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苍芳
1
人近中年,便觉得生命如刀削面师傅左手的面团,岁月就像他右手锋利的小刀,一刀接一刀毫不留情地削去,一个个日子飞出去,生命的面团也越削越薄。
少年的时候,我在故乡的那个小地方被誉为神童,学习成绩永远第一,还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习书法,学习乐器,阅读中国古籍。我的书法很小的时候便闻名遐迩。有一年的春节,我甚至在父亲和姐姐的怂恿下,长途跋涉几十公里,在县城街边摆开一张书桌,当场书写春联。围观的人很多,有看上对联的,便掏出两元钱拿走一幅;还有的当场出题,要我现场拟一幅。我落笔如风,几分钟写就。周围一片叫好声。那时候,县城其实非常的混乱,成群结队的农村伢子整天在县城闲逛,一有机会就敲人的竹杠,但居然没有人找过我的一次麻烦。
高中毕业后,我合乎乡亲们的想象考上了一所有名的大学。大学的名字就不提了,——我并未给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母校脸上镀金,反而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锅底黑。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蓉城肉联厂——一家老牌国有企业,收购和贮存生猪,再将冻猪肉卖给市内另两家大型企业和居民。改革开放后,肉联厂像拿出冰库的冻猪肉一样迅速融解腐败。我报到那天,就被告之不用上班,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就这样,我风风光光从家乡出来,四年后又回到了家乡,变成一个下岗失业人员回来了。
我在家躺了三天,不愿出门。我的父母也不愿告诉别人我回来了。第四天,我又一次离开家乡,大清早偷偷摸摸走的,只有我的母亲送我到村口。我再次返回蓉城。十几年下来,我摆过地摊,贩过小菜,开过套牌出租,开过专卖盗版书籍和光碟的文化商店……开文化商店时,一个农村妹子来应聘工作,我见这小姑娘蛮清纯,一时心动,先让她当售货员,没过多久就升为了老板娘。
2
人生的转机常常会在你毫无察觉的时候到来。这一年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我又一次在街头摆上了卖春联的字摊。是的,一段时间的无所事事,我的生活陷入窘迫。我想起小时候在县城写对联卖的场景。这营生不需要什么本钱。我买来了毛笔和墨汁,在家里练习了两天,找到了感觉,便在我租住的楼下面摆了一张桌子,前面用一个硬纸板写上四个字“代写春联”,挡风,也当广告;桌子的四周地面上用石块纵横交错地压着几幅写好的对联,看起来热热闹闹的。一上午,我一幅对联都没有卖掉,想想家里的状态,又不得不坚持。我坐在桌子后面,跺脚搓手,冷得瑟瑟发抖。不断有人从我的桌子前面走过,他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把帽子拉上来兜住整个脑袋。
一个高高的男人从我的桌子前经过,瞟了我一眼,走了几步,又折返过来,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猛然拉住我的手:“哎呀呀老同学,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脸漠然。他对这么寒冷的天气完全无视,只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衣,挂着一条金黄色的领带。脚上是擦得锃亮的皮鞋。
我琢磨着他衬衫下面有没有穿保暖内衣。看起来,西装和衬衫都挺利落的,不像里面塞了厚厚的保暖内衣。但如果没穿,在几乎零度的冬天,这身行头显然已经超出了我的想像。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脚上套着黑色灯芯尼厚棉鞋,在衣着单薄精神抖擞的他面前,立马就显出畏缩和心虚。
他抓着我的手,又摇了一下,说:“老同学,你不记得我了。你是王万全嘛,我牛青云,小学时,我们同桌。”
我终于认出了他。小时候,他的左眉中间有一棵淡红色的痣。这么多年了,那棵痣还在,真不容易啊。
小学时,牛青云属于那种学习认真,成绩却不怎么样的学生。好几次,他向我请教数学题目,他谦虚地把作业本拿给我看。他的作业本上只抄下了题目。作业本的纸非常地白,他工工整整地把题目抄在第一行,剩下一大截洁白的纸,打着蓝色的横格,看起来非常干净。我那时候觉得,这位长得高高胖胖的男生,他的大脑其实和这张纸一样干净,没有任何思想的杂草长在上面。我不耐烦为他讲题目的解法,只把自己的作业本扔给他,要他照样子抄上去。
在我走神的那一刻,牛青云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我的摊子。这显然是蓉城最简陋的摊子,一张长方形书桌加一把断了一条腿的藤椅,桌子上搁着一瓶墨汁、一个盛墨汁的缺口饭碗和三支大小不一的毛笔,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我居然天真地相信凭这几样工具就能挣到买米的钱。我的身后,是一家专卖米面粮油的店子,两个门面只开了一扇门,我的写字摊就摆在另一扇拉下来的卷闸门前,为的是不挡住粮油店的财路。粮油店是一个胖大妈开的。现在,她就坐在那条拉上去的卷闸门后面,一张长方形条桌刚到她的胸口,桌子上覆盖着一块绒布,一个小小的电烤火炉放在桌子的肚子里,正好烤着她的肚皮。胖大妈满腹狐疑地看着我和牛青云,——对于穿着豪华、气宇轩昂的牛青云的突然造访,她的讶异不亚于我自己。
牛青云看出了我的窘迫,他是个聪明人,问:“老同学这是在干什么,大冷的天还有这闲情逸致送文化上街啊?”
我“哈哈”一笑:“闲着没事,在街上写字玩玩。”
牛青云点点头:“那是那是,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毛笔字就出名的好,看来这爱好一直没丢。”
我又打了个哈哈,心里巴望他快点走。看他一身正装,想必也是有事情要办,也许是正要去赴一场宴会。而我,一则不愿意彻底暴露自己千疮百孔的生活状态,同时,还奢望有人能看上我的墨宝,换几文钱买米。
牛青云似看穿了我的心思,将左手臂举高抻了抻,钉着三颗银灰色钮扣的袖口落下来一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只豪华的黑色乌钢腕表,他略微瞅了瞅,说:“老同学,我还有点事,今天不跟你多聊了,你把电话号码告我,改天跟你联系。”
说毕,他从裤子口袋掏出手机,要记我的电话。我告诉他号码,他极认真地把号码输进他的手机,又拨了出去。无线电讯号在冷空气中乱窜一阵后,一头扎进我的手机。手机在裤袋里发出刺耳尖叫。我不想把我那油漆斑剥的破手机拿出来,只说:“通了通了。”牛青云早已经在三步开外,握着手机的手在半空中扬了扬,说:“改天跟你联系哈,王万全。”
直到傍黑,我一幅对联也没卖掉。我用冻得僵硬的手收起毛笔、墨汁和一叠红纸,把桌子搬进粮油店,——这桌子本来就是跟胖大妈借的。我拎着装着笔墨的塑料袋,腋下夹着一叠红纸,灰心丧气地回到家。
我打开家里的门时,老婆蜷缩在一个电烤箱看电视,身上盖着一床被子,只露出脑袋在外面。我老婆叫万小红,八六年的,比我小十四岁,模样也说得过去。一直没要小孩,仍然保持着苗条高挑的身材。这么多年来,她居然没有跟别的男人跑掉,让我稍感欣慰。事实上,我每次从外面回来开门的那一刻,都会产生她已经不在了的幻觉。假如像我这样一无长处、生活无着的男人也有资格说爱,我想说的是:我爱她,如同我爱这破败的生活。
我们租住的两室一厅在这幢房子的顶层,烂便宜租的。万小红见我回来,慢吞吞地从电烤箱里爬出来,去厨房做饭。吃了饭,我跟她一起坐在电烤箱看电视。
“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牛青云,我小学同学,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牛青云。老是问我数学题的做法,长得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考试老是不及格。看样子现在混得很不错了。”
我当然从未跟老婆提到过牛青云,他现在干什么,我也一无所知,但我的生活需要一点点新鲜和刺激。因此,我胡乱的说了一气。
万小红淡淡地说:“那好撒。”
“他记下我的手机号码了,说改天跟我联系。”
接下来,我胡天海地说了很多牛青云小学时候的事情,包括掀女同学裙子、抓住麻蝈(青蛙)剥皮这类的丑事。各位可以想象,这些事情大多跟牛青云毫无关系。牛青云俨然成了我们生活中的明星,任何事情都可以附着在他身上。
3
一块石灰落下来砸在我肚子上,把我砸醒了。我睁开眼,凝视着天花板,这块石灰就是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我想,怎么就掉下来了呢。
早在半年前,我就发现,这个位置渗出一丝青黑色的水渍痕,接下来的时间里,水渍痕以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生长。大约十厘米的时候,分了叉,从它的第一个拐弯处延伸出另一条,两条水渍痕迹继续生长。之后每到一个拐弯处,就延伸一条,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水渍痕向不同的方向蠕动。最初,这些痕迹和蜘蛛腿一样细,用纤细如丝来形容恰如其分,但它们慢慢长粗变大,成了一只章鱼趴在天花板上。这只章鱼的四周伸展出缭绕的手臂,多看一会,会觉得这些手臂在不停地蠕动。这当然是幻觉。
又过了一个月时间,这些痕迹已经漫漶成很大的一团,像一个溺死的女人漂在水面的头发。
开始不停地往下掉灰是在两个月前。最初,出现一条细小的裂缝,细如发丝,隐藏在这一堆漫漶成一片的水渍中间,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条裂缝沿着水渍痕缓慢爬行,生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终于有一块指甲盖大的墙灰翘了出来,像是被阳光曝晒的皮肤。接着,就有颗粒状的墙灰不停地往下掉。
大约在一个月前,我发现这块向外翘的墙灰已经足够大,极有可能彻底挣脱原来的粘结,以加速度的下落姿势砸在我们的床上。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一段时间以来,它看起来摇摇欲坠,却摇而不落。我提醒过老婆,她不以为意,只是在每天睡觉前,用两张报纸盖在被子上接掉下来的灰。有时候,我们翻身把报纸弄乱了,墙灰直接落在被子上。我老婆便站在床上抓着被子把墙灰抖掉。
我盯着墙灰,得出了两个和生活有关的著名论断。第一,当天生板上出现了蜘蛛腿一般细小的水渍痕迹时,里面已经溃散了一大片,只是被光鲜的表象所遮盖着。就像牛青云看到我摆在马路边的字摊,隐蔽着十分破败的生活真相。第二,这些痕迹会不停地生长扩大,最终以十分夸张的方式将生活的溃败展现出来。
当我做如此深刻思想时,我的手机响起刺耳尖叫。手机装在裤兜里,裤子挂在床边的衣架上。我把前爪从暖和的被窝里伸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捞到我的裤子,找到手机。屏幕上一个号码一闪一闪,是牛青云的。
牛青云找我只有一件事情:吃饭。他每天都在宾馆酒店活动,能找到各种理由拉我去聚餐,比如某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来蓉城了,又比如好久没聚了之类。理由五花八门,目标指向一个:吃饭。
那天,牛青云在电话里说:王万全,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中午我做东,聚一聚。
我使劲的清醒着自己的头脑,好一会才明白牛青云打电话给我是要请我吃饭。我答应了,老婆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九点半钟了。老婆醒了以后就不愿意躺另一边睡,两只膝盖抵在我的腰部两侧,像一只青蛙一样鼓着眼睛趴在我胸脯上。
中午的饭局设在盛世春饭店。十一点半钟,我赶到了。这是一家中等档次的酒店,一楼大厅宽敞明亮,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倒挂下来,发出璀璨的光芒,两根同样巨大的柱子上包裹着金黄色的锡纸。这两样东西使得整个大厅金碧辉煌,犹如皇宫。到了“盛世春”我才发现,西装客还不少,他们从各式各样开着暖气的小汽车里下来,里面是衬衫领带,透出精神和得意。女人们则穿着各式短上衣,短裙,两条长腿包在黑色丝袜里。我老婆万小红偶尔也这么穿。蓉城的人们已经变得非常时尚而爱美了。
我沿着转梯刚上二楼,就有着红色礼服的小姐带路,把我引到了牛青云预订的包厢“碧云天”。牛青云意外地还没有来,但包厢里还有一个人。我一进去,他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便热情的拉住我的手说:“真是你小子,哈哈,样子没怎么变嘛。要不是牛青云提前告诉,猛一下子还是不敢相认。”
我有点迟疑。
“我是江秋林,你小子真够低调的,同在蓉城,也不跟我们联系。”江秋林的话仿佛推开一扇镶毛玻璃的窗户,外面影影绰绰的景物刹时变得清晰,他小学时候的模样活蹦乱跳地呈现在我脑海。
“牛校长说还有点事,要我先在这里等你。”江秋林说。
“牛青云当了校长了。”
“是撒,蓉城中学的校长。这家伙在小学同学里面混得算是好的了。”
“蓉城中学在哪里?”
“郊区一个乡镇的初中学校,具体地点我也不知道。”
我和江秋林喝着茶聊着天,因为小学和现在的巨大差异,这天聊得并不畅快。小时候,我鹤立鸡群。牛青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降级;我读高中的时候,他还在吭哧吭哧地读初中,而江秋林据说已经开始做生意。
直到中午十二点二十分,牛青云才急匆匆地赶来。牛青云和那天一样西装衬衫领带,在暖和的酒店包厢中,这装扮也并不过份,由此而知,有些人看起来行为乖张,只要换个环境,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牛青云左手捏着手机贴在耳朵边跟人通话,右手拎一黑色塑料袋,似乎是一瓶酒。肩膀挂着一个崭新的背包。看到我们,牛青云把手机合上,扔在桌子上。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两位老同学久等了。”
江秋林调侃道:“没办法,你牛校长太忙了撒。”
“哪里哪里,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牛青云边说边掏出软芙蓉王烟撒了一圈。又掏出一个黄铜色的金属打火机给我们点烟,打火机壳上有“ZIPPO”的浮雕字母。我恍惚记得这个牌子蛮有名的。牛青云把还剩半包的烟和打火机也扔在桌子上,极其自然却是极有气魄。
不一会,就上菜了。菜是江秋林点的,清蒸鲈鱼、片片鸭、青椒煨猪脚、爆炒肚片,清炒四月蔓、藕片排骨汤。青是青,白是白,错落有致地摆在圆桌中央。服务员把牛青云拎来的酒打开。水井坊,档次够高的了。
服务员把我们三个的酒杯倒满,牛青云端起杯子说:“我们三个同在蓉城,但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来干了这杯。”
我和江秋林响应,于是碰杯,把酒倒进口中。我已经很久没喝高度酒了,只觉一线火辣顺喉咙往下溜,像一根烧热的钢丝球滚了进去。这团火球在胃里面停留了一会,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始还感觉有点不适,但不一会便觉得通身舒坦,心里积郁已久的不平之气像是水面的泡沫一样消散了。酒他妈的真是个好东西。
服务员又给我们倒上酒,牛青云便挥手让她离开包厢,说是我们三兄弟说说话,不用麻烦她了。
大部分时间是牛青云在说话,江秋林偶尔答上一两句。看得出,江秋林经常跟着牛青云混吃混喝,恭顺又不失随意,偶尔插科打诨,活跃气氛。
牛青云和江秋林没有问起过我的情况。我怀疑牛青云已经跟江秋林说过我们街头偶遇的情形,怕我难堪,所以不打听我混的如何。
我也不问他们的情况。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自始至终,只有我们三个,因此,气氛还算融洽。但牛青云的手机时不时响起,打断我们的谈话。
我觉得有点乏味,这顿饭就像好莱坞拍的电影,过程张扬内容空洞。按专家的说法叫形式大于内容。
吃过饭后,江秋林自己开车走了,牛青云开着别克车君威送我回家。转眼到我家楼下,我开车门下车,牛青云也跟着下车,并说:“万全,等一会。”
我不得不杵在车门口。粮油店的胖大嫂已经看到我从别克车上下来,我有点小紧张和得意。——再向她借桌子,她的态度应该会好一些了。牛青云拿手上的遥控器对着车尾箱按一下,只听“嘎”的一声,车尾箱盖跳开一条缝。
“快过年了,给你们拜个早年。”牛青云边说边从车尾箱拎出两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方方正正,像是装着砖块。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自认为是一个无福之人,要是无缘无故受了别人的东西,心里会非常的不安。我边说:“青云,你太客气了。不用不用。”边作势要走。
犹犹豫豫间,牛青云已经把两袋东西捺在我手里,沉沉的。
“青云,你真的太客气了,这我哪好意思啊。”我还是不愿意接受他的东西,站在车旁。
牛青云屁股塞进了车里,脑袋和脚还在车外,像是撅着屁股在拉屎,说:“老同学,你再拒绝就见外了。好,我走了,代向嫂子问好。”
我在胖大妈惊讶的注视下拎着东西回家,这感觉其实很不错。
4
与牛青云分手后,我拎着两袋东西,从凌乱的楼道爬上五楼。开门进屋后,我老婆万小红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打开看了一下,表情有些怪异。牛青云办事牢靠,黑色塑料袋都套了两层,我像剥去一个女人的衣服一样剥去塑料袋,两瓶五粮液酒露出来,玻璃盒包装,像是一个裸女住在水晶宫里,流光溢彩。另外一袋东西是四条“和天下”的高档香烟。
我明白了万小红表情异常的原因,自己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牛青云葫芦里装什么药,送这么贵重的礼。
晚上,万小红格外温存,说:“你真遇上贵人了。连吃带拿,和当官的一样。”以前开文化用品商店的时候,文化、工商、税务等部门的人来了,无一例外需要请客,每次都是连吃带拿的。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天花板上掉墙灰的地方裸露出水泥青,一截钢筋像一条蚯蚓一样影影绰绰。并且,渗水的面积好像更大了。中间已经受潮发霉,黑乎乎的。稍稍外面的一圈颜色淡一些,长出了一层霉斑。再外面一圈又淡一些。
我用手杵杵老婆,说:“天花板渗水越发严重了,得喊房东老板来看一下。”
老婆嘟囔了一声:“也没见漏水下来,有啥子关系。”老婆的口里经常蹦出四川某地的方言,这些方言像是有意识地埋在时光深处,在不经意或者不小心的时候才会偶尔流露破绽。我一度怀疑她是四川的,但她自己坚决否认。后来,我的确又听到她也会蹦出贵州某地的方言,这让她的身世成迷。对于我来说,这不是个问题。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要是再年轻一些,我会认定躺在身边的可人儿是外星人或者天使。
我伸出手抓了一把洒落在被子上的墙灰,感觉它并没有我想像中的湿润。它甚至是干燥的。这说明,渗水并不严重,这些脱落的墙灰是在天花板上先行晾干了,才掉下来。
“老是往下掉灰也不是个事。”我心平气和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我又一次接到了牛青云的电话。
5
牛青云在我家楼下等我。我火急火燎穿上保暖内衣、羊毛衫,又套上羽绒服,冷得口里嗖嗖的。来不及烧水,只用开水瓶里剩下一点隔夜热水洗脸,用极短的时间刷牙。然后,向我的“贵人”飞奔而去。
牛青云的别克车果然停在粮油店门前的马路上。我上前敲敲车窗,牛青云将车窗玻璃摇下一条缝,冲我点点头说:“有个事情想麻烦老哥,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先上车找个地方坐坐。”
我绕过车头,在副驾位置坐下。
牛青云把我拉到了福鑫茶楼。有两条河流在蓉城市内汇合后注入湘江,福鑫茶楼开在汇合处的河滩上。牛青云选了一个临江的小包厢,拉开窗帘可以浏览江景,放下窗帘后,包厢光线有些暗淡。牛青云知道我没吃早餐,喊服务员上了一碟南瓜饼,一壶碧螺春茶。
“我要找一个人签字。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你是练过书法的。”牛青云说。
牛青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再配上他那一幅高大的身架,真称得上是气宇轩昂,满脸官相。我虽然不是一个女的,也在心里暗暗地仰慕他。我说这话的意思是牛青云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这种人有一种天然的优势,在各种风云际会中容易占据先机。
我既然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跟他又是老同学,在我心里,早就有一种接受他的请求、为他做事情的准备。
我现在才明白,恋爱中的男女为什么那么容易犯糊涂了。
牛青云从包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把它在桌上铺平了,推到我面前。
尊敬的教育局领导:
我叫秦香莲,毕业于湖南师大中文系,现在蓉城中学教书。我爱人在蓉城市公路局工作,小孩在蓉城三完小读二年级。我爱人身体不好,小孩没有人照顾。请求将我调入市区学校工作。不胜感谢,此致敬礼!
秦香莲X年X月X日
我把这张纸反复研究了一番。这是一个要求调动工作的报告(废话),但我不知道它跟我有什么关系。秦香莲是民间野史上有名的弃妇,她坚忍不拔地上访,让抛弃她的男人死于包拯的铡刀。既便如此,老百姓还是同情她而非陈世美。
是的,当我看到秦香莲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严重地走神了。现在回到这个报告上面,它的问题在于太过简单。我以前也看过、写过报告,这样的请调报告,都洋洋洒洒几千字,写得感人肺腑,撼人心魄,行文结构逻辑情理无懈可击,让人一看便生恻隐之心,要是看到报告的人不帮他(她)解决问题,便有一种深刻的负罪感。摆在我面前的这个报告却只有廖廖数十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无礼的要求。在这干巴巴的几十个字里面,只有秦香莲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帮他签个字吧。”牛青云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一片泡发的茶叶沾在他的下唇上,他伸出舌头舐进云,咀嚼,腮帮子的肌肉有规律的轻快地运动。
“我的字写得好不好暂且不论,但我签字不管用是肯定的。”我说。
“当然。你的字是蓉城最有水平的也没用。我要的是周召彦的签字。”
我恍惚觉得周召彦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周召彦是哪个?”我有点蠢宝地问。
“蓉城市的市长。你真是世外高人哪。”牛青云扔了支软芙蓉王烟给我,自己丢一支吊嘴巴上,用ZIPPO打火机点着了烟。他深深地把烟吸进云,然后将嘴巴呲开,让烟雾从齿缝间喷出来。
牛青云说:“周召彦业余时间也喜欢书法,在蓉城书法界还有点名气。我把他的真迹拿来了,你先研究一会。”
我总算明白了这个报告如此简单的原因,要是有了“周召彦”三个字,怎么写、写什么都不重要。
牛青云是蓉城中学的校长,秦香莲请他帮忙也说得过去。但牛青云没有能够弄到市长周召彦的亲笔签字,没弄到签字,秦香莲便不能调入城里的学校教书。
我坐在牛青云对面,面对秦香莲的报告。
牛青云吸着纸烟,翘着二郎腿。和秦香莲的报告摆在一起的,是一份批示过的报告,打头写着《关于建设物流产业园的报告》,标题旁边是一段长长的手写体批示。“请计划发展局牵头,组织工业经济局、商务局、国土局、经济研究室等部门对此报告进行专题调研,形成具体意见交市政府常务会议讨论。周召彦”。
我装作很认真的样子,低头研究这位市长大人的笔迹。牛青云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号码,半躺在沙发上接听。牛青云在电话里讨论的是中午的饭局。
“这个报告上有周召彦的亲笔批示,我想了很多办法才搞到这个复印件,你只要模仿他的笔迹,在秦香莲的报告上写句话就行了。”牛青云坐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跟我说。
“怎么写,写什么话?”我心里有点发憷。
“你把自己当成市长,想怎么签就怎么签。”
从下岗三无人员到市长的角色转换只在几分钟,这跨度还真有点大。我一时无法适应。
我拉过一张纸先预演。周召彦的字入于颜、柳,出于米芾,杂以二王,和一般的书法练习者并无大异,其实不难模仿。
请教育局研究解决。周召彦。
“不行不行。”牛青云说,“市长的签字应该再霸道一点。”
请教育局安排。周召彦。
“这个比刚才那好点了,还可以再霸道一些。另外,你再好好练练,要尽量逼真,最好他本人也看不出这签字是假的。”牛青云说完后自己也觉得有点紧张,为掩饰这紧张,他还牵动脸上的肌肉笑了笑。
最终,我们敲定了这么一句话:请钟春秋妥善安排!周召彦。钟春秋是蓉城市教育局局长。
我又在纸上反复练习周体书法,自觉有些把握,才按牛青云的要求签了秦香莲的请调报告。捣鼓好了签字,已近中午,牛青云叫了两个煲仔饭。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万小红,有心再叫一份饭打包回去,但没好意思。
在我跟牛青云闷头吃煲仔饭的过程中,牛青云的电话仿佛突然被人想起一样接二连三地响。牛青云终于按捺不住,说,他妈的,这么多事,吃个饭也不能安心。
我放下才吃了一半的煲仔饭,说,吃完了,我们走吧。
牛青云说,你吃好了吗?
我说,吃好了,真的。
牛青云说,那好吧。实不相瞒,我还要去赶两桌场子,都是很重要的客人。因此,实在是不好意思。
6
春节临近,老婆拉我去水果批发市场批点苹果、梨子什么的回来,便碰上了江秋林。
我的老家远在几百里之外的乡下,对于春节之类的玩艺儿,着实没有感觉。万小红的身世一直是个谜,好几年过春节的时候,我都试探地问她:出来好几年了吧,是不是想家了,要不要回去看看父母。万小红黯然神伤,信誓旦旦地说要回去一趟,并张罗着给她爸准备礼物,给她妈准备礼物,给她兄弟姐妹准备礼物,给她的七姑八姨准备礼物。
但没有一次最终成行。
万小红对于春节却是非常重视的,这几日一直在采购各种东西。我怀疑她闲得无聊,需要这个借口忙上一阵子。
我平时不太愿意跟万小红一起出去。万小红比我年轻许多,认识的知道我们是两口子,不认识的会误以为是父女,更有心里阴暗的人用复杂的目光看我,好像我勾引了他们未成年的女儿或妹妹。万小红倒是毫不在意,越是有人注意,越是得意。
蓉城市有三个水果批发市场,我们去的是离我们最近的江北市场。市场人声鼎沸,烂掉的水果、包装纸盒、泡沫碎片、踩烂的稻草到处都是,农用三轮车、小电瓶板车随意乱窜。我跟老婆都空着手,一看就知道是小市民买过节水果而不是来大宗批发的。店主对我们不冷不热,招呼一声就偏过头跟其他的主顾说话。
万小红显得很兴奋,看到中意的水果便问价格,看质量,不厌其烦。我跟在万小红后面,随她兴致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我看到了江秋林坐在一张店子门口,穿黑色的皮夹克,胸口挂着一个皮包,头发上和衣服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端着一快餐盒炒粉在低头猛吃。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万小红看上店门口摆着的柿饼,这柿饼整齐地码在纸箱子里,又黄又软,似乎要流出蜜来,外面挂着一层盐似的白霜,着实招人喜爱。
“老板柿饼怎么卖?”万小红大声问。
江秋林把空快餐盒“啪”的一声扔在马路中间,说:“二十七块钱一箱。”
我想他已经看见我了,不过也有可能没有看见我,也许看到了但已经忘记我是谁了。我喊了一声:“江秋林。”
他有点吃惊地抬头,说:“哎呀呀,老同学,是你啊。”
我们在他的店门口寒喧了几句,江秋林告诉我他在这个水果批发市场干了五年时间了,有两个冷库。我想,有两个冷库的一定是混得不错的了,要不江秋林不会刻意的告诉我这个。我们还提到了牛校长牛青云。
我问江秋林,牛校长后来跟你联系过吗?
江秋林淡漠地说,也没有。
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突然插话说:他借我们的钱没还,哪好意思跟我们联系。我这才注意到她,斜挎着一个脏兮兮的背包,穿及膝的红色羽绒服,平胸,头发染成干枯的黄色,脸色是风吹雨打日晒霜冻冰雹砸过后的黯淡和粗糙。我猜她应该是江秋林的老婆,但他没介绍,我也没问。
我用探询的目光问江秋林,江秋林淡淡地说:女人嘛,眼皮子浅,别听她的。
然后,江秋林用下巴指向万小红问,是你老婆?
我答,是的。
江秋林脸上露出艳羡的神色。我很不舒服。
我老婆万小红跟瘦女人谈成了一笔柿饼生意,然后,我们就走了。我冲江秋林招呼了一声,他正在帮一个客户把十几箱水晶苹果搬到三轮车上,偏过脸对我说:万全,今天太忙了,实在不好意思。我看到了他脖子上涨起的青筋,在心里原谅了他的冷淡。
路上我老婆告诉我:那女人看我跟江秋林熟,柿饼少收了我们三块钱。
7
春节像是女人的例假,要来不来的那几天,让人心里非常的忐忑。幸而,它总是会如期而至的。除夕夜,我和老婆躺在床上,没有开灯,也根本无法入睡。整个蓉城也没有多少人睡觉,快到凌晨零点的时候,终于有按捺不住的烟花突然升起,像是宣言一样孤单的声音,紧接着有两三朵烟花接二连三地炸响,随后,每个角落都有烟花扶摇而上,伴随着打炮一样的响声,巨大的缤纷花朵盛开在寂寞的夜空,绚丽地明亮着我家的窗户。这些烟花姿态各异,有的像一个害羞少女娉娉婷婷扶摇而上,发出的声音也温和婉转,随后便绽放惊人的美丽;有的像一支光箭一般急速地射向空中,响声也那么急剧而短促;有的像一条蛇在天空蜿蜒而行,漫漶于漠漠夜空的边缘;有的则像一株奇异的深海珊瑚,在距地面几米高的地方摇曳生姿。各式各样的烟花或此起彼落,或连成一片,把整个蓉城渲染得异常美丽。
我老婆只要不是沉入黑甜的梦乡,便不肯老老实实躺在我旁边,而是像一个婴儿一样趴在我身上。在整个蓉城都进入华彩乐章的时候,我们也进入了高潮跌起的幸福时刻。窗外不时闪亮的烟花使得她的脸时而明亮时而暗淡。当她因过于激动而仰起上半身的时候,厚厚的棉被便会从她光滑的身子上滑落,丰满上翘的乳房和紧致的腰身会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她两手撑着我肌肉结实的胸部,口里叫着“好冷啊”,更加快速地运动,似乎要以此来跟恶劣的天气对抗。
此后,每当我回想起这一时刻,便会产生整个蓉城都在当我们爱的背景一样的错觉。这样一想,我们的爱像是张艺谋导演的实景歌剧一般令人震憾。其实,这满城的繁华、满城的绚烂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是寄居在这城市中的两颗渺小孤独的灵魂而已。
8
我必须要考虑找一件正经的事情做。我这样想的时候,就想到了牛青云。除了牛青云,我还能想到江秋林。但跟江秋林联系在一起的是水果批发市场,脏污的地面,拥挤的人群,用各种化学药品弄得光鲜无比以及腐烂和即将腐烂的水果,一毛钱一毛钱地讨价还价……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牛青云让我联想到的是市长、西装、茶馆、五粮液,最后,我终于还能联想到学校。但不管怎么说,这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光彩熠熠。即便是假冒市长签字,给人的感觉也非同寻常。
我犹豫着是不是给牛青云打个电话。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并且一犹豫便容易放弃。然而,我接到了牛青云的电话。
牛青云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接通电话后,先是说了一通拜年的客套话,然后说:“万全,学校食堂一个工人回家生孩子了,要是嫂子愿意的话,来帮个忙怎么样?”
我答应了。我已经被生活逼上悬崖,没有退路。其实,由于我年轻时的放荡不羁,我的生活一直处于悬崖边沿。我甚至已经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我告诉老婆万小红的时候,她非常高兴。她一直渴望自己能挣点钱,为我们童话般的爱情做点贡献。这么说并不是矫情,我老婆遇到我后,未经思考便嫁给了我。她说,这是她这辈子做过的唯一的决定。我们的生活清苦,但她从未后悔。
两天后,我老婆万小红骑着我给她买的电动车,兴奋地去蓉城中学上班了。
万小红上班后,我成了一个居家男人。我整天窝在家里,坐在一个电烤箱上,用一床被子盖着膝盖和腿,像一个坐月子的女人。生活窘迫,我仍然保留着读书的臭毛病。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当然只能是看了一整天的小说。中午,自己煮了点面条充饥。
直到傍黑时候,万小红回来了。在厨房叮叮当当炒了两个菜,喊我吃饭。吃完饭,两个人坐在电烤箱上看电视。万小红买了一袋荸荠回来,用刀削了皮吃。万小红沉浸在兴奋中,呱啦呱啦说了一些事情。
——我到的时候,牛校长已经在等我。他不住那里,在城里买了房。现在还没开学,他提前去学校做准备工作。牛校长没有让我去食堂做事,他说食堂又脏又累。他让我在总务室卖餐票、买菜。牛校长给我一间办公室,里面有电脑、饮水机、沙发、桌子,还有空调。跟当官的办公室差不多。
万小红边说边削荸荠。荸荠形如板栗,小而圆滑,不太好削皮。但万小红削的速度很快,嗖嗖几刀下去,荸荠的皮纷纷脱落,一个小小的雪白晶莹的圆润身体便暴露了出来,放在嘴里咬一口,清爽甘脆,汁液四溢。很快,桌上堆了一蓬黑色的荸荠皮。万小红削好一个后,塞我口里,再削一个塞自己口里。
“我看,我们干脆把这房子退了,搬到学校去住。还能省点钱呢?”万小红扭了一下腰说。窝在狭窄的电暖烤箱里,久了便有点不好受。
我没有说话,万小红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你跟牛校长说一句,要他在学校另外腾一间房,给我们做宿舍。平时可以在食堂吃饭。他跟你不同学吗,应该会答应的。”
“闭嘴!”我忽然开口,嘣出来却是这两个字。这并非我的本意。
万小红觉得我有点生气,我也觉得我应该是生了气了。做为一个男人,这个时候不生气反而有点不应该。——不到半小时,万小红提到牛青云的名字达十三次之多。当然,我生气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一个男人整天无所事事,却不得不让自己的老婆出去做事挣钱,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
万小红有一招,不论何时,只要我一不高兴,便往我身上爬。我承认这招挺管用。而当我看到生活在我面前劈出的那一道陡峭悬崖,就更加没有脾气了。
9
一个月后的一天,万小红给我说了一件事情。
“我们学校有一个女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习惯将蓉城中学说成“我们学校”,这让我很不爽。万小红说,“我们学校有一个女老师,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不知道,叫什么?”我心不在焉在问。
“秦香莲,呵呵,奇怪吧?”万小红兴致勃勃地说。
“噢,真叫秦香莲吗?那倒有点意思。她不知道戏里面也有个叫秦香莲的女人吗?”
“她知道,经常有人笑她,问她陈世美怎么怎么之类的话。不过,她不可能被男人抛弃的。”
“这是为什么?”
“她长得好看啊。”
“呵呵。”
“她现在跟我玩得很好了。早几日,她告诉我她可能要调到市区的学校了。她老公在市里上班,调过来方便点。”
“这样啊,那确实。”
“她跟牛校长关系很好。”万小红突然神秘地说,“是牛校长帮她在跑关系,连市长的签字都弄到了。”
“哦,是吗?”我仍然有点心不在焉。
“是啦,秦香莲把市长签过字的报告给我看了。”
“市长还会过问这样的事情?”
“是啊,牛校长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并且,我听说,秦香莲已经为这事花了五、六万元钱了。”
我一时有点懵,万小红一提到秦香莲的名字我就知道怎么回事。我记得牛青云当时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我签了字,这事情就能解决了。我原以为,这学期秦香莲已经调到市区的学校了,但秦香莲还在蓉城中学,并且牛青云还花了她很多钱。
难道,牛青云在用这招骗财骗色。
这事情必须得弄清楚,要是牛青云不能把秦香莲调进市区学校而只是在骗财骗色,我就成了他的同谋。说不定,最后把我也牵连进去。我知道有一个罪名叫诈骗罪,还有个罪名叫伪造国家公文罪。
10
第二天,万小红上班之后,我打通了江秋林的电话,说我要找牛青云有点事情。没想到江秋林也正想找他。我跟江秋林约在福鑫茶楼见面,打算在那里汇合后一起去找牛青云。
我先到,在大厅占了个位子等江秋林。福鑫茶楼大厅装修得简洁高雅,中央是一个半尺高的月牙形台面,上面架着一座白色钢琴。钢琴面前的白色琴凳空着。牛青云曾经告诉过我,晚上七点到九点半钟,会有一个漂亮的女琴师坐在上面弹《致爱丽丝》和《梁祝》。四周绕着落地大窗是一圈卡座,用布帘遮挡,卡座和卡座之间用毛玻璃隔断,既保持一定的私密性,又彼此接声通气,和临座鸡犬之声相闻。
约半个小时后,江秋林来了。春节期间大赚了一笔,江秋林老板派头更足了,左手捏着一个深棕色抓包,右手食指上勾着有“W”图形的车钥匙。我卖了个关子,让江秋林先说找牛青云什么事情。
江秋林说:“他在我这里拿了些钱,我想问问他。”
“他从你那拿了多少钱?”
“也不多,八万。”
我操,八万还不多。江小林的神态不像是故作轻狂,倒真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多大的数字。
“他没说拿去做什么吗?”
“没说具体,我听说他想调到蓉城一中当校长,可能是拿这钱去协调关系。”
从江秋林的话中得知,牛青云是在水果批发市场碰到江秋林的,过程和在街上碰到我有点类似。在此之前,江秋林在蓉城做了好几年水果批发生意,牛青云做了好几年蓉城中学校长,但他们之间并无来往。
牛青云和江秋林重逢后,隔三差五请江秋林吃饭喝茶,又有小学同学的感情基础,两个人很快熟络,无话不谈。
牛青云向江秋林借钱是在去年上半年。牛青云一直想调到蓉城市一中当校长,已经为此活动很久,据说有点眉目。蓉城一中大名鼎鼎,历史悠久,最早可以上溯到南京国立三民中学,抗战时期搬到蓉城市,解放后成了蓉城市第一中学。一直以来,蓉城一中名师如云,清华、北大的学子如雨。好几任校长离任后直接进了区政府当副区长。蓉城一中的入学分数线高不可攀,差一分,就要交八千元的捐资助学金。可见这所学校有多牛。
听江秋林这么一说,我倒真有点担心了。牛青云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江秋林问我找牛青云什么事情,我把秦香莲的事三言两句地说了。当然了,我没有说我模仿市长的笔迹在报告上签字。
江秋林说:“秦香莲我认得,牛青云带她出来吃过饭。”
我问:“长得漂亮吗?”
“非常漂亮!”江秋林说这话时还咽了一口唾液。
我们决定直接去学校找牛青云。我们开车到蓉城中学后,却没有找到他。江秋林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答:在省城,跟省教育厅秦厅长喝茶。回来后马上跟我们联系。江秋林有点似信非信,哭笑不得的样子。
11
一个星期过去了,牛青云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们。我差不多要把当初担心的事情忘记了。
我老婆万小红每天照常骑着电动车去上班。我没有刻意的从她口里打听过牛青云,但从她偶尔的只言片语里,感觉到牛青云好像非常忙,平时很少在学校露脸。到学校,也是转一圈就开着车走了。
万小红也听到不少传闻,说是牛青云在帮蓉城一中跑一个科教楼的项目。经常去市里省里跑关系。但万小红从未听说牛青云要去一中当校长。
江秋林沉不住气了,又一次找到我,要我陪他去找牛青云。
江秋林坐在我对面,拨打牛青云的电话。第一次打通了,却无人接听,第二次打的时候,显示正在通话中。
时间是下午四点多钟,我和江秋林坐在福鑫茶楼的大厅,一遍一遍地拨打牛青云的电话。
江秋林的脸色有些凝重。我在心里暗自庆幸,幸亏是江秋林先重逢了牛青云,要是我先遇上再把江秋林拉进来,就不好看了。但我对于自己冒名顶替市长在秦香莲报告上签字的事情,还是多少有些不安。
江秋林要失去最后的耐心的时候,牛青云的电话打过来了。牛青云问清楚我们所在的位置后,要我们在福鑫茶楼等他。
我跟江秋林面对面坐在福鑫茶楼一楼大厅的卡座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颇有点无聊。仲春季节,昼短夜长,天色早早地暗下来了。大厅先是开了四周的一圈筒灯,过一会,光线又暗了,便又开了天花板上的小射灯。三三两两的客人也陆续地进来,大多是两三个一伙,到门口的时候有服务生拉开玻璃门扬声叫道:“欢迎光临!”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厅中央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也开了,像一个流光溢彩的倒挂的宝塔。
六点钟的时候,我终于看到牛青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等不及服务生给他开门,自己推开玻璃门迈步走了进来。在大厅中央,牛青云站定,东张西望的寻找我们。他在水晶吊灯下,当然无法看到坐在暗处的我们。牛青云掏出手机要打电话,我正要喊他,却见玻璃门又开了,伴随着服务生的迎候声,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进来了,来到牛青云身旁站定,还用手理了一下落到脸颊上的一绺卷曲的头发。
我定睛一看,这不是我老婆万小红吗?这女人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我倒没有注意她穿什么衣服。现在仔细一瞅,发现她上身穿着一件短短的狐狸毛皮上衣,下身是一条窄窄的一字短裙,打底裤上面穿着黑色丝袜,足蹬高跟皮鞋。走起路来窈窕生姿,风情万种。
我又发现,牛青云穿西装打领带,和万小红站一起是一对俊男靓女,非常般配。我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快。
我喊了一声,牛青云发现我们坐的位置,领着万小红过来了。
万小红挨着我坐,牛青云和江秋林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牛青云笑着说:“知道你在,把你老婆万小红捎来了。现在我可把她还给你了。”
我笑笑,没有说话。江秋林只见过我老婆一次,可能忘记了她长什么样,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也笑了笑。
我们本来是要向牛青云发难的,特别是江秋林,一坨血汗钱在牛青云手里,八爪挠心一般难受。但万小红的出现瞬间改变了气场。
万小红是我老婆,也是牛青云的下属,我不愿意当她的面把牛青云的形象破坏掉。同时,万小红还是这样一个女人,天真无邪而又漂亮得有点邪门。像一颗珍珠发散出纯洁的光芒,照亮了我们三个男人阴暗的心灵,驱走了那一股男人固有的暴戾之气。由于她的出现,气氛变得平静而又缓和。
和平时一样,牛青云唤来了服务生开始点单。
牛青云点了碧螺春茶、南瓜子、腰果和四个煲仔饭。接着,拿了一包软芙蓉王烟给我和江秋林各发一支,四个人漫无边际地聊天。万小红紧紧地挨着我坐,要不是在这里,她一定已经爬到我身上了。因为她感觉到我有点不爽。虽然没有爬到我身上,但也起到了相同的效果,我的心情逐渐的好起来。
牛青云依然是谈话的中心,他问江秋林生意好不好。问过江秋林后还想问我,但我既不做生意,也没有工作,他没什么好问的。
江秋林先沉不住气,问牛青云:“那天在省城干什么?”
牛青云笑笑,脸上现出自负的神色,说:“一中不是要建科教楼吗?我跟钟局长到省教育厅和财政厅争取项目资金。”
我记得,市教育局局长叫钟春秋。我上次在秦香莲的报告上签的是:请钟春秋予以安排。
“噢,那争取得怎么样了?”
“还不错,已经列入今年的预算了。教育厅答应先给我们三百万,明年再给我们预算两百万。”
“啊,你真有能耐。”万小红不失时机地恭维着她的上司。
“呵呵,为这事,我跟钟局长跑了差不多一年了,教育厅、财政厅和省计委的门卫都认得我们了。还好没有落空。”
“是呢,我们现在都难得看到牛校长了。”万小红抢着说。
“最多的一个星期去了省城五次。现在争资金争项目的打破脑壳,办法五花八门。有个县的副县长在省城住了一个多月。各地的土特产一车一车的送。我们先是找教育厅、财政厅、省计委,不过根本没用。后来通过关系找到分管教育的刘副省长在我们的报告上签了字,这些衙门才买我们的帐。”
我睁大了眼睛,因为我又一次听到了“签字”这个神奇的字眼。牛青云没有感觉到我的异常,颇有点自得地从随身背的皮包里拿出一张纸,让我们见识副省长的墨宝。
和秦香莲的报告不同,这张纸抬头印着红彤彤的“蓉城市教育局文件”的字样,下面是中间断了的红线,断的地方嵌着一个空心的红色五角星。在这张纸的右上角,有一堆黑乎乎的字,仔细看,才发现是有人用软笔写了一段话。我估计这位副省长本来是想用毛笔签,但实在是太麻烦,才改用了软笔,没有那么麻烦却有类似的效果。
我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写的是“蓉城市教育局报告事项很有意义,也很有必要。请教育厅、财政厅、计划发展厅会商后报我。刘国泰”省领导签字后要分送所涉及的部门执行,因此还有三个人用钢笔恭恭敬敬地写了一句话,和刘副省长的签字形成鲜明对照。
江秋林看到这个报告后,完全没有了脾气。万小红则满怀崇敬地看着牛青云。
吃了饭后,我们便散了。牛青云去收银台买单,落在后面。我故意在门口等他,他和我一起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我压低声问道:“这一次的签字是真的还是假的?”
牛青云愣了一下,微笑着说:“管它真的还是假的,有用就行了。”
一个月后,我的位于蓉城市红旗路上的文化商店开业了。我失业了这么久,得找点长久的事干,找来找去,还是干回了老本行。
牛青云果真去一中当校长了。我开业那天,牛青云和江秋林一起送来了一个花篮,中午我请他们吃饭。饭桌上,江秋林提醒我:一中每年需要大量的教辅书籍和资料,我们的兄弟牛青云都当校长了,这生意哪能被别人抢了去。我笑笑,没有说话。牛青云则含意深长地看着我,也没有说话。
听江秋林说,牛青云把秦香莲也带去一中了。他实现了他的承诺。
万小红当然不再去蓉城中学上班。每天上午八点,万小红用电单车载着我,一起到文化商店开门,下午又载着我回来。她说她喜欢这样。她说她要让整个蓉城的人们都能感觉到我的幸福。
我坐在电单车后面,有时抱着万小红的腰,有时不抱,穿行在蓉城市的大街小巷。春天的阳光洒在我们脸上,我觉得满足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