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景敏
书 祭(外一篇)
◆朱景敏
一
两年内,我的两本书先后问世。一本是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的诗集《走进高原》;一本是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太阳雨》。
出版社送的样书就冷冷地堆在那里,懒于送人,包括那些相知很深的朋友,连预先准备的热情也冷却了,心里另有一种滋味,难以激动,也不平静。
难道这就是我淌着少年泪的梦想?
难道这就是我漾着青春爱的渴望?
漫漫人生路,收获和寻找,究竟哪个过程更动人心魄呢?
二
就这样,到了细雨霏霏的清明,又重来到父亲的墓地。
我将两本书放在父亲的墓碑前,点燃。然后长跪不起,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看见父亲照片上的目光,依旧三年前那样平静,对于泪流满面的儿子没有怨言,也没有责备。于是我便懂了,有一种平淡其实是很浓郁的。
只有我知道,父亲曾是很苦的父亲,而我又是很苦的孩子。
就是这寻寻常常的书梦也是极其苦涩凄凉的。于是我便记下这些,寄予父亲充满爱和期望的亡灵。
三
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我曾苦苦地寻找一本成语词典,那时家里四壁空空,昏黄的灯下,是为生计日夜操劳的父母。家里用不着也不会花钱买一本词典。当父亲知道儿子渴望有一本小词典时,书店已不能买到,因为那时词典也归于“资修”一类了。
终于在同学家看到一本成语词典,绿皮儿,黄纸儿。我顿时萌生了一个狂想,要抄下这本词典。我花去了几天时间乞求,最后用了20张珍爱的烟标作为交换,借抄词典一夜。
那时家里为了节省电钱,规定每晚九点关灯睡觉,但是那一夜妈妈破例了。我拿出家里惟一一个红塑料日记本,在那个漆皮脱落的小方凳上整整抄了一夜。
转天,词典如约索回。望着一夜抄写的七十多条成语,我心理真难受。一个贫穷的家庭遭遇一个贫穷的时代,这双份的贫穷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孩子能承受的。最可怕的贫穷绝不是一个家庭的贫穷。
精神的饥渴,历史的荒漠,却常常让后来的回忆变得丰富,耐人咀嚼。原来,不能泯灭的是人类的感觉,和这感觉中最早诞生的羞耻心。
四
父亲是凝重的。
父亲是位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干部,但全家六口人全靠父亲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经济上显得拮据,因而父亲的眼中永远有哀愁,身上永远有补丁。
父亲生性温和,生活俭朴,一生不抽烟,不喝酒,却尽最大的努力满足儿子的读书欲望。每到星期天,父亲都要领着我到东街那个三十几平米的小书店买书。记得父亲给我买的第一本书是《十万个为什么》,我终于成了穷孩子中的富翁,短短时间竟有三十多本属于自己的书。包皮、编号、整理,每天总要翻捡一遍。那时我爱这些书,更爱父亲。乏味的生活有了色彩,有了故事。很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了贫穷,忘记了艰难的日子。
渐渐我已不能满足,空空荡荡的书店,几乎是出一个英雄出一本书,转来转去,总觉得书店比我还穷。惟有父亲依旧想办法省些钱给儿子买书。
而时代依旧是那般苍白,那般贫乏。
五
那是一个黄昏。
同院的小妹偷偷地将她父亲藏在床下的《水浒》借给我。小妹显示出超乎寻常的紧张,告诉我:“有图的!快看!”战战兢兢,半生不熟,“地下党”般地读完了这本“有图”的《水浒》,我简直无法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让人着迷的书。
于是,我真的上了“毒瘾”,开始想尽办法传书、借书。我有了好几个年长的书友……
记得我借到了一本《牛虻》。借书的同学告诉我这是专写“流氓”的,明天一定要还。于是,家人睡去的时候,我一目十行地偷读,没想到,读至高潮,我竟泣不成声。
母亲先被惊醒了。
“你中毒了!”母亲吃惊地盯着我,那时母亲相信电台里的一切宣传。父母是极本分的人,他们最担心儿子学坏。就是从夜读《牛虻》开始,父母对我读书有所警惕,有所限制了。但还是出事了。
那是我从同学家里偷借出一本溥仪的《我的前半生》看后,我迅速以此为筹码,传换了几本小说。不料,转天夜里两点多钟,急促的敲门声将全家惊起。借书的同学哭着索要《我的前半生》。他是背着父亲将书借出的。这位同学自然挨了责打,深夜上门索书,他的父亲就在身后等着。
整整跑了半夜,我才将《我的前半生》追回,我也因此挨了父亲的打。很重。
那是十分惊恐的一夜。
六
我是因为挨打之后,再一次深深地体会到那种默默无言的父爱。
父亲究竟是如何搞到一张借书证的,而且是一张“内部借书证”这里面想了多少办法,费了多少周折,我不知道。但是我不会忘记那个细雨霏霏的下午,父亲兴冲冲领着我到图书馆,为了借两本竖排的《鲁迅选集》。
至今我仍记着父亲的笑。那是父亲脸上很难见到的幸福的笑。那是看到我的笑之后,父亲才笑的。
借书证我用了两年。那是我最快乐的两年、我想那也是父亲最快乐的两年吧。
七
父亲病倒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去医院看望住院的父亲。经过书店的时候,我又忍不住钻了进去。
我一眼就看到空空荡荡的书架上有一本让我产生金碧辉煌感觉的精装书:叶圣陶先生题写书名,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一套四本。硬壳封面,乳白色的底色,黑色的书脊,衬着烫金的书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书,一时间我只是怔怔地捧着书。书店老板笑呵呵地对我说:“让你爸给你买一套吧!”
定价26.80元,这个价钱以我当时的家境无论如何也不能承受的,何况父亲又病重住院。我慢慢地将书退了回去,谢了老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书店!
我的眼里一定有泪,或是一定有隐藏不住的苦楚。
否则,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是不会追问我的。我那时极不懂事,我终于忍不住讲了那本书,讲了我所见过的辉煌,讲了我的渴望。
沉默了一会儿,父亲无声地笑了。然后从枕下翻出两张医院的菜票,让我退掉十块钱,并告诉我家中箱子里还有一本存折,那上面的几百元钱早已在年前取出补贴家中急用了。只剩下十几块钱,作为保留存折的“底儿”,作为以后日子好了还能再存钱的希望。
父亲躺在病床上说:“赶快取了存折上的钱凑上买了,会卖完的!”
我退了父亲的十快钱饭票,一口气跑回家,取出那“家底“钱,当天下午便买了那套《辞源》,回到家我不停的翻看,一遍又一遍,一页又一页,静听翻动书页的响声。我完全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之中,全忘了病重住院的父亲已无菜钱买菜吃了!
现在那套精装的《辞源》仍摆在我宽大的书柜里,尽管原有的那种气派,辉煌早被后来者比得黯然失色了,但每当看到它,我的心头总是掠过一丝苦涩,我总想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那慈祥的笑。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曾想让这本书陪送父亲的亡灵,几经犹豫我还是留下了。
我想这本书应该是父亲留给我的纪念,纪念着一种艰难,一种爱!
八
那个苍白的时代过去了,它剥夺了我们这一代人许多,但却留给了我那样难以忘怀的父爱。我因此而拥有一份永远不会褪色的感情,而那深深的父爱,又让我始终怀抱着一个似乎很久远的书梦。
赏 雪
我居住的那个花园小区,绿化搞得好,青松翠柏,紫藤绿柳,银杏白杨,核桃柿子,应有尽有,或亭亭玉立,或婀娜多姿,堆青耸翠,秀色诱人;所有的空地都植上了草,草色青青,犹如绿毯;还有许多花卉,海棠、桃花、樱花、牡丹、芍药、紫薇、月季,一茬接一茬地开个不停,各有各的色彩,各有各的馨香,真是赏心悦目。
但是,若有人问我,你最欣赏园中的什么?我回答不是绿树,不是青草,不是鲜花,而是雪花。
绿树、青草、鲜花我都爱,但没有像爱雪爱得这么深。我喜欢北方的雪。每年都盼望着多下几场雪。
对我来说,下雪不只是个气候问题,而是一次十分愉悦的审美活动,一种高尚的精神生活。
天外来客,飘然而至,一夜间,琼花玉屑,包裹了整个京城,也覆盖了我们的整个院子。
你一觉醒来,临窗一望,哟,好白好白的雪!
树,花园,通道,车棚和屋顶,全是白的。
浑浊的世界,一下子干净了许多。没有了尘埃,没有了肮脏,连最丑陋的石头也有了几分美丽。这一切,都不是刻意的装扮和矫饰,而是自然规律的一次神奇的展示。花花绿绿的世界,走到了尽头,就要转向另一端,雪是它的终点,也是另一个生命季节的起点。满目银装,漫地皆白。一切始于白,一切又终于白。大自然真是个大手笔,妙藏禅机,让每一个人去参悟。
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飘落。没有声音,听不到她的脚步,然而,越是寂静,就越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漫天飞花的那分飘逸。
雪越来越厚。真不愿踩乱了这纯净,真不愿玷污了这圣洁。
站在雪地里,清冷中,你能感到一种从白雪里渗出来的温暖,你能感受到人的灵魂与自然的灵魂在悄悄的接近,并互相寄予深深的关切。在柔软的雪地上走着,留下了你清晰的脚印,如同生命的印记;那嘎吱嘎吱的响声,又好像来自大地深处,是一支朴素的歌。
雪落在脸颊上,一种无比清凉的温柔,沁入你的肺腑,你的周身,顿时,你感到心里清爽了许多,灵魂清静了许多。赏雪既是审美,也是洗心,也是涤滤。站在雪中,一团愉悦在心中迅速扩散开去。
雪住了,天宇一片空明,大地一片宁静,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声色犬马,都如浮云而去,肉体和灵魂都有释疲释重之感,一种鲜活、轻盈、强健的东西在心中瞬间复苏。雪是吉兆。下雪了,春天不再遥远,绿野不再遥远,无数的种子,无数的希望,将在心原上发芽。
在花园的小径上散步,只见万木千树都是花,素洁的花,无瑕的花,层层叠叠,团团朵朵,银光灿灿,耀人眼目,其规模和气势,是任何花卉都无法比拟的。你看那一身冷翠,高大潇洒的雪松,披银着玉,以白衬绿,更显其绿,更显其临风不惧,历寒不衰的伟岸品性和卓然风姿。
你望着雪,顿生无限感慨。这是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它原本是水,大地与海洋里的水。人世间有那么多污水,那么多浊流,那么多的泪,在往复循环过程中,竟变得如此洁白,如此纯净,如此美丽,这是造化的神奇。雪是一个灵魂的升华,也是对污浊的蔑视和警告。
赏雪是一件雅事,也是一件乐事。当你抓一把雪和你的同伴打起了雪仗,你的心灵深处就会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把你唤回童年。
起风了,树枝上有雪霰飘落。不要以为雪温软可欺,在阴冷狂虐的风中,它毫不退却,一派静穆、不为所动的神色。只有在阳光的抚摸下,它才悄悄地隐退,去亲吻根和大地。
雪,多么圣洁可爱的精灵!
每年冬天,我盼望着下雪。只可惜下雪的次数越来越少,雪量也越来越少了。一个无雪的冬天不仅是乏味的,而且也是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