠落,之后又有漂浮的感觉,醒来后会觉得浑身酸痛,这里是哪里呢?
我的手握着黑软冰冷的被子,脑袋里也像是被塞进了大剂量的黏稠昏黑的东西,混乱得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线索。但不管怎么,我暂时还不想离开。这或许就是答案了。
无论怎么就是不能睡着,冰冷的一切物体像软体冷血的蛇一样盘旋在心脏,一抽一抽地压迫的全身的肌肉。我想着舒刃高大的身体,那似乎是温度的来源。他黑黝黝的剪影像黑洞一样,把我拼命地往里卷。我的耳边还在回想着他“嗯”的那一声怪叫。那是什么意思呢?那也是这个世界里象征性的一部分吗?但那声音似乎又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那代表了什么呢?
我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在我的大腿内侧还残留着一丝温暖。冰冷的手指划过那里,睡意全消,困顿的感觉哪里都找不着。我只好从床上爬起来,想去看看舒刃和邮奇是否已经入睡。
不用刻意,脚步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敲了他们房间的门三下,没有听到以往敲门时发出的“咄咄咄”的响声。我把门推开一条缝,看见了我不该看见的场面,这使得我不敢再把门继续往里推。
他们正在做爱。与其说是做爱,更不如说他们正象征性地在完成做爱这一种动作。没有一点儿声响,无论邮奇或舒刃,全部以画面的形式呈现。但也正因为这是“象征性”——至少我这样感觉——而显得美得离奇。黑色的剪影投在暗色的窗户的偏下方,舒刃正以动物般的姿势俯卧在平躺着的邮奇的身体上面。从舒刃绷紧的肩部和臀部线条,看得出他正把全身的力气使用在某个点上。他运行的速度像时钟上的秒针一样规律和自然,弧形的腰部线条在秒针似的律动中凹陷、抬起、凹陷、抬起……我看呆住了。不知为什么会因为这幅动画似的镜头可以美到产生出性的欲求。想来日本满大街的色情漫画,之所以能够存在如此之久,一定和对它的需求相关。眼前的这个场面能让我被深深吸引,既可以为自己解释,又不能知道原因。最主要的是,现在我真的想要的是被舒刃的双臂紧紧包围,在他结实的胸脯下看着他的起起伏伏。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它的出现就像是突然被远处飞来的网球击中脑袋。不怎么疼痛,但明显的发生了。这之前没有做出躲避的反应,因为来得太快。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男人,没有这样的遗传,身边也没有这样的朋友,可那就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身上。之前对女人的兴趣,不论被多少人时常挂在嘴边,也没能有谁让我有这般像心脏震颤的感觉。
我拖着发软的四肢回到自己的床上,这到底是怎么啦。从没经历过这种感觉,软绵绵地好像黄油在太阳底下暴晒。不知有多么地企望可以现在就冲到舒刃的房间,把邮奇换掉,由我上场。是不是大家所说的恋爱就是如此,我翻身向着墙壁,裹紧滑腻腻的被子,想着被舒刃拥抱的感觉。下身涨得麻麻酥酥,既难受又有种与众不同的快感。我想我爱上了舒刃,尽管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这没有多大的影响。
我起床时舒刃已经走了,我和邮奇开始做“等舒刃回来”这件事情。等待这事没有想象中辛苦,就和做抄书这样的事类似。因为没有特别被规定什么时候需要完成,而书的数量又源源不断要多少有多少,所以抄的时候并不着急,只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标点耐心地抄而已。等待的时候,既知道舒刃会回来,又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所以安下心来让时间任意地流淌。我不清楚这个时候邮奇在想些什么,或许她能够专心地等待。而我时常会开点儿小差,把舒刃印在窗户上的赤裸的剪影一遍一遍地从脑袋里取出,放到眼前。
很多天过去了,邮奇偶尔也会在做饭的时候和我说说话。她告诉我舒刃工作的地方在出门后向右走,走到尽头会看见一座长长的台阶,他就在台阶上面做记录的工作。她还告诉我,他们在一起已经十几年了,可是最近几年舒刃很不一样。
“不一样?”我问。
“好像有点儿不太正常。”
“没看出来啊。”
“怎么会,上次你不是听见他发出一声很奇怪的声音的吗?”
“不算很奇怪吧。”
“也许,或许是我想多了。只不过最近总感到他有变化。”
“变化?”我问。
“不懂这个词吗?变化就是出现新的状况。也许他现在还没有,可是老是感到变化就要来了,心里很慌张。”
“和我的出现有关吗?”
“不知道。”邮奇保持着一贯的语调。
“记得你说舒刃的工作和亮有关,你又猜测我们有什么关系,可是到现在还没发现,我想到他工作的地方去看一看,这样可以吗?”
“可以,他工作的地方只他一个人,我也去过的。不过环境不怎么好,待久了怕不舒服。”
“没关系的,很想看一下。”想到如果可以和舒刃单独在一起,心里一阵狂乱。
“正好明天是我要回父母家的时间,你一个人就不用等他了,去找他就是。”
起床时,舒刃和邮奇都不在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起床的,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不知道。并且黑暗也没有增加或减少,用日晷那样的仪器也不能测算出时间。房间里有没有时钟不清楚,反正没听见他们说过现在几点这样的话。有一面扁扁的钟挂在墙上的可能也有,只是我看不见,没有突出轮廓的物件在我眼里只会和黑暗融为一体。
我按照邮奇说的,出了门以后向右一直走。路上的行人依旧少之又少,和这寒冷的天气有没有关系呢?我把衣服领子向上拉遮住脖子,可眼睛还是被冰冷的风吹得眯成缝。走了很久才看到一座长长的台阶。纯粹的一座台阶,没有依附在任何东西上,挺拔地向上延伸。由于黑暗,不知道尽头在什么地方消失,反而有种没完没了的架势。
我开始攀爬,每一级的高度大约十五厘米,刚开始我还数着数,到三百级左右的时候被一阵夹杂着砂粒的大风吹迷了眼睛,一边爬一边揉眼睛把之前数的数给忘记了。我开始气喘吁吁,加之冰冷的风又呼呼地刮着,让人一向厌恶的我的思绪又开始不停地往外冒。
我在做什么?距离躺在铁轨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想要的是抛弃自己,到现在我还没有完成,却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一个人,一个我看不清楚的人,并且他是个男人。当然这没有问题,同性恋的事情在之前的那个上面也算是比较普遍的了。爱上一个人的感觉现在我是知道的了,即使知道又能怎样呢?他有女朋友,他们在一起很久很久了,或许我可以分得到一些爱,但那些够不够?我现在应该干什么,看见他以后该说什么、做什么全无概念。
台阶还在延伸,我对自己说,什么都不要想了,现在,我是在做攀爬这件事,这件事本事……
看见舒刃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来。他穿着黑色厚厚的长衣服,以致剪影看起来像一块近长方形。我走近他的身边,心狂跳不止,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的打颤。
“很冷吗?”舒刃问。
我点点头。
他拉开他的大衣一把把我包裹进衣服里。我们俩个子一样高,肩膀紧挨着肩膀,头几乎碰在了一起。一股温暖像刺一样笔直地插进身体,随后荡漾到全身。一块僵硬的冰在溶化,而我的身体就是那块千年的冰,溶化中又疼又麻,并且感到了知觉。我哭了,哭得天崩地裂,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哭泣,不止是眼泪,全身也像在向外排放着一直以来的干涩。这样真好,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地感到这一刻一定比死去更好。在这里,我什么也看不清,却能得到以往从没有过的愉悦、感动、放松和释放。我想对舒刃说些什么,“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永远这样抱紧我”“不要离开你”……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来,跟我到前面去。”舒刃带着我往台阶延伸处的平台走去。
风越来越大,像是要从脚底把人掀起来,并不时地有砂粒打在脸上。走到平台尽头,眼前出现了光亮。与其说是光亮,不如说仅仅是会闪烁的河流罢了,但在这几乎彻头彻尾黑暗的地方,它又是那么的耀眼璀璨。这条宽阔的河流位于平台近百米以下的地方,不时地在某处一闪。较之在上面看见过的有的女孩儿穿的带亮片的衣服而言,这种光线不到它们的千分之一。我侧过脸,即使在这儿依然看不清舒刃的面孔,不过在他的眼睛的部位会难得地跳跃出一个闪烁的白点。巨大的风就是由下来吹来,呼啦呼啦地灌入耳朵,砂粒也是由风从河里带来。
“把衣服拽好。”舒刃对着我的耳朵说。
我从衣服里面用手拉住舒刃的大衣的前襟,他空出两只手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纸和笔记录了些什么。我当然无法看清,也就作罢,只一个劲地盯着下面的河流。
“不觉得太刺眼?”舒刃问。
“一点儿也不。”
“刚开始这个工作的时候,眼睛被这亮刺得深疼,不过好在现在已经适应了。”
“你在记录什么?”我问。
“亮的变化情况,每天五次。”
“会有怎样的变化?”
“时多时少,有一定的规律。”
“那些亮是什么?”我又问。
“是上面流下了的各种金属和杂质。”
“上面?”我问,“那不是下面吗?”
“上面即下面。”
“上面即下面?我不懂。”
“我也不懂,听说的而已。”舒刃说着把纸和笔又重新放进衣服口袋。
我们紧紧地裹在一起,又退回到平台的里面,这里和刚才比较,风小了很多,但依然很冷。
我们沿着台阶坐下,我的心跳还是狂乱不止,还是不晓得说什么话合适。
沉默了很久,心情平静了一些,但该说的话还是没有找到。突然舒刃又发出了一声“嗯”的声音。
“什么?”我问。
“不知道,有时候会不自主地发出来。”
邮奇认为很怪的声音就是这个吧,我想问这句话,可是在这个时刻,又十分不愿意提到邮奇这个名字。
“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我时常这样,虽然知道大概是不怎么好的,可渐渐成了习惯,经常会冒出来。”
“我也有很多不好的习惯,比如紧张的时候挤眼睛、无聊的时候咬指甲什么的。”我想安慰舒刃,可似乎说得有些不对题。
“虽然不好,不过这样感到很舒服。”舒刃把我们身上的大衣又紧了紧,“就像这样。嗯……嗯嗯……嗯……”舒刃哼着像无调性音乐似的乐曲。
“我明白了。”我把头歪在他的肩膀上,哼起了《黑色星期天》的旋律,和着身后呼啦呼啦大风咆哮的声音,这柔和连绵的曲子变得硬朗坚毅了许多。
哼完后,舒刃喃喃地说,“似乎是这个样子,但又不完全是,仅仅一小部分而已,该怎么说呢?是不是这样呢?”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手中。
这是颗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坚硬冰冷,棱角的地方已经不硌手,似乎把玩了很久被磨圆滑的。
“这是几年前在做记录的时候从上面落下,蹦到我脚边的。”他把石头从我手中拿走,在自己的手中摩挲。“从来没有触摸过这种样子的东西,很……很……很什么呢?当时握着它的一瞬间,只觉得……唉,我该怎么讲呢?”
我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他继续下去,我是多么地想了解他,想把他过去的一切全部掌握。
“很难表达。为什么会有这样质地的东西呢?难道不是全部这样?”他拍了拍软黏的台阶表面,“那个时候像是全身被倒置过来一样喘不过气,想要狠狠地把这个重新掷回那里面,却又做不到。握着这个就会不由地把全身的力气全部施加到它上面,这和无论在哪里、无论在其他东西上怎么使劲,得到的感受全部不一样。我说的你明白吗?”
我点头。
“之后来这里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拿着它,会忍不住和他说话,我知道它听不懂,它和我们不一样。我想说,我对待它毫无办法,很焦躁。当你知道有不一样的东西存在,不,也不能这样说。也许不是因为它,是早就有什么存在,在我不知道的身体的一个地方。它就像一条路,去那个地方的一条路,始终会要出现的。不知怎么办。对不起,我实在说不清楚,我该怎么办呢?”
我依然没有说话,伸过手环住舒刃的腰。
“有一天我照旧握着它,那个时候它已经不像最初那么硌手了,长时间的握着,温度似乎也有了。我对它说什么也没有用,最主要是因为我说不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叹气,像这样,嗯…很舒服,你知道吗?非常舒服,很有想说的那句话的感觉。于是我不停地这样叹气哼哼,简直控制不住,怎么办好呢?这个习惯简直不可挽救,已经相当克制了,却很担心哪一天就要忍受不了。很难受,这样的叹气似乎也越来越不够表达。我真的很难受。”
舒刃开始颤抖,浑身像痉挛一样。我赶紧把他抱得紧紧的,在他耳边低低地哼起舒伯特。
“好舒服。”舒刃渐渐地松弛下来。他的脸就在我眼前,我已经不想去试着辨认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即使是个剪影我也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和舒刃一起回去,看见邮奇已经坐在桌边等着我们回来后吃饭。
“看起来很紧张,父母有什么事吗?”舒刃问邮奇。
“他们很好呢。可是今天在他们那儿的时候有几个人进来问我爸妈,‘最近有没有看见那里来的人?’他们说没有。我问他们找那人干嘛,他们和我解释了半天。听不太明白,但大意了解了,他们和我们其实一直是有联系的,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你们也不知道吧。他们给我们提供一些资料,还是原料,或者是材料什么的东西,比如亮。我们确保他们的坚强,是不是坚强这个词呢?记不清了,反正就是确保他们不坠落,但很难,在有矿石啊油啊这啊那啊的一些地方,我们做的不太好。所以如果发现他们有人在这里,就要尽量想办法把他们送回去,不然他们会不高兴。所以今天这些人就是想要找你的。”
由于看不见邮奇的眼神,我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我。
“不想回去。”我坚决地说。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会愿意离开舒刃,回到那个我本就想要离开的地方呢?
“那……”邮奇慢慢地说,“那你去哪儿呢?他们会一家一家地找的啊。”
“到我工作的地方去吧,那里几乎没有人来。”舒刃说道。
我不能确定在被那些人找到之后是不是真的就被送回去,因为在以往看过的一些报道中,一旦获悉哪里哪里的矿井坍塌,多少多少人陷入井底,能够从下面再出来的人的数量,绝对少于被埋的人数。这是否能说明,这里并没有把所有的人都送回上面,留在这里的人怎么处置不知晓,做人质、被试验……谁知道呢?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不止,这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命运怎么,而是想到躲藏到舒刃工作的地方,可以每天和他单独在一起,还能有什么祈求呢?这样的转变彻底出乎我的预料,我始终没能放弃我自己,是因为身体里存在着什么,一直以来没有找到那条路而已。
这里越来越冷,尽管舒刃从家里带来了黑黢黢的被子,但这被子本身是不会发出温度的软绵绵的物体。只有舒刃到来的时候,把我裹进他大衣里,我才能在他的体温下醒过来。这些是无法说出其确切意义的充满幸福滋味的日子。天空开始有雪花一样的黑绵绵的东西飘落。我把我会的所有歌曲,记得的、记不清的全部哼唱给他听。在没有不必须声音的这个地方,哼唱的音乐就像荡漾在宣纸上的桃红色的水滴,四周棉絮般的晕染挠在心尖,柔软到把两个身体融为一体。他跟在我后面学唱,我说“不对”,然后咬住他的嘴唇以示惩罚,他用舌尖顶开我的牙齿。我告诉他石头的质感叫做“坚硬”,他学不会这个词,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下身,“这个也叫坚硬。”他大声地笑,说我把他当成傻瓜了。再也没有会唱的歌了,我说,“我讲故事给你听吧。”自己居然有那么多的故事,那些曾经以为是编造的、骗人把戏的故事,让舒刃激动得忘乎所以。
“醒醒,快起来。”舒刃摇着我,“巴克有没有拉动一千磅的雪橇?”
“唔,什么?”我揉了揉眼睛,想起昨天正给舒刃讲到《野性的呼唤》里所顿和别人打赌的地方。
“每天从家里到这儿的那一大段路和这座台阶,走起来都会觉得太长,急着想知道故事的结局。”舒刃说。
“我们那里有汽车和电梯,可以很快地达到想去的地方。”
舒刃沉默了,我知道我又说错了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像炫耀一样地讲我们那里怎样怎样总会让他沉默很久。他在想什么呢,我隐隐感到害怕。
一场很严肃的我和舒刃之间的谈话终于展开了,这也是我之前就有所预料的。
“昨天他们找到家里了,”舒刃说,“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到时候他们会把你带走,是不是?”
“是。”
“在你来之前,我就有想要离开这里的打算,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有。”
“你出现以后,让我了解了许多我一直想表达一直在寻找,却在这儿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东西,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这些在无形中更增加了我想要离开这里的决心,对吗?”
“对。”
“如果你被带走,只剩我一人在这里,我会无所适从,并且可能失去离开这里的勇气。”
“我明白。”
“这样不够,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不想一个人离开,不想几十年过同一种生活,我想和你在一起,但在这里不行,这里是没有你的地方,是我不愿意再待下去的地方,所以我们只能一起离开,一起去上面,你答应我好不好?”
“好。”我同样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站在平台的边缘,黑色的河流中忽明忽暗的小亮点闪烁地异常频繁。“上面既下面”这只是一个传说,下面到底是什么至少我们俩都不知道,就像我在铁轨上躺下,没有预料到等着我的是一场把我之前所有排斥的东西一一捡回来的爱情的剧情。我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编造故事,因为他们对之后不确定。喜剧的结局是因为他们相信一切会变美好;悲剧的结局是他们担心真正的结局会像这样可怕。如果没有浪漫,就会像这里一样没有“浪漫”这个词,所以我们会说“浪漫”。能不能回去不算最重要,现在我们俩要离开这里,仅仅在做“离开”这件事,不要再多想了。
我和舒刃紧紧地抱成一团,几乎没多做犹豫,就坠入了下面,或上面,或者上面既下面。身体不觉得寒冷,也没有温暖的迹象,犹如身体本身已不存在,因此感觉不到它的体验。微微睁开眼睛,透明的光芒在四周画着无数直线,包围着我们的是四面宛如蓝丝绒上缀满了钻石的空间。世上会有如此的景象,我怎么能够相信呢?
我从地铁的轨道上爬起来,长久以来的酸痛、寒冷和不能看清楚东西的不适全消失了。灯光渐渐亮起,我看清了舒刃卧在铁轨上的脸。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没有任何的区别,连小时候于深夜落水时留在额头上的疤痕也毫无偏差。他焦急地想爬起来,身体与轨道连接的地方有黑黢黢粘胶似的物体粘着。他奋力地爬起,只努力到一半的时候,又被胶着物拽回去。我看着我一样的舒刃的挣扎,听见地铁即将靠近、越来越大的声响,笑了。
现在我终于抛弃了我,这大概就是计划的安排吧。心情——在这样的时候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找不到恰当的旋律和恰当的速度。不是这时,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现在和以后,会有什么改变吗。我不相信。
地铁驶过,和着规律的节奏,我很想哼首歌。我想啊想啊,可一首也想不出来。只能发出“嗯……嗯嗯……嗯……”的声音。我不会唱歌,那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故事?故事都是骗人的,又有谁会相信呢?
责任编辑⊙育邦
杨莎妮,女,扬琴演奏家,艺术硕士,获国家级、江苏省级大奖10多次;发表小说诗歌等文学作品若干,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