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雨
我对宗教的认读是由于文化的缘故。
寺院修建在一座地形十分严酷的山脊上面,滔滔的江水近在咫尺,却享受不到大江的滋润。山坡上面植物的生长依靠上天恩赐,它们的命运在挣扎里顽强地活着,贫瘠的山梁掩饰不住裸露的身躯。然而,寺院在这山上面一天一天慢慢地增长,一年一年地发生着变化。如今,它已经展露出夺目的身姿,隔着宽阔的江岸,远远地就能看见如诗如画的佳趣。
我与寺院的缘分,是因为老任的关系。老任是一位水电企业退休职工,他从喧嚣的生活和社会里皈依佛门,纯粹是因为信仰。
老任在位的时候,缘于特殊职务的原因,他负责的小城供电所,当年电力供给十分紧张,人人求他,在社会上红极一时。那时候,我们相识了。他老婆开办的“山城火锅”店,是小城里最早最红火的地方,至今还被人们记得。后来,老任工作上不顺心,提前退休走进了寺院,信了佛教。我开始称他“任和尚”。虽然他“无常”两年了,我的手机里依然还储存着“任和尚”的号码,不忍删去,是对他的一份记忆。
因为信仰的缘故,我对一切宗教都心存距离,崇拜的大门紧紧地插上门杠,很多时候,是用自守探寻的眼光窥视宗教。对我来说,一切宗教符号像艺术品一样,是生活情趣的点缀和装饰。宗教当中蕴涵了博大深邃的文化思考、理念和表现,因而在我心目中,对文化的兴趣和崇拜,极大地超越了关于信仰的存在。宗教与文化之间,热爱的天平显然偏重于文化一端。充盈于宗教当中的文化含量将很多文化人、知识分子、科学家、政治家、社会学家、经济人士、社会名流等等溶陷其中,使之痴迷徜徉于宗教的海洋而不能自拔,以至追随终生。深山古刹,暮鼓晨钟,高大巍峨的教堂,迷人的伊斯兰寺院,等等,都成了向往宗教的人们栖息依附的温床、崇拜仰俯的精神高地、追寻奋斗之天国。西方哲人说宗教是麻醉剂,我觉得还要加上文化。如果光是宗教,麻醉的分量和力度还不足以达到让人永不回头的效果。确切一点,宗教文化是迷人的温床。
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任和尚带我走进了山脊上的那座寺院。
这是一座正在建设中的寺院,高大的正殿初具雏形,阔大的殿内摆放着三尊金光闪闪的大佛像,他们慈眉善目的形态令我肃然起敬,内心不由增添了一些莫名的庄重和自律。殿内一切神圣的表现都是人们对佛的敬仰与不可侵犯。信仰的力量在这里自由地膨胀壮大,更加形象具体地彰显着精神的效应。
任和尚十分热情地给我介绍着殿内的一切,他的热心和虔诚深深打动着我。
他还兴奋地讲着寺里的发展,以及将要进行和实现的远景。
听着他的描述,站在空阔的大院当中,静下心来,将尘俗之中的凡心收至一个无邪无欲的窗口。在这里,能瞭望天穹的远大和无穷无尽,凭心写出对世道的遐思、人生的思索、命运的考量;能面对滔滔大江,心遥神驰,凝视一切,情揽山川,涌生出笃定不移的气度与胸怀;能一览壮阔的沃野良田、村舍城市,品读金色的夕阳、欢悦的稻黍、自然和谐的大道美景。此时此刻的你,一定会被眼前烟波万迭的壮美景象幻悟出对人生的美好认读与理解,一定会被大自然大气象的感染驱走人性里的黑暗与杂尘,一定会将人生的境界平台提升于迷茫凡尘的困顿之上。思想理论能将人从混沌引至光明;文化科学能拨开人的蒙昧而走向文明;宗教信仰能将人带进一个美好的冥冥世界。
在任和尚热情的讲述过程里,他对寺院主持一口一个师傅,十分瘦削的脸上充溢着对师傅的赞颂和崇敬之情。在他的心目中,师傅是至高无上的,让我觉得眼前这位老任竟然活脱脱地成了一个地道的和尚了。老任过去在职有权的时候,被人们描述成“电霸”的不可一世的样子,现在在他身上荡然无存。恭敬、谦和、礼貌、虔诚、良善的举动处处表现出来,嘴里常常吐出“阿弥陀佛”的圣号。此时的我,心里暗暗诧异,宗教竟有这么大的力量?信仰能让一个为社会公议的人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我不由地在老任身上寻找答案。
老任对于佛教的虔诚,时时处处从他的言行举止里表现出来。譬如,他忌口了,荤腥的东西一概不沾,完全改掉了过去胡吃海喝的陋习。他给我说,他最喜欢不放油盐的生浆水酸菜拌汤,一顿能喝两大海碗。他说话的语气里消散了霸气十足的腔调,温文谦和得让人觉得真像那么回事。当老任信佛教之后,他的那种恭礼,让平时看惯了他曾经霸气的人不太自在,并渐渐从他身上滋生出了一些卑恭以及过分的谦和与可怜,从心里暗暗冒出些许不是滋味的同情。
老任自尊心极强,过去,他绝对容不得伤害个人自尊和面子的事,他提前几年退休也与他的个性有关。如今,也许是由于信佛的原因,他的涵养与谦和让我真有点不可思议。他在家里和寺里分别设立了佛堂,每天三次雷打不动地诵经是他必须的功课。记得,有几次我因事打电话,他念经拒接。事后,他又满面笑容地一再表示歉意。
最让人感动的是,老任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正在建设中的寺院上。他动用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为寺院化缘,甚至完全放下了过去在别人面前赢得的人情、面子,哀求般地为寺院跑事,给人说好话,找项目资金,疏通关系。由此,寺院里不时来了一些政要、社会名人和经济大拿,远在外地的师傅也因此结识了不少当地的社会关系。在寺院的建筑和陈设里面,能明显地感觉到由于老任参与的缘故而显现出来的丝丝痕迹。
有时候我觉得,人的信仰、思维、爱好、追求一旦倾斜于某一方面,他就会笃定地走下去,不为他事左右,不为他事动摇,义无反顾,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记得前四年,有一段时间,老任十分认真地分别给周围一些非常要好的朋友打招呼告别,他已经跟南方一座寺院联系好了,要去那里修行,而且将是一去再不回来。他和我们的告别也是永诀。看着他那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严肃认真的神态,大有和老任永别之感。为此,我还特意在城里的酒店摆了一桌素席,请了几位好友作陪为他送行。一想到竟是和老任的永别,心里不禁难受了起来。不久,我和老任又一次在寺里的真诚交谈,让他改变了初衷,最终同意留下来在当地修行。主要原因是不能不负责任地扔下家里的孤儿寡母们受罪,这也不符合佛的意愿。老任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接受了我们的真诚劝告。从此以后,老任在修行的路上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因为老任,我跟一些寺院慢慢有了往来。过去,我很少去寺院,而且去了也是蜻蜓点水,跟寺里的人极少深谈。我的心里隐隐拴系着一条防线,进了寺庙不下跪磕头,因为我的身份和信仰决定了必须如此。但是,我尊重别人,尊重其他一切宗教信仰和宗教文化。
前年腊月一个十分寒冷的清晨,我还在熟睡当中,枕头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老任那位远在天边的师傅打来电话告诉我,昨天晚上老任圆寂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难过极了。当天,我从回家探亲的文县老家赶到武都吊唁送别老任。
老任住家的单位大院里已经搭起了人们守夜的灵棚,黑暗里灯影闪烁,寒夜中人群攒动,黑压压一大片,悲痛的气氛笼罩着周围,我顿时感到,老任人活得还真是好啊!
依旧还是那座窄狭的房屋。小小的客厅里面,老任安详地睡在紧靠墙壁的一张小床上面,周围拥挤着一圈诵经的和尚、居士,他们神情贯一地为老任超度。悠扬舒缓的诵经声萦绕回荡在那间小房子里,然后,又飘出屋子,飘向无际的天国。老任面带微笑,静听着人们的祝愿。我向他深深鞠了一个躬,表示了我的怀念和送别。
老任的妻子痛楚地给我讲述了他去世前后的一些情况。她好像觉得老任离世前几天就有所感应,并几次明确地要求家人等等在他一旦发生身体不适或有疾病的时候,绝不能将他送进医院,一定要送往寺里,不准对他施行任何形式的医疗抢救,他要自然地离世。然而,就在老任那天在外突发性大量脑出血后人们送他去医院抢救途中,他在神志清醒的瞬间硬是从车上跳下来,极力要去寺里。最后,人们在他昏迷之后,又把他从寺里送进了医院。最终,医生未能挽救住他的生命。
老任就这样走了!他的虔诚令人动容。
无独有偶,在我生活的周围,也有不少人信奉了佛教。特别是几个熟人的家人在皈依了佛教以后,虔诚的程度更是令人吃惊,我甚至对他们的精神世界和心理现状有些羡慕——他们完全沉浸于一个美好的佛国世界里面。跟他们交谈,三句话不离佛。我的一位熟悉的老乡,她把吃斋念佛、积德行善作为后半生的追求和目标。她非常认真地给我说,她是如何将一个重病缠身、医院都治不好的皮肤病人,通过若干天诵经恢复健康的事。她的所有工资都用于善事的施舍,家里爱人也十分理解和支持。我感到,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佛教。
还有一位我的老乡,他爱人的主要精力是做佛教的传播。她的最大兴趣就是自己掏钱做佛教法物的流通,自己用电脑刻录机刻录有关佛教的光碟分送给别人,乐此不疲,这是她最大的快乐。她家里小小的佛堂十分庄重,低沉的诵经声从喇叭里面幽幽散出,电子烛光里默默闪烁着红红的亮,慈眉善目的观音凝视着世界,让人不由感受到信仰的力量。
那天,我又一次走进了老任曾经驻守过的寺院。经过多年的修建,寺院变得更加庄严、气派、富丽堂皇,和多年以前的情景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院子,几座高大华丽的殿堂顿时将我紧紧围拥起来,炉塔、石狮、绿树、花草渲染了寺院的高雅和宁静,庄严和肃穆抖落了我身上的尘俗,我分明感到了寺院多年来一路走来的艰辛和成功。
南方寺院特有的“佛教黄”像是给这里穿上了皇帝的新装,在那依旧贫瘠的山脊上,格外夺人眼目,为当地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也赋予了大山新鲜和魅力,给当地的人文景观添得不少光彩,隔河相望,让人心生感动。我觉得,寺院终究张显的是宗教的力量。
寺院里一片静寂,阒无一人。风轻轻地吹拂,空灵、雅然、淡舒的氛围将人的浮俗融去,让人不由得进入一种舒畅的心境。
我在院子里转悠、转悠、转悠。
我寻找老任的身影。他那精明消瘦的头颅,浓黑的双眉,会说话的眼睛,聪敏的笑容,热情的神态,刚劲的话语,周到的接待,机灵的身影,怎么都不见了?
没有了老任,我觉得寺院好像少了点什么。高高的大殿正门紧紧地闭着,院子里没有了惬意的氛围,没有了热情的笑声,没有了迎前接后的脚步声,没有了我曾经对接的佛,也没有了“阿弥陀佛”!
我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转进寺院的侧屋方向,有一人正不顾危险地勾着腰在寺院生活区陡峭的山坡上捡拾丢弃的垃圾。他十分认真。我明白,那是对佛的一种敬意,善的一次表行,灵魂的一次满足,心灵的一个慰藉。
跟他交谈,得知他是来自一百公里以外另一个县的税务局职工,利用双休日到寺里来做点事。我又心存敬意了。信仰能驱使人的行为,净化人的心灵,重塑人的生活及生命。
在我将要离开寺院的时候,寺里曾经最早的一位居士满堂来了,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问怎么不见他在寺里?往常,他从没有离开过寺院啊。经过交谈才知道,他已经不在寺里了,进城给一家单位看大门去了。我的心里一阵诧异,满堂是寺院旁边村子里的一位村干部,多年前,他放弃了村干部的职位,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寺院的修建当中。我每次来,都会看见他繁忙的身影,都会受到他热情的接待,都会和他交谈很多话,都会从他身上有所收获。时间长了,我们也熟悉了。记得那年,他种的早洋芋熟了,特意从十里路的村子给我家里送来一纸箱让我尝新。嫩白饱满的早春洋芋,纯洁新鲜得像满堂的做人一样。
昔日的满堂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多年来,他把家丢下不管,一心一意地在寺里办事操心,后来为什么离开寺院去了城里?我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好再问。
在离开寺院的下山途中,弯曲的小路上,我回过头,看见满堂和那位捡拾垃圾的居士并排站立在寺院大门外面的空地上,凝视着我一步一步地离去。
夕阳里,他们像一尊佛,久久地,在我心里越来越深刻。
夏日问荷
今日阳光灿烂。
天空如一泓湛蓝湛蓝的湖水。我怀疑,是我的家乡文县天池那片迷人的高山湖泊倒扣在头顶上了。
家乡的那湖水美得想起来就让人流泪,完全是因为见到它后的那份感动。我的这种情感,只有在夏日阳光当空、微风徐徐的清晨才会产生,并在聆听鸟儿歌唱的恬适心情里滋浸。
天空给心情产生的宁静,掠去了我心中的浮躁。
想起了荷。
想起了城西三十里外天空下面的荷塘。
想起了居住在那里的荷。
那片荷镶嵌在白龙江畔的岸边,舒展在一片碧绿的稻田当中。有一条清澈见底的绿水从旁边默默地流,依偎滋润着荷。
远远的山峦呈现出红润的脸膛和强壮的身躯,在瓦蓝瓦蓝的天穹之下,厚重而练达,沉默不语,遥遥目视着荷。山峦用荷清逸高洁的神韵滋润苍浑庄严的形态,少了许多从历史深处一路走来的劳顿和沧桑。
我们一行三人沿着公路边陡峭的斜坡,小心翼翼地下到那片荷塘边。扑面而来的是荷,同眼睛对视的是荷,与心情融为一体的是荷,热情洋溢地迎接我们的全是荷。真是“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让人目不暇接,让人心旷神怡,让人有被荷融化的感觉。
我的面前全都是荷吗?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荷吗?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荷,全都是一大群生命个体,它们的生活愉快而秩序,它们的理念坚定而向上,它们的目标理性而明确,它们的认定一致而纯洁。它们的行为不为脚下的污浊而动摇,它们的气质不为所处旷野而低下——我完全为眼前蓬勃入云、高昂玉立、婷婷娜娜、洁亦忘我、静为山岩、绿入魂灵、荫似苍穹、不染烟尘、独处秉赋的荷们摄掳了魂灵。
透过这一片绿波滔天、雄姿壮采的荷,我认读了陇南山水的内在美,它们雄浑、辽远、高洁、畅达。我的灵魂得到了洗礼。
这一切,都是荷造就的。
在荷生活的跟前,是一条流动着的能打转几轮磨的水,人站在水里,能淹过腰。绿的水把梦游走,将人的心灵濯洗得洁净无私。
小河边有一位老太婆在洗衣服,为荷增添了灵气和生活。
我与老人聊起来,她很快就洗完了衣服,并很乐意为我们做午饭。
我与同伴脱掉了鞋袜,撩起裤子,找了一个较浅的水口趟过小河。水轻拂着我的皮肤,有拥入大地母亲怀抱的那份感觉。
进入荷塘,那些浓浓的清韵爽郁的感觉,从密匝匝的荷林里沁入我的心扉。阔大的荷叶,浓郁甜凉的气息,沉静不语的塘水,还有那些一直住在梦的水里,在盛大的荷叶庇护下的睡莲、小草,都使得我从一个喧嚣的世界逃匿出来,寻得一泊宁静,这种静谧远离了纷嚷、喧哗、嘈杂、浮动,被荷所处的这一方世界所占有和征服。
我挽起裤的双腿探入温柔的塘泥里,顿然感悟到了荷的脉动呼吸,我小心翼翼地挪动于荷玉洁婀娜的身姿之间,完全为未曾触及了的那份凉爽和淡淡的甜美溶化。再凝视映衬依偎在阔大绿玉般的荷叶上、荷叶旁、荷叶下、荷叶间、荷叶中的玉洁冰清的款款白莲、红莲,我为千姿百态独傲于世的荷征服了自己的灵魂,款款悟得了对人生的认读。
当我的眼睛最终落定在那枝纯洁无瑕、昂首于蓝天之上的荷时,我用自守与虔诚认定了荷的本质:是这种淋漓尽致的高傲形态,见证和回答了从历史深处一路走来的结局。
这时候,我把所有的心情和思维完全都集中在和我们相遇的那位养荷人身上。
在我一回头的瞬间,他正从密不透风的荷叶里面探出头来。我的心灵被重重地一撞,他那张让岁月、风雨、阳光滋养的脸,和我眼前的情景融为人与自然的优美画面,在欣赏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的一双脚刚踩进荷塘,他就从身后走过来,脸庞黝黑,约莫三十七八岁,头戴一顶被风雨褪了色的布帽,嘴里不时发出一种怪声,脸上却泛出饱满的热情。哦,他是哑巴。
他不停地弓下腰,用两双手比画着。许久,我们才弄清楚,我们正在行走的荷塘中这一段地埂湿滑太窄,不能进去,他要带我们绕着走一条比较宽的地埂,我心里霎时被他的行为深深感动。
一路上哑巴小心翼翼,不时地转过身照看我们,谨防我们滑进塘水里面。哑巴太精明,给大家添了不少情趣。他嘴里噙一片洁白的花瓣,轻轻捏住一枝荷花,在我的照相机镜头前面作出许多令人高兴的情态,我的情绪也被他的行为大大地感染调动,迅速地按下快门,留下了许多让人难忘的镜头。
返回的路上,哑巴几次返身,在我面前捧出一把新鲜的莲子让我吃。他还教我怎样剥去莲子上面那层嫩嫩的绿色的皮,直至露出玉珠一样的果实。
阳光下面,我嚼着饱满鲜嫩的莲子,一丝甜甜的味道幽幽沁入心里,陡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异样,荡漾起至今不忘的波澜。
那一刻,我从哑巴黝黑憨实的脸上,看到的是一种人性的自然、原始、本真,没有虚伪、做作。他的一举一动是人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被世俗、欺骗、罪恶、黑暗污染的本真。哑巴身上原本地泛显着纯洁原始的自然人性,是这个世界里难得一寻的真实。当你与他面对面地接触之后,你就会与他产生一种心灵对接,发生对人性美实实在在的触摸,犹如在这轻韵四溢的荷塘沐浴一次,净化一次,升华一次。
小河的水梦一般悠悠地游动,站在我身后的是一大片绿涛连天的荷,似辽阔汹涌的海水,向着镶嵌在蓝天下那些逶迤的群山不停地涌去、涌去。我的心里除了滋生出对大自然的那份感动外,更多地是对人生的思考:我们每一位“性本善”的人们,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上,生命在生长,思维在生长,意念在生长,行为在生长。在人生社会的这个大塘里,有纯洁的绿水,有厚重的污泥,有阳光的抚慰,有雨露的泽润,有大地母亲的滋养,我们是否能如荷一样呢?我们是否能如荷一样“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不可亵玩”?
哑巴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指着堆放在地埂上的袋子,我揣摸了一下是肥料。哑巴指着几粒散落在荷叶上面的红红的颗粒,我才知道这是一种复合肥,他时常给荷施肥。这两袋肥料是他今天所要完成的任务。我对荷、对哑巴又有了一层认识。
原来,这一大片碧天莲叶迎苍穹、香远溢清竟自由的荷塘,需要哑巴的辛勤劳动,荷才能生长得如大海一样开阖动荡、摇曳生姿、生命无限,才能如山一样起伏蜿蜒、雄姿壮采,才能如君子一样激昂遒劲、高歌独标。
午饭是在老太婆低矮的小土房面前的小院里吃的。院子只能容纳一只小桌三个人。桌子上面浓郁如梦的无花果树完全遮盖了正午灿烂的阳光,天空里金子一样的灿烂阳光把静谧萧疏的无花果树叶照亮,透过覆盖在头顶上亮亮的、绿水般的树叶远望苍穹,心里顿生出清幽远致的人生境界。藏匿在心底里的那些污垢和黑暗霎时一扫而光,那些忧愁苦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知了悠扬的聒噪更添得如诗如醉的韵味。美丽的原野,生活的静谧,让人觉得人活着真好啊!
我上了岸,顾不及洗脚穿鞋,挂着两腿污泥,坐在小桌前,端起老人为我们做的酸菜面片和清炒辣椒大口吃起来。我又有了幸福感,是我曾经的生活里面消失了的那些。
哑巴也跟我们一起吃饭。他在旁边蹲着,吃完以后悄悄就走了。他的离开是在我们没有注意的时候。当我发现的时候,他已钻进那片深深的荷塘里。
我有一种惆怅:哑巴还没有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