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在铜川矿区的日子

□剑熔

记得在八十年代初，铜川市邀请路遥等作家在文化宫进行文学讲座，那时，我作为一名热爱文学的青年一大早起来赶了几十公里山路，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作家路遥。

路遥到陈家山煤矿创作，是一九八五年秋的一天。陈家山矿处在渭北铜川北部沮水上游的庙湾镇，是一座大型的现代化矿井。庙湾镇作为耀县的一个自然镇，镇政府就在矿办公大楼的斜对面，中间横着一条沮河，河里除了鱼虾，不时有白鹤、黑鹳等国家保护动物在河道附近飞翔，而且闻名于世的佛教胜地大香山就在山的另一边。

路遥来到了陈家山矿区，被安置到矿医院的一间房子，在这里，开始了他漫长的笔耕。

路遥中等个儿，胖胖的，戴一副眼镜。小说《人生》、《惊心动魂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在国内外产生巨大影响后，为了创作《平凡的世界》这部百万长篇巨作，他早早的就开始了生活的实践和体验。因此，我记得著名作家贾平凹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路遥是一个很有气势的人！”

1982年，路遥的弟弟王天乐由陕北清涧县招工到铜川矿务局下属的鸭口煤矿当了采煤工人，路遥因此也常来铜川，并深切关注煤矿工人的生活，也为以后的创作种下了煤矿基因。

1985年8月，经陕西省作家协会党组、省煤炭厅来函提议，铜川矿务局党委常委会专门研究，路遥以兼任局党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身份，正式来到矿区体验生活并进行创作。

在鸭口煤矿期间，路遥在弟弟王天乐的协助下，深入职工群众中调研访问，又多次和矿上的同志一起下到千米井下现场，深刻体验煤矿生活，搜集和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素材。随后，1985年秋天．路遥就住进陈家山煤矿医院，开始了《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于当年岁末写完了作品的第一部。

1987年秋，当《平凡的世界》写到第三部，也就是大量涉及到煤矿章节时，路遥又来到鸭口煤矿采煤五区体验生活。在他《平凡的世界》中，从“大牙湾煤矿”到矿工“孙少平”等情景和人物中到处留下了鸭口煤矿的影踪，这让铜川人特别是鸭口人和陈家山人感到分外亲切。

路遥第一次下井到工作面升井后，把安全帽从头上拿下来，往地上一放，坐在井口就走不动了。他对矿上陪同的人说：凡是下过井的人，生活在太阳底下就应该知足了。

在陈家山矿医院创作《平凡的世界》的日子，他的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的。他写作起来非常的要劲，而且是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烟。他这个人吸烟有个要命的毛病，就是吸固定的牌子，除“恭贺新禧”这个牌子其它的烟都抽不吸。就在那年冬天，路遥发生了一次烟荒。正在创作高潮的时候，他从西安带来的恭贺新禧烟眼看没有了，没有了烟，就等于停止了写作，那可是最麻烦的事情。他把这一情况用电话告知了西安的好友，谁知，那天晚上矿区突然降下的一场大雪封了山，外面的车进不来，矿上的车出不去。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通过矿上想办法，最终消除了这一危机。

那里的生活“过分简单”，“早晨我不吃饭，中午只有馒头米汤咸菜，晚上有时吃点面条，有时和中午一模一样”，“写作紧张时，常常会忘记吃饭，一天有一顿就凑合了”，“我一天通常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这种伙食无法弥补体力的消耗”……这些，都是路遥在他的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里对矿山生活的真实写照。而这种真实的写照，在那个时候的煤矿上，甚至是发不出工资、几家人合伙买一袋面的艰难情况下，可以说已经是最优厚的待遇了。

那时候，陈家山矿的人们几乎会在每个周日下午的沮水河边，看到路遥一个人低头漫步的影子。他一个人，抽着烟，沿着河边那条小路徘徊着。认识路遥的人看见他，会绕道而去，他们知道，路遥那不是在散步，他是在思考他作品中的故事和人物。

记得在90年代中期，陕西省作家协会铜川片会员大会之后，许多作家诗人到了下石节煤矿，期间著名诗人闻频（焦文平） 向我打听：陈家山矿离这儿远不？

我回答了焦老师的问题后，老师叹息着讲：路遥和我特别的熟！他在陈家山矿创作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费尽了心血。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拿了一篇稿子让我看，就是一首十来行的小诗，我一看题目是《车过南京桥》，觉得很有才气，再看他本人，穿了件烂棉袄，腰里系了根麻绳儿，一种很不讲究的那种样子，而且还叫个“缨依红”。我就说你这是啥意思吗，他就说是笔名。我说你是不是能再考虑个名字，他低个头稍作思考，抓起桌上的笔，把那个名字一拉，写了个“路遥”。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真名叫王卫国，1949年冬出生在清涧县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

1988年，从首都北京传来消息，路遥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百里矿区再一次掀起庆贺的热潮。

1992年11月17日早8时20分，路遥因肝硬化消化道出血医治无效撒手西去，年仅42岁，而且距他43岁的生日只有16天。

军台岭耸立在铜川东区，大香山蜿蜒在铜川北区。一岭一山和百里煤海见证了路遥过去在矿山体验生活的影子。

铜川矿业公司一位领导深情地讲：“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忠实记录、生动再现了火热的矿山生活，充分体现了他对煤矿工人的关怀，对矿山生活的关注，对劳动者的真情礼赞。陕西铜川矿区作为《平凡的世界》诞生地，是煤矿工人的荣耀，也是我们铜川矿务局的荣耀。”

一位网友这样留言：我来自路遥笔下的大亚湾煤矿采煤五区，感谢路遥把铜川煤矿鸭口介绍给那些不相识的朋友，那片坟墓，那个医院，那个照相馆（好像不在了），那个火车站，那个二级平台，那个黑水河……一闭上眼都会在我的眼前。

煤矿作家、原铜川矿工报副刊编辑杨治华在与我聊天时动情地讲：路遥的小说获奖之后，他做了短暂的休整，在1991年冬到1992年初春创作的《平凡的世界》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一完稿就交给了《铜川矿工报》“漆水”副刊首发，当时，铜川百里矿区一时刮起“洛阳纸贵”的旋风，可见报纸刊载路遥的随笔深受矿工和家属的喜爱。

作家黄卫平在铜川的一次作协会议上说：路遥体验生活，不像当记者的，带个采访本，他什么都不带的，也不记，他逮住老工人或者跟矿上的干部，一块儿聊情况说事的时候，从来不记录，后来我就问他了，他就说，我要感受生活，给我说一件事情，它要能感动我，我就不用记，我会记到心里。

一次，我和路遥的弟弟王天乐在下石节矿招待所就餐时，他对我讲：为了《平凡的世界》，路遥用命作了抵押，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百万巨制的长篇小说准备工程太庞杂了，就是说他一边写着，还要一边准备，比如说农村的，二十四个气节的变化，他必须弄清楚。弄不清楚写出来的东西就违背了现实，成了笑话。所以就有了他在鸭口煤矿、在陈家山煤矿，一遍一遍地下井，而且要下到很幽深、很潮湿的地方去体验生活，有时他会堵住几个刚刚升井的矿工，为他们递上烟，点燃火，一起坐在阳光下闲聊，他必须熟悉煤矿井下井上的情况，矿工生活的习惯，以及矿工经常用的一些语言。他写的人物，百分之九十都是有原型的，他笔下安锁子的原型就在鸭口煤矿。

我特意选择了我所在的下石节煤矿，与一位同下井的大学生边走在巷道里边闲扯：《平凡的世界》读过吗？读过，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读过多遍，的确真实感人，故事曲折。我说知道这部小说的作者路遥是在那里写作的吗？他摇了摇头！我说就在和我们矿一山之隔的陈家山矿。

路遥去了，一眨眼的功夫，快二十年了。这期间，铜川矿区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是看不到了，可矿区的矿工会常常想到他，想到他的作品，他的《平凡的世界》。我也常常想起路遥，特写下这篇小文以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