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学生(二题)

2011-08-15 00:49欧阳德彬
山花 2011年4期
关键词:鸭梨

欧阳德彬

三好学生(二题)

欧阳德彬

“我要去公安局告你。”陈小约一走进宿舍就冲我说。

“你告我啥?”

“告你犯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蓝甜甜给睡了,还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我要到公安局告你非法同居。”

“滚你妈逼,允许公安局长嫖娼,不允许老子泡妞啊!”

“我真要去举报你了,另外加一条你辱骂官员。”

“去吧,去吧!等你回来,全班女生都会知道你每天晚上躲在卫生间五号门里打飞机,还在被子上画地图。”

从此我不再叫他陈小约,我喊他五号门。

我把枕头塞进被子里面,摆弄出人形,便去了出租房。我惦念着里面的那张会唱歌的木板床,它成了华美的舞池,我和蓝甜甜在里面翩翩起舞。

班里有七个男生,除了我,都在追蓝甜甜。我们在阴盛阳衰的英语系,男生被称为大熊猫。其他男生都用五花八门的方式向蓝甜甜表达好感。陈小约属于闷骚型,在女生面前一说话就成了红公鸡,他便把对蓝甜甜的爱移到了五号门里。

我也不知道蓝甜甜为啥偏偏喜欢我。我那时正迷恋欧美歌手小甜甜布兰妮,总觉得那女人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我在校门口的地摊上发现了一张她的内衣照,便毫不犹豫地买下来贴在床边的墙上。半年下来,她的三点处被摸出了三个洞。

上早读的时候,我总坐在最后一排,总仰天大喊一句英语:“小甜甜,请为我劈开双腿”。全班同学都在念英语,像无数只苍蝇一起跳舞狂欢。再说了,我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听到没听到。我是从山沟里来的,没钱给女生买礼物,衣服破旧灰暗,这倒成了我傲视全班女生的资本。虽然总爱坐在倒数第一排,但我的成绩不是倒数第一。陈小约每次都是倒数第一,我想是因为他太痴迷于五号门的缘故。

那天傍晚,我正穿着大裤衩躺在床上听小甜甜布兰妮的歌曲磁带。突然收到了蓝甜甜的短信,她说九点在图书馆后门口见。虽说我不太喜欢她,但美女毕竟是美女,我就一视觉动物。刷了两遍牙,还换了个新内裤。扯起陈小约的毛巾扔进水盆,浸湿后把脚上的白运动鞋擦成白色。陈小约呼呼地喘着气,酝酿着什么,又变成了红公鸡。我一开口,他便把嘴里的话活生生地咽到肚子里。我说回来帮他买条新毛巾,十块钱一条的那种。

在昏暗的图书馆后门口,我见到了蓝甜甜。月光下的她真美,如果我是画家,准会画下来珍藏。

沉默了一会,她说其实她一直都知道。

我说你知道啥。

她说她被我深深地感动了。

我没吭声。

她说我天天上早读时大声向她表白。

哦,是呀,我对你倾慕已久,我说。我凝视着她,那张脸足以引诱我去说谎,引诱我贴近她。

那晚,我每天早读时的祈祷在校园里的那片密密的竹林里成为现实,不过那个女人不是小甜甜布兰妮。

她说我动作娴熟,肯定不是第一次。

我说她畅通无阻,肯定被别的男人上过。

那好,咱俩正好扯平。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

我们手牵手走出竹林,她暖暖的脸颊靠在我肩上。

从那天晚上起,我不再听小甜甜布兰妮,也把床前的那幅残画换成了史泰龙《第一滴血》中的蓝波。在那幅画里,那个青筋暴露的纯爷们两手握着一只挺起的巨枪。

她谙熟所有的歌曲和歌词,我便丢掉了那台老式随身听。

我选择到这座荒僻的小城学英语,源于高中时的一次梦遗。

高二那年,一天深夜,我梦见英语老师倒退着走进教室,丰满的屁股离我越来越近。我被一阵难以言传的快感惊醒,那晚再也没睡着,眼前尽是她丰满的屁股。没想到那梦境,竟是我以后生活的隐喻。

那位英语老师刚大学毕业,个头不高,鼻梁上架个金色小眼镜。小巧的乳房规规矩矩,即使在她在黑板上奋笔疾书时也不随便乱动。她的屁股却丰满而坚挺,每走一步都会在深蓝色的牛仔裤里不安分地颤动。

从那时起,上英语课我不再看黑板。我其他科目成绩中等偏上,英语却出奇地好,每次考试都是年级最高分。她在别的英语老师面前挣足了面子,每次见到我小脸都笑成一朵菊花。

每次上她的课,我总浮想联翩,我便把下半身死死地藏在桌子底下。同位是个男生,叫司大海,天天晚上跑到网吧玩红色警戒。白天老师不在的时候,他除了兴高采烈地对我讲他用恐怖机器人吓死了敌人的狗或者把幻影坦克埋伏在了树林里,就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每次他揉着惺忪的眼睛醒过来,就抱怨我老爱敲他桌子,打扰他睡觉。

每次考试卷子发下来,她总爱靠着我的书桌,大腿边轻轻颤动边讲卷子。我这才发现我的胆小,我整天看她的屁股,梦见她的屁股,而现在她的屁股近在眼前,我却不敢看。一次卷子讲完了正面,我想把摊在桌上的卷子翻过来。可卷子的左上部分被她的屁股压住了,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往回拽,可摆弄了半天也没弄出来。只好用力一拉,终于可以看卷子的反面了,可也被她察觉了。她扭过身子,把手卷在我耳边,小声问我为什么摸她,课上摸影响不好。

傍晚下课的时候,她递给我一只红皮暖瓶便回宿舍了。

那是一个不大的套间,卫生间用半透明的纹花玻璃隔着。

她接过那瓶我从锅炉房接来的热水,边走进卫生间边说这是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这山沟沟里没有熟人,待遇也不怎么样,卫生间连热水也没有,洗澡还要拎着暖瓶去锅炉房打热水。

她从卫生间探出头来,说桌上有本小说,你坐那里看看吧。

我拿起书,假装在看,斜眼死死盯着那扇纹花玻璃,那些醉人的粉白至今还飞翔在我的梦里。那本小说,我连名字都忘记了。在她裹着澡巾走出卫生间的刹那,我猛地把目光移到书上,一行用熟悉的红色笔迹描出的文字跃入眼帘: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

直到高中毕业,英语老师也没有倒退着走进教室,我的成绩却一路倒退。父亲一见我就拾起牛粪砸我:老子天天受苦受累摆弄几亩烂地供你上学,你他妈连本科也没考上。我报考了远方的学校,不跟父母联系,怀乡成了恶习,也成了愈加深重的罪责。我不想回家闻牛粪的味道。我用不停的奔跑,来对付对牛粪的恐惧。母亲的眼神也像牛的眼神一样让我觉得悲哀。直到今天,我还在不停地逃跑。

期末考试前一星期,陈小约买了一双假冒的阿迪达斯运动鞋,他的语音课挂了。在补考的时候,花了一双真阿迪达斯鞋的钱才及格。

那几个月,每次在宿舍遇见他,他都抱怨着语音课初考没及格,花了一笔冤枉钱。为啥没及格呢,我的英语发音挺好啊,我还专门买了复读机。

我实在是被他祥林嫂式的重复气急了,我说是因为你他妈买了一双假冒的阿迪达斯鞋。上老曹的课,你他妈敢穿阿迪达斯。

他一脸迷惑,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记起他迷惑的表情,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穿着假冒的阿迪达斯鞋东游西荡,遇事便现出满脸的迷惑。

补考前,陈小约去了趟曹院长办公室。过了几天,上语音课的时候,一双锃亮的鳄鱼皮鞋便套在了老曹脚上。

自从我冲陈小约发了火,就再也没见他穿过那双阿迪达斯鞋。听隔壁宿舍的大牛说,一天晚上,陈小约鬼鬼祟祟地下了宿舍楼,把一包东西丢进了垃圾桶。

可我没料到的是,那狗日的竟然有一天在我头上动土。

那晚,我和蓝甜甜刚在出租房里亲热了一会,木板床还没唱起歌。她坐起来就穿衣服。她说曹老师下午给她发了短信,说她的语音课可能要挂。

这狗日的。我狠狠地捶了一下墙。

我可不傻,他不就是想要俩钱吗?我爸妈都是老师,现在老师都是公务员待遇,给他点也无所谓,少买件衣服就省下来了。

她关门走了。我边穿衣服边咬牙切齿。

她一走,出租房里立刻变得索然寡味,木板床还是木板床。我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便打开桌上巴掌大的电视机。看了段新闻,无非国外兵荒马乱,国内一片大好,我换了个台,成龙大哥边甩头发边笑着说,去屑止痒,一洗就黑。

我关了电视,把遥控器砸在电视屏幕上,电池滚了出去。这时,有人敲门。

“谁说曹老师是坏蛋,我给他钱他不要,还一脸和蔼地说这次挂了不要紧,以后好好学习就是了。”

“我操他妈,够狠!”

蓝甜甜眨巴着美丽的大眼睛问我怎么了。

“简直是畜生!这狗日的是想要你别的东西。”

“不会吧?!”我从没见蓝甜甜的眼睛那么大过。

那天晚上,系办的人都走光了。

我凝了凝神,一脚踹开了院长办公室插着插销的门。

亮光一闪。蓝甜甜抱着衣服从里面跑了出来。屋里传来乌鸦的叫声。

“拍的怎么样?”蓝甜甜边穿衣服边问。

“操,老天有眼啊!比预想得还好!只拍了你穿着内衣的下半身,拍住了那杂种的正面全裸照。狗日的,比我还猴急,那么快就脱光了。”

蓝甜甜兴高采烈,好像干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我说,我毕业后不去做英语翻译,去搞人体摄影。

回到出租房,我给老曹发了短信,扬言要把照片交给他老婆,还要发到校园网上。

成绩出来的时候,蓝甜甜的语音课不但没挂,还和我一样得了优秀。她说她爱死我了,这辈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的右腮帮上至今还留着她那次咬出的疤痕。

整个大学三年,我每次期末都被评为三好学生,享受奖学金,毕业时还被评为优秀毕业生。

毕业那年的某个夜晚,我和蓝甜甜开始在出租房里勾勒我们浪漫的婚礼。她问我是不是该在这座城市的河边买一套宽敞的房子。我说在老家的红砖平房里贴满艳红的喜字。

等我第二天早晨从梦幻里走出,已不见了三年来缠绵床侧的女人。阳光穿过玻璃,打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挤满灰尘。我想象着她走的时候,该是多么小心翼翼地穿衣,小心翼翼地关门,如同离开垂死的老人。几滴眼泪,缓缓地在我的脸上长出触角。从那时起,我再也没见过她,至今音讯全无。疤痕成了比爱情永久的东西,也许男人脸上的每一道疤痕里都住着一个曾经的情人。

从那时起,我变得沉默寡言、孤僻、离群索居,而且不讲究仪容。许多年过去了,我常常惦念着那个夺去我大学时光的女人,她永不衰老地在黑夜里展现着她的体态。

毕业典礼那天,广场上敲锣打鼓,像在迎亲,又像在送葬。

一条大红的布条,横穿整个广场。老师们端坐在台上,优秀毕业生拿起碳素水笔在红布上毕业留言。我草草写了几个大字,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比锣鼓还要响亮的嘈杂声。

我喊陈小约一起去酒馆喝酒。这次,我没喊他五号门。我知道,一喊他五号门,他就成了红公鸡。

我看到桌上的那瓶二锅头就感到口渴至极,拿起来一饮而尽。

酒桌上,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喊他兄弟。然后,把鞋盒子给他,我用剩下的奖学金给他买了一双真阿迪达斯鞋。

他呜咽着哭起来,他伤心地说大学毕业了他还是他妈的处男。

“谁说你是处男,在五号门里,谁知道你把你的第一次交给了左手还是右手。”我说。

我们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拥抱在一起。

我凝望着他,他终于消失了,宽敞的街道只剩下我一人站在雨中。

鸭 梨

“你脑子进水啦,这绝对不可以。”赵陪陪在路灯下咬牙切齿,面庞笼罩着一层红晕。路灯伸着头,偷窥似的,探出昏黄的枯手,撩拨着她的长发。

“我脑子里全是水,不然也不会叫王全水,不信你听听。”王全水把鸭梨脑袋伸到赵陪陪耳朵旁,拨浪鼓似地来回晃。

“现在三更半夜的,打车回去需要不少钱呐。既然你叫赵陪陪,你就陪陪我吧。陪我住宾馆又不是陪我上刀山下火海。”

“我是叫赵陪陪,可不是做三陪的,你去桥底下的红灯区找婊子吧。”赵陪陪抬起头,盯着王全水的脸,在上面雀斑构建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他脸上那些隆起的疙瘩五颜六色,坚硬而粗糙。赵陪陪一想到在宾馆里可能会发生的更加坚硬而粗糙的事情,就恨不得一巴掌把面前的鸭梨拍到他肚子里去。

“我给你买巧克力啦,好牌子的,好吃得很。你吵着让我给你买的。”王全水抬起手,晃了晃盒子里的东西,盒子幽黑地一闪。

“别说买了巧克力,买了钻戒都不行。”

“既然你不陪我,那我就看着你回去吧。路对面就是你住的地方了,你走吧,请。”王全水把胳膊扔向路对面的一条狭窄的黑胡同。

“那你去哪,咋走啊?半夜三更的。早知道这样不让你那么晚来了,现在也没公交车了。”

“我嘛,一个人惯了,马路多宽广啊,沿马路溜达着回去,太阳公公还没出来我就到了。我一路走一路唱。里格朗,啦格朗,啦里朗……”王全水左摆右晃地朝前走。路边呼啸的汽车擦着他的肩头飞过。

“慢着。”赵陪陪朝他走了过来,盯着他的鸭梨脸。

“好吧,今晚,我陪你,下不为例啊。”赵陪陪说。

“好嘞,走,找宾馆去。”王全水边说边拉赵陪陪的手。赵陪陪机灵地躲开了,没让他拉。

“你的小手恁白净,可招人喜欢,咋不让拉啊。”

“你的手忒粗,铁铲似的,硌人。”

他俩肩并肩沿着马路往前走,进入闹市区。

大街上并没有因为临近午夜而人烟稀少,依然熙熙攘攘。王全水盯着赵陪陪,橱窗里的镜子映出她凹凸有致的影子,霓虹灯把她打扮得五光十色。赵陪陪一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散步,当她的眼神与王全水贪馋的目光对接,她感觉自己似乎一丝不挂地行走在大街上,便停下脚步,犹疑着。

“我累了,腿酸了,不想走了。”赵陪陪弯下腰,两手扶住膝盖。

“我背你吧。”王全水也弯下腰,两手扶住膝盖。

“想得倒美。”赵陪陪嘴一翘,甩出来一句,站直了身子。

“玻璃后面的衣服多漂亮,哪天你也要像那些女孩子一样,理直气壮地在里面挑选衣服。有车真好,你就不用跟着我走那么多路了。”几排黑色的轿车停在他俩的身旁,表情诡异地闪着亮光。

一个秃顶的老头搂着一个妖艳的少女钻进旁边的一辆黑色轿车里,一溜烟跑了。

“婊子,呸。”赵陪陪朝着他们去的方向啐了一口。

“瞧她那身装扮,衣服紧得奶子都挤出来了。瞧她那耳垂,马蜂窝似的全是洞。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王全水不屑地一挥手。“我更喜欢自然美的,桃花一样,长着水蛇腰,小巧的娘们儿,就像你这样的。”王全水边说边在赵陪陪面前用铁铲般的大手比划出一个凹凸有致的女性身材来。

“要是真有你比划的柳条细腰,估计早被西北风刮断了。你少在这得瑟了。就路对面那个宾馆吧。”赵陪陪指了指路对面。

“那个啊,你看看,灰不溜秋的,老母鸡似的,不上档次,有失身份,还是那边的吧。”王全水的鸭梨脑袋晃了晃,指了指前面一家灯火辉煌的宾馆,嘴巴撇了一尺高。

王全水走在前面,赵陪陪跟在他身后,朝着那团火焰走去。在那间摇摇欲坠的出租房内,夜晚总是很冷,可是在今晚,王全水和赵陪陪都感觉空气热得像火。

“开一间房,要标准间。”王全水对前台电脑前的中年汉子说。

“出示身份证,登个记吧。”中年汉子丢过来纸笔。

“开房也登记?”王全水露出惊异的神情。

“全国联网呢。”中年汉子得意地说。

弄得还真不赖。

“你咋还用这黑乎乎的旧身份证,是假的吧?早就换新一代身份证了啊。”赵陪陪指着柜台上王全水身份证上的照片。

“旧身份证咋啦,还没过期呐,不照样用啊。办新证还得花二十块钱手续费。”王全水边看账单边说。把二百块钱递给中年汉子。

刚走到房间,王全水就把请勿打扰的塑料牌挂在外面的门把手上,一把将门锁上了。

“你想干嘛?”赵陪陪后退了一步。看着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鸭梨脸,赵陪陪真想一巴掌拍过去。

“我想干嘛你不知道吗?哪个男人不好这一口啊。”王全水一步步地逼了过来,赵陪陪退到电视边,握住了遥控器。

王全水一转身,到卫生间去了。

“我先抽根烟,在屋里抽烟怕熏着你,听人家说,二手烟就像二奶,害人更厉害。哪个爷们不好抽烟啊,嘴里没有烟草味,能算得上爷们吗。睡前一支烟,胜似活神仙……”

赵陪陪拿起遥控器,看起了连续剧。

“这有两床被子,我可不和你钻一个被窝,你一个,我一个,你要是敢跑我这边来,撕烂你的脸。赵陪陪边说边从床那边把一床被子扔到床这边。”

王全水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下一条黑不溜秋的底裤,钻进被窝里。赵陪陪一件衣服也没脱。两个人靠着枕头看电视。

“电视多没劲,只说好,不说坏,都他妈是骗人的。别看了,干点有意思的吧。”

赵陪陪把电视关了,但坚决要开着灯,整夜开着,她看见房间里的灯泡像芝麻一样小。她缩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好似一只烦躁的羔羊,行走在草场里,却无心吃草。

王全水说他来城里前经常在村东头的小河边放羊,乖乖,公羊一到春天就不老实,老想把母羊当拖拉机开。放羊的日子真他妈爽。凉风吹着,太阳晒着,免费看现场直播的毛片,不用像城里人那样扎堆去录像厅,去网吧,或者一个人躲在黑屋里。王全水说他家有座果园,春天地里开满了桃花、梨花、苹果花。神仙就住在果园里。杨树叶黄了的时候,梨就熟了,甜得很。

赵陪陪盯着他的鸭梨脸,咯咯笑起来,骄傲的胸脯兔子一般不安分,一颤一颤地。

“真好看。”王全水的目光直成了棍子。

“滚一边去,不许看。”赵陪陪转过身去。王全水也转过身去。

有的女人看起来很温柔,钻进被窝里就成了豺狼虎豹,吃人不吐骨头;有的女人看起来活蹦乱跳,钻进被窝里就成了一条死鱼。

“你流氓的很呐,别说啦。”

“那我给你唱歌吧。”王全水说。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别唱了,难听死啦,鬼哭狼嚎似的,回去跟你家母羊唱去吧。”

“好,不唱了,咱们靠近点行不?就背靠着背。别介床中间隔着一片海。对了,哪首歌里唱的,一张双人床中间隔着一片海来着。我想唱唱这首。”

“不要一张双人床中间隔着一片海…感情的污点就留给时间慢慢漂白…把爱收进胸前左边口袋……”

赵陪陪转过身子,盯着王全水的后背。他宽广的后背成了一台老式放音机,转啊转,转啊转,转过赵陪陪,转过窗棂,转过羊群,转过果园,转到田野,转到没有名字的远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最后成了惊天动地的呼噜声。

赵陪陪大睁着眼,不敢睡觉,生怕他会趁她睡着大山一样压下来。可是等了许久,他也没有醒。赵陪陪觉得奇怪,便把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他一碰到她的身子,便触电了一般把自己的身子朝外挪。她伸出手拍了拍他脖子上的鸭梨,他的呼噜便停了,没有醒,却睡得更酣畅了。

赵陪陪醒来的时候,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嬉笑着,从一面墙上跳到另一面墙上。赵陪陪发现自己躺在床的正中央,猛地一惊,赶紧摸摸自己全身的衣服,腰带、扣子,一切都完好如初。

旁边的王全水脸朝外,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像村里的新媳妇拉风箱。

赵陪陪套上拖鞋,绕过双人床,走到王全水那一边。

天啊,他的半拉被子,一条腿和多半张脸都长在了床帮上。

赵陪陪把他的那条腿抬起来,放到床上。双手托住他的头,扭正,放到枕头上。

他的嘴微微咧着,口水把赵陪陪的胳膊网住了。那半张脸印上了床帮的花纹,开了几朵梅花。他的头,跟一只生着癞皮的鸭梨一个样,而且还是只坏鸭梨,被丢在路上,被太阳晒过,被雨水打过,被驴踢过,一只挤出水来的坏鸭梨。

“王全水,你给我滚起来。”赵陪陪大喊一声。

“咋啦?”王全水一个骨碌坐直了身子。

“你昨晚做了啥梦啊,口水那么多。”

“美梦。”王全水大嘴一咧,露出两排玉米牙。

王全水还真的做了个梦,他靠在宾馆的墙上,回忆着梦里的内容。他梦见自己把砖厂老板炒了。梦是怎样开始的,怎样结束的,他已经记不清了。那是一个中间清晰,两头模糊不清的怪梦。

先是王全水的手机响了,妹妹你坐床头,哥哥我床边走……接着,妈的,谁唱的?砖厂老板,那个矮个子手里托着个大号黑皮记账本的男人朝他走来。

“老板,是我的手机铃声。”王全水把两手中间的八块砖码到砖堆上,嘿嘿一笑。

“你散事真他妈多,扣半天工钱……”矮个子说着便支起来黑皮本,一只黑乎乎的铅笔头在上面来回挪动。

“等会等会,我先接个电话。”王全水朝矮个子摆摆手。

“全水,我想到你那里住。我住的房子是危房,圆圈里套着拆字。今天刚下班回来,就发现房子没了,可能是被推土机推到了吧,我的东西还在里面,不要了。”

“我就说嘛,你住的房子跟火纸似的,早晚会成为坟墓。”

王全水披上砖堆上的汗衫,把电话挂在耳朵上,一路小跑,穿过几堆砖头,一转弯,不见了。

矮个子停下笔。黑皮本迎风张开巨口,想把矮个子连同蔓延到天际的砖堆一起吞下去似的。

“你他妈给我滚回来,这个月工钱还要不要。别忘了,你只是城里的一条流浪狗。”矮个子愣了一会,突然放声大喊。他支离破碎的叫喊挂在砖厂的黑烟囱上,旗帜一样哗啦啦地响。

王全水钻进一条狭窄的黑胡同,钻进其中的一间鸽子笼,笼子上的圆圈里套着拆字。脱下背上黑乎乎的白衬衫,扔到窗外去,惊飞了黑电线上的一群灰麻雀。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提着箱子去城东接赵陪陪去了。

王全水赶到的时候,赵陪陪正站在上次见面时的路灯下。她脸上笼罩着一层红晕。路灯伸着头,偷窥似的,探出昏黄的枯手,撩拨着她的长发。

“走吧,到我住的地方去。”王全水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越过挂着漂亮衣服的玻璃窗,越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越过停着的几排黑轿车,越过秃顶的老头,越过妖艳的女人,越过灰不溜秋的宾馆。

“你不是住城西吗?咋在市中心乱转啊。”

“我换地方了,忘了告诉你。”王全水边说边拉起赵陪陪的手。赵陪陪没有拒绝。

你的小手真白净,握着真舒服。我看你还是把饭馆洗碗的工作辞了吧,伤手,还不如去玻璃后面卖衣服。

“你不是喜欢我的手白吗?”

“黑点更喜欢。”王全水呲着玉米牙笑起来。

“你的手忒粗,铁铲似的,硌人。”赵陪陪把手缩了回去。

“完了完了,这次没给你买巧克力,你不会生气吧?司机师傅,把我们拉到卖巧克力的地方。”

“其实我不喜欢吃巧克力。”赵陪陪低着头小声说。

“那你喜欢吃啥?”王全水的脖子伸成了锄勾。

“我喜欢吃……鸭梨。”赵陪陪猛地抬起头,两眼放光。然后赵陪陪的腿上真的出现了几个黄橙橙的果子。

下了出租车,王全水走在前面,赵陪陪跟在他身后,朝一幢金碧辉煌的宫殿走去。在那间摇摇欲坠的出租房内,夜晚总是很冷,可是在今晚,王全水感觉空气热得像火……

王全水的梦刚做到这,就被赵陪陪的那句“王全水,你给我滚起来。”给惊醒了。

该退房了,超过十二点要多收房费的。赵陪陪望了望直射进来,把双人床拦腰剪断的一丝阳光。

“你也知道,我住的房子是危房,火纸似的,圆圈里套着拆字。我怕下班回来,一看房子没了,东西也被埋在里面,甚至我自己也会被埋在里面。要不,我到你那里去住吧?”赵陪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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