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
蝙蝠飞翔的轨迹
◎李冰
刘文凯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隐去了,一缕淡淡的余辉从阁楼的窗户斜射在他对面白色的墙壁上,形成一块过于明亮的色斑,与四周的昏暗形成强烈的反差,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闭起眼睛往墙壁上摸去,开关“咯嗒”一声轻巧地响了一下,桔黄色的光从他头顶筒形的灯罩上四溢开来。这样,夜晚就完全降临了。
夜晚对于刘文凯来说是可以把握的真实,充满了活力、温暖、爽滑和自在。对于白天他有着一种似乎出自于天性的厌恶之感。阳光下的世界一览无余,人们竟相遮掩着自己,那是一张张形态各异、充满了伪善和禁欲的面孔;只有在夜幕之下才显现真实的面目,本性和欲望才会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刘文凯经营这家美容店已有多年,他甚至可以根据客人的衣着、举止和语言来判断他们的职业和嗜好,需要怎样的服务,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
睡了整整一天,连日的旅途劳顿令他疲惫不堪。他不得不在白天出头露面,像只被迫在中午阳光下活动的鼹鼠,难以忍受。
现在他差不多恢复了精神,可是肉体似乎还有些疲塌,不能完全振作起来。他去摸衣服口袋里的香烟,忽然想起昨儿在回来的路上就抽光了。他顺手把手机掏了出来,有一个未接电话,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几天来这个号码呼叫了他好多次了,搞得他有些心神不宁。身处异地,他不愿接陌生的电话。他想回呼这个号码,犹豫了一下,却放弃了。
刘文凯下了楼梯,店堂内灯火通明。杨艳春在给一位客人洗头。那些他从外地带来的女孩子,穿着鲜亮性感的服装坐在沙发上,嘻嘻哈哈地看着一部片子。这片子讲述了一位恋爱中的革命者,扮演男主角的是一位已经自杀了的著名影星。他对这位同性恋者没有丝毫的兴趣,甚至感到恶心。一个人对同性别的人产生兴趣已使他费解,自杀更是难以想像。一个人这么有钱,有名气,竟会对生活如此绝望。
杨艳春说:“饿了吧?小青你到后面去把菜热一热给你大哥吃。”
叫小青的瘦精精的女孩站起身恋恋不舍地看着电视,嘴中嘟囔道:“暂停一下,暂停一下。”她在刘文凯的美容店已经好干了几年,虽然脱了不少乡气,但还是那么瘦小,一点儿也没长大。刚来时刘文凯并不想收留她,看上去她还是个未成年人,与身份证上的年龄差异过大。倒是杨艳春可怜她,把烧饭这类的杂碎活儿都交给了她,一个月给她几百块钱。
刘文凯的胃口出奇地好,一连吃了三碗,还喝了一瓶啤酒。当他打着饱嗝回来时,看到只有杨艳春独自一人在收拾,电视机的大屏幕上依然定格着那张胡子拉碴憔悴不堪显得过于女性化的脸,瞪着一双大眼睛痴痴地看着,眼神空洞而迷离。这根本不是一个革命者该有的形象。刘文凯摸了摸下巴,坐到椅子上对杨艳春说:“胡子长了,给我刮一下。”
杨艳春应了一声,摇了两下椅子后面的摇把,刘文凯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今天生意还不错吧?人都带走了?”
“是啊。”
“功夫总算没白花,都是我精挑细选的。”
“我知道。可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你才出去几天,西头又开了两家。价钱都被压了下来。要高了,抬脚就走人。”
“没什么,我们只要多动动脑筋,想法子吸引人来。”
“说得也是。只是我前天听人说了,马上又要搞运动……”
“不用怕,小姐们都是在外面的,逮着了也不关我们的事。”
杨艳春把一条热得发烫的毛巾捂在他嘴巴上。她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柄刀子,另外的三根手指自然地翘起,那手仿佛一只灵巧的小鸟在翻飞,很快就把胡须都啄食掉了。
她俯下身子给他刮脸,挨着他是那样的近。她已经不很年轻了,可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澈,仿佛包含着一汪碧水,随时都会流淌出来。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去亲吻她。
“别乱动。”杨艳春皱着眉头说。刘文凯闭上了眼睛,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刘文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韩丽雅。他不见她差不多有七八年了,也许时间更长些,长到差不多该把她给忘了。
她的衣着依旧是那样艳丽得体,容貌还是那样的美艳动人。只是脸上由于过度的化妆,略显得有些不太真实,细碎皱纹显示出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抵御不了岁月的磨蚀。她的腰肢看上去似乎也不像从前那样柔软而纤细,多少变得有些僵硬了。
韩丽雅向他讲述了这些年来的生活。她的经历听起来过于曲折而且头绪纷杂,由于隐去了某些关键性的东西,让他难于领会。听到最后,刘文凯终于明白了她先后跟三个男人一起生活过,其间生了一场重病。她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前两位,不顾一切地爱上了第三个。然而他已经有了家室,虽然他对她的爱是真挚的并且是可靠的,可他却不愿跟自己的妻子离婚。
“我不能这样跟着他一辈子,便下决心离开了他,这样我们都得到了解脱。没有婚姻作为结局的爱情是不幸的。这是我的不幸,而不是他的不幸。但我又是幸运的,我怀孕了,眼下这还是个秘密。我刚刚告诉过你,我动过一次手术,医生说我几乎不可能生育了。可是现在……真不可思议,医生也说这是个奇迹。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这是我的孩子,只属于我。冯敏敏说你们离了婚,对于我来说这真是个好消息!你一定要帮我个忙,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这孩子需要有一个名义上的爸爸,所以你得和我一起回家,我得和你结婚,我要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和亲友。你放心,不用你费任何心思,不会让你有任何损失,不要你承担任何义务,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我保证。当然了,为此我一定得好好感谢你。但是,你得永远保守秘密。”
她的坦诚令他异常感动。“好吧,我答应帮你这个忙。这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事情。你家里的亲戚多吗?我会收到不少见面礼吧?”
“放心好了,不会让你白白地帮我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有趣。可是你没想过重新找个人,正正经经地跟他结婚?你的主意可不太好。”
“找谁?谁能接受我的孩子?再说了,上哪儿去找真正的男人?”
“我就是啊,我能接受你的一切!”
“你?开玩笑,你顶多只能算半个男人。”
“哦?不用这么损我吧?我承受过你多少打击,这不公平。我也是个很不幸的人啊!你的那位呢?他要是个男人怎么不跟他老婆分手?”
“请你不要诋毁他。他当然是了,是我不让他离婚的。”
“不会吧?我真是搞不明白,像你这样一个大美人怎么就……”
“不说什么了,反正你得帮我的忙。你已经答应我了,不是吗?”
他们在这家名为“惜の缘”茶吧门口分了手。夜风吹在脸上十分凉爽;马路上五彩的灯和大大小小的广告灯箱闪闪烁烁。这样的夜晚无疑是美好的,容易让人产生某种浪漫的情怀。
刘文凯内心涌动着兴奋、甜蜜、恼怒和愤恨。有两个名字曾给他带来伤心和挫败,他是多么努力地加以忘记啊!可是今晚却一齐重新出现了,仿佛是他生命中无可避免的疾病,只是暂时被压制了下去,可事实上并没有痊愈,如今又显现出了症状。
当年他追求的是韩丽雅,可跟他结婚的却是冯敏敏。他跟韩丽雅恋爱的时间是那样的短暂(如果那也能叫恋爱的话),过了好久他才明白,他只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一件工具。事实上,他们的恋爱只不过是为了激起韩丽雅所钟情的男子的嫉妒心而已。冯敏敏在他极度失意的时候给了他一点点温情,就轻易地把他俘虏了。她真的爱他吗?还是出于对他的怜悯?现在韩丽雅又一次拣起使用过的工具,他竟然心甘情愿地答应了,就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无论被主人作弄了多少次,依旧是那样毫无怨怼。他有点不知所以然,难道自己还对她心存幻想吗?这是极其可笑的。他心甘情愿地去扮演这出多少有些荒唐的戏中的主角,到底出于何种目的?
跟冯敏敏的婚姻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和满足,他们相互之间很快地滋生出了厌恶。交往了这么长时间,刘文凯竟没有看得出冯敏敏是个支配欲极强的女人。冯敏敏自认为可以任意地驱使他,因为是她将他从极度失意和绝望中挽救了出来,他得对她感恩戴德。此外,她瞧不起刘文凯安于现状,满足于拿一点点工资,埋怨他没什么出息,时时流露出所嫁非人的意思。
刘文凯的确没有什么野心,他乐意过那种随遇而安的日子,很容易满足。这次不幸的婚姻总算让他明白,在女人的眼中,成功的男人该是怎样的。他发誓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洗刷这次婚姻带给他的屈辱。
刘文凯把韩丽雅的事都给杨艳春说了,期待着她的强烈反对,用以证明这件事的荒唐。出乎他的意料,她说应该帮韩丽雅这个忙,只要真的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刘文凯觉得有些失望,但又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
“她有她的难处。”杨艳春说。
“什么难处?”
“就是孩子的事。你不是告诉我医生说她不能再生孩子了吗?”
“是的。她是为了生下那孩子。”
“想一想,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是什么滋味?”
“一定很痛苦吧?”
“当然了。没有孩子,就不能证明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真是这样的吗?可我是要和她结婚的。”
“不是说好了还要离婚的吗?”
“以后的事谁说得清,你说我都离过一次婚了,还会有第二次吗?”
“不行,你一定得离婚,你还得娶我呢!”
“为什么非得娶你?”
“我都跟你在一起了,我是你的人了。”
“那她们几个呢?跟那么多人在过一起了,谁会娶她们呢?”
杨艳春愤怒起来:“她们是收钱的,那是在做生意,叫有偿服务,懂吗?你怎么把我和她们搅在一起?”
“是吗?早知道……”
“知道什么?你以为我在这儿就是为了钱吗?你以为我喜欢这个地方吗?你是个十足的混蛋!我到哪一家真正的美容店不能赚钱?哼!”说完便摔门而去了。
肮脏?谁肮脏?是那些女孩吗?她们操持着这个古老的职业,满足了男人们的原始欲望。是那些客人吗?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一张张因纵欲过度而脸色发青的面孔,他们能掏出多少钱,理应就能得到多少服务。是他刘文凯吗?绝对不是,他也只是在做生意罢了,他也得投资、付出劳动。肮脏的是这世界,这世界变得疯狂了,他只不过是被挟裹其中成为一个身不由己的舞者罢了。
富丽堂皇的美容店掩饰着肮脏的交易,客人们源源不断,不管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一个衣衫不周的青年,面露菜色,脚上穿着一双破烂不堪的运动鞋,扔下两张大额纸币带走了一个女孩。他为什么不去买双鞋穿呢?欲望的满足是亢奋的,也是极其短暂和有限的。一切很快又回到起点,这就是他赚钱的秘密所在。
他堕落了。可这不是他的过错,而是别人的过错。生活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教训,他渴望大把大把的金钱,然后毫不吝啬地花出去,仿佛流淌不息的水。这持续不断的过程让他产生成就感,面对生活更有了自信。世界是虚幻的,唯有金钱在手中永不停息地流转才是真实而可把握的。
韩丽雅的家是一幢暗红色的三层欧式别墅,孤零零地耸立在村口的大道边上,背后是一片青绿色的田野。别墅的顶层有一个塔楼,塔楼顶上是一个金光灿灿的铜制葫芦,葫芦上有一根长长的避雷针。韩丽雅告诉他,光这个葫芦就花了三万多块钱。
韩丽雅把他介绍给她的家人。她的父亲已经非常的老了,坐在那儿一直没吭声,打量了他好一阵子。他心里很不舒服,他一点不喜欢这种审视的目光。她的母亲对着他笑了笑,似乎有些勉强。哥哥嫂子都是地道的农民,话不多,对刘文凯过分地客气,客气得近乎有些冷漠了。
大家陪他坐了一会儿,都去忙着为明天带客做准备。他无事可干,闲在那儿抽烟喝茶,仿佛是一个局外人。
吃过晚饭,韩丽雅领着他到三楼上的一个房间内休息。
刘文凯问她:“明天我该做些什么呢?”
“你只管喊喊人,收收红包就可以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我说过,不会让你费心的。对了,你还得陪他们好好喝酒,别让人家说我们怠慢了客人。这三天,就让你费心了。”
“三天?也太长了吧?”
“我们这儿都是这样,没办法。我这些天精神不太好,总是觉得很累。”
“那你只要跟他们说我们结了婚就得了,何必费心带客什么的?”
“这个你就不懂了。我不能让我的父母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真是个孝顺女儿。”
“别嘲笑我了!我都快把他们给气死了。”
“是不是我们结了婚,他们就不会生气了?你这么费尽心机,不只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吧?”
“也许是吧,我总得顾及一下家人的感受。至于这孩子,对于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我总是在想,没有他,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我早先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你不这样认为吗?”韩丽雅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难怪你们会离婚的。冯敏敏其实是爱你的,只是你为什么不肯生个孩子呢?”
“她是跟你这样说的?难道她是为这个跟我离婚的?不过我的确是不想要孩子,我还不想失去自由。”
“一点家庭观念都没有。像你这样的人真的是不适宜结婚成家的。”
“你错了,我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特别是跟你在一起。”
“算了吧,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早晨,一阵阵的公鸡啼鸣吵醒了他。他起了床,楼下似乎还没有动静。爬上了塔楼。凉爽的风抚摸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田野里是无与伦比的恬静。他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快乐,令他产生一阵冲动,要到这田野里去狂奔。
他悄悄地下了楼,开了门,顺着田埂,磕磕绊绊,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脚下是松软的泥土,露水很快打湿了他的鞋和裤脚,空气里弥漫着植物青涩的味道。他看到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就往那边走去。
谁知快到树林时,被一条河拦住了。沿着河岸走了半天,都没看到桥,他只好从另一条田埂上往回走。走了好远,他上了一条窄窄的公路,这条公路差不多也是朝着树林的方向。果然,过了公路桥,再折向一条土路,那片树林就近在眼前了。
那里竟是一块墓地。一座座馒头似的坟冢上长满了杂草,每一块墓碑上都写着“先考×××、先妣×××”。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荒凉的地方,心中生出一丝不安。人活着的时候满世界地跑,死了却只能安身于这巴掌大的地方,一寸也不能挪动了。他想起了那个著名的影星,自愿地钻进了坟墓,想必是对人世浮华厌倦透顶了吧?自己总有一天也会住进去的,那是迟早的事情。墓碑上和他刻在一起的名字将会是谁呢?又会是谁给他立碑呢?他心里空落落的,产生一阵莫名的恐惧,不愿再在这儿呆下去了。
回头的路上,太阳升高了,热气也上来了,他走得浑身发热。终于又看到那座暗红色的别墅,小小地站在田野里,仿佛是用积木搭成的。过了会儿,他看见韩丽雅从门内出来四处张望着,便喊了她一身。韩丽雅颇为不满地问:“到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临阵脱逃了呢?”
“怎么会呢?我只是随便走走。”
“快点过去吧,客人们差不多都来了,等你一齐吃早饭呢。再不过去可就要闹笑话了。”
喧闹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酒后的刘文凯有点兴奋,他对着韩丽雅张开了双臂。
“不行,这只是一场戏而已。你今天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好,我会奖励你的。”
“当然是戏了,人生本是一场戏嘛,你又何必这么认真?”刘文凯嘻皮笑脸地说。
韩丽雅闪到了一旁。刘文凯扑了个空,腿脚一软,倒在了床上。
“你喝多了,到这儿来,”韩丽雅指着沙发说,“这才是你休息的地方。”
“不行,我有权利睡在床上。”
“那好吧,我睡沙发得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从你答应帮我开始,我已经把你当作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是吗?我们领过结婚证了,难道不是正式的夫妻吗?”
韩丽雅冷笑着说:“当然不是了,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回城后我会给你一大笔钱,你是我雇来的。我出钱,你就得帮我做事,明白吗?”
“别跟我谈钱!”刘文凯有点气愤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刘文凯说:“这儿真是挺好的,我都不想回去了,就这样过下去不是挺好的吗?我不明白,我们何必还要离婚,有这个必要吗?我完全可以接纳你所有的一切,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我可从来没这么认真过。”
“你接纳我?可是这世上已没什么能让我接纳了。我对什么都厌倦了,我只想和我的儿子,也许是女儿生活在一起。我有能力把他养大,让他过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明白了吗?你愿意帮我的忙,我十分感激。但是你千万不要有别的什么念头。”
刘文凯从床上一跃而起,心中充满了悲伤。“我是爱你的,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一直存在于我的心中,否则我怎么会和冯敏敏离婚呢?我不管你先前如何,总之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让你得到幸福,这也是我的幸福。我要和你一起抚养这个孩子,他也是我的。我会挣钱养活你们,我会尽我的义务!”
韩丽雅却说:“我现在有很多钱,却没有快乐。我时常感到孤独,没有人来陪伴我。我未来的希望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所以才请你帮忙。
“我厌倦了早先的生活,我要割断和过去的一切联系。我就是人们所说的‘二奶’,尽管我从不承认,但事实如此。你可以鄙视我,但不可以羞辱我。我选择离开了他,是我想通了。事实上他是个极端自私的人,他以为给了我许多钱就能让我幸福。其实,他并没有尊重我存在的价值。他当然不愿我离开,所以我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走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生下我的孩子。
“所以我要你做这个孩子的爸爸。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卑微地活在世上,受人轻视,受人唾弃。我会给你钱,给你很多钱,你不必再去冒风险去开什么美容店了,我知道你做的是什么交易。
“我们都会老去的,总有一天,我们不再醒来。我们能留下什么?有谁会记住我们?我总是想,我一定要留下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印记而已。否则,不是枉自活过了一生么?
“当医生说我不能再生孩子时,我的心都碎了。我十分在意自己的孩子,因为孩子对我一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现在我再一次明白地告诉你,虽然这很伤你的心。现在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只属于我自己和我的孩子。
“我也劝你,你去找个真正喜欢你的人结婚吧,不要再拖延了,生个孩子把他养大成人,不要再拖延了。这是顶顶重要的,明白吧?”
刘文凯颓然躺倒在沙发上。这是她的新房,她的梦想,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是个傀儡,是那个男人的替代者,我在她的心不占据任何位置,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与我无关。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受别人的摆布。好了,我要彻底地远离她,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觉得头非常的晕,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三天过去了,客人们都散了。第四天一大早,他们就回城了。刘文凯松了一口气,心中满是怅然。
他回到了那条街上,这个曾经是他追求梦想的地方,如今却使他产生了憎恶。他对自己充满了怨恨。他忽然可怜起自己来,仿佛自己是一只夜游的蝙蝠,偏离于世界之外,孤伶伶的。还有谁陪伴着自己呢?对了,还有杨艳春。他突然感动起来,为了杨艳春对他这么死心塌地。他活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除了父母之外有谁把他当成一回事呢?他也曾经有过很多的朋友,都烟云一般消散了。他的心底涌出一阵悲哀,好像已经到了迟暮之年,拖着衰败的身躯在寒风中踽踽独行。这份孤独是他可以承受的么?他又想起了那个自杀的影星,心中对他充满怜悯。
不。他在心中努力驱逐这不祥的念头。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如此悲惨的结局。他突然意识到杨艳春对他的那份执着是多么难以承受,忍不住要留下泪来。决不能再生活在毫无意义的想象之中了,决不能再如此的自私自利了。生活本来就是平淡无奇的,像个普通人一样过日子才是真实的生活。韩丽雅的话说得不错,我们总是爱生活在幻想当中。
忽地,刘文凯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抬头看看四周,仿佛梦境一般,这条昔日繁华热闹的街道变得如此的清冷,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的美容店呢?他的杨艳春呢?一道道紧闭的卷帘门,好像一张张沉默下来的嘴,再也不肯诉说什么。
有人在背后拉了一下刘文凯的衣服,他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小青。
“我说大哥呀,你胆子也太大了,还敢回来?”
“出了什么事了,你大姐呢?”
“你还不知道?这条路上的美容店都给封了。前天晚上,来了那么多警车把大姐他们都带走了。我说我是个打杂的,才放过我。大姐会坐牢吗?我在这儿都等你两天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还欠我这个月的工资呢!”
他愣住了,什么也没说,朝马路对面走去。那是他的店,上面贴着封条,有鲜红的印记。他有些恍惚,想去找回什么,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好像这东西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他开始穿越马路。他听到一声巨大的刹车声,有谁用力推了他一下。整条马路在他眼前旋转飘动起来,中午的阳光是如此炫目。他很久没有注视如此强烈的阳光了,这使得他眼前有一瞬间漆黑一片,然而又是金光闪闪。他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阳光了。他胸中有什么东西涌动出来,一阵快感忽地流遍全身。他穿行在通往光明的途中,而周遭却是如此的黑暗。
他变得焦躁起来,他渴望看到的那张脸现在却无处可寻。他的心狂跳不止,差不多要从胸前崩裂出来。早先的光亮不见了,他在黑沉沉的水中不停地下坠,那样缓慢,那样的轻灵。
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那声音穿透了粘稠的黑暗直奔他而来。他看到杨艳春那张充满期待的脸,他对她低声说:“我是要和你结婚的。”
一定是有谁拉了一下开关,世界在他的眼前熄灭了。
责任编辑⊙育邦
李冰,男,1970年出生于兴化昭阳。创作有短篇小说若干,别有两部长篇小说待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