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文宗
一
大姐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被堵在去接女儿的路上。
女儿正上初一。她所在的市一中是全市最好的一所中学,是我们托了人,花了五万元的择校费才进去的。唯一的不便是学校在郊区,来去都得接送。平时接送女儿的事都由妻子负责,但是今天,她打电话来说单位临时有点事,所以接女儿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原本打算从环城路过去的,出来时有同事想搭便车去趟市区,我不好意思回绝就答应了。谁知市区正在搞排水系统改造,加上正好是下班高峰,所以车子驶进市区没多久就被堵住了。同事等了一会看看情形不对,对我说,反正也不远了,我就在这里下吧。说着她就自个儿下车走了,把我留在了像肠梗阻一样拥塞的路上。
就在我陷在车队的长龙里进退不得万分焦躁的时候,手机响了。刚摁下接听键,大姐的声音就从里面冲了出来:喂,是允文吗?我是大姐,后天给爸转坟,你抽空回来一趟。大姐一直都是这样,或许在家里做大做惯了,说话永远是一副命令的口气。
转坟是我们那里的旧俗,就是在亡者三周年忌日这一天,请来和尚道士在坟地做法事给亡者超度,小辈们捧着亡者生前喜欢的器物跟着领头的道士念着经文围坟转圈,最后将器物或埋或焚。据说这样就将亡者在阳世的最后一点留恋给断了,亡者便可以毫无牵挂地去转世投胎——这些都还是以前听祖母一辈的人说起过,打我懂事起,这转坟的旧俗就被废除了,难道现在又兴了起来?
也许我对这套做法从内心感到可笑,当时心里便有些责怪大姐:现在都啥时代了,怎么还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打电话让我也回去,作为一家外企项目部的主管,我手头有多少事要忙,还有心思弄这个?再说了,来去四百多公里的路程,就算自己有车,那也不是说来就来那么轻省。当然这些话我只能暗自嘀咕,不然非把大姐气炸了不可。
哦,大姐,最近单位里正在搞一个项目,这一阵挺忙的……再说那事也不一定非要我在场,这样吧,一切费用我来……
谁知我话还没说完,大姐就在那头呛起声来:周允文,你什么意思?以为有俩钱就了不起了?你还是周家的子孙吗?你说说,自打爸去世后,整整三年你可回来过一趟?就算你每个星期和娘通个电话,可那顶个屁用!你知道老娘心里多想念你,就算转坟只是搞个形式,你回来看趟娘总不挨天打吧……大姐说着说着声音便有些泛潮了。
我……姐最后的那两句话,触动了我心底那根柔软的神经,鼻子不由跟着一酸。
我就说这么多,回来不回来你看着办!说完大姐就把电话挂了。
听着手机里传出的忙音,我怅然若失。想起刚才大姐说的话,眼前不由浮现出母亲迈入夕阳的身影。娘啊……一阵泪意蓦然间涌了上来。
晚上等妻子冲完澡上床后,我就把大姐让我回去的事告诉了她。妻子一边做着脸部按摩一边说,你也是该回去看看了,这么长时间,老婆婆还以为是我这个当媳妇的霸着不让你回去呢。
这不是忙嘛。我说。
再忙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老娘啊!就你这态度,换我是你姐也不会给你好声气。
还是我老婆通情达理。说着我躺进了被窝。
要去的话明天就得去了。
嗯,明天去单位安排一下就直接回去。
就在我准备熄灯休息的时候,妻子却把丝质睡衣从身上褪了下来,像一条光滑的鱼游到了我身上。你……我还没说完,她就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今晚我得把你的存粮收掉,省得你回去见到你的初恋情人心里不老实。
你这不是瞎操心吗?都是古代的事了,你还念念不忘。早知道你心眼这么小,当初就不告诉你了。
好啊,这么说你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她?她作势拧着我的脸说。
瞎扯,自打当初分手后我们就从未有过来往,就是遇见也早就没感觉了。我打掉她的手说道。
感觉这事最不靠谱,人们不是常说初恋最难忘吗,只怕到时双眼一碰旧情复发,我鞭长莫及哪还管得了你。
这话我爱听,说明你有危机感。我打趣说。
你臭美吧!妻子佯嗔地搡了我一下。
由于妻子平时很注意保养,所以虽说三十好几的人了,但身材基本没大走形,特别那对精致娇俏的乳房,一点没有下垂的迹象,依旧尖耸挺翘。
在她的挑逗下,我也兴奋起来。然而,就在我伸手握住她胸前那对娇俏的孪生姐妹时,脑子里突然就亮起了一道倾斜的阳光——一直以来,我的心底都幽闭着一扇窗,时不时会在我和妻子兴奋的时候不受控制地打开。当它打开时,那道阳光就会从里面透射出来——光影中斜倚着一个温润白皙的女人,她臀部浑圆,腰肢纤柔,特别是那对丰挺饱满的乳房,柔柔的充满弹性,曾一度令我无比迷恋难以自拔。每当这道阳光闪过,我便会癔症似的陷入短暂的疯狂……
第二天下午,我把手头的事安排好后,就开车踏上了回乡的路。
我出生于江南的一座小镇,确切地说是小镇北面一个叫桐花湾的地方。桐花湾四面环水北临长江,称之为岛似乎更为准确。但不知何故,这里的人们却偏称其为湾,一个字的变化,使得这个名字听上去好像就多了一份温婉的意味。每年四五月间,当紫桐花簇满枝头的时候,整个桐花湾便沉浸在一片氤氲的花香里……
桐花湾并不大,也就百十户人家,上数三代不是跑船帮就是搞捕捞,都是在长江上讨生活的。只因独特的地理环境(只有一东一西两座闸桥与外界相连)和区别于县城居民的生活背景,湾里人很少和外面的人来往。直到后来有人出来工作和上学,那半封闭的状态才渐渐有所改变。但是湾里人家那种简单而闲淡的生活方式至今还依然保留着,这对向往朴素生活的现代都市人而言无疑是非常向往的。然而对于它,我心里却一直是躲避着的。
近乡情更怯。当车子驶近湾头的那座水泥桥时,我停了下来。隔河望去,桐花湾几乎没变,西斜的阳光映照着的还是那些枝桠凌乱的紫桐树,还是那些七八十年代翻建的老房子。和路经小镇时看到的巨大变化相比,这里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我这么多年的离开好像只是昨日的一个转身。
熟悉的一切让我仿佛又走进了昔日的时空。我知道,不管我走得多远,离开的时间多长,在它的眼里,我终究是那个青涩慌乱的毛头小子。
尽管昨天大姐给我打过了电话,但是我的回家还是让大家感到很是惊喜。我说嘛,允文今天不可能不回来。刚坐定,二姐已把一杯刚泡的热茶端到了我面前。嗨,昨天我不是拿话上他,还说不准呢,人家现在架子大着呢。大姐笑着拿话挤兑我。我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看你这个做大姐的,允文难得回来一趟,见面就拿话呛他,怪不得他不肯回来呢。母亲拉着我的手对大姐笑嗔道。妈,我知道你心里是只疼儿子不疼闺女,想当初二妹生下来若是个带把的小子,恐怕就没他了。可是你这么疼他,到头来倒是两个女儿守在你身边,偏偏还说不得,你这心也偏到胳肢窝里了。大姐说道。你这张嘴就是不饶人,看我不拧你。母亲作势要拧,大姐笑着躲开了。
大姐说的确是实话,七十年代中期那会已初步开始实施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允许生两个,只因当时父亲在打捞队当潜水员,属于高危职业,所以在生了两个女儿后,由单位打证明给予政策照顾方才有了我。
正笑闹间,两个姐夫从外面回来了,进来招呼后,大姐夫就被大姐指使着去添菜了。二姐夫则和大姐到一旁就明天事情的准备情况逐一作了核对。看他们都忙着,我问有什么要我做的。母亲说,他们都安排好了,你明天只要跟去走个过场就行了。
我突然就觉得,在这个家里我成了一个客人。然而,这一切不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么?
晚饭吃得很热闹。尽管现在因为工作上的应酬经常出入一些高档饭店,胃口已被各种美味搞得越来越小。但是这晚,我却总觉得吃不够,因为桌上的每一道菜都飘溢着浓浓的家的味道,这是无论水平多高的大厨都烹制不出来的。
晚饭以后,大家又围坐着聊了一会各自的近况,临了,大姐二姐都要我上他们家住。他们结婚后都搬到小镇上去了。我说还和上次一样住家里吧。母亲直点头,对,对,还是家里好,反正以前你的房间我们一样都没动。说着就和二姐去把床铺给我铺好了。
大姐他们走后,我陪母亲又聊了会,看看时间不早了,便进了房间。房间里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包括里面的桌椅都没动过地方。我用手抹了下桌子,没有一点灰尘,可见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母亲是经常进来擦拭的。看着眼前恍如昨日的一切,呼吸着这些熟悉的家具散发出的宁静气息,心情不由一下子变得粘稠起来。
恍惚间,就听见母亲好像在院门口和什么人讲话。等她进来后,我便问刚才是和谁说话。母亲说,是玉兰,她看到井台那里停的轿车,问我是不是你回来了,我让她进来坐一会,可她说怕耽误你休息,走了。
听说是玉兰,我的心猛地一跳:哦……这几年她还好吗?我尽量装得很平静。母亲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我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过了会,母亲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说着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好一会,方才脱衣躺下。尽管今天赶了这么远的路,感觉有些累,但是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玉兰!
这个在我青涩的年代里曾一度令我感到无比亲切和温情、同时最终也给我带来惊惧并一直设法逃离的名字,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二
玉兰就住我家斜对面,她的丈夫赵刚原先和我父亲在同一条船上。
那一年,父亲他们船队接到任务去江西某地参加一个水底工程的建设,在那里整整呆了有小半年。那时附近农村里经常有人挑了家里的蔬菜上船来卖给船队的伙房,玉兰就是其中一个。由于赵刚没事经常去伙房帮忙,一来二去两人就对上眼私下谈起了恋爱。等工程结束时,两人已难舍难分。看到这种情形,父亲就以队长兼介绍人的身份带赵刚去女方家里提了亲——因为赵刚父母离世比较早,所以父亲平时一直都很照顾他,待他亲如子侄——船队回来时,玉兰就跟着赵刚来到了桐花湾。
玉兰来的那年刚十九岁。十九岁的她就像一支刚刚绽放的玉兰花一样新鲜水灵。玉兰不光皮肤很白,而且人也长得好看,特别是那双眼睛,水水的,就好像被清晨的露珠滋润过一样。若不是身上穿的衣服略显土气,以及说一口外乡话,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她是从农村来的。
对于她的到来,桐花湾的人私下里多少有些好奇,他们不知道家里除了三间瓦房什么都没有的赵刚,怎么会有那么大本事从老远的地方带个漂亮媳妇回来。难不成这小子真是撞上了桃花运?
玉兰来了没多久,父亲就开始出面张罗他们的婚事了。先是叫来一些同事帮赵刚把三间瓦房粉刷了一下,然后大家又凑份子加上赵刚以前的积蓄,给添置了几件像样的家具。就在万事俱备准备结婚的时候,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按这里的风俗,新娘是必须由娘家人背出娘家门的,而玉兰娘家又远在江西,这该怎么办?因为在桐花湾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所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还是赵刚提出来,说这件事本就靠周叔撮合,我想不如就权将周叔家做玉兰的娘家吧。父亲故意瞅着玉兰说,这事我们可得问问新娘同不同意。玉兰在一旁害羞地笑着点了点头。父亲哈哈一笑说,既然新娘都同意了,那我就跟着沾些喜气吧。
那天父亲回来后将这事和母亲一说,母亲说,既然人家姑娘认了我们做娘家,我们到时可不能就空背一个人出来。于是,母亲紧赶着给准备了两床新被褥和一些家常的日用品。
婚礼隔夜,玉兰住在了我家,当看到堆放在我房间里的那些贴着大红喜字的新簇簇的东西时,一时呆在了那里。一旁正在为这些东西明天就要被搬走而舍不得的我酸酸地插嘴道,这些都是我妈买给你的。她听后回头看着母亲怔怔地说,婶,这是……母亲说,结婚是女孩家一生中的大事,出门哪能不陪点东西呢?母亲的话还没说完,玉兰的泪水就扑簌簌涌出了眼眶,她转身搂住母亲,颤颤地叫了声:婶……我在一旁拍着手笑道,快看快看,新娘子在哭呢——当时我才九岁,还是个屁事不懂的孩子。
第二天迎亲时我母亲将她背出了门。
本来赵刚和我们就一直走得很近,因了这场婚礼,就更像是自家人了。加上玉兰刚来桐花湾,人生地不熟的,所以小两口没事基本上都在我家。有时小两口晚饭烧好了,感觉两人吃饭太冷清,便会一起拎了饭菜到我家来拼桌,说人多吃饭才热闹。父亲有时便会打趣赵刚说,有这么好看的媳妇你还不加把劲,早点生个大胖儿子家里不就热闹了?这时赵刚就瞅着玉兰笑嘻嘻地说,听见没,我们可得赶紧啊。玉兰脱口说,还要怎么赶紧?说着感觉不妥,立时就羞红了脸。引得父母哈哈大笑。
打捞队的工作很不固定,没有任务的时候,除了对设备作维修保养,一般没事去单位点个卯就可以回来。但如果船队有任务出去,那就不一定了,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三五个月。
当船队出去的时候,玉兰白天一个人在家就显得无聊了。母亲看她一个人整天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于是就去找领导打了个招呼,把她安排到单位的食堂里做事。母亲在单位里当会计,办这点事还不是太难。虽说只是临时工性质,但毕竟只是忙一上午,下午就相对比较自由,再说收入也不比正式工少多少。所以对玉兰来说,这已是一份她连想都没想到的好工作了。
船队出去后,母亲见玉兰一个人晚上冷清,便主动提出让她过来搭伙。玉兰很乐意。当然她也并不是心里没数的人,搭伙过来的那几天都是她买了菜回来,等我们回去,她连晚饭都烧好了。母亲为此很过意不去,说让你过来搭伙不是要你过来服侍我们的,再说你就一张嘴我们四张嘴,怎么能经常让你买菜呢?玉兰说,周婶待我像亲闺女一样,买些菜烧顿晚饭算什么?母亲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亲闺女也不能老贴娘家啊,你们也要过日子,再说等将来有了小孩用场多着呢,哪能不攒些钱。说着就要掏钱给她,玉兰怎肯接母亲的钱,两人扯搡了半天,母亲见她执意不受也只得罢了。只是后来,母亲常常早上就把菜买好,玉兰呢有时给添个菜,或者带些水果回来。
有一次,父亲的船队去外地施工,估计要三个多月才回来。玉兰依旧过来和我们吃在一起。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看到玉兰眼睛有些红,便关心地问,昨天没睡好吗?玉兰看着母亲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母亲说,是有什么事吗?尽管说。
玉兰低下头说,婶,我晚上一个人睡在那空屋子里好怕。
出什么事了?母亲问道。
玉兰犹豫了一会说道,昨晚有人在外面敲窗,还说要不要人陪,吓得我一夜都没睡好。
是谁?是谁这么下作,你看清那人了吗?
没有,只记得那人说话的声音鼻音比较重。
肯定是二癞子,这小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我这就找他去!母亲说着就放下碗。玉兰一把拉住母亲,婶,我又没看清是谁,你这样找去别人不承认有什么用?
母亲想想也是。过了一会,母亲问,那怎么办?赵刚又不在家里。
我想……玉兰说着看了我一眼,我想如果周婶同意的话,是不是让允文晚上过来陪我?
这个……他一个小孩子家顶什么用?
就因为他一个小孩子,住在我那里也没人会说啥,再说他也毕竟是个男娃,有他陪着我心里踏实些。
母亲想了想说,那好吧。接着回过头对我说,那你就去陪玉兰姐吧,不过可说好了,住过去可不许捣蛋,不然的话小心屁股。
好嘞!我得意地朝两个姐姐挤了挤眼。小孩对于一个新鲜的地方总是很兴奋的,再说了,每次我去玉兰姐家里玩,玉兰姐都会从房间里拿出一堆好吃的来,今天我住去了,那还不是管吃个够。
等出门的时候,母亲又特意在我耳边嘱咐了几句。
跟玉兰姐进了屋,看到她果然给我准备了好些零食,我乐得跟孙悟空闯进了蟠桃宴,这个也尝一下那个也吃两口,嘴里嚼着手里拿着眼睛还在挑着。看着我一副来不及吃的样子,玉兰姐在一旁哧哧直笑,说你就不能慢一点,还不都是你的吗?
等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困意就上来了。我洗好脚,就马上钻进了玉兰姐给我在一旁新铺的被窝里。玉兰姐的床好软啊,被子好香啊……脑子刚转过这两句,浓浓的睡意就淹没了我。
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间我只感觉两腿一紧,就像被什么箍住了一样,迷糊中想把脚向上抽,却怎么也抽不动,心一急人就醒了。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笃笃的敲窗声,接着就响起了玉兰姐说的那个声音。我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果然是二癞子!
我撑起身,看到玉兰姐正紧紧搂着我的腿,从腿上微微感觉到的颤抖可以看出她很紧张。尽管当时我心里也有些害怕,但想起玉兰姐就是要我来陪她的,心里顿时豪气一升,马上想起了出门前母亲的嘱咐。于是示意玉兰姐拉亮了电灯,我则壮着胆大声说:妈,我听出来了,是二癞子在敲窗!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哗啦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被碰倒了,接着就是一阵轻微而慌乱的脚步声。待脚步声远去,我不由扑哧一声笑了。母亲教的办法真管用。她说只要认准了叫出那人的名字,让他知道屋里还有别人,他就不敢乱来了。
过了一会,见外面没有动静,我对玉兰姐说,姐你放心吧,他不会来了。玉兰姐心有余悸:万一他再来呢?我说,没事,他再来的话,我就敲着脸盆到院子里喊去。你真勇敢!玉兰姐夸我说。你放心,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他欺负你!我充满豪气地说。你真好!说着玉兰姐就过来搂着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不好意思地一下躲进了被窝。
就这样住了几日,二癞子终于再没有来。母亲就让我睡回去,我不肯,馋嘴的我怎么肯放弃每天睡前的那些好东西呢。玉兰姐也在一旁帮我说话,他愿意住就让他住着吧,有他在我也睡得踏实些。说着摸了摸我的头接着道: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的小弟也喜欢跟我睡,岁数和你家允文差不多,允文过来陪我的这几天里,有时半夜醒来我恍惚感觉就像是小弟睡在我身旁。玉兰姐说着,眼睛竟有些湿润。
女孩子虽然嫁出了门,但心里总有一根线牵着娘家的。母亲感叹了一声后就没再说什么。
于是,我照旧住在玉兰姐的家里。
一天早上,我从玉兰姐家里出来,正巧碰上二癞子从门前经过。二癞子看了看我一脸坏笑地说,臭小子,天天跟新媳妇睡在一起一定很舒服吧?我脸一红,但又不甘示弱,于是反唇相讥说,要不是你夜里来敲窗,我怎么会住过来呢?
二癞子一下就哑了口,冲我哼了声就转身悻悻地走了。
后来似乎形成了习惯,只要船队一出去,玉兰姐就把我叫过去陪她。那时候,玉兰姐在我的心里,真比自家的姐姐还亲,而她也真把我当成弟弟看。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后来玉兰姐的女儿玲玲出世。那时我已经快十二岁了,知道害羞的我在学校里已经开始刻意回避异性同学,自然也就不肯再住过去了。
三
玲玲是赵刚和玉兰结婚后的第三年才结下的果子。刚开始的时候,赵刚见玉兰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心里急得不行,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两个人为此还特意上了一趟县城去检查身体,结果两人的身体都很健康。后来听说赵刚私下里还出去找了不少秘方,但都没啥效果。就在赵刚感到灰心的时候,玉兰却有了。虽说最后生下的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儿子,但他还是很开心。每天一回家,就宝贝似的把女儿抱在怀里。
那天,他抱着女儿过来玩,正好听到我和二姐在一块商量着新年里走亲戚的事。突然就没头没脑地对正在修理自行车的父亲说,周叔,你说我们现在生孩子还有没有政策照顾了?父亲一愣,你问这干啥?赵刚看了看怀里的女儿说,现在都只准生一个,你知道我这边亲戚也不多,有的几个也不大走动了,玉兰那边更不用说,时日一长也就都淡了,我寻思等玲玲将来长大了,除了允文姐弟,自家连个走动的都没有,你说是不是挺没劲的?
父亲说,你也真想得远。怎么,刚生了一个就又想要一个了?是不是还想要个儿子?
赵刚嘿嘿一笑。
父亲说,过两天我给你去单位里问问。
几天后,父亲回来把打听的消息告诉了他,说那政策还在,不过必须间隔四年。赵刚一听乐坏了,低下头对怀里的女儿说,玲玲,听见了没,再过四年爸爸让妈妈再给你生个弟弟。
然而,当时谁都没想到,赵刚的这个愿望会因为一起偶然的事故而终成泡影。
那年玲玲已经三周岁了。
当时,打捞队因业务扩大要组建新的船队,单位有意让父亲出任新船队的队长,让他推荐一个接班人,父亲便推荐了赵刚。其实在此之前,父亲便已有这样的打算了。因此平时在船上父亲总是把赵刚拉在身边,把自己多年工作积累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他。赵刚学得也挺认真,很快就成了船上的一把好手。当然,光会干还不行,还得学会协调指挥,所以推荐他以后,父亲有时候就会把作业的指挥权交给他,自己则在一旁监督。赵刚几次任务都完成得很好,父亲对他也挺放心。
谁料想就在父亲最后一次带队作业,准备回来后将船队移交给赵刚的时候,赵刚却出了事。
那次他们船队去安徽打捞一艘沉船,作为总指挥的父亲站在指挥塔上监督,赵刚则站在甲板上现场协调。之前的工作按部就班一切都很顺利,谁知就在将沉船的货物进行吊装接驳的时候,不知怎的装货物的木箱突然开裂,箱里的东西散落下来,有一件恰恰砸在了一台正在工作的增压泵的皮管上,被砸断的皮管顿时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啸向一旁抽去。赵刚站的地方离增压泵不远,见状连忙躲闪,谁知脚下一滑人就仰面倒了下去,还没回过神来,皮管的管梢已飞快地在他的裆部掠了一下。就这一掠,当时就让赵刚疼得缩成了一团。
这次意外,不仅终止了父亲保持多年的船队安全记录,也让赵刚失去了继任的机会。受伤后,赵刚在家里休养了好几个月,公司就另任了队长。父亲为此一直感到非常遗憾。
打那以后,我就再没看到赵刚脸上出现过笑容,即使过家里来坐,也往往长吁短叹一脸愁容,整个人就好像被晒蔫的菜帮子一下子没了精神。私底下我曾听父亲叹息说,这个赵刚真是可惜了,队长做不做倒也没什么,怎么……怎么就偏偏伤了那里!母亲则陪着说,这下可苦了玉兰了。
我起初还不大明白这事和玉兰有什么关系。后来听二瘌子说了才知道,赵刚那玩意不大灵了。
四
我和二癞子交往是在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也许是之前在升学的压力下学习太紧张,所以一旦放假没了功课的催逼,顿时就感觉时间多得无处打发了。于是无所事事的我开始对对岸小街上的游戏房产生了兴趣,并很快就沉迷于其中。
那是一个寂寥的下午,游戏房里人不算多。我正在打一款叫“打波波”的游戏。这里的游戏我差不多都玩腻了,只有这款游戏还挺吸引我。当然这游戏也没什么特别,如果光从内容看,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和现在的斯诺克差不多,就是将桌面上游动的不同颜色的十几个球在规定的击打次数内打进桌面的洞里。它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这游戏还有另一项内容:游戏开始时,画面上会出现八位身材火辣的美女,任你选一位,每过一关,你选的美女就会走出来脱一件衣服,这就很刺激了——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的我正是雄性荷尔蒙分泌得正旺的时候,不管是在生理还是心理上,私下里已隐隐开始对异性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和渴望——这游戏我已连着玩了好几天了,虽然已经玩得够熟练了,但还从没有让里面的美女把衣服都脱光。
我玩得如痴如醉,把身上的游戏币一个接一个地喂进了机器。眼看着有一局闯到了最后一关,画面上那美女已脱得只剩下最后一个小布兜的时候,我心里一兴奋手就有些乱,结果连续两个空击,功亏一篑。当听到那一声Over随着结束音响起,我不由懊恼地一拳捶在了游戏机上。就在这时,一个人在身后笑了起来:怎么,打游戏还打出气了?
我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二癞子。我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他,摸出剩下的最后一个币投进了机器。谁知这一局死得更快,连小布兜都没脱到就Over了。
哎呀,玩这种游戏有什么意思?就是那美女统统脱光了,不也就一卡通人,有什么看头?二癞子在旁边一脸不屑地说。
那你说什么才有看头?我心里正有些不爽,便回了一句。
二癞子冲我一笑,想看?只要你保证不说出去,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能有什么好地方?我才不跟你去呢。我说。
二癞子摇了摇头,笑容里就有了一丝讥诮:是没那个胆吧?不是小瞧你,你还真是个嫩鸭子,就光一只嘴硬,看样子你还就只能在这儿玩这些小儿科的游戏。
当时的我正血气方刚,怎经得起这样的言语相激,当下忽地就站起来说,去就去,怕个卵!
说是这么说,然而当真尾随着二癞子拐进街头的那条小弄时,心里暗暗就有些后悔了。二癞子好像知道我心事似的,回头说,其实就看看也没什么事,要是你怕的话,现在还可以转回去。
来都来了,有什么好怕的?我兀自嘴硬。
在那条两尺宽的小弄里拐了好几个弯,二癞子在一间略显破旧的平房门口停住了脚。进来!他冲我摆了一下头。
屋里一张破旧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穿着汗背心的男人,正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用力地搓着脚趾窝。我们进去后,那人抬头朝我们扫了一眼,复又低头搓他的脚。我看着不觉感到有些恶心。
二癞子显然和这个人很熟悉,招呼说,阿洪啊,里面加片开始没?让我这小兄弟开开眼。那个叫阿洪的看了看我,龇着满嘴黄牙对二癞子说,你又在毒害小青年了。二癞子瞄了我一眼说,我是带他来增长一点知识,这在学校里可学不到。
阿洪转头看了下墙上那只积满了灰尘的钟说,那就先进去吧,再过一会来换带。
二癞子朝我一努嘴说,走。说着就领着我从对面的一扇门走出去,然后穿过一个堆满着杂物的小天井,来到了后面的一间小屋。
刚一打开门,一股浑浊而难闻的气味就从里面迎面扑来,熏得我差一点就将肚里的东西给吐出来。热烘烘的空气中除了呛人的烟味外,还夹杂着浓烈的汗臭味和脚臭味。过了好长一会,我才渐渐适应过来。借着前面电视屏幕的反光,我看到里面影影绰绰坐了有十来个人。电视里正放着一部港产的警匪片,里面劈劈啪啪的枪声响得很是热闹。
二癞子和我在角落找了个空位坐下,他掏出烟说,来一根?我摇摇头。他就自个儿把烟点上了。一支烟还没有抽完,阿洪就推门进来了。见他进来,就有人冲着他说,你这放的什么带子,一点意思都没有。阿洪没接话,等片子放完,啪地打开了电灯:今天两盘带放完了,要看的话明天趁早。就有人嘟嘟囔囔地站起来。我回头看看二癞子,二癞子做了个手势让我坐着别动。
阿洪打开窗子透了一会气,估摸着那几个离开的人走远了,才对留下的人说,老规矩,加片三元。这时,二癞子附在我耳边说,刚才走的都是生客,这加片一般不放给陌生人看,怕人多嘴杂传出去。
我不也是陌生人吗?我说。
那不一样,你是我带来的,而且今天他也不会向你收钱。
为什么?我问。
二癞子只是神秘地一笑:你看就是了,别问那么多。
等收完了钱,阿洪重又把窗关上,拉上窗帘,将刚才带进来的一盘带子塞进了放像机。
录像一开始,屏幕上就出现了一对只穿着内衣的年轻男女在相互挑逗。这让对男女之事尚还懵懂的我立马就感到脸热心跳。尽管来的时候我就隐约猜到是看黄片,心里也曾有过那么一小会的矛盾,但是最终我还是被内心里隐秘的好奇和冲动给俘虏了。在学校的时候,我就曾听到过几个男生私底下讲黄片的劲头,看着他们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心里便也暗暗想尝试着看上一次。
屏幕上的男女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脱光了,两个人喘息着像蛇一样相互搓揉着纠缠在一起……这时候,我听到身体里呼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被点燃那样,全身的血液直往一个地方涌去。那一刻,我的头发在燃烧,我的心脏在燃烧,我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燃烧……
怎么样,够刺激?等录像放完,二癞子拍了拍浑身湿透了的我说。我已记不清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因为那时的我就仿佛喝醉了一般,脑袋晕晕乎乎的。
录像里那赤裸裸的欢爱场景,对于在男女情事上尚未开化的我来说,无疑是极为新鲜和刺激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无法入睡,只要眼睛一闭,所看的一幕幕就会在脑子里重新播放出来。我努力想摆脱那些影像,但是没用,那些影像就像鸦片一样引诱着我,让我欲罢不能。同时,我的身体也在不断地起着反应,兴奋而难受。
我不知道后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片子里一样搂着一个女人。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裤裆里湿黏黏的。我有些紧张,怎么会这样呢?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一边在再而三地偷偷回味着录像带来的那种兴奋,一边又在隐隐害怕自己是不是会因此堕落。就在回味和害怕的同时,我的内心也在作着一次次挣扎。我还记得那天临走的时候,二癞子冲我说,如果下次还想看就来找我。我还能再去找他吗?不!不能去了!
然而,我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心底的诱惑。几天后,我在路上遇见了二癞子,他对我坏坏一笑说,今天又有好片子,你想看吗?我很想回答他不看,但是我的脚出卖了我。
如果说一开始我对跟着二癞子去看黄片心里还曾产生过矛盾的话,那么等看过几次以后,这种纠结就像阳光下的雪一样慢慢消失了,鞋都已经湿了还怕趟水吗?当然,除了第一次是免费外,后面我一样也是每次掏钱的。钱我并不缺,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我口袋里从不缺零花钱。
现在,游戏房对我已没多大吸引力了,倒是那条小弄隔三岔五的常去。有一次看完录像后出来,二癞子突然问我,唉,你玉兰姐的那对奶子也不小,你那时和她睡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他说着用手在胸前比画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层淫邪的笑意。
我有些恼怒:你胡说些什么呢?我和她分开睡的。
二癞子大呼可惜,说多好的机会啊,你到嘴边的肉都不知道尝。然后又咂了咂嘴说,那感觉肯定不错,要是我能有机会摸上她一两次的话……
你再胡说小心赵刚回来知道了揍你。
哈,你说赵刚,他连自己那玩意都弄不灵了还来找我?他找我正好,那我和他商量商量让我替他去帮玉兰解决困难。
听了他的话,我真火了,停下来指着他说,二癞子,你听好了,你如果敢碰玉兰姐一根头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这是干什么,她又不是你亲姐。二癞子见我真动了怒,就有些悻悻然。
她就是我亲姐!我就像一只奓着毛的公鸡,紧紧地盯着他说。
好,好,那就当我放屁。二癞子感到很无趣。
我没再理他就自顾转头走了。就在经过玉兰姐家门口的时候,她把我叫进了院子:允文你来,我正要找你帮个忙。我问,什么事?
哦,昨天晚上刮大风,葡萄架顶上的横档扭脱了,你帮我重新搭上去绑一下。说着她就转身回屋去搬来了梯子,又取来了铁丝和老虎钳。
我爬上梯子,用力把横档抬着搭回了原来的地方,用铁丝绑住后,又伸手摇了摇,挺牢。便低头对在下面扶着梯子的她说,姐你看这样行吗?
行,就这样,下来吧。她仰着脸说。
就在我转过身准备下来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从她的领口里看到了一条迷人的乳沟,我的心突突一跳,然后像被烫到似的赶紧将目光移向一边。
等我下来后,玉兰姐把东西又收拾回了屋子。洗手的时候,她发现裤管下面被梯子蹭上了尘垢,便弯腰去拍。这时,我的目光不知为什么竟然不受控制地朝她领口处瞄去。虽然里面戴着乳罩,但我还是能很清楚地看到那对浑圆白皙的乳房在随着她的拍打而柔软地颤动着。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立刻就加快了跳动的速度。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刚才二癞子说的那些话来。
玉兰姐直起身来,看见我愣愣地看着她,便在自己身上找着问道,允文,你看啥,是不是我还有哪里弄脏了?
我脸一红,像做贼被当场捉住一样,赶紧压低目光说,没什么。然后掩饰似地捧起一把水抹在脸上,脸像被烤过似的烫。
当我擦了手准备走的时候,她叫住我说,你先别走,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我说,什么事?
我看你最近好像经常和二癞子在一起,做些啥呢?
没……没什么,只是几次去对面街上偶然碰到的。我支吾着,连自己都觉得这谎说得蹩脚。
唉!玉兰姐看着我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没说出来,过了一会才道:允文啊,二癞子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千万不要和他搅在一起,他会带坏你拖你下水的。如果你没事就多过来坐坐,陪姐聊聊。平时你功课忙,也难得过来坐了。
我不敢看她,只是低头嗯了声就从她那里出来了。
自从看了黄片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做那样的梦。今天,我又做梦了。所不同的是以往我从没看清过梦里那些女人的面容。但是这次不同,当那个被我搂着的女人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竟然就是玉兰姐!我吓了一跳,顿时就醒了。
怎么会是她呢?我坐起来,看着自己湿湿的裤裆,感觉自己很下流。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梦竟是个预言,玉兰姐居然真的成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
五
事情的发生有些让人始料不及。
那时已经开学,不知为什么,经过了这个暑假的我再回到课堂里的时候,已经无法像以往一样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了,常常听着听着脑子就走神。特别一到下午,就忍不住会想今天不知录像室里又搞到什么新的带子了。于是我就开始编着谎请假,等请了两次老师开始怀疑不准假的时候,我便找着机会中途开溜。老师无法容忍我的这种行为,于是找了我母亲。母亲很是光火,回来问我为什么逃学,我只说是溜出来打游戏机。母亲于是很不客气地断了我的零钱。但这难不倒我,我只要偶尔省下一顿早饭或午饭,那几块钱就出来了。母亲根本管不住我。就算我对父亲还有点憷,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回来了受点皮肉之苦,他一走不还是天高皇帝远。所以我依然如故,气得母亲天天见到我就叫我败家子没出息。要是她知道我逃了课是为了出来看黄带,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呢。
然而,我没想到看黄带的事会被玉兰姐知道。
那天看完录像,我像一个吸鸦片的人过足了烟瘾一样,满面红光地从小巷里出来。刚走了几步,就觉得旁边好像有人在看我,我一转头,就见玉兰姐正站在对面杂货铺门口,她一言不发,脸上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讶和气愤。
玉兰姐,你怎么在这里?我尽量装着一种无事的样子,心里却想着赶紧跑开。
她没回答,推着自行车过来,用手指了下后面,坐上来,我带你回去。我不想这么早回去,便站着不动。上来!她的口气少有的坚决。我没办法,只好坐了上去。
到了她家门口,她把车停下对我说,你来,我有话问你。
进了屋,她开门见山就说,你每次逃课是不是都去那里看黄带了?
没……没有。我嘴上否认着,心里却很惊讶她怎么知道。
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这附近谁不知道那儿放这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我还知道,那录像室就是二癞子和那个阿洪合开的。你说你,怎么好好的学不去上,去看这个?你家里人还一直在望着你考大学呢。你竟然……她摇着头说不下去了。
我第一次看到玉兰姐这样对我生气,所以心里就很尴尬也很难为情,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
看我这样子,玉兰姐怕话说重了,于是缓了下口气说,允文啊,你和他不一样,可千万别跟他学,像他这种人早晚要出事的。
我没吭声。
玉兰姐见我一声不吭,长叹一声说,唉,我也知道,光凭两句话是拉不回一个人的。
我依旧无语。
就这样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她突然低声问我,允文,你说实话,你现在是不是喜欢女人?
我一怔,脸腾地就红了。
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说,待会儿你进房里来,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就进房去了。
我有些好奇,不知她会让我看什么东西。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后,就听她在里面说,进来吧。
我走进房去,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玉兰姐竟然赤身裸体地斜倚在床头,从屋顶天窗上投下的一道倾斜的阳光,正亮亮地照在她身上,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反射着一圈洁白的光晕……虽然说我在录像中已经多次看到过女人的身体,但是,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个真实的女人我还是第一次。我僵立在那里,只觉得脸颊滚烫喉头发干。
你过来。她冲我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因为那时我的脑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走到近前,她牵起我的手,把它放在了她的乳房上。阳光下,她的乳房就像一只硕圆的白馍,殷红的乳头就像樱桃一样翘翘地挺立着。
仔细摸摸,这就是女人。她轻轻对我说。
于是,我的手第一次触摸到了女人的乳房,它温热光滑,柔软而富有弹性。那种感觉就像浮在水面那样舒畅,又像睡在云朵里一样惬意。我摸着揉着,只觉得身体里某样东西好像一条蛰伏的蛇,一下子就窜了起来。眼前不由闪现出录像里那些男女纠缠在一起的情形来。我只感到一股热血往上一冲,一下就把玉兰姐扑倒在了床上。
不能……允文你不能!玉兰姐一边说一边往外推我。但这时的我脑子里已是一片混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沸腾,它们在我的身体里越涨越高,就像洪水一样翻滚着激荡着盲目地寻找着突破口。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条温柔的通道,它们呼啸着聚在一起,在碰撞中体验着浪涛掀起的快感。当一股巨大的浪涛在呼啸中渐渐形成并高高跃起的时候,通道前面突然出现一马平川,于是这些汹涌的浪涛顿时奔腾而出一泻千里……
当洪水慢慢从我身体里退走的时候,我发现玉兰姐的手正抱着我。
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和玉兰姐做这种事呢?清醒过来的我一时傻住了。这要让父母或者赵刚知道,这还……我不敢想下去了。再看玉兰姐,她闭着眼,也看不出她是不是生气。
我颤颤地叫了声,玉兰姐……
玉兰姐睁开眼,用手指了指衣服示意我穿上。我穿好后,扑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她一惊,赶忙来扶我,允文,你这是干什么?
我紧张得浑身颤抖:玉兰姐……对不起……我……
话还没说完,嘴就让她给捂上了:不要说了,姐不怪你,先起来,出去等我。
我在外屋等了没多久,玉兰姐就理着头发从里面出来了,还给我打了一盆洗脸水:快洗把脸,看你满头都是汗。
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我心里松了不少,但还有些不放心:玉兰姐,你真不怪我?
她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说,都这样了,姐还怎么怪你呢?
那你不会告诉我父母吧?
这就得看你听不听话了,如果你还去那地方……
不了,我下次再也不去了。
玉兰姐见我急忙忙地讨饶,抿嘴一笑。
接下来我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能低着头局促地坐在那里。有几次偷偷抬头,看见玉兰姐都在瞅着我笑。我不知她在笑什么,但是在她的笑容里,我仿佛听到了自个儿心里花开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天色不早了,我便站起身要走。玉兰姐送我到院子里时轻轻叮嘱说,你说的话不要忘哦。不会。回答的时候,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找打……玉兰姐轻嗔着打开了院门。这时我发现,她的脸上多了一抹好看的红晕。
作为生命中一次全新的体验,那个阳光倾斜的下午自此就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成了我从男孩蜕变为男人的起点。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觉得心里好像多了一样柔软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每次看到玉兰姐我都感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每天放学回家,我第一眼盼望的就是能看到她。但是,真看到了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每次她来我家,我总躲在一旁偷偷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笑容和每一个眼神。
我又开始和小时候一样没事就往她那里去了。母亲起先有些奇怪,但由于我一下子改掉了逃课的毛病,她在惊喜之余自然认为这是玉兰姐劝说的结果,所以也并没说什么。
每次去后,我的话依然不多,只是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她走到哪我的目光就跟到哪。有好几次,她奇怪地问我,允文,你在看什么?我便仿佛被抓到了什么似的慌张地红起脸来。
然而,即便这样也无法让我不想她。特别是晚上,脑子里总不时地闪现出她的身影。为了缓解这种念想,我趁去她家的机会偷偷地取了一张她的相片来,夹在我常看的一本书里,每天躺在床上我都要解渴似的取出来看看。
如果说相片一开始还能消解我一时的念想,那么到后来,它却给我带来了一种臆想的冲动。那种冲动就像一头不安分的小兽在我心头抓挠着拱动着,好像在等待着某个时机。终于,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这头小兽突然一下子就窜了出来。
那天午后,母亲和姐姐她们上街去买东西,顺便把玲玲也带着去了。她们走后,我突然变得坐立不安,于是就起身去了对面。玉兰姐正在院子里洗头,见我去了就招呼我进屋去坐。玉兰姐穿着一件略显弹力的鹅黄色薄型羊毛衫,午后的阳光如水般泼在她身上,将她身体的凹凸之处照耀得更显抢眼。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我的心当时就突突跳了起来。我一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呼吸,一边却忍不住让目光沿着她身上的曲线游走。
这时,她让我过去帮她将滑下的衣袖往上捋一捋。当我握住她那柔软光滑的手臂时,心里不由一颤。与此同时,目光已不受控制地触摸到了她浑圆鼓凸的胸部。刹那间,我心中的那头小兽一下子就膨胀了起来。几乎连想都没想,我就伸手紧紧抱住了她。玉兰姐愣了一下,但好像马上就明白了。不过这次她没有作任何推让,而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大的鼓励,于是我低下头紧张而大胆地吮住了她红润的双唇。她低低哼了一声,手中的梳子掉在了地上……不多一会,她便紧紧搂住了我并热烈地做出了回应。这时,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出微微的颤抖……
很快,我就看到那道倾斜的阳光再次在眼前混乱地晃动起来……它就像无形的火焰,将我们的身体燃烧得吱吱作响。在近乎疯狂的纠缠中,我分明听到了玉兰姐喘息的呻吟……
玉兰姐其实是愿意和我在一起的。我的直觉告诉我。
六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没有错。打那以后,玉兰姐看我时那水水的目光里就多了样东西。
我们的关系彻底地改变了。虽然平时我们装得若无其事,甚至比原来的话还要少一些,但是只要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会像两只饥饿的水蛭一样吸在一起。那段时间里,我们像中了魔似的贪恋着对方的身体。
有一次她在事后凝望着我说,允文,你救了我,原本我的心早就死了,是你把它救活了。
我当时很为自己能给玉兰姐带来快乐而高兴,却根本没意识到救活这颗心的后果。
如果说一开始她还有所收敛和克制的话,那么后来,当她逐步摆脱了心里的某种顾忌和羁绊,就渐渐开始变得投入和疯狂,有时恣肆起来甚至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她就像一团被释放的火焰,不仅尽情燃烧着自己,也燃烧着我。
面对她的这种疯狂,我在暗自心惊的同时,心里也开始渐渐害怕起来。特别是每次听到她在纵情时从胸腔里发出那种忘我的呻吟时,我都很紧张和警觉,就怕这声响被别人听见。因为我明白,万一这事漏出一点风去,不要说会被父亲捶死,脸上这张皮也会被桐花湾人的嘴巴给嚼碎的。
就在我为此开始感到紧张和不安的时候,在一个晚上,我无意中从父母那里听到了一些有关赵刚和玉兰姐的议论。
那天晚上,也许是多喝了一点母亲做的咸鸡汤,我睡下不久就感觉嘴巴有些发干,于是起身披了衣服出来找水喝。在从父母房间门口经过时,就听到里面父母在说着什么。本来我并不在意,可不知怎么就听见里面提到了玉兰姐,于是便蹑手蹑脚走过去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只听父亲在里面叹着气说,我本以为当初把他们撮合在一起是做了件好事,没想到事情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谁说不是呢?你说当初两个人好好的,也没哪个晓得赵刚会受伤,而且还偏偏伤在那个地方。不过玉兰这么做也确实过分了点,怎么能提出分床呢,难不成她想离婚?母亲说。
赵刚也这么担心,他怀疑玉兰现在外面是不是有了人,不然不会这么做。
不会吧?我倒从没听说她和别的男人有什么亲密的来往,她家里除了允文有时候去去,也没见有别的男人去过。
允文去干吗?
你说能干吗,不就是过去玩玩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允文从小就和玉兰讲得来。像那一阵子,允文不知中了什么邪,经常逃课,要不是玉兰,现在恐怕早被学校开除了。
还有这事?你怎么从没说过?
他现在已经守规矩了,我还说他干啥?
唉,也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考上大学。
我听到里面说到了我,就想转身走开。谁料父亲停了一下又说,明日你关照一下允文,没事就别老过去,孩子现在也大了,赵刚和玉兰又是这种样子,不要没事让别人嚼舌头根子。
这倒是……
随着母亲的一声叹息,屋里很久再没言语。我定定地站了会,便端着茶杯悄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尽管夜的凉意让我感到身上有些冷,但是上床时我还是发觉自己两个手心都被汗弄湿了。
这一晚,注定成了一个难眠的夜。我开始用冷静的目光审视自己与玉兰姐之间的这种关系。虽然这时的我还无法用自己的经验来揣测出她和赵刚出现这种状况的背后是出于什么想法,但我已经很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关系延续的危险性。何况现在赵刚已开始心存怀疑,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再这样下去,万一……
一连几日,我都为此感到心神不宁。偏偏这个时候,二癞子因在小镇上和人通奸被当场捉住打折了腿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桐花湾。这让心中本就不踏实的我更加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害怕和恐惧。终于,我决定不再和玉兰姐私下交往。
对于我的突然疏远,玉兰姐肯定是很迷惑的。有好几次我放学回家,看到她站在自家的门口冲我招手,好像想跟我说话。但我只是点下头就过去了,我不敢停车更不敢和她接话,因为我怕我的决心在她那如水的目光中会像泥筑的堤坝一样垮塌。
然而,对于一个血气方刚且已品尝过异性妙味的毛头小子来说,要拒绝一个近在咫尺的诱惑,是要有一定意志力的。尽管我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再去想她,但我的身体却总在夜晚时分时不时以勃发的姿势提醒着我。于是我开始害怕夜晚,我担心这一个个夜晚最终会稀释我的决心俘虏我的意志。
好在我的这份担心没过多久就被一个叫章佳蕙的女孩消解了。准确地说,是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个女孩身上。
章佳蕙是我隔壁班的,人长得很清秀,是典型江南人家小家碧玉式的女孩。我和她走近也是一个偶然。那次我上学时半路碰见一个女孩正推了辆瘪了前胎的自行车在走。经过时撇头一看,认出是隔壁班的章佳蕙。当满脸通红的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也不好意思视而不见,于是就下车帮她把车推到了附近的修车铺,然后带着她去了学校。出于感谢,第二天她放学的时候就请我去路边吃了烤肉串。举手之劳就让人家女生请客,这总有些说不过去,因此隔天放了学我就等着再回请她,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由于她就住在河对岸,所以后来我上学放学的时候,就有意等了她一起走。
有要好的同学私下问我,是不是在和章佳蕙谈恋爱?我只是笑笑并不作解释。虽说老师曾不止一次地告诫我们,上学期间不准谈恋爱,但这种空洞的警告又怎么阻止得了青春的萌芽和骚动?当时学校里同学们私下谈恋爱的现象早已不是个别,有的甚至在同学中都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我得承认自己的确是喜欢上了章佳蕙。虽然从异性的角度看,章佳蕙长得没玉兰姐漂亮,也缺少她那种少妇特有的成熟丰韵。但她就像一朵伫立在水中的芙蓉,散发着清纯的幽香。特别是她笑起来总是轻浅浅的,就像一缕微风,不大却也足以将你心里的一池春水吹皱了。
现在每到傍晚,我的心就又是满满的了。如果说以前我装着玉兰姐的时候,心里更多是狂野和冲动,是暴风骤雨的想象,那么现在,心里则是一片甜甜的宁静和憧憬,就像含苞的花儿暗自裹着满腔的芬芳,等待着绽放的一刻。
我知道章佳蕙的心里也蕴含着这样的芬芳,因为有好几次约她星期天出来,她都没有拒绝。我们一起去小镇上尝小吃看电影,一起去江边的小山上玩耍,快乐的心情就像蝴蝶的翅膀轻盈调皮。
正当我像蜜蜂一样围着章佳蕙采集初恋的甜蜜时,身后远远的一道目光让我阳光般的心情隐隐闪过了一丝阴霾。那天,我约章佳蕙去镇上逛街,两人正牵着手走着,章佳蕙朝后瞄了一眼,突然对我说好像后面有人在跟着我们。我一惊,当时第一个反应是不是母亲或大姐,当她们看到我和女生逛街,回去肯定要烦我。可当我回过头去,在来往的行人中却没发现她们。我对章佳蕙说,没谁,是不是你看错了?不会,刚才从城中公园出来我就注意到她了,她在我们后面都跟了有半条街了。你再回头瞧瞧,就是站在时尚服装店橱窗前的那个女人。章佳蕙说得很仔细。我循着服装店方位看去,发现站在那里的人居然是玉兰姐。怎么是她!当我看过去的时候,她没有回避,也用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虽然我说不清楚那目光里都有些什么,但我还是心头一凛。我扯了一下章佳蕙说,我们走我们的,别理她!章佳蕙疑惑地问,你认识她?她就住我家斜对面。那她跟着我们做啥?管她呢,走,我们去看电影去!说完我就拉着章佳蕙进了前面的电影院。
后来有几次,我遇到玉兰姐的时候,她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不知为什么,每当遇见她这样看我,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想逃的欲望。我不知道在她看来我这是不是喜新厌旧,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我总对那目光有些担心,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事会发生。
事实证明,人的感觉有时候是挺准的。
那是暮春的一个下午。正好是星期天,也是章佳蕙的生日。隔天我们就已约好下午一起出去玩,然后晚上一道用烛光晚餐。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时刻,所以出门前,我特意换了件新的衬衣,还穿了平时很少穿的西服并打了领带。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发现自己这么一收拾还是蛮帅气的。
出来给自行车打气的时候,正在院角给花浇水的母亲见了我的穿戴就颇为惊讶地问,你穿得这么整齐干啥去?我同学生日,今晚就不回来吃饭了。不就是出去吃顿晚饭么,简直作怪。母亲轻斥说。接着又关照,晚上早点回来。
哎!我边打气边应道。就在这时,只听身后有人说道,呀,允文这是要去约会啊!我扭身一瞧,玉兰姐正牵着玲玲的手跨进门来。
同学生日。我本不想答应她,可又怕她说出什么来,于是含糊地应付说。
这时,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对母亲说,哦,周婶,你们家里有没有电?母亲说有啊。难道是我家保险丝又烧了?刚才我洗衣服的时候洗到一半突然就没电了,所以过来问问。要不,让允文现在帮我去看看?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道,那允文你就过去看看吧,如果不是保险丝的事你不懂就别瞎动,待会儿我去叫老胡,他是电工。
虽然我心里扭着不想去,但母亲这么说了我也只好过去看看。
那玲玲你在这里陪奶奶玩一会。玉兰姐说着就同我去了她家。
进屋后,她说你先等会,我去找了工具来。说着就进了房间。我站在外屋,伸手摁了下电灯开关,果然不亮。等了一会见她不出来,就自己搬了张凳子上去打开她家的电表箱。拔下瓷插一看,保险丝没有烧断,只是从一边桩头螺丝上脱落了,于是便帮着绕了上去。下来一摁灯亮了。于是我冲里屋说,别找了,好了。说着就往外走。还没走几步,她就冲过来从后面把我紧紧抱住了:允文,你就一点不想姐吗?我扭了扭身子想挣脱开来,可是她双手箍得很死。允文,姐可每天都想着你啊,你怎么就不理姐了呢?
我呆呆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我感到了颈脖处有两片柔软贴了上来。顿时,一种熟悉而久违的冲动立马就涌了起来。我转过身,一口吮住了她的双唇,她的唇上有一种淡淡的草莓样的香甜。我们狠狠地吮吸着对方,尽管这样的吮吸一度让我们感到窒息,但我们就像两条水蛭一样,相互吸住了对方,谁都不想先松口。
如果不是她后来说出来,保险丝的桩头螺丝是她故意拧松的,我或许还不会清醒过来。这时候,我已经跟她进了房间,她正开始给我脱外套。她的这句话当即就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一下子灵清过来。我一把推开她,拿起衣服边穿边往外走。她追上来扯住我说,允文,你别走!我拨开她的手,头也没回就走出了她家的院门。
出来后,我抹了下有些发麻的嘴唇,发现手背上有些淡淡的红,才明白刚才淡淡的草莓样的香甜原来是她涂的唇膏。我心里就很躁,怕待会儿章佳蕙看出什么来。就赶忙回家去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确定脸上干净了心里才踏实了些。母亲在一旁疑惑地看着我。我半是掩饰半是解释说,刚才忘洗脸了。怕母亲再说什么,说完后就赶紧推着车子出来了。
到了约好的路口等了一会,就见章佳蕙从对面慢慢过来了——她家离路口不远,站在阳台上就能瞧见——见她过来,我才想起刚才心里乱乱的居然忘了买生日礼物,不由就有些气恨。好在反应还算快,便对她说因为想来想去不知送什么好,所以只能和你一起去买了。后来,我们一起逛街的时候,我给她买了一只维尼熊。她很喜欢。直到那时候,我的心思似乎才开始真正投入到了这场约会中。
我们的烛光晚餐其实很简单,只是在一家小饭店里要了一个小包厢,叫了两瓶啤酒和两样小菜,然后点上逛街时买的一个烛杯,再加一个小型的生日蛋糕。但是仅仅这些就已经足够了。当盈盈的烛光照亮小包厢的时候,当握着对方的手品尝蛋糕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小纸船,在幸福的水面上轻轻摇晃。
然而,我不会想到,这顿烛光晚餐竟然是我和章佳蕙分手前最后的浪漫,那一刻的幸福成了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缕霞光。
事情是在我以为这次约会圆满结束的时候突然发生的。当时我已将章佳蕙送到了约会时的路口处,我本想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的,但章佳蕙从后座上跳下来说就到这里吧,再过去怕被家里人看到。我一想也对,便也下了车。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天气有些闷,骑了一路车竟感到身上有些汗意,便把外面的西装脱了。然后走到章佳蕙跟前,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张开双臂说,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们是不是应该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说晚安?章佳蕙害羞地低下了头,然后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在我唇上快而轻地啄了一口。我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顺势把她搂在了怀里。透过薄薄的衣衫,我的胸口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就在我准备贴着耳朵把这感觉告诉她的时候,她身子突然一硬,接着便用力推开了我。我一愣,怎么了?
你衬衣领子上怎么会有口红印?她盯着我问。
我脑子嗡的一下就短路了。接着快速倒带一般,马上就想起玉兰姐从后面抱住我的情形来。这个……我张着嘴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不是除了我之外你还和别的女孩交往?没有!没有?那怎么你衣领上会有口红?你到现在还在骗我!既然你有了别的女孩,为什么还要和我好,为什么今天还要来找我?她越说越激动,鼻翼不停地翕动着,眼里泛起了潮湿的泪光。佳蕙,你听我说……我上前一把拉住她。还要说什么,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甩开我的手说。我……我……这时的我笨嘴拙舌,急得浑身冒汗硬是想不到一条解释的理由。周允文,我真是看错了你,我没想到你原来也是个花心萝卜,你不用再找理由解释了,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说着她把那只维尼熊使劲扔到我身上,然后一边哽咽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跑过了路口。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直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路口对面的某个拐角,都还没回过神来。怎么会这样?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就像停顿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梦里。
天边滚过一阵闷闷的雷声,不一会儿,路灯的光圈里就开始有了闪亮的线条……
雨很快就下大了,当冰凉的雨水像溪流一样在脸上快意流淌的时候,我才感到从心底深处传来的一阵锯裂般的痛……
七
因为往事的萦绕和纠缠,我睡得很晚。当我从啁啾的鸟声中醒过来的时候,听见母亲已在厨房中忙碌了。我赶紧起来。刚吃完早饭,大姐二姐她们就回来了。不一会,那些邀请来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也都来了,院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
香烟缭绕,磬钵叮当。一番忙碌后,家里的仪式方告一段落。二姐在招呼那些人喝茶时,我随母亲去房中取父亲的遗物。其实母亲早就把那些东西打在一个黄布包袱里准备好了。我接过包袱,有些好奇地打开看了下,发现除了几件父亲以前穿过的衣服外,还有两面红绿各一的小旗和一个已经锈迹斑驳的哨子。我知道,小旗和哨子是父亲在船上指挥工作时用的,虽然后来改用了扬声器,但这两样物件毕竟跟了他多年,所以退下来的时候就带回来留作了纪念。
看着这两样东西,我默默无语。我知道,这两样东西不仅见证着我父亲的骄傲,也目睹过父亲的忧伤和遗憾。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听母亲说过,说父亲喝了酒看到这两样东西,看着看着就会掉下泪来。母亲曾试图想把东西藏起来,但只要一动它们,父亲就会冲她发火,母亲也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我,让我想办法劝劝父亲。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因为我知道父亲心中始终积着一个永远无法消解的块垒,那就是他一心培养的赵刚最终没能把他这手里的东西接过去。他的喝酒他的流泪都是因此而起,这岂是我这个做儿子的能劝解的?
沉湎在忧伤里的父亲终于在一次酒后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他去世时离他六十九岁的生日只差几天。本来他的身体一直很好,活个八九十岁应该没有问题。可是……
父亲的墓就在长江边的君山上。说是山,其实只是一个七十多米高的丘陵,只因地处偏僻,所以就成了一个墓地集中区。
整整三年。当再一次站在父亲坟前的时候,我禁不住又一次失声恸哭。我心里无比愧疚,不仅仅是我出去后很少回家探望二老,也不仅仅是因为当初我赶回家时父亲已经入殓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更主要的是我觉得对于父亲晚年的忧伤以及早逝,我是负有很大责任的。
沉浸在悲痛和自责中的我,几乎是在机械的状态下完成整个仪式的。下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什么,问大姐有没有纸了,说想去看看赵刚。大姐问,你怎么想起他来?母亲在一旁说,允文难得回来,既然来了去看看也是人情。大姐便将剩下的两刀纸给了我,说,你知道他埋在哪里吗?我指着北面一处说,是不是就在那一块?在那棵歪脖子树那里,要不要带你去?母亲在一旁说。不用了,你们先回吧,我去去就来。我说。
走到那棵树下,我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赵刚的墓。赵刚的墓就坐落在一片荒草丛中。一晃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忏悔。赵哥,今天我跟你赔罪来了。我在心中轻轻说道。
当我站在墓前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墓好像被清理过,而且地上还残留着烧纸留下的黑屑。难道最近有人来过?是她么?难道她也是来忏悔的么?我朝四周看了一下,除了树不见一个人影。
我整整衣衫对着赵刚的墓恭恭敬敬地跪下,然后磕了三个头,尽管我知道这并不能弥补我以前所犯下的过错,但除此之外,我此刻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了。磕完头,我点燃了手中的纸。看着跃动的火焰,往事再一次涌到了眼前……
章佳蕙和我的分手,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大的打击。自然,我将这一切都归咎在对面的那个女人身上。但是,除了对那女人再不理睬外,我实在没有什么办法来缓解心头的积怨。一天,突然想起在书里还夹有她的照片,便想找出来撕了。可是我把那本曾经夹放照片的书找出来翻了个遍,竟然没有找到,想了半天也不知遗失到哪里了,于是一番忿忿后便也只得作罢。
就在我以为从此再也不会和那个叫玉兰的女人产生瓜葛的时候,事实却再一次戏弄了我。
事情就发生在我和章佳蕙分手后不久的那个暑假。一次我出去找同学玩的时候,同学告诉我说章佳蕙又有新的男朋友了,人长得还蛮帅的。我听后,嘴上说关我什么事,心里却是有些酸溜溜的。说来也巧,就在同学将这事告诉我没过两天,我就在小镇的电影院门口碰到了他们。当时,章佳蕙正从那男的自行车后座上下来。下车后她朝我这儿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我估计应该是看到的,因为我就在树阴下的海报栏前,和她也就二十来米的距离——我看到她好像冲我微微撇了下嘴,就扬着头和那个男生一起走上了电影院的台阶。接着,章佳蕙去电影院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根冰棍,把外面的纸撕了递给那男生,然后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向售票的窗口。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心里流淌着青苹果被挤碎后的酸涩。正想转身离开的时候,就听后面有人说,允文,看电影呢?我回头一看,居然是玉兰!她穿着一件水红的棉质无袖衫,衣摆松松挽了个结。下面一条收腿牛仔裤,把她的臀部包裹得紧绷浑圆。这身打扮,使得阳光下的她看上去整个人充满着靓丽的活力。
我本不想理她,便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可这一转就看到了章佳蕙和那男生一起走进影院的身影,当下心一动就改变了主意。我是想看电影,你陪我看吗?我冲她摆了下头说道。这个突兀的提议让她显然有些意外,她顿了一下然后有些忙乱地说,玲玲还在我同事家里呢,要不我先去打个电话,说晚点去接?
我们走进电影院的时候,银幕上刚打出片头。由于里面人不是很多,所以进去后随便就找了个位子。借着里面还没完全熄掉的灯光,我很容易就看到了坐在我们前几排的章佳蕙他们。那男生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引得章佳蕙捂着嘴哧哧地笑。
灯很快都灭了。但借着银幕上的光,我还是能看到前面两个人的头不时凑近了低语。
银幕上放映的是一部惊悚推理片,应该说是挺吸引人的,但我却始终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电影的情节中去,时不时的我就把目光瞟向前面的两个头影。
电影终于结束了,当灯亮起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所希望看到的那一幕就快出现了。果然,当章佳蕙站起来转身看到我和玉兰一起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明显怔了一下。在从通道走出来的时候,我故意伸手挽住了玉兰的腰,还特意回过头去冲章佳蕙挤了下眼。看到章佳蕙回避地转过脸去,我感到了一阵报复的快意。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天和章佳蕙一起看电影的男生,其实是她当兵回家探亲的哥哥。据后来一个和她要好的闺密透露说,本来她对我多少还是留有一些感觉的,但是我的所作所为一下子就把她仅剩的一点感觉也搞没了。
然而,至今让我后悔的并不是那幼稚可笑的举动让我最终失去了和章佳蕙和好的机会,而是因为那天的事竟给后来那场大祸的发生埋下了引线。
不知是因为初恋的失败使我空缺的感情无所归依,还是那天玉兰的性感靓丽再一次诱惑了我,反正那场电影以后,我对她冰冷的态度就在那个夏天的烈日下慢慢融化了。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小心地控制着保持正常的交往,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体内那种蓄洪般不断鼓胀的渴望终于再一次冲破了理智的防线,使我们重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疯狂。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出事的下午。那天桐花湾的蝉声似乎特别的喧闹,然而,它们声嘶力竭的叫喊并没有能引起我特别的注意。吃罢午饭,我正躺在床上小寐,隐约就听到了对面传来玲玲的声音,我知道玉兰她们回来了——这时她已经转为正式工。除非轮到值班给少数住厂的职工准备晚饭,一般下午她都回来——心里便蠢蠢欲动想要过去,可是偏偏母亲因头痛下午请了假在家休息。也许是母亲看我最近过去的次数又多了,所以时不时就会唠上两句。我也是怕她起疑心,因此过去的时候也尽量注意着避开她。
我又躺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想着要过去,便轻轻下了床,蹑手蹑脚去母亲房门口探了探,见母亲睡得正酣,便贼一般溜了出去。
对面的院门虚掩着,我闪身进去后,就见玉兰正在给玲玲洗头。当她看见我的时候,我把食指在嘴边竖了竖,示意别出声。她立时就明白了,对玲玲说,快把眼睛闭上,小心洗头水弄到眼睛里去。我微微笑了下,悄声走过去在她腰上轻轻摸了把。她努努嘴让我先进房去。
一会儿,就听她在外面对女儿说,玲玲,待会儿你去小胖家里玩一会吧,妈妈想要休息一会。玲玲不肯,说小胖在幼儿园欺负她,她不想和他玩,她想在家里陪妈妈。妈妈要睡觉,你又从来不肯好好午睡,在家里还不闹着妈妈?这样吧,那你就去找小芳玩,前两天她妈妈不是还请你吃棒冰吗?今天妈妈给你钱,你也去买根棒冰请小芳吃。等妈妈醒了去小芳家接你,好吗?
哄了好一会,玲玲才勉强答应着出去了,接着便听到了玉兰关门的声音。
玉兰才进房来,我就迫不及待撩起她的上衣,一口含住了那殷红的乳头,在近乎饥渴般的吮吸中,她很快就发出了欢愉的呻吟,身体也因为兴奋而颤栗不已。不一会,我们就成了两条被剥光的鱼。
嘶鸣的蝉声远去了,窗外耀眼的阳光也褪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此刻,沉浸在欲望中的我们就像两条奔腾的洪流疯狂地绞在了一起,泛着油光的身体如汹涌的波涛在不断地扭动着,翻腾着。外面的世界消失了,耳边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疯狂的潮水终于渐渐退去了,世界慢慢回来了。我们就像两尾被抛弃在沙滩上的鱼,浑身疲软地躺在那里。躺了一会,我想到母亲还在家里,万一她醒来后看到我从这里出去,只怕又要被数落了,于是就起身穿上了衣服。见我起来,玉兰也就跟着起来了。正在我们穿好衣服走出房门的时候,就听远处有人在喊,不好了,有人从闸上掉下去了!不一会,墙外巷子里就有了杂乱的脚步声。只听有人在问,谁掉下去了?另一个声音回答道,还不清楚,听说好像是个小女孩。
话音未落,站在我身边的玉兰突然就一个哆嗦,她一脸张皇地说,我要去找玲玲。说着就急匆匆地打开院门跑出去了。
我怕跟出去被别人看见,就故意在里面呆了几分钟才从她家里走出来。谁知刚出门,我就看到了正站在家门口的母亲。我当下就呆住了,一时停在那里不知如何进退,胸腔里的那颗心就像锤子一样叮叮咚咚地砸个不停。当我硬着头皮走回家去的时候,母亲一直冷冷地看着我。等我进了家门,她反身把门关上,问道,你一直在那里吗?我说,没有。说着一头扎进厨房去洗脸。
被凉水一冲,脑子开始转过弯来:刚才我出去玩了,回来的时候在路口听见有人说好像一个小女孩掉到闸下去了,我是怕玲玲出事,所以去看看,谁知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门还开着。尽管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但这番谎话自以为编得还比较顺溜。
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相信,但至少我为自己从玉兰家里出来找了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母亲在那里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过去打开院门说,你在家呆着,我去闸上看看。出门的时候,我好像听她叹了口气。
母亲走后,我取水洗了洗身子就爬到床上去了。不知为什么,躺在那里竟然毫无往常那种完事后的轻松快意,心里总感到有些别别的不踏实。耳朵里除了铺天盖地的蝉声之外,竟也听不到外面有一丝别的响动,仿佛整个桐花湾的人一下子都走空了。
傍晚时分,我从相继下班回来的大姐二姐那里确认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玲玲从闸上掉下河淹死了!至于经过,因为她们也是听说的,所以说法不尽一样。等母亲回来后,我才从她的叙述中知道了比较确切的经过。原来下午玲玲去找小芳的时候,小芳家里没人,后来就跟着河边一帮游泳的小孩上了船闸。船闸开启铃声响过之后,别的小孩都下来了。看闸的人问那些小孩,上面还有没有人?有小孩回答没人了,偏偏忘记了还有玲玲。玲玲因为不懂,还俯身横趴在栏杆的下栏上探着头看河景。看闸人也是大意,就没有再上去检查。结果船闸一动,她就从栏杆的空档里掉了出去。由于开闸时闸内外的水位有一定落差,所以玲玲掉下去后很快就被水流的漩涡卷走了。等后来被捞起时,她已经被冲出去两三百米了。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说没就没了,这对所有天天看着这个生命渐渐长大的人来说,无疑是十分痛惜的。大家在惋惜悲伤的同时,私下里无一例外地把指责投向了玉兰:孩子还那么小,怎么就把她一个人放出去呢?等指责过后,也有人就流露出了猜疑的眼光。而此时的玉兰整个人已心神俱散,嘴里除了整天嘟囔着是我害了你之外,已再不会说别的了。
玲玲的死,让我的心在巨大的撞击中背上负罪的十字架,它重如石磨,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虽然她没有直接死在我的手上,但我却是这场大祸的始作俑者。我为此大病了一场。
当然受打击最大的莫过于赵刚了,他得到消息后匆匆赶回来,仅仅几天人就苍老了许多。本来按我们那里的规矩,小孩早夭一般是不进墓地的,但他却坚持给玲玲立了个墓——他当时的心情我是在有了自己的女儿后,才突然明白的——女儿的夭亡无疑把他生活中的最后一缕阳光给彻底抹去了,这在很大程度上也给他后来的出事埋下了伏笔。
暑假结束的时候,我的病终于好了。但我已无法再面对那个破碎的家,再无法面对这个见证我罪孽的地方。所以开学后我以功课紧张为由住在了学校,在学校里我一改以往的懒散,拼命地用功。就在老师和父母都在惊诧我的改变时,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我的认真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争取考出去,逃离这个让我良心受到谴责和折磨的地方。
两年后,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从此离开了那个小镇,离开了留有我青春期梦魇的桐花湾。
也就是那年年底,我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赵刚出事了,在一次长江沉船的打捞过程中被淹死了。对于他的死因,父亲一直想不通:虽然水下混沌一片不辨东西,但是对于潜水经验丰富的赵刚来说,这完全不成问题,他从沉船底舱返回时怎么会摸错舱门呢?这可是新手下水才会出现的低级错误啊。这个错误直接导致了那根从打捞船上拖下连接在铅制潜水头盔的输氧管,因缠绕拉拽而使接口处出现漏水——据说他被捞上来的时候,密封的头盔里已全是水了。
八
仪式结束后照例是要热闹地吃上一顿的。大姐早就在镇上一家酒店里订了两桌。隔壁那桌几个小时前还是一脸肃穆的和尚道士,现在脱下僧衣道袍后,也一样荤素不忌酒肉穿肠了。大姐二姐她们或许是因为一桩事情了结了,所以神情很放松,也有说有笑的。然而,此时的我却还没从那些沉重的回忆中完全走出来。
由于我明天上午就准备回去了,所以大姐二姐她们也将此当作了践行酒,两个姐夫不时给我敬酒,很快我就有些不胜酒力了。若不是母亲出来阻止,或许我就醉倒在他们轮番的热情中了。
酒席结束后,大姐他们坚持着将我和母亲送回了桐花湾。坐聊了一会,见时候不早才起身散去。二姐临出门时,拉着我的手说,允文啊,母亲年纪大了,有空多回来看看。我们也知道你工作忙,但你可不敢忘了这个家啊。二姐说这些的时候,我看到她眼睛里隐隐闪出些亮光。我心一热,忙应诺说,姐,你放心,我会记着你的话的。
他们走后,院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秋夜晚风的阵阵凉意让我的酒意退下去不少。返回屋里,母亲已经把洗脚水给我准备好了。我很是惭愧,连忙上前让母亲坐下,说,儿子长时间在外,难得回来一趟,就让儿子给您洗回脚吧。母亲有些意外,但见我坚持,也就没再说什么。当我握着母亲那双老皮皴裂略显苍白的脚时,心中的愧疚刹那间化成了眼中盈盈的泪意。
送母亲回了房间,正准备退出来的时候,母亲拍了拍床沿对我说,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我听话地坐下了。
母亲仔细地看着我说,允文,你明天要回去了,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妈,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说。
她没有马上接口,而是想了一会,才终于说道,其实你应该去对面看看她的。我顿时一愣,不知这会儿母亲怎么会说起这个。母亲停了一下,继续说,其实我们一家欠她太多了。
你是说……我一惊,难道母亲是指当初我和玉兰的那些事?
母亲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是在一次给你打扫房间时,无意中看到你书里夹着玉兰的照片,我才意识到你开始喜欢女孩子了……别不好意思……我也是从那个岁数过来的。不过没想到你会喜欢上玉兰,尽管心里一闪念间也有过紧张,但我还一直不相信你们会干出那种糊涂事……直到玲玲出事那天,我发现我想错了,因为那天我也是听到喊声后出来的,亲眼看见她匆匆从对面出来,但却并没有见到你后来进去……所以当看到你从她家里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后来你生病时说的一些胡话,印证了我的猜想。
就像一个无法示人的疮疤被慢慢揭开,母亲的话让我简直有些无地自容。原来这些母亲都知道!
这……父亲知道么?过了一会,我喃喃地问。
不知道,就你父亲那脾气,他知道了还不剥了你的皮?再说一旦弄出什么响动来让周围邻居听见了,我们全家还怎么出去见人?
妈,我……我是真没脸回来啊!我满面羞惭。
母亲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在躲,可是有些事你不去面对,就算躲上一辈子你心里还是绕不开的。
我无语。沉默了一会,我轻声问道,那她……后来为什么就不再找个人?
母亲摇了摇头说道,刚开始的时候,有人看她还年轻,曾替她介绍过一个在对岸开修车行的,虽然离过婚,但人看上去还不错。那人对她也挺中意的,可不知为什么,两人处了一段时间却分开了,据说还是玉兰提出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打那以后,再有人替她介绍,她都一概拒绝。这么多年来,她就这么一个人过。也就前年吧,单位体检时她被查出患了乳腺癌,又是手术又是化疗,整个人被折腾得脱了形。一个人旁边又没人照顾,我看不下去,也过去帮衬过一阵。说到这里,母亲微微叹了口气。
那她现在……
自打生了那场病后,单位就安排她内退了。她现在除了买些东西,平时很少出来。前几天看到她,好像气色又不怎么好……既然回来了,你明天就过去看看。
好吧。我答应说。
等母亲睡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此时,整个桐花湾都已进入了梦乡。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茫茫夜色,心情很是复杂。不知道自己明天该如何面对对门的那个女人,二十年来,虽说我还没有完全从心里摆脱那梦魇般的往事,但我毕竟逃离了,毕竟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而那个曾和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却还在这里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我不知道她当初是怎么从不幸的痛苦中走过来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直到现在都不肯重新寻找新的生活。难道女儿和丈夫的离去已然让她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不可能,那时她还年轻,她完全可以拥有新的生活。可是……
面对夜色,我心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第二天,我去街上买了些水果,揣着一份愧疚和几许不安叩响了那扇躲避了二十来年的门。好久,我才听到有脚步声缓缓地走近来。
那扇在记忆深处被尘封了许久的门终于打开了。就在打开的一瞬,门里门外的人见到对方都不由一愣。她或许没想到来敲门的居然是我,因为三年前我回来给父亲奔丧时,她过来帮忙,但我一直以回避的方式自始至终没和她讲过一句话,在她看来,或许我的眼里已不再有她的影子。我之所以感到惊讶,是因为我面前的这个女人除了一脸苍白的病容,蓬松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如果说三年前我看到她曾发出的暗暗叹息,还只是为记忆中丰润饱满的她已经风韵不再,那么现在,在她缩水般单薄的身形上,则看不到一点昔日的影子了。没想到才短短三年,她竟然变成了这样!
是允文啊……快,快进来……她边说边慌乱地用手拢了拢蓬乱的头发。清瘦的脸上浮现出的一丝苍白笑容,就像沉厚的阴云后漏出的一缕薄薄的阳光。
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我的心在颤抖中抑制不住生出了一种隐隐的痛。
里面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三间瓦房,但曾经洁白干净的墙面已经发黑,屋顶两处也有了微微的下陷,给人感觉这屋似乎也和它的主人一样正在变得孱弱而苍老。
你坐,我去倒茶。说着,她就去取热水瓶。可摇了两只都是空的,就有些不好意思:你坐一会,我去烧水。
看她这样忙碌,我便说道,玉兰姐,你就别忙了,我又不是外人。
我知道不是外人,可是……毕竟也好长时间没过来了,今天来了总不能连口水都没得喝吧……要不你先坐一会,我去买两个菜,今天就在这里吃午饭吧。
别,你身体不好,就别忙了。我赶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那双曾经柔软润滑的手现在已变得冰凉消瘦,手背上更是只剩了软塌塌的一层皮。我握着她的手突然鼻子一酸,接着眼睛就潮了:姐,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啊!说到这里,眼泪就止不住下来了。一直压抑在心底并不时噬咬着我的负罪和歉疚此刻就如洪水般冲了出来,我情不自禁通地一声就朝她跪下了。
她一惊,允文,你这是做啥,快起来!
我没起来,我要把这些年来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些话统统说出来:玉兰姐,我没脸来啊!这二十年我一直躲避着回来,那是因为我觉得我没脸面对你啊!我不仅害了玲玲,也害了赵刚哥害了你,我欠你欠得太多了……
她过来搂住我的头:不,允文,别这么说,这不怪你,这都是姐的错……
不,是我,都是我!二十年来,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可是又没有勇气面对,我……
允文,快别说这些,姐从来都没有怪过你……说着她也掉下泪来。
这时的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二十年来,她承担了那么多痛苦,至今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而我仅有的几次回来却当着面都避着不理她,这对她来讲又何曾不是另一种伤害……
我跪在那里就像做错事的小孩,一任忏悔的泪水在脸上尽情奔流。
过了好一会,等情绪稍定,她擦了擦眼泪,使劲把我搀了起来:快,起来擦把脸。就在我随着她手起来的时候,她突然轻轻哟了声,捂着左胸身子就弯了下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连忙扶住她问。她摆摆手说,刚才好像闪了一下,没事,躺一会就好。
于是我就将她扶到了房内,让她躺下。好一会,她蹙着的眉头才稍稍有些舒缓。
你脸色不好,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我说。
不用了,没事的。
听母亲说你前两年还动了手术。
她苦苦一笑,抚了下瘪荡荡的右胸,喏,割了。
看到那曾经丰挺的地方如今已变成一块平坦,我心头止不住滚过一阵怅怅的酸痛。
你这个样子身边怎么能没人照顾呢?
不用,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习惯了。
你为什么不重新找个人?我疑惑地问。
开始是找了一个,但后来……她停下叹了口气说,不知为什么,每次他提出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脑子里就会闪出玲玲出事的那个下午,心里就说不出的紧张和恐惧,后来我就和他分开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明白像我这种情况,是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接受的,所以干脆就不想再找了。
都是我害了你。我说。
我不怪你,因为那时你还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再说,自从赵刚受伤出了问题后,我一度也很苦闷,是你让我重新品尝到了做女人的快乐。我也知道,我们在一起是有悖常理的,但是我那时像中了魔一样,心里就是放不下……
停了一会,她又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也别再老放在心上了,前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知道她这是在宽慰我,因为人一生中有很多事不是一句话说放就能够放下的,她到现在不是也还没放下吗?
又坐了一会,见时间不早了,我便起身告辞。她想起来送我,我忙说不用。就在我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在后面叫住我,我回过头去,只见她支起了身斜坐在床沿。一道倾斜的阳光从屋顶的天窗挂下来,正好照射在她苍白的脸上。她静静地看着我,说道:听姐的话,过去的事别再搁心上了,都忘了吧。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点了点头。眼前的那道阳光随即就变得模糊起来……
走的时候,我把身上的一万多块钱悄悄地留在了她的桌上。此时此刻,对于生活困窘的她,或许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来略微表达我的一点心意了。
但是,我没想到这竟是我和玉兰姐的最后一次见面。
几个月后,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玉兰走了。说她左乳也患了乳腺癌,等去医院的时候病情已经恶化。本来母亲想让我回去再看看她的,可是玉兰姐给拦住了,她说,还是让他忘了我吧。
我留下的钱玉兰一分都没动,母亲后来就用这笔钱请人给她办了后事,并遵照她本人的意思,将她埋在了君山,就和赵刚玲玲他们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