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娟
小说集《传奇》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作者在书中给读者展现了20 世纪40年代中国社会,特别是女性的生活氛围,塑造了众多鲜活的艺术形象,在众多女性作家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这一方面归功于作者的天赋和才情;另一方面要归功于作者深厚的语言功力。
张爱玲的语言风格既有女性作家所共有的细腻,同时又具有自己的个性。即华美而悲哀,富丽而苍凉、新奇而形象。她总是力求作真实,精细的摹绘,强调启示和联想,作品充满了缤纷的意象和朦胧的暗示……这些特点在《传奇》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这种语言风格的形成与她娴熟而又独特的辞格运用是分不开的。下面试就《传奇》的主要辞格特点作一分析:
第一,惟妙惟肖的摹色运用,使人物、事件各具特色。摹色是摹绘的一种表达手法。张爱玲在《传奇》中以她女性对色彩的特殊敏感,大量地运用了摹色的辞格手法,尤以服饰摹色而见长。这一点与作者的出身不无关系,她生于清末显贵之家,所见甚广,对服饰的色彩有着丰富的知识和出色的敏感。因此她常常通过对人物服饰和自然景物等颜色的摹绘,调动读者的视觉,以此来感受人物的内心世界,关注不同色彩下的环境以及与之相关的人事变迁,将内在的不可视的心理、氛围等要素转化为视觉可以感受的色彩,使读者对作品所描写的人、事、物加深理解。
摹色在《传奇》中的作用主要体现在:
以服饰摹色创作“独一个”的人物形象。塑造“独一个”的人物形象,往往要调动各种写作手法,以求给读者留下鲜明的印象,然而《传奇》却往往通过服饰摹色来刻画人物,达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如《封锁》中女主人公吴翠远的服饰:“她穿着一件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窄窄的蓝边——深蓝与白,很有点讣闻的风味。她携着一把蓝白格子小遮阳伞”。(第334 页)这段摹色,作者用纯洁的白色来刻画人物的纯真,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学生,用宁静的蓝色表现人物表象的适意,学校一毕业就当了英文助教,用蓝白相间的旗袍、阳伞来表现人物的规整、束缚,然而这一些恰恰都是表象。在特殊的封锁环境中,人物内心的波动和渴望就会通过一种特殊的形式合理地宣泄出来。张爱玲正是通过摹色刻画了一个外表平静,内心渴望真爱,窘迫的、不快乐的女人形象。
以服饰摹色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传奇》中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对人物服饰的摹色。从七巧、葛微龙、姑母、吴翠远、娇蕊等主要人物到睨儿、陈妈、卖身女子等次要人物,作者均以摹色后的服饰来展现她们的处境、地位、生活和心理,有的作品甚至以服饰色彩的变化,来推动着整个故事情节的向前发展。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写女学生葛微龙在未入香港交际圈之前的服饰,作者这样着色:“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第135页)这样的着色单纯、朴素而又带着清苦。当葛微龙沉湎于社交圈之后,作者又这样写道:“那件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锻的棉袍上已经烧了一个洞”。(第192 页)这一着色,富贵、豪华,又带着一丝滑稽、调侃和失落,与前者形成鲜明对照,一个女性生活轨迹的变化、无奈的堕落由此可见一斑。
用摹色来勾勒景物、衬托人物。自然景物的描写是人物活动的平台,背景与人物有着密切的联系,《传奇》中常用摹色的方法刻画自然景物。如“白色的天,水阴阴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叶,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对街一排旧红砖的衖堂房子,虽然是阴天,挨挨挤挤仍旧晾满了一洋台的衣裳。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屋顶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象一条蛇,徐徐地波动着”。(《等》第462页)在庞松龄的推拿诊所等候就诊的不同病人,处境不同,经历不同,然而在战争背景下却有着共同的心绪——失落、对于女性还意味着别离、被抛弃。作者在小说最后以这段景物描写来展现不同人物内心的灰暗和无奈,天、树、房一切自顾自的存在着,同样生活在战争阴影中的人们还将依旧自顾自地走过去。
第二,奇妙别致的比喻,使人物、事物意蕴深长。在《传奇》中,作者近于恣肆的想象力有着鲜明的体现,她大量地运用比喻以充实故事内涵,主要体现在:
以形象化食物作喻体,全方位调动读者的感受。读者与作品中的人物、事物总有着或多或少的时空距离,如何消除这种距离,以获得读者对作品中人物、事物的共鸣,就要找到一个契合点。食物是人们生活必不可少,人人可感的物品,因此张爱玲在《传奇》中刻画人物、事物时,常常用生活中常见的食品作为喻体来比喻她笔下的人物,以此调动读者的视觉、味觉、嗅觉、触觉等,全方位地感受她笔下的人和事。如“她(长安)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金锁记》第37 页)
“俄国礼拜堂的尖头圆顶,在似雾非雾的牛毛雨中,象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头”。(《年青的时候》第306 页)“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敦凤)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象个清水棕子”。(《留情》第357 页)“主人(哥儿达)脸上的肉象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撇小胡须,那脸蛋便象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桂花蒸阿小悲秋》第466 页)作者在这里基本采用的是明喻的方法,笔下人物的性格乃至命运通过形象化的外形比喻折射出来,不仅使人物形象生动,而且也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使人如见其人,如睹其景。
含意深刻的比喻,使作品充满韵味。比喻一方面具有想象力自由发挥的品性,另一方面又具有理智性。张爱玲对人生有着执着细致的观察和独到而深刻的体悟,因此她在选择喻体时,往往出人意表,含意颇深。那些尖新而有表现力的喻体,与本体形成通常看来不搭配的组合,然而却产生了深邃的效果。以入木三分的比喻揭示人物命运。例如《金锁记》中“她(金锁)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象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怜”。(第17 页)将小金坠子比喻为铜钉,入木三分地表现了一个无奈的,把自己锁在黄金枷锁里的女人。
以新颖奇特的比喻,深刻地反映人物的心理,体悟人生的韵味。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写到:“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硃砂痣。”(第397 页)红玫瑰和白玫瑰分别比喻振保界定的社会认可的女性(白)和“不道德”(红)的两类女性,振保在感性上被热情(红)吸引,而理性却将此看作“淫”、“恶”加以否定。作者用“蚊子血”和“饭粘子”等喻体来比喻男性霸权文化中,无论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其最终的无奈的命运。
张爱玲的想象力极为丰富,她总能跳出人们思维的窠臼,打破人们想象的常规,先是让你感到诧异,接着让你感到新奇,而后就会让人感到妙趣横生、回味无穷。正是通过种种新奇的比喻,使《传奇》的语言洋溢着智慧,有一种因机智而形成的幽默感,同时也使这部小说集的内涵更显出其厚度。
第三,“托物寓志”的象征,使人物、事物更显抽象、哲理的意蕴。象征在文学作品中应用得十分广泛,具有托物言志、寓情于景、意在言外的艺术魅力。《传奇》象征手法主要体现为:
象征客体的习惯性,赋予《传奇》以女性化的抽象。在《传奇》中,作者几乎每一篇都会提及玻璃和镜子这类的物象。她不是简单地使这些东西成为小说人物和事件的一个道具,而是用这种既透明而又不可相通,既可互视而又不能互触,既可自视而又可反射的物品来反映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内心情感和人物自身主观和客观的矛盾。
首先看玻璃的作用。例如:“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鸿鸾禧》第392 页)玻璃是隔在人与人,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固体物质。透过玻璃能看见人,却不能触摸,这象征着自己与他人的膈膜。索性砸碎玻璃又会怎样呢?
“小寒望着他……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心经》第284 页)玻璃一旦碎了是危险的,它会扎伤人,这些玻璃象征了无情的伤害,是人物内心痛苦从无形到有形的一个外物转化体。
其次再看镜子在《传奇》中的象征作用。在无法回避他人视线的玻璃世界里,为了自己,必须努力扮演一个“对”的自己,努力时使用的道具便是“镜子”。在玻璃的一面涂上水银,遮挡住对面他人的视线,就可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操练的场地。这时,自己变成他者,将自己的视线设定为他者的视线,为达到他人的标准,而苦练演技。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保用他者的眼光审视镜中的自己,以致辨不清孰我孰他。镜子是使他的“内在自我”具象化的重要道具。《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决心逃出娘家时就是通过“镜子”审视自己而树立自信的。
再次,月光也是《传奇》常用的象征体。不同人物眼中的月色其象征客体各不相同,芝寿眼中的月色象征着美的世界,它恰恰映照出自己的不幸;流苏眼里的月色则象征着她模糊的变化的人生。在《传奇》中,最真实的内心情感,是在玻璃镜子前以及月光下演出的。冷与热、真与伪、美与丑两个极端,通过这些象征客体巧妙地融合,叠化为多彩多姿的多重映像。
象征的广泛性,使《传奇》耐人寻味。《传奇》中象征的运用非常广泛,它深刻地表达了作者对客观事物和社会现实的理性思考,如《第一炉香》里的“上海”,它既是道德的尺度,又是家的象征。在《倾城之恋》中,在流苏和柳原之间,又出现了具有象征意义的墙。颜色也成为一种象征客体,《传奇》中很多纯真的女性,作者赋予她们以白色,如翠远,烟鹂,甚至已死去的碧落也被比喻为“一只白鸟”,以白色象征着纯真和无奈。
声音也是一种象征,在《金锁记》中,当长安到公园去,向童世舫提出解除婚约,这时:“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 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第52页)这口琴声与决定退学的那天夜里吹着口琴的少女长安重合,伴随着长安的每一次自我牺牲,长安着了魔似的执著地追寻着这旋律,这是一个象征,象征着自己的原象,象征着女性本来的形象。
张爱玲凭借着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情趣,通过象征扩展了作品的内涵,让读者反复咀嚼并感受到参与艺术再创造的愉快。
《传奇》的辞格手法是丰富而又多样的,上面就《传奇》的主要辞格特点谈了一些自己较为粗浅的看法,望能与大家共同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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