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灵魂——《九色鹿》文本细读

■ 张 韵

《九色鹿》是一个美丽的北魏时代的民间故事，源自敦煌石窟第257窟西壁上的壁画。故事通过电影式的蒙太奇“剪接”的手法，通过“救援”、“背叛”和“斥责”三个场景层层铺叠开去，展现了九色鹿救了落水要被淹死的调达却反被此人出卖的全过程，让我不得不追问、思索和探究千百年来无法逃避的东西：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在当今社会，面对复杂的人性，我们如何理解、审视作品所蕴含的“善恶有报”呢？

一、救援

在第一个场景中，作品的叙述从一个“景色秀丽的山林”开始的。余秋雨先生这样评价那个动荡的年代：“故事频繁，驰骋沙场的又多是北方骠壮之士，强悍与苦难会合，流泻到了石窟的洞壁。”于是，我想，那时候的人们就自然地把自己内心对美、对安宁的渴望通过这只躲在遥远而幽静的山林中的“双角洁白如雪”、“身上有九种鲜艳的毛色”，九色呈祥的鹿呈现出来，把人的躁动不安消失在山川草木之间，成为人们悠然神往的一个无忧无虑的精神憩园。那流传了几千年口衔灵草的古老鹿纹剪纸“回头鹿”、那被用来谐音祝福的“鹤鹿同春”、那西方传说中为圣诞老人拉车的驯鹿、那象征着生命之树和太阳光芒的土著图腾崇拜、那印度佛教中昭示着祥瑞和美丽智慧的神圣之物，我们与其说它是菩萨的化身，倒宁可认为它是吉祥的符号，善良的使者，它是几千年来一直伴随着人类，维系着人与自然，维系着人们内心善与恶的冲突与和谐。

“救命啊，救命！”一声声急促而凄惨的呼喊声传来。就是这样一只美丽善良而又勇敢的神鹿，“立即纵身跳进河中，将落水人救上岸来。”重生的调达感激涕零、连连叩首。我们知道，身体是一个心灵信息的发射站，“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茨威格语），眼睛、手、面部乃至说话的音量、语调无不丰富并暗示着我们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在生与死的大起大落面前，调达的“连连向九色鹿叩头”就把它流淌在心底最原初、最本质的感激与庆幸表露无遗：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尤其当九色鹿不求任何回报时，“调达郑重起誓，决不说出九色鹿的住处，然后千恩万谢地走了。”

二、背叛

随着调达千恩万谢地离去，那悠缓、单纯的秀色山林从此便有了潜流暗涌。民间文学最大的特征就是巧合与冲突，所谓“无巧不成书，地平风不起”。任性爱美的王妃偏偏爱上了九色鹿的美，要把它猎来做衣裳。于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轻轻松松地使各种冲突接踵而至：王妃与国王、王妃与九色鹿、调达与九色鹿之间无不充盈着种种矛盾。一个“缠着”，一个“只好”，可以想见国王对她的无奈与宠爱。我们不能过分地责备王妃，皮草业直到今天仍然盛行不衰，自有它存在的市场；历代王朝的毁灭也未必就因了那几个妩媚妖娆的女子。在那个狼羊性格结合得天衣无缝的北魏时代，国王的举措也的确不足为奇。真正需要我们贴近发现的是，调达在“重金”面前内心无法消磨的那一份情感矛盾、价值冲突，我们不妨对此加以揣摩体会。

故事中的调达是个典型的背信弃义的小人，他“看了皇榜，心想发财的机会来啦，就进宫告密。”这是民间故事特有的单纯性，好坏之间，泾渭分明。是的，贪婪、冷酷、忘恩负义、以德报怨、恩将仇报……当我们把这些深深憎恶的词语送给调达的时候，我们有没有想过，在皇榜面前，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曾经有过哪怕一丝的抗衡？他急切的脚步一定欲停又止，他不安的良心一定会有一念闪过：誓言怎可违背？恩情怎能抛弃？那频频叩首甘愿为奴的请求明晰如昨，怎会这么快就抛诸脑后？诗人周国平说，“人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因为躯体的欲望会背叛自己的灵魂。人来自动物界的事实注定他身上摆脱不了动物的兽性，只不过，善良的人用自己的意志与修养抑制住了体内的“恶”。社会在日新月异地变化，商品经济在急剧地发展，有多少价值观因此重建与嬗变啊。相形之下，调达精神的迷失也就见怪不怪了。

三、斥责

还是那个圣洁、完美的山林，“春光明媚”，“开满鲜花”，九色鹿在在春天的魔力下正怡然自得地酣眠。没有任何征兆，善良的它就毫无设防地陷身于“刀枪箭斧的包围之中，无法脱身。”就这样被它救过的人狠狠地捅了这背后的一刀！它如梦初醒，感到胸膛里有无限的愤懑在激荡、在撞击、在膨胀、在燃烧、在沸腾！这填膺的愤懑像一股漩涡堵塞着它的喉咙，让它几近窒息！那是它冒着生命危险救过的人哪，那是曾经感激涕零甘愿终身为奴对天发誓的人！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真实，如此卑鄙又如此措手不及。九色鹿望着国王身边的调达，望着手持弓箭的武士，它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已经身陷囹圄、无路可逃；它终于彻底看清了这个衣冠禽兽、无耻小人。

当愤懑达到顶点之时，九色鹿反而变得格外平静，它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清醒的认识和思考。而这种清醒，则更加深了它对背叛者的仇恨。它想不明白：自己救人劫难，而受惠者为什么会前恭后倨到如此地步？它把鄙夷和仇恨的目光投向了这个无耻小人，它要用自己的语言来谴责、鞭挞他的恩将仇报、伤天害理，它要让世人看清楚他的真实面目！但是，它的一腔愤怒不是随便喷涌而出的，它把冷静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这个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最高统治者——听听它如江海滔滔的愤怒吧：“陛下，您知道吗？正是这个人，在快要淹死时，我救了他。他发誓永不暴露我的住地，谁知他竟然见利忘义！您与这种灵魂肮脏的小人一起来残害无辜，难道不怕天下人笑话吗？”九色鹿的控诉深深地触动了国王，惭愧中，国王“重重惩罚了他，还下令全国臣民永远不许伤害九色鹿。”

故事至此可以圆满结束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虽然世间人心险恶，但是我们还是要助人为乐乃至舍己救人，因为背信弃义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