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利华
从“不适”到“适”的精神突围
——论黄州时期苏轼的思想及其心态
张利华
苏轼在黄州的心态经历了一个由“不适”、求适到“适”的过程。初到黄州,苏轼陷入了生活、角色、心理的不适之中,思想极端苦闷。面对困厄的处境,他开始进行自救,在坚守儒家济世爱民入世思想的同时,吸取了佛老中的清旷襟怀,并通过放浪山水自然、改变生活方式,最终达到了“任情逍遥、随缘放旷”的境界。
苏轼 黄州 求适 心态
苏轼的思想是复杂的,有儒家的底子,又融合了佛、道的超脱,三者结合在一起使他胸怀广阔,气量恢弘,能够以顺处逆,以理化形,最终形成了明朗旷达的人生观。但苏轼达观的人生观的形成是有一个过程的,而且他也并非自始至终都是愉快、诙谐的,他有自己的苦闷、牢骚和无奈。贬居黄州期间,苏轼心灵的矛盾更加尖锐,在经过了“不适—求适—适”痛苦的磨砺后,才达到“任情逍遥、随缘放旷”的境界。
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苏轼携子苏迈到达黄州。黄州位于长江北岸,在北宋尚属偏陋之地,适逢多雨之际,每日里雾气沉沉,门外就是荒山大江。故乡无由返归,亲朋好友一时纷纷退避,这一切都使他深刻认识到自己的罪臣身份,沦落天涯、凄怆寂寥之感时时袭上心头。
地位和身份的陡然下降,使苏轼备感世态的炎凉,人性中丑恶的一面使他在心理上产生了极大的不适。他在给朋友信中说:“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自得罪后,虽平生厚善有不敢通问者”,“感恩念咎之外,灰口杜心,不曾看谒人”。他开始畏人,从而避人。初到黄州时,苏轼所写的〔卜算子〕形象地表现了他当时的心态。
苏轼在此词中以孤鸿自喻,除了抒写了内心的孤独之感,还抒写了畏人的惊惧惶恐之感:“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在这种忧馋畏讥的心态下,他交游寡淡,深居简出,害怕累及他人:“盖罪废穷奇,动辄累人,故往还杜绝”,“罪废屏居,交游皆断绝”
体味了如此多的“不适”之后,苏轼虽然觉得人生虚幻,但并未因此而沉沦,天性的乐观促使他开始自救。他杜门深居,参悟哲理禅机,探求灵魂的本真;他放浪山水,欣赏天地之大美,荡涤心灵的尘垢;他以古人为友,以邻人为友,深得相契之乐。他在心灵上做着积极的探索以摆脱“不适”感,进行精神突围。
苏轼生活的北宋时期是禅宗的黄金时代。从宋太祖开始,崇佛扬道,广修寺庙道观,优待僧尼道士,从士大夫到平民百姓,谈佛论道,蔚然成风。苏轼的家庭宗教气氛浓厚。母亲笃信佛教,从叔苏慎言又是眉山的道士,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苏轼亲近佛道也是很自然的。
然而真正促使佛道思想走入苏轼心灵深处的还是贬谪黄州的遭遇。生命的缺失感让此时的苏轼不自觉地认同了佛道。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指出黄州时期是苏轼亲近佛道的重要时期。同样道家思想对黄州时期的苏轼也起到了一定的濡染作用。苏轼自述:“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体现了老子安贫乐道、返朴归真的思想。参禅悟道的结果,使他对人生持一种空静观,以超然旷达的态度看待一切穷通得失:“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登临不用怨斜晖,古往今来谁不老”,“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诸如此类的主题表现,在东坡词中俯拾皆是。
但苏轼并没有真正地成为一个佛教徒或者道教徒。他只是将宗教作为抚慰心灵的清凉剂和提高人生境界的阶梯。苏轼并不相信佛学超凡出圣的高谈阔论,他也不愿真正遁入空门。无论是佛学禅理,还是老庄哲学,对于他仅是工具,是为了获得心理平衡,建构内心调节机制。“患难临头,不是任感情冲动地大作怨愤之声或放声悲吟,而是在心灵中细细地咀嚼,用禅宗及老庄思想中的相对主义,虚无主义去化解它。”苏轼借助佛老,保持虚静心态,身心一无挂碍,最终达到了“随缘自适”的人生境界。
黄州时期,苏轼尽管在不少诗词中流露出归隐田园、逃避现实的消极思想,但儒家思想始终没有泯灭,儒家思想的脉搏一直在跳动着,济世匡时的入世思想始终存在于他内心深处。正如曾枣庄先生所说:“苏轼虽然深受佛老思想影响,特别是在政治上失意后,但是,他的思想的主流仍然是儒家思想。他吸收的释老思想,主要是吸收的他认为与儒家思想相通的部分。”
苏轼求适的途径,除了参禅念佛外,便是回归大自然。在“清风皓月”中,在对大自然的审美观照中忘却人间的忧患和自身的烦恼。所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自然净化了苏轼的心灵,给了他摆脱烦恼的无穷力量,帮助他暂时忘却了人生的烦恼。
苏轼钟情于黄州的山山水水,黄州赤壁、安国寺、承天寺以及附近的武昌西山、浠水兰溪、黄梅五祖等是他与友人常游的地方,尤其是赤壁,面临大江,“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代表苏轼词创作最高成就的《赤壁怀古》就是在这儿创作的。
苏轼对自然有着睿智的观察思考,他不仅长于发现自然之美,而且善于从自然中汲取积极的力量。在与友人游沙湖清泉寺时,看见寺边的兰溪溪水是向西流的立刻触动他乐观向上的心绪,他以此勉励自己“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可见,这时的苏轼已经不只是以随遇而安的态度对待不能由自身把握的命运了,他是在以积极的态度寻找生活的乐趣,从而达到自适的境界。“他的适,主要反映了个人主体展向现实世界的亲和性,从凡夫俗子的普通日常生活中发现愉悦自身的美。”
苏轼在对黄州山水的审美化中,把注意力转移到愉悦自身的美好事物上,减轻了对不如意的关注,也减轻了心灵的痛苦,既然人生的功名都是虚幻的,为什么不可以全心全意地领略自然之美呢?
王水照先生说,苏轼在黄州:“面对的最大、最紧逼的人生问题是对逐客生涯如何自处。他的主要生活内容是东坡躬耕的‘垦辟之劳’和‘玉粒照筐筥’的收获之喜,是‘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的出游,是访友,是养生以及坚持五年每一二日一往的安国寺参禅活动。他虽然对政事并未忘情,毕竟已远离政论于朝堂、理事于衙门簿籍之间的官场生涯,没有也不可能去施展他的政治抱负。”黄州时期,苏轼的生活方式不同于任翰林学士、礼部尚书以及杭州、颍州等高官时期,它有特殊的内涵。经过了最初的不适期,苏轼开始调整自己的生活方式对待困厄的处境。
元丰四年,苏轼的储蓄用尽,日益匮乏,所幸“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东坡八首》并序)。从此苏轼带领家僮,在朋友的帮助下,开垦这方被他命名为“东坡”的土地,他还在东坡上“作草屋数间,谓之东坡雪堂,种蔬接果,聊以忘老。”(《与子安书》)并自号“东坡居士”,像大诗人陶潜一样,开始了他“自稼躬耕”的农民式的生活。他像普通农民一样,体会着耕种的艰辛和收获的快乐。自食其力的劳动不仅使苏轼经济状况得到改善,更使他被压抑的心情得到释放,他不再像初到黄州时那样孤苦寂寞,心境变得乐观开朗:“口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广泛的交游也构成了苏轼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苏轼的交往圈子由亲人、朋友、黄州当地的百姓构成,他们以不同方式关爱着苏轼,帮助他调整心态,走出困境。子由、腾达道、参廖、陈季常先后来到黄州探望苏轼,朋友真挚的情意温暖着苏轼,使他逐步摆脱了心灵上的不适,开始走出乌台诗案的阴影,与当地居民友好相处,形成了和谐的人际环境。他在于登州还朝写给黄州友人的信中充满感激地说道:“某向者流落,非诸君相伴,何以度日?”
黄州生活方式的调整,说明苏轼人生价值观念已经发生巨大转变,开始以新的视角看待生活,通过参禅悟道、放浪山水、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苏东坡已经在精神上成功突围。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苏东坡现在过得是神仙般的生活。黄州也许是狭隘肮脏的小镇,但是无限的闲暇、美好的风景、诗人敏感的想象、对月夜的倾心、对美酒的迷恋——这些合二为一,便强而有力,是以使诗人的日子美满舒服了。”也许,林语堂把苏轼在黄州的生活想得过于美好了。但这一时期的苏轼确实活得解脱自由。他在精神上仍有苦闷,只是他将苦闷升华为文学作品。苏轼创作了大量的诗、词、文。特别是在元丰五年,他写出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承天寺夜游》等传世名作。
初到黄州时,苏轼常自称“幽人”、“散人”、“孤旅人”,如“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散人出入无町畦,朝游湖北暮淮西。”、“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到元丰五年,苏轼开始自称“野人”“野老”、“村舍翁”,如“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从人称的变化上,我们可以看出苏轼心态的变化,他已经认同了自己的平民身份。
他在与其弟子由的信中说:“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无别胜解。”苏轼在现实中并不是自由的,他于是在他的文学创作中实现他的自由,或表达对自由的向往,或营造自由的境界
苏轼壮年被贬,无法实现其兼济天下的儒家之志,他心中仍时有人生价值不能实现的苦闷,“然旧学消亡,夙心扫地,枵然为世之废物矣。”不过,这种心态在当时不占主导地位。总的来说,苏轼居黄期间的心态“不像政治型心态的作家那样金刚怒目,也不像人文性心态的作家那样有着改造人性的清醒动机,而是力图超然于世事纷争,更专注于文学作品的娱世功能以及自我对现实人生的体验,表现出一种冲淡平和的心境。”黄州时期的苏轼,虽然始终没有放弃对儒家用世理想的追求,但他心中却具有对此理想的淡化因素,追求一种艺术化的自由人格境界。居黄四年多的时间,苏轼辛勤地读书、写作,创作词约66首,诗220多首,赋3篇,文170多篇,写书札约288封,作品累计约747篇,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了辉煌成就。在政治失意时,成就了一份文化大功业。
[1]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三联书店,2001.
[2]林语堂.苏东坡传[M].上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
[3]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4]曾枣庄.苏轼评传[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张利华:日照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