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志坚
老舍的小说创作绝大部分是悲剧,这些悲剧形象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们均出生社会底层,生活困窘,几番挣扎后,精神崩溃,人格受辱。这种相似不是内容和技巧的无意义重复,相反这种看似重复的故事情节却大有深意。笔者认为可以从三个角度去解读这种深意,即从文学社会学的角度、文学哲学的角度和文化的角度去作多角度的深入理解和探究,老舍小说的悲剧意义才能被读者准确地把握。
“老舍是一位对文体精熟的大作家。他在自己长长的创作历程上,从未间断过对于写作艺术的锤炼和追求。”①的确,在老舍的创作生涯中,他娴熟地运用了多种文体样式来反映现实社会、塑造形象。但有意思的是,在他的诸多作品中,有一类很值得人们去思考,像《骆驼祥子》、《月牙儿》、《我这一辈子》、《微神》、《阳光》、《茶馆》等作品,在反映社会、塑造形象方面有相似的地方,这一创作现象与老舍的“从未间断过对于写作艺术的锤炼和追求”有些矛盾,甚而很让人费解。作为一个严肃、认真、功力很深的大作家,怎么能有这么多相似之作呢?当我们静下心来把这些貌似雷同之作认真读过后,才发现老舍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的不同寻常之处。原来,他用这些貌似雷同之作,为我们构筑了一个丰满而真实的悲剧艺术世界,这个艺术世界就如生活一样平凡复杂,耐人寻味。
从文学社会学角度来看,老舍本着“暴露社会的黑暗,对下层劳动人民的同情”的创作思想,塑造了一系列的平凡、卑微、普遍的让人深表同情的悲剧主人公形象。《月牙儿》中的“我”,善良、自尊、倔强,为了生存,为了有尊严地活着,“我”不愿走妈妈的路,为此还与妈妈决裂而自谋出路。“我”挣扎、奋斗,而梦想却越来越远,最终还是滑入到了“人间地狱”中。《骆驼祥子》中的车夫祥子,独立自强,精谨上进,自尊要强,守德尚洁,勤俭节约,乐于助人,为了能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而奋斗着,可结局是彻底的失败。不仅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连自己的精神也垮了,最后只是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我这一辈子》中的巡警,先是一个聪明本事、技艺精湛、德行良好的裱糊匠,可靠这份手艺无法生存于世上,就当了被人们鄙视的一个月薪水只能糊口的“臭脚巡”。虽然位低职微,但也尽力想做好本分工作,可无论怎样努力,最终还是被新上任的长官开除。
于是,在老舍笔下的这些主人公,就有了一种相似的人生信念和命运遭际,形成了固定的叙事模式:独立自尊、善良上进的主人公们怀着强烈美好的人生愿望,在人生道路上奋斗前行,然而,几番挣扎,最后却落得一个事与愿违的结果。主人公因此身心受损,一蹶不振,落入到理想的、美好的另一面,即堕落、自贱、被凌辱,尤以祥子为代表,他最后成为吃喝嫖赌、偷抢诡骗的一个社会渣子。这种两极人格和两极理想的纵向构筑,以及各行业底层人的生存挣扎的横向构筑,筑起了一个黑暗腐朽,让人无法生存的现实社会,这样的社会更让人们警醒社会制度的不合理、城市资本文明的腐败以及个人主义思想的局限,美好道德、良好人性、合理的生存(生活方式)均被社会的黑暗所消解、颠覆。于是,老舍笔下的这个由底层人生活挣扎而支撑起的社会黑暗是浓重的、深沉的、令人深思的。同时,也唤起了人们对处于这样一个黑暗社会中的人们的深切同情。
这种文学社会学角度的解读和评品,已被学界认为是最合理的一种解读角度和方式。但这样的解读,仍有意犹未尽的遗憾。这类悲剧主人公的命运悲苦到那样的程度。好像不幸的事约好了似的,一股脑地集中而至,这种将悲苦强化到几乎失真的表现方法,显然用文学社会学的方法解读就难以理解了。然而,我们还能另辟蹊径,为老舍的这些作品找寻出更丰富的意义来,从而还原作品的深厚和不朽。
从文学哲学这个角度深入进去解读这些相类似的作品,会有更有意义的发现。老舍曾言:“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和生命上的根据,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源,才能写出这个劳苦社会。”②老舍不仅要表现、揭露社会的黑暗,他要进行更形而上的思考,探其生命的根源。根源是什么?在哪里?这是我们要解读的,也是老舍通过文学作品留给读者的一道意蕴无穷的谜题。
老舍出身卑微,生活在社会底层,看惯了并亲身体验了下层人的艰难困苦。后来到英国任教,阅读了大量的西方文学,也接触了西方哲学,其中叔本华的悲剧哲学对其影响甚大。叔本华认为:“悲剧表现的是‘盲目的生活意志的无限欲求’与这种欲求不可能实现之间的冲突,悲剧展现意志同自然的矛盾冲突及其自身的分裂。人在盲目的意志支配下,注定一生都在永无休止的追求中。而其欲望又永远得不到满足,因此,人生本质上是痛苦的。艺术只是使人暂时摆脱痛苦的一种手段,但它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痛苦。而要彻底摆脱痛苦就得否定生存意志,消除一切欲望,绝对忘却自我,实行退让精神,杜绝生命之源,乃至最后达到人类的寂灭。”③叔本华从人存在本身出发来认识生命的悲剧意义,并阐释了生存的哲学意义和现实意义。叔本华的这一生命悲剧意识,渗透进了西方的文学作品中,如康拉德、哈代以及但丁的文学作品。老舍曾多次明确谈到这三个人给他的深刻印象和影响。在《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一文中,老舍谈到了许多对康拉德和哈代生命悲剧意识与叙事艺术的深刻理解,并称康拉德为“我最爱作家”。而对于但丁,老舍也非常称道。他说他读过的文艺名著里给了他最多的好处的是但丁的《神曲》。这三位西方文学家的叙事艺术和对生命悲剧的理解,对老舍的悲剧意识的形成和表达有极大影响。老舍从他们那里,不单学习到创作的方法,也感悟到他们的生命悲剧意识,并且把这种哲学思想和其本人的生命经历进行了融合和理性升华。因而形成了老舍独有的生命悲剧意识。
老舍在文学创作中的生命悲剧意识,体现为类似哈代的“性格与环境小说”的创作。哈代小说中的悲剧主人公就表现为“一方面这些人具有强烈的个人意志;另一方面这种个人意志又迫使他(她)们自身走向悲剧。”④老舍的这类小说中,同样表现着人的意志欲望无法实现的悲剧。他的悲剧冲突主要发生在性格与环境的冲突,或者是人和社会的冲突,以及悲剧主人公自身的人格分裂和冲突上。在前者,老舍让我们感到了环境或社会的残酷与威力,以及人在环境或社会面前的无能为力;在后者,老舍主要突出悲剧主人公欲望的放纵与节制,善与恶的选择、灵魂的沉沦与救赎间的痛苦与挣扎,道德意志的坚守和放弃上,最终小说的悲剧主人公因意志欲望无法实现而产生了焦躁、无奈、沮丧、绝望、痛恨和人格分裂变异,甚至毁灭,进而强烈震撼读者。
祥子、小福子、巡警、《月牙儿》中的“我”等等这些文学形象,无不一一印证着这种生命悲剧。无论他(她)们有多么坚强的意志、美好的德行,付出多大努力,都无一幸免地以失败告终。人类生存的困苦、虚无、甚至毁灭,即是老舍通过文学作品传达出的悲观感受。作家借《月牙儿》中主人公之口,无奈地哀叹:“我的挣扎适得其反”、“不必想了,一天一天的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我至多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这就是命。”挣扎无效的悲苦命运,使她产生了悲观的生命轮回的宿命思想。《我这一辈子》中当巡警的父亲曾希望“我这辈子当够了巡警,不必世袭这份差事了。”可事与愿违,不但儿子还是只能当个巡警,连女儿也只能嫁给巡警。于是,他只能无奈地哀叹:“一个人当巡警,子孙后代全得当巡警,仿佛掉在了巡警阵里似的。”这是“八字造定,谁也改不了的!”生命轮回在这一家人身上也继续重演着。《骆驼祥子》中的车夫老马小马的命运也如出一辙,逃不了车夫的“命”该如此的生命轮回。因而,这轮回、这虚无包含着老舍个人对人生、对时代的独特体验和感悟,也包含着老舍许多对人生悲苦的沉痛,更体现了老舍创作态度的真诚。老舍借这种叙事表达了他对人生的哲学思考。
老舍小说中的悲剧意义还体现在文化层面上。《月牙儿》、《骆驼祥子》、《我这一辈子》等这类作品中的悲剧主人公均有一个共同的性格特点,那就是他(她)们所追求的理想人生、所看中的至高无上的道德和人性,都具有传统文化价值观念中所遵守和宣扬的真善美。也就是说他(她)们的生命中所体现和追求的是传统文化价值观领域中的真善美,而他(她)们所处环境的传统文化已在动摇、消损,他(她)们却浑然不觉。于是,悲剧就此无可避免地产生。老舍曾说:“借故事论文化,则文化活在人间,随时流露,直言文化,必无此自然与活泼。”⑤所以,老舍笔下的庞大的市民世界,就成为了老舍对某种文化内涵的理解和阐释。老舍写人的关节点就是写文化。难怪有人说“老舍是文化型作家,……善于对市民阶层的思想和性格进行文化的审视和批判,……”⑥祥子的堕落,《月牙儿》中母女的不幸,巡警的遭遇,无不暗示了传统文化中的一些优质文化形态走向毁灭。这就使得这些人物的悲剧具有了文化形态悲剧的意义。传统的优质文化形态与城市进化过程中的文明失范、道德沦丧、病态滋生蔓延相对抗,导致了人格分裂被异化、被毁灭。这毁灭不仅来自于外在的生活,也来自于内在的精神灵魂。如祥子,小说刚开始时的祥子质朴、忠厚、勤劳、善良、节俭,而几经磨难,祥子却成为了一个要多坏有多坏的行尸走肉。而这时的祥子反倒回到了车夫们中间,真正成为了一个车夫,融入了市民社会当中。小福子和《月牙儿》中的母女,想要自尊体面地生存着,可她们无论怎样挣扎,最终还是回到了现实社会当中,而沦为暗娼。作品中所有这些人的坚守和失败,都体现了传统文化在与现代黑暗社会的抗衡中被摧毁的历史事实。祥子、《月牙儿》中的“我”,面对这样一个时代生存环境,最后只能放弃自我、放弃理想、放弃美好德行和君子人格,才能生存于世。他(她)们的悲剧和痛苦映射出了生活在双重文化价值系统中的人们所遭遇的价值困窘而产生的痛苦经历和心理。由此,我们也看到了老舍笔下的市民世界黑暗的无比巨大的力量。人们置身其中无不受其腐蚀和吞没。这真正体现了“酱缸文化”的威力。以祥子为例,祥子买车的理想在几番努力拼搏之后,最终失败。祥子不再有这样朴实崇高的理想追求了,他渐渐入了车夫的辙,进入一个现实世界。他愿意做个真正的车夫,不问、不思、不求,拉一天车,吃一天饭,有钱就暂且享受。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与众不同是不行的。”自己的路行不通,没法不承认别人的路是对的,他认同了现实法规,却改变了自我,使自我异化。可悲的是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这个世界中的“我”。这个世界是一个以丑为美、善恶颠倒的人间生死场。正如老马所言:“当初,我的身子骨好、心眼好……,有什么用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没有这么宗事!……我还救过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救过,有报应没有?没有!告诉你,你不定哪天就冻死……”耳闻老马的不平,眼看他们爷孙们的遭遇,祥子就打算把一切希望都放下,乐一天算一天。因为他明白了坏人不会因为自己的诅咒遭报应,自己也不会因要强而得到好处。生活之道是弱肉强食,好人受难,生命之道是善良、丑恶、要强、鬼混一同走向死亡。善良既不能摆脱痛苦,也不能超越必死的命运,受难则是善良的必然遭遇。当生活露出它狰狞的面目,当死亡已消解了生命的所有意义,留下的只是一片虚无。人必须直面虚无。而祥子又无法、也无力承担这种虚无,只能沉沦下去,回到现实。祥子的沉沦也就意味着传统优质的文化被黑暗的社会所侵吞淹没;祥子失败的人生,也是传统文化面对都市物质文明的失败;祥子的痛苦和绝望,也是传统文化在挣扎中的痛苦和绝望。作者借此引起人们的深思和警醒:美好正在消失。同理,《月牙儿》中母女的不幸和《我这一辈子》中的巡警的不幸以及《茶馆》中秦利发的不幸,都是这种文化深思的结果。
总之,通过以上三个角度的解读,老舍的这类小说所有的固定的叙事模式就有了更深广的意义。
注释:
①王蕙云,苏庆昌.老舍评传[M].花山文艺出版社,1985年10月,第176页.
②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J].青年知识,1945,2.
③何云贵.论老舍的生命悲剧意识[J].重庆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9月,第46页.
④聂珍钊.哈代的现实主义和悲剧思想[J].外国文学研究.1988,2.
⑤老舍.大地龙蛇·序,老舍文集.第10卷[C],第28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⑥朱栋霖等.中国现代文学史(上)[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第 18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