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悲歌

2011-08-15 00:51万国华
含笑花 2011年2期
关键词:寡妇

◆万国华

边地悲歌

◆万国华

于无声处

迷蒙得像米汤那样浑沌的雾霭裹挟着无声的雨丝,将天地间万物遮掩,沟壑充填;眼前没了苍穹与山川,村舍与人畜;鲜红的朝阳没了,峥嵘的山峦没了,妩媚的河流没了;一切的一切都看不见,仿佛阴阳五行也没了,金木水火土也没了。

我和乡政府的张干事行进在雾霭迷蒙的山野之中。

为了去看她;一个寡妇。她姓罗。

山路逶迤,草木幽深,爬坡上坎,茫然而行;眼前是雾的世界,心中也是雾的世界。

据说,罗寡妇出嫁前就像早春二月的杜鹃,显得十分的绚丽迷人;结婚几年后,她还像田畴边的凤尾竹,既袅袅婷婷,还风韵十足。可是,自从十年前丈夫因为去山野间采木耳而被毒蛇咬死,她就渐渐秋花惨淡,花容失色。她常这样说:是命。这就是命。

云封雾锁的山岭,云海苍茫的边地;没有亮色,看不见哪怕巴掌大的一块蓝天。没有一丝风,也没有狗叫声,静极了;雾霭深沉的山野,既迷离又混沌,尤其那一丝丝一片片总在眼前游动着的、虽有形却无神的山岚,像是在预示着、或者在诉说着既沉重又不确定的人生历程似的。

一路上,张干事说:罗寡妇家的寨子坐落在山头。大约有五六十户人家,是个穷窝子。最穷的当然就是罗寡妇家了;目前,她家共有4口人,吃闲饭的除了她14岁的儿子和11岁的女儿,还有十一年前因中风而导致瘫痪,多年以来只能卧床疗养或者说只有等着死去的老公公;儿子初中二年级了,女儿读着小学五年级,全家人吃穿用等生计问题,全靠如今36岁的罗寡妇历尽辛劳,筹措解决。

山寨,坐落在高山之巅的幽幽绿阴中,由于雾雨还未散尽,迷蒙之中的山寨显得异常地抽象与凄迷。

罗寡妇家是寨头第三间土屋。那样子就像一个四面透风的牛马厩;张干事说,如果是晴天,大老远就能看到这间不成样子的老屋冒着三丈高的穷气。

我是带着一腔探究人文心态的兴致,由酷热的谷底“爬”往罗寡妇家那个山寨并进入她家堂屋的;后来才知,她家那个山寨子的海拔是1900多米,难怪一路上,我总有越走天越凉的感觉。

莫非有风?在我即将跨入罗家门槛之际,明显地感觉到大面积的雾霭在此起彼伏地飘飞,在你来我往地移动,恍恍惚惚,飘飘渺渺;没多一会,我看见四周或近、或远的雾海当中,露出了一个个不同面目的青山“头颅”,那种景致的内涵丰富极了,尤其具有深邃的画意。

尽管堂屋的火塘中烈焰熊熊,我还是觉得过于黯然。屋外一定起风了,因为有乳白色的、如烟如气似的雾霭像潮水似的涌进屋里;眼前犹如一个梦幻世界。

我很失望。尽管堂屋里光线黯然,我还是看清了罗寡妇的面貌;老实说,我始终看不出她脸蛋的漂亮与姣好,总觉得这是一副长期以来因为劳累过度以及营养不良而导致的菜色容颜,不但眼神无光,而且额头与眼角已呈现浅显的皱纹;不过,她的鼻梁很端正,嘴唇厚薄适中,尤其一口玉石似的白牙很动人,加之至今依然苗条的身躯,还是想象得到她少女时期的月貌花容。遗憾的是,岁月无情,命运多舛;如今的她,除了那张菜色的脸毫无动人的意象,整个身子单调得如同一根风吹日晒的竹竿,给人感觉缺乏生机与活力……于是,我的心中就泛起一层又一层既憾然又酸楚的惆怅情绪。

就这么两句话,让我至今记着;她是在听了张干事向她介绍我的身份、继而打量我几眼之后说出这句话的;当时,她很平淡也不乏幽怨地对我说:你这扶贫工作队的人来我家,怎么不带一些不想再穿的旧衣服来呀?你不知我们是穷人、买不起新衣服吗?

屋外,大雾迷蒙,肉眼能够见着一缕一缕如烟似云的雾霭还在堂屋里萦回,其中一部分已被火塘里燃烧着的火焰融化为湿漉漉的空气,继而无声息地进入我的胸臆间,让我感受到某种凄凄切切的情状与气息向我扑来……后来我才确切地悟出,这种别有意象的景致与气息,其实就是苦寒山村苦寒人家所独有的寂寥与凄迷之情状与韵味,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人生景致。

这时,我仿佛听到了微弱得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呻吟,是万不得已而发出的、乞求别人给以某种解脱的企盼之声。我正循声琢磨其所以然的同时,罗寡妇敏捷的步履已将我的目光带至堂屋中最为黯然之处,我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里铺着一张床,床上睡着一个人;不用问,我知道这就是那位卧床“疗养”已达11年之久的老公公了。接着,我听见罗寡妇问他干什么,他咕哝了一句,我就见罗寡妇将他扶起来,并让他双脚吊在床边的同时,顺手从床下拿了一个说不清什么质地的小盆放在他双脚的中间,然后亲自把他的裤子往下抹了一截,再以一只手把小盆抬至他胯下的同时,另一只手将他需要方便的器官拿到小盆的口沿边,继而说道:爹,可以撒尿了。于是,我除了清晰地听见了老人往盆里撒尿的飒飒之声,还看见老人无助的目光以及明显颤抖着的双手;其实,从罗寡妇帮他抹下裤子的那时起,我就看清那双已经丧失活动能力的手了,那是一双明显已经变了形的手……虽然只是两分钟的时间,可是我却觉得很漫长,在这很特别的景况中,我真正悟到了罗寡妇一开口就报怨我没带旧衣服给她家的无奈情怀,以及触摸到她十几年来把老公公当亲生父亲照料着的高洁灵魂。于是,我感觉心灵颇受震撼的同时,也为没能带得哪怕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送给她家而深感内疚。我似乎如梦初醒:一方面,我的平凡人生还算幸福,至少我没为衣食住行过于操心;此外,这人世间还有不少像罗寡妇一家这样的穷民,我不知道她们何年何月才能把日子过得哪怕稍为好一点。

屋外好像没有刮风了,因为雾霭又深沉起来;屋内的雾气已冉冉地向屋外飘去。那时刻,我仿佛觉得眼前一缕一缕如云似烟的雾霭,就像这高山之巅穷民们的思绪,想企望什么,追求什么,却又茫然无措,漫无目的……

我深感心情沉重,决定尽快离开罗寡妇家。临出门时,我把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递给罗寡妇,说明是帮助她家的孩子们买写字本用。可是她却摇摇头,又淡然一笑,说道:你有这片心我就知足了,可是我不要你的钱。她见我茫然,又说:一方面你也不是很富有的人,二方面你这点钱也解决不了我家的大问题;我已经与儿子说好了,他虽然只有14岁,可是不能再读书了,准备下个月就跟着他的老叔到广东那边打工去,再过几天就能拿到假报年纪的身份证了。

我想说几句劝她让孩子继续读书的话,可是我终究没说出口;因为我深知自己语言的苍白与无力。不过,她看出了我的意思,就又说:没用的,像我们这种人家的娃娃,绝对读不了更多的书;认命得了。

霎时间,我感到胸口闷得慌,就强行将两百块钱放在她的手里,又急忙拽着张干事离开她家堂屋;我们刚跨出门槛,身子就融进了迷蒙的雾霭之中;身后,传来她呼唤我们的声音:哎,我说这钱——

我们没停下,也没答话。我们能说什么呢?面对这种境况,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

雾深沉。

人活一辈子

这个90岁的老妇人,她佝偻着的身子就像一把没拴弦的弓;如果不与人答腔,别人已经看不着她的脸面了;其实,她那块脸早已失去让人欣赏的价值,皮肤松弛粗糙,皱褶纵横交错,而且呈现出极其难看的暗褐色,让人见着就会想到冬天里包裹着躯干的松树皮;不过她的眼睛、耳朵都还好使。

我们之所以去见她,是听说她收藏着一套清同治时期的苗族服装,除了想一饱眼福,还想把那套历经百年沧桑的服装弄到手。真没想到,她对我们开口就说:老了,早就该去了;全寨人中我是最老的了,除了会吃会睡,我什么都不会做了,与死人差不多了;你们说,我该怎么做才能去得快呀?

接着,她就告诉我们,她一个人过日子很孤独;她说,嫁了三个男人都先她而去,此外还死了四个儿子三个侄儿;这些活生生的男人一个个都死在她前面,惟让她一个老东西颠三倒四地活着,真是没有意思。

她的三个丈夫中,第一个是1944年与日本人打仗而死,第二个因为当土匪于1950年被解放军打死,第三个是1958年因为饿肚子而死;四个儿子呢,一个因1950年参加志愿军在朝鲜战死,一个因为“踩花山”被牛踩死,一个因1979年春天与越南人打仗而战死,最小的一个是因为捕蛇卖而被毒蛇咬死;至于三个侄儿,一个是因越货杀人而被政府处死,一个是吃野生蘑菇中毒而死,另一个是进山砍柴跌崖而死,还有一个是因为“学”做大烟生意因拒捕被公安开枪打死。嗳,她说一提起家常事就心烦。人活着真没意思。

除了那双套在脚上并露出大拇趾的旧胶鞋,她的穿戴都是本民族传统服饰;可是,即使不属于盛装,那套平常时下所穿的苗家衣装“套”在她干瘪的身上,依然显得松松垮垮,特别是那个用了不少布料“绕”在头上的“包头”,好像使她项颈难于承受似的,加之她好像是头疼吧,太阳穴处还各贴着一小块膏药,更加使人觉得她十分难以打发时光似的。当时我就这样想:看来人活到这一步,当真没多少意思了吧?

经过片刻的犹豫,我们终于向她提出要见见那套她珍藏了一辈子的苗家衣装,没想到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她颤悠悠地从一个很陈旧、却谈不上档次的木箱里拿出一大包用塑料袋子套着的东西,说这就是那套衣装了;她说,这是她母亲的母亲亲手做的。然后,她就一件一件地拿给我们看并向我们做介绍。

她首先说,瞧瞧这是多么好的“针线”做成的呀,听老辈人说外祖母做这套衣装共用了12年的时间呐。她又说,这套衣装她母亲一生中只舍得穿一次;她也只有穿过一次,就是在她当新娘的时候才穿过,后来就再没有舍得穿了。

可能因为我赞美她当新娘时一定漂亮无比的缘故,她高兴极了,便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介绍当年她穿这套衣装的情景。她说是呀,我七十年前实在漂亮,听说我穿着这套衣装嫁人那天,连锦鸡见了我都会害羞呢。然后,她就拿出那套衣装向我们展示,她说瞧瞧吧,这条花带子有八尺长,要在我的头上绕12转,就成了一尺五宽的“头盘”,上面还吊着一百纹铜钱,除了表示一生人中有花不完的钱、可以活一百岁以外,走起路来那些铜钱会发出十分悦耳动听的“刷刷”之声,让人产生一种对于美好人生的向往,甚至于对周围的人也有所感染呢。接着,她又向我说起那围腰、那上衣、那裙子、那绑腿、那顶帕……很是激动了一番。

我仔细看了那套衣装。那些充满生机且有动感的各种精美图案不但令人炫目,而且那些图案上所折射和隐喻的诸多哲学意象更是驱人遐想,于是我就情不自禁连连赞叹其工艺的精湛和不同寻常的想象力;时至今日我都难以想象,这套衣装中所蕴含的民俗学、历史学,气象学,耕耘学、刺绣工艺学等意象,绝对不是哪位国际性的服装设计师能够创作出来的。因为这套历时12年做成的衣装,承载着一个民族潜移默化的心智、情愫和汗水,绝对不可以凭借天才和勤奋就可企及。

绝品呀!我向她提出,用两千元买下这套衣装。可是回答则是意料中的:不卖。

我问她不卖的理由,她说要穿着这套美丽的衣装去见她母亲以及母亲的母亲;她要告诉两位老辈子,她这生人的生活就像这套瑰丽的衣装一样,好得很呐。

于是,我就提出质疑:这可是说谎话呀?可是她却很沧桑地答:只有这样说、这样做,老辈子们的心才会实落!这时,她话锋一转又颤悠悠地问我:你不也有过向你的父母报喜不报忧的事情吗?人活一辈子,其实就是一代哄着一代呀。

这时,我突然感到心酸;深深地感觉到诸多天下苍生面对生存的无可奈何。

我告别她之前,除了再一次认真地打量她,还带着一种奇特的情绪扫视她那间久经风雨的茅草屋,发现那几乎腐朽的屋顶上除了长满青苔,生长着各种不知名的小草以外,居然还有一朵不显眼的小花在习习的清风里从容不迫地摇曳着。

人生三岔口

记得那是一个十分酷热的日子,我大清早从乡政府出发,一路翻山越岭,一路感受着与越南仅有几公里之遥的边地风光。我之所以要去她在的那个小小山村,乃是听说该山村风光无限,风情独特,所以就想着去饱一下眼福。于是,就认识了她。

这是十年前的故事了。当时,我在她们那一带当扶贫工作队员。

说来惭愧,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只知她模样长的一般化,身材不高,脸色也不白净,属于那种常在太阳下劳作的山村少女的面貌,只是因为衣服穿的干净得体,看上去就显得比较有内涵,让人感觉养眼,同时也有亲和力。

我是万不得已才去找她的。那天,我这里走一走,那里看一看,走一阵停一阵,有时还在本子上记两笔,去到该山寨时,已是“汗滴禾下土”的中午时分。五六十户人家的山寨显得很安静,几乎每家的房门都是上了锁,大家都忙着盘田地去了;我绕着寨子走了一圈,也只见到两三位八九十岁的老者眉倒眼闭地“歪”靠在屋檐下养神气,因为我的肚子还空着,无论如何总得弄点食物填充一下,否则难以捱下去了,于是便想到了学校;我相信只要有村子就得有学校,有学校就得有老师,有老师就有可能找得着食物。

当她知道我是州里派下去的扶贫工作队员,就很愉快地接待我。饭是现成的,她说她刚吃过,剩下的可能够我吃了,只是没有菜,叫我喝点水休息一下,她给我弄点菜。我乐了,喝了水就与她交谈起来。

她是这个寨子惟一的老师,一共教着近三十个学生,分一、二、三年级,总的只有一个教室,她教的是复式班;确切地说,她只是代课的老师,每月只得八十块钱;这个山寨过于边远,正规的老师都不愿来,或者来了教上一两个学期就花大钱拉关系调走,所以她就成了这里惟一的老师。

她还告诉我,她每隔两个星期回20里远的家一趟,从家里背米来吃,此外仅仅就是买一点油、盐以及最便宜最简单的蔬菜,一个月只舍得花10块钱;她说因为家里在八个月前死了父亲,欠下村长家两千块钱,她哥与她有约定:母亲由哥嫂扶养并且允许她从家里带米来吃,可是所欠村长家的这一笔钱得由她赔还;虽然村长说过可以不要她家还钱,但她得嫁给村长家的独眼儿子,然而她说不可以,她宁愿选择还钱。她说,现在她已攒得五百多块了,力争两年还清这笔钱,心中就没有压力了……

她给我炒了大半碗金白菜,再给我添了一小勺辣椒酱,我吃得很香。我知道,她这样招待我一个不相关的人,已经够意思了。

我边吃饭边问她,每两个星期就要翻山越岭往返学校和家里,除了身上背着粮食,还得提防意外的不测,是不是太辛苦太怆然了?她说因为从小辛苦惯了,背二十多斤重的物品翻山越岭实在算不了什么,只是一路上过于孤单,生怕遇着蒙面的坏人;所以,她说每次上路之前,就得带上一把锋利的菜刀,若真遇上倒霉事,就准备着抹脖子自杀;如今她23岁,在这里当任代课老师都快满三年了,每次往返家里都担惊受怕。

我问她能否转为正式教师,她叹了一口饱含幽怨的气息,说道:这年头的事情哇,总让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一切都只有天才知道了。

这时,我才发现她一双眼睛总是不停地眨着,显然是想阻止呼之欲出的泪水。为什么呀?我心里问道。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人家少女心中的秘密,也就只好不问,自顾吃饭。

我要走了,拿5块钱给她作为我吃饭的钱。她没接收,说无论再穷也不差这顿饭钱,再说这顿饭也不值5块钱。于是,我就问,那么我该怎么感谢你呀?她答,一顿很平常的饭,别记着。

不过,在我转身将离去之际,她又叫住我,说是让我再坐一会儿。那时,我看见了她眼里蓄着某种想说又难说的意蕴,就坐了下来,请她有话就讲,只要能做到的事,我一定不推辞。终于,她经过一阵子的犹豫,说出了心中的隐秘。

她说,她现在的年纪,可以说是处于一种上不沾天、下不落地的环境当中:嫁给村长的儿子吧,又觉得亏了自己;盼着公家将她转成正式教师吧,或许等到猴年马月的终究又被辞退,而那时她已是名副其实的“昨日黄花”、半老徐娘了,又将如何打发后半生呢?更加使她“揪心”的还有两点:一是她的哥嫂最怕她转不成公办教师又嫁不着合适的男人,就会回到家里与他们争一部分老屋子的居住权,既使他们蒙受损失,还又破除了女子不宜长久居住娘家的古来家规。此外,她诉说下面的故事时,看得出是十分的为难;她说,其实她也不是绝对没有被转成公办教师的可能,因为乡上某领导曾两次向她说明,他只要她每个星期天去“找”他一回,就保证在一年之内解决她民办转公办的问题,可是她说,虽然那种做法在城市里司空见惯,可在这极其边远的小小乡村,则是让人们所不齿的人生大事,要有导致众叛亲离并且一辈子背骂名的心理准备,特别是面对自己的学生时,总是觉得难以“绕”过去……

所以,她请我帮她一把。她认为我是州委派下来的扶贫工作队员,是有一定身份的人,要我去找那位领导,很委婉地帮她说个人情,让该领导在不失面子的前提下,既能让她转正,又不至于损坏她的清白。

这可是一个难题呀。之所以难,并不是我不愿去找该领导,却是因为人家得不到真正的实惠,我游说成功的几率将是多少呢?

我回到乡上以后,也确实找了该领导很委婉地说过两次,可是该领导两次都说这只是时间问题,他一定办好这件事。可是让我憾然的是,我的工作在之后一个多月就结束,我离开扶贫点时该代课教师的身份还没改变,之后也就不知她的命运如何了。按说,我也可以继续过问此事,可是我深知自己的“斤两”,这种事情,可不是人微言轻之辈搞得定的;只能在心里祝福该女教师的心愿能够实现罢了,此外别无它法。

当年的那位代课教师哇,如今你生活的小船是停在哪个港湾?你还过得好吗?

鳏夫的日子

这个寨子虽然只有一百多户人家,可是每星期有一次“赶街子”活动,所以与那些没有条件“赶街子”的小村落相比,生存在这里的一百多户人家就有了一定的身份;他们被称为街面上的人,每七天一次的“赶街子”使他们对于改变生存状态多了几分信心,至少找一点买盐巴煤油的钱要比那些小村落的人方便些。这就是人们常说“愿在街头卖豆腐,不愿在小寨子当地主”的道理吧?

可是,我将要提及的这位主人公,他的日子并不好过。那时,他是36岁的年轮,可是他从31岁起,就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生存了五年之多,看着他和他家那种穷样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家虽在街面上,他却与钱无缘。一者,他是一个只会做力气活的人;二者,家的空间狭小,好像也施展不开。在我的印象中,他家的房子是整条街面的一小格,门面4米、纵深7米,分上下两层;先说下层,就是门面这一层,按说可以收拾得清秀一些,利用赶集日做一点小生意,譬如做一些熟食品卖给赶集的人们吃喝,从而赚取一点薄利;可是除了他不会做这些按惯例属于婆娘们所做的活儿以外,那个被称为堂屋的一半被砌了一“眼”烹煮食物的灶以及支放着一口石缸,还放着一张即将腐朽又肮脏的饭桌,桌上摆着甑子、油盐以及碗碟之类的用具,桌下有几个作为垫屁股用的简易木凳,旁边堆着一些做炊事用的柴禾;另一半堂屋的光线较阴暗,也很肮脏,乃是家人的命根子——那头耕牛的栖息之地。因此,他家堂屋白天苍蝇多多,夜间蚊子无数;他曾这样告诉我:因为堂屋太脏,一年到头没一个人能在他家坐得住五分钟;一般亲友若有事找他,都只在门口站着讲话,或者叫他出门来说。楼上呢——上楼的梯子只能是简易的那一类;大约20多平米的面积,摆放着一大一小两张床,大的那张是当年他与老婆共睡的双人床,现在是他的俩女儿共用,小床自然是他使用。此外的地点,就是堆放五谷杂粮和其它杂物了。总之,看上去很拥挤又散乱。

他好像没什么文化,就算童年时期读过两三年小学,然而所“喝”那几滴墨水也已还给老师从而成了地道的文盲;因为家里太穷娶不起老婆,就到了现在的这个家“上门”来了。按说,这也不失为改变人生命运的一个好法子,可是命运的步履却又将他带入也许终身难捱的生存境地;他的老婆在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又过了些年月以后,就因染上一场当地医生难以说清楚的大病而撒手西去;当时,大女儿10岁,小女儿7岁。

因为他是这个寨子活得最无奈的“名人”,我就专去他家找他玩过几次,可是每次都没能真正地把屁股落在板凳上坐着侃家常,因为他家里属于真正的脏乱差那一类,我只是站着与他聊天,每聊也就二十分钟左右,话题都是围绕他的贫穷命运展开,每次聊完我心里都沉甸甸的,夜间总是睡不好;虽然,他及俩女儿每年的粗粮基本能够解决肚子问题,可是要找一元钱相当不易,因此他除了难省盐巴钱以外,其它方方面面都想着要节省;即使这样,日子还是极其艰难。

有一次我与他聊天之际,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告诉我,要让12岁的大女儿停学去给当地一家开饭店的做杂活,说是每月除了吃饱还给一百元钱,这比他一个大男人赚的还多;他说就这样让女儿做几年小工,等年岁“够了”就把她嫁人,这样一来,家里的困难就会少一些……我想制止他,可是我知道他的难处,深感说两句轻飘飘的话语实在没有意义,只好缄口不言。

有好几天,我都为他的生存问题而忧郁,不知道他该怎样去演绎人生以及如何走完自己的人生路程;因为他之所以难,除了经济上窘迫,还有心灵深处某种欲望被长期压抑的苦衷与无奈;确切地说,他除了十二分地缺钱,还非常渴求女人。按说,对于他这么一个只有36岁的“街面”男人来说,要找一个小村落的寡妇进家应当不是难事,可是他却说:难呀,太难了,差不多就像上天一样难。

不见得吧,为什么呀?我问。于是,他就说出了下面的难题——

说到底还是因为一个“穷”字。因为他是从小村落来这里“上门”的男人,虽说如今婆娘已死多年,可是他还住在婆娘留下的房子里;他的左邻右舍都是婆娘的后家人,他们曾不止一次地警告他:“你是住着咱家的房子,只要你不再娶,永远都有资格住下去,可是若要再娶,就得搬出这间房子;因为外来人不能继承咱家人的财产。”这样的老风俗,就宣告他不能与别的女人续婚从而耳鬓厮磨了。他又说,除非把房子还给老婆娘的后家,自个儿带着俩女儿和新的婆娘去住岩洞,否则这辈子是闻不着女人气息了;他又无助地说:每年就有三五百块钱的收入,哪辈子才能盖上两三万块钱一间的简易房子呢?这时,我看见他那张本来就很一般化的脸面扭曲得不成样子。我知道,他心里头像刀戳似的难受着呐。

我也很不好受。因为我帮不了他,也不知道怎样去帮他。只是醍醐灌顶似的省悟过来:既然没能力帮他,今后就别去打扰他,免得伤他的心。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完成自己使命就要离开该寨子的头天晚上,他主动去找了我,一是向我告别,二是向我提出一个十分意外的问题;他说:现在科学很发达,会不会有一种药品或者针水,让他这样的鳏夫一次性使用之后,致使心灵深处以及排泄小便的器官从此不会亢奋,从而免去夜间总想着与女人睡觉的烦恼?否则,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纪,日子怎么熬呀!

老天!我呆了。一时竟不知要怎样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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