荩刘 玲
精雕细刻大世界 米粒上的艺术品
——张凯小小说管窥
荩刘 玲
倘若把短篇小说看作是一件雕刻的艺术品话,那么小小说就是微雕艺术品,它就相当于一颗米粒,一些高超的民间艺术家在米粒上雕刻丰富多姿、五彩斑斓的世界。在小说家族中,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容易,而短篇难为,短篇中的小小说如在米粒上雕梁画栋,更是难为,张凯的小小说即是如此。小小说虽然只有千把字,但它最核心、最关键、最吸引眼球的就是故事,故事精彩是小说的命脉,更是小小说的命脉。小小说要求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珠玑,不能有废字、废笔,不能拖泥带水。
张凯的小小说最为令人称奇的地方就在于故事性强。熟悉张凯的人总能从张凯的嘴里听到那么多丰富多彩的故事,总会由衷地惊讶他何以会有那么多故事,他何以会将故事讲的曲曲折折,引人入胜。当你听或看张凯小说的时候,你似乎又回到童年时代,似乎在听老祖父给你讲一些神奇的传说。张凯每讲完一个故事,你会不由自主问,这是真的吗?实际上在你这样问的时候,就已经信以为真了。好的故事,无论是真事还是假事,如果编的好,都能以假乱真,像真的一样。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所以,最关键的不是说张凯所拥有的故事有多少,而在于他讲故事的本领有多强。张凯讲故事的本领得益于以下几个方面的素养。
一
首先,在张凯的文字中,孕育着丰厚的文化底蕴。文化土壤沉积厚实,故事就多彩好读。张凯出生在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淮河边。从夏王朝至今四千年来,安徽就是个文化大省、艺术大省,淮河,本来就是一条多情的河,从它的源头河南直至江苏,随便一拎,就能够拎出那么多人杰地灵、物华天宝。那其中的传说、故事、典故、文化小调,应有尽有,举不胜举。安徽,独具有黄淮文明的厚实与长江文明的灵智,它的厚实、它的丰富很难有哪个省能比得上。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化人能不灵乎?凡是文化气息浓厚的地方,每个人,甚至于每棵植物身上似乎都有文化的油润的成分。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我的老家陕西就是如此。在这样的地方生长,从小从家庭、从周围、从社会受到的文化习性的浸染,是无意中的,也是最自然最切近的营养。从张凯的口中,我们得知他从小所接受的古文化教育、他对生活的感受都成为他的知识基础、他的灵感来源。只要他打开文字,只要他张开嘴,故事就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他的故事就像《一千零一夜》一样不会令人厌腻,令人烦弃。《牛跪》《酥皮糖糕》《酒仙祝长海》以及《淮源人物》一个个各有特色,各有深蕴,没有重复的、编排的感觉。
对于作家来说,连自己也无法避免的怪圈就是容易重复自己。很多知名的作家大腕很多年下来有时也难免重复自己,陷入一种故事的循环之中。即是说,他的小说你看多了就会发现基本形成了一些套路、一些模式,包括语言上的语气和语调。所以我一般还是比较挑剔,一旦有发现这样的弊病,那么这个作家的其它作品即使炒作得再响、爆得多火热,我都不予认可。但是在张凯的小小说中,他避免了这一点。他的小小说,虽然也有大致的地名、年代,比如淮河、怀远等等,但故事脉络不一样。每一篇所讲述的故事你都会感觉发生在那个地方,但又不是那个地方。这些故事反映的是世间万象,如万花筒一般,是万象纷呈的,是不一样,不重复的。就像一幅《清明上河图》,什么都有,但角度不同,内容不同,是一副长卷。在读张凯小说的时候,你如同进入一条繁华的街市之中,移步换景,处处有异象、处处有奇趣,直至你把整条街道逛完,也不觉得累,反而会有一种满足感。
《酥皮糖糕》就是如此,这是一个具有浓郁本土风味的故事,它里面包含了那么多的文化元素,足以让你从时间和空间上去穿梭。从时间上看,它从清代开始,在空间上,南北相隔,中间省去的空白又足够你写出一部长篇来。既有怀远的民风民俗,又有人情世故,既有历史典故,历史记忆,又有当代场面。读这篇小小说,你不会感觉冷清,寂寞。通过一个有点历史有点趣味的小吃勾画出怀远热闹的街市景象。酥皮糖糕是一个小吃,但它牵扯了两代人以及两个家族的故事。所以,我认为,张凯的小小说,可以称作市井小说,市井文化文本。他的小小说,就是历史,就是地理,是关于淮河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读他的小小说,会获取这样的知识、这样的文化,你眼前会活灵活现地展现出一幅幅场景,很热闹的感觉。这样的小小说如果拍成电视剧或电影,编剧轻松,观众爱看。从目前来看,淮河流域的文化土壤像是淮河水一样,为张凯提供着无穷无尽的文化素材,提供着文学创作的契机,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不能不说不令人羡慕。
二
同样是故事,但如果讲述方式不一样的话,肯定影响到小说的效果。张凯的小小说故事性极强,每个故事都令人耳目一新,令人过目不忘。小说的故事性强在于说明小说的节奏感和张力强,结构布局巧妙,艺术手法出神入化。这是张凯小小说的第二大特点。小小说必须在很短的文字中透露出较多的悬念,就像一个小迷宫,小花园,像苏州留园,纵然小,也要有九曲回肠之味。作为微雕艺术,既要有该有的,更要有别人没有的。唐代诗僧皎然在《诗式》里曾经说过,为诗要懂得取境,即取境要险、要奇。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实际上,我认为,写诗和写小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篇幅上都要求精、净、切。即精炼、干净、确切,小小说也应是如此。讲故事的方式就是取境的方式,小小说也要险,奇,就如杂技表演,每一个动作都应出乎意料。
《牛跪》这篇文章,开头让人觉得一般,似乎在意料之中,但“瞬息,牛两前腿扑通’跪于屠,头叩地连连。”牛一跪,给人一种震撼,此时读者会猜测,牛下跪,可能是牛为自己求情,因为牛是通人性的,这也是牛之常情。这是第一次震撼,第一次震撼,尚未碰到人心的最柔软处。它的焦点在牛。第二次,是宰牛之后,当屠夫看到牛肚子的景象时,他惊呆了,原来牛跪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腹中的牛犊。如果说这时屠夫颓然倒地的话,我们读者也已经精神崩溃了。这次震撼是第二次震撼,是作品的顶点和高潮。如果说第一次你只是会一愣一顿的话,那么第二次则是五味俱陈了,你会有一种痛苦感,这种痛苦感像无形的压力和无形的网,压得人几近窒息。第二次震撼是牛性直达人性。尾声部分应该是第三次震撼,屠夫为牛建了坟,并从此以后不再宰牛。
第一次牛是牛,第二次牛人合一,牛就是人,一下子贯通,直达天顶。这篇小小说,虽短短的文字,但震撼了人心,有开端、高潮和尾声三个制高点,形成三座小山峰。这篇小小说,对人的心灵是一种重创、是重重一击,读了一遍不忍再读第二遍,因为一遍已足以让你终身难忘。
小小说虽无法在人物形象上面浓妆艳抹,但张凯的小小说由于有着浓厚的文化气息,它的纵横开合的时空感,它的紧张的故事情节,实际上故事读完每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也浮现在你眼前。人物在故事中走,故事在人物身上演绎。小小说对人物的外形最多也是简笔勾勒,比如《酥皮糖糕》中的王拐子,比如《赌王》中赌王的断指,虽只有一个特征,但人物的性格淋漓醒目。王拐子的倔强、赌王的狠油然于纸上。以文化做底子,故事自然有趣,再加之技巧上的娴熟,故事则引人入胜。张凯的小说着实在技巧上令人叹服,一件平常的事一到了他手下,立刻能生龙活虎,似乎每个字都是热气腾腾的,都能飞龙走凤。这个最大的长处在于他的结构布局巧妙,他一般先是抛出一个事头,这事头乍一看也很平常,但逐渐进入佳境,在拐弯处猛一刹车,震人一下。比如《赌王》,光看题目以为就是个赌徒,但片言只语过后,马上进入正题。每个故事都有伏笔,都有引线。在节奏上,先是不慌不忙给你片刻悠闲时间,像是戏曲的过门,接着一段之后,马上来个高调,之后,令人震撼。
张凯的小小说在结尾的处理上也相当出奇,几乎每篇都留有悬念,都能加个省略号,这一点在我看来应该是张凯的特征,张凯的门脸或风格。往往结尾的最后的一句话,就能让读者二度创造出一个中篇来,比如《酥皮糖糕》的最后一句:“这一担水,足足挑了半个世纪……”既合情合理,又令人思索,思索它的原因,思索它的结局。所以我说,张凯的小小说完全可以拍成影视作品,因为影视作品没有太多的时空限制。《酒仙祝长海》最后的感叹也令人深思。还有《牛跪》的结尾也是如此。
读一篇故事,从拿起它的第一眼也就是从标题开始,读者已经带着先入之见在猜测,在遐想了。张凯的小小说,就像是个迷宫,你拿着一张地图,带着好奇,先开一道门,再开一道门,一道与一道之间机关按伏,处处巧智。《一朵红玫瑰》,一看标题,你的感觉难免不暧昧,但等你打开第一道门之后,它是顺畅的,等到第一个拐弯之后,剧情慢慢转弯,最后陡转直下,令人唏嘘不已。
实际上,如果光会讲故事的话,还不算真本领,故事好不好,还在于是否具有思想性,是否意犹未尽,有无人情人性之美。如果只是达于前者的水平,那只能说你是小聪明,油嘴子。达于第二个层次,才更令人信服。张凯的小小说,是长期积淀的结果,不是浮皮潦草、哗众取宠的东西,所以应该说,每一篇最起码来讲不俗不艳不肤浅。好的故事的根底理应如此。
三
文化底蕴的深厚和故事的曲折动人这些都离不开语言的显现或表达,小小说的另一大功夫就是语言的精炼。以往的老一代文豪的作品,语言精炼娴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所受的传统教育都很扎实,鲁迅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虽然五四运动中,提倡白话文运动,虽然鲁迅等人也对之乎者也之类的古文多有嘲讽,但受中国古典文化影响的那一代人在文字上却是能以一当十,非常精炼的。精炼并不等于干枯,相反,精炼更富有内涵和外延。就我见过的文章写的精炼、又含蓄隽永,语言精美的人,要么是古典文学专业出身,要么古文造诣相当深厚,比如广西散文写的好的作家沈伟东,就是古文专业出身。小小说也是锤炼语言功夫的体裁。张凯的古文功底使他的小小说语言成为作品又一大硬功夫。不要说《牛跪》的短小精焊,可称之为上品,就是《酒仙祝长海》这样有点长的也找不到一个废字,一句废笔。
语言的功夫是长期修炼的结果。实际上,在作家的写作中,如果你在内容上、基调上容易重复自己的话,在语言上同样也会重复自己。在当今网络语言流行的时代,有些语言已经失去了文学性,或者失去了严谨性。当我们担心文学是否消亡的时候,实际上是担心语言是否消亡。与其谈论文学的消亡与否,不如谈论语言或文学性语言的消亡。文学消亡论的前提是文学性语言的消亡。语言的嬉皮化、网络语言的充斥,生造词的不伦不类,随意篡改汉语言文字语法规范的现象在在可见。就连《山楂树之恋》这样的小说语言也很有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凯小小说的语言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靠真本领吃饭,不靠噱头取悦于人。他的小说文字,可谓一字一个坑,字字铿锵。因此,我很难欣赏那种哗众取宠的、娇宠一时的文学文字。现在的人离古文化越来越远了,信息的高速化、电子媒介的充斥,使语言也快餐化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会尤其珍贵那种认认真真写字的人。可能也许有人要说,语言是时代性的,要有时代感。这句话没错,但就像酒一样,是历久弥新的,年深日久的东西,自有其难以取舍的魅力所在。汉字的魅力不在于时间性,而在于空间性,空间性是扩展开的,是恒定的。古文功底好,语言简洁但不简单,明了但不乏味。一字千金,多一字也不行,少一字也不行。所以张凯小说的语言可以说是精湛蕴籍。
张凯小小说的这三大优势互相佐倚,文化底蕴是根基,是最重要的营养,故事性是显在的亮色,语言则是工具,三个方面缺一不可,但实际上都很重要,而且每一个也只在有前两者的情况下才显得尤为重要。
刘玲,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