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璐
《宠儿》是托妮·莫里森的名篇佳作之一,其文学创作与黑人民间传统的缝制百衲被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美国当代著名女性主义批评家伊莱恩·肖瓦尔特在其专著《姐妹的选择:美国妇女文学的传统和变化》一书中曾重点讨论了百衲被的历史、美学意义及其对妇女文学产生的影响。缝制百衲被源自英国和非洲。妇女们将许多废旧衣服、布料裁剪成几何形状的小块,然后将它们按照一定的图案缝制成被面。她们在缝制被面时所采用的图案大多源自非洲文化传统,从内容上颠覆了白人文化形式,同时被面图案的设计也反映了黑人女性对生活的体验和对美的追求。因此,在黑人女性主义者眼中,百衲被成了颠覆白人文化中心和黑人父权制的文本。
根据女性主义批评家雷切尔·迪普莱西的观点,纯粹的女性写作是没有等级差异的,“它要求打破等级制度,把所有材料组成多个中心,使各种因素均匀地展现出来而无突出的位置或时刻”。“缝合”是妇女文本的中心词语,在缝合的百衲被中,没有从属,也没有等级,它承认民族差异、非均衡性、多元化。托妮·莫里森的文学创作与缝制百衲被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在《宠儿》中,“百衲被”的这种形式及其蕴涵的美学意义主要体现在文本结构(即板块拼接的特点和非线性的时间顺序)及多重的叙事角度上,其整体与局部的关系以及多样化的艺术手法具有百衲被的效果。
《宠儿》的叙事方式不像传统的小说,具有连贯性和完整性,具有开头、高潮以及结尾,而是把不同时间、地点组合交织在一起,在现在与过去之间自由地穿梭。故事的大部分情节都是通过几个主人公的回忆展现给读者的。小说的主要事件——塞丝的杀婴过程也是如此被叙述的。在小说的开篇,莫里森就告诉读者124号充满了一个婴儿的怨恨,有个被割断喉咙的婴儿鬼魂在作祟,让人在惊恐之余又惊讶万分,不明原委。直到小说的后半部分,通过不同人物对杀婴事件的描述,读者才终于明白,原来18年前塞丝面对奴隶主追捕时杀害了自己的女儿宠儿。这种非线性时间的叙述方式为小说增强了神秘感,使读者参与其中并产生共鸣,了解到奴隶制给奴隶身心带来的严重创伤。同时这种错乱颠倒的时间顺序突出深化了主题。另外,故事中活着的和死去的人物之间的界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书中主要人物大部分在故事开始时便已经去世,但是读者在故事的叙述中能够时时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死去的宠儿以还魂的形式出现在小说中。祖母贝比·萨格斯尽管在开篇部分就去世了,但是读者从始至终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以及她在空间林地的布道。
在《宠儿》中,托妮·莫里森采用了多变的叙述视角,颠覆了传统的一元叙述视角的方式。多重叙述视角扩大了叙述的自由度,因而能全方位、多角度地叙述故事,拓展了小说的叙述功能,也使得小说展现出碎片的模式,蕴涵了百衲被的美学意义。
《宠儿》中许多重要事件都是通过多重视角来表现的。塞丝背上的伤就是通过多角度的描述一次次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保罗·D认为塞丝背上的伤疤就是雕塑,简直就像一个铁匠心爱的、不愿示人的工艺品。对于白人姑娘爱弥来说,这是一棵树,一棵苦樱桃树,树干通红通红,有好多好多的树枝。祖母贝比发现“鲜红的玫瑰盛开在盖着塞丝肩膀的摊子上”。书中多次讲到塞丝杀婴事件,作者不是单纯重复,而是通过不同人物讲出这个过程。在追捕塞丝的奴隶主“学校老师”的眼里,塞丝是一个发疯的“女黑鬼” ,这个带着明显的种族偏见的话语正是否认黑人人性的价值体系的反应。通过斯坦普·沛德,读者又了解到黑人同胞对此事的看法。而到了最后,读者终于通过塞丝本人的视角重现这一过程,最终进入了塞丝的内心。只有当塞丝打破失语症似的沉默,直面惨痛的过去,参与叙述时,这个故事才获得完整的叙述。这为读者提供了多层面解读,目的是消解白人主流话语对黑人历史的叙述,补上缺失的黑人话语,尤其是黑人妇女的话语。运用多重叙事角度如同用不同质地和不同颜色的碎布缝合百衲被,小说也更能显示出多样性和丰富性。
在碎片中求完整,在断裂中求弥合——是缝制百衲被的目标和特质。莫里森在《宠儿》中呈现出很多“碎片与断裂”。奴隶制给黑人身心造成了无尽的伤痛,同时也剥夺了黑人享受完整家庭的权利。塞丝的母亲“来自海上”,多次被白人强奸,孩子被扔掉,只剩下塞丝一人。后来,母亲被吊死后,塞丝亦受尽了奴隶主的性虐待与肉体的摧残,全身伤痕累累。塞丝生了四个子女,却连做母亲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以杀女告终。塞丝的婆婆也在劫难逃,她生了八个孩子,或被抓走,或被追捕,死了的也不知埋在哪儿。黑人的生活状态是这样的支离破碎,“只要没有跑掉或吊死,就得被租用,被出借,被送还,被储存,被抵押,被赢被偷被掠夺”。然而,从莫里森的这些文本碎片中,我们看到了隐匿于其背后作者追求弥合与完整的丝丝印迹。尽管以塞丝为代表的黑人女性因为肤色和性别,受到残酷压迫,但她们渴望获得“自我”,追求身份的重构:贝比·萨格斯通过“林中空地”传教来确立其自由黑人的身份;塞丝通过逃离奴隶主的非人待遇和杀婴这种极端的方式来维护她作为黑人母亲的身份;丹芙通过逐渐成熟和走向独立来确立其全方位的身份。
这三代黑人女性对自身主体的认识是渐进式的。贝比·萨格斯的儿子黑尔通过出卖周末的劳动换取了她10年的“自由”。自由到来时,她很困惑地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不理解——被吓着——突然发现双手——感到心跳——放声大笑。贝比·萨格斯对其身份的发现开始了黑人女性确立自身主体意识的第一步。塞丝在“学校老师”接管后的庄园所受的痛苦折磨给她留下永远不能忘记的创伤,也迫使她在艰难中逃离“甜蜜之家”,寻找自由。而“学校教师”和学生们有关“属性”的谈话使塞丝第一次感觉到:在白人眼里,她与动物毫无区别。带着对自我身份的疑问,她开始了身份构建之路。经历了弑婴——宠儿还魂,塞丝在黑人社区的帮助下,走出了如梦魇般的回忆。最终是保罗·D用爱唤醒了塞丝,告诉她“你自己才是最宝贵的,塞丝。你才是呢”,由此完成了她对自我身份的构建。丹芙从一开始的孤立自闭,到后来勇敢顽强地走出124号,她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向社区的人们求救,寻找黑人社区其他女性的帮助,并且有了工作,养活着塞丝和宠儿。与前面两代人相比,丹芙更加坚定与成熟,并主动去建立自我主体身份。
“黑人女性之间相互信赖,并自愿分享她们各自的种种情感、焦虑、希望和梦想。她们相互理解、相互支撑。”威明斯把这种值得赞美的关系称作“纯粹的姐妹情谊”,并宣称“没有任何关系可以代替姐妹情谊”。姐妹情谊在黑人社区之间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为了摆脱奴隶制,为了维持生存,所有的黑人女性同胞必须联合起来展开艰苦卓绝的斗争,仅仅依靠一己微薄之力根本无法完成本民族的解放事业。另外,即使在日常生活中,黑人女性也常常需要互相帮助、互相照料。塞丝一开始生活在白人奴隶主的庄园“甜蜜之家”,那里除了几个男黑人外,唯有她一个黑人女孩。初次产子时她什么都不懂,可那个地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切全得靠自己,没有别的女人可以帮她熬过去。后来由于忍受不了“学校老师”的非人待遇,塞丝挣扎着逃到了自由州,生活在黑人姐妹之中,一切都大异于从前。“塞丝度过了二十八天——整整一轮月缺月圆——的非奴隶生活。从小女孩滴在她脸上的纯净透明的口水,到她的油腻的血,一共是二十八天,是痊愈、轻松和真心交谈的日子,是交朋会友的日子:她知道了四五十个其他黑人的名字,了解他们的看法、习惯,他们待过的地方、干过的事;体验他们的甘苦,聊以抚慰自己的创痛”。但抓捕逃奴的“学校老师”等人的到来重新把她推入痛苦的深渊,而被她杀死的女儿“宠儿”阴魂不散,十八年后幻化成形回到家里折磨她,以致塞丝精神恍惚,性命堪忧。在得知消息后,姐妹们不仅给饥饿的塞丝她们送来了粮食,还组织三十个黑人妇女一起来到124号唱歌祈祷。这群团结起来的女性姐妹们,在传统精神的引导下,彻底地驱走了“宠儿”的鬼魂。塞丝从此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中,获得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然而,莫里森缝制的“姐妹情谊”之被不仅仅局限于黑人妇女之间,她还鼓励黑人女性走出黑人社会的狭隘圈子,与包括白人在内的整个社会融洽相处。塞丝因不堪忍受“甜蜜之家”中“学校校长”的虐待,不顾自己六个月的身孕和所受的重伤只身逃亡辛辛那提州,在艰难的旅途中,塞丝结识了同样在逃亡的白人穷苦女孩爱弥·丹芙。这个白人姑娘在塞丝最困难、最危险、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冒着被人告发帮助黑人的罪名挺身而出,竭尽全力帮助她产下女儿丹芙。她们的通力合作可以说是莫里森的有意安排,这意味着白人女性和黑人女性的姐妹情谊可以带来希望和未来。
黑人女性主义认为黑人男女之间必须消除隔阂,团结一致,共同反抗种族歧视,以使黑人这个民族能以平等身份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艾丽斯·沃克在《寻找母亲的花园》一文中提出要“献身于实现所有人民的,包括男人和女人的生存和完美的主义”。在《宠儿》中,莫里森给我们缝制了一条黑人民族内部和谐的百衲被。小说中保罗·D一开始不理解塞丝作为母亲对孩子的爱,认为这样的爱太浓厚了,更不能理解母亲的身份对塞丝意味着什么,甚至指责塞丝杀死自己的孩子是兽行,并逃离了124号。自保罗·D从塞丝的生活中消失以后,塞丝为爱宠儿而耗尽心血,在寻求谅解的过程中几乎被痛苦和内疚压垮。然而当保罗·D走出了过去的阴影,重新找回自我时,他开始理解塞丝,后悔对塞丝的苛刻无情。最终他回到124号,照顾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塞丝,“把自己的故事同她的放在一起” 。他们之间再次建立起了理解和信任。保罗·D支撑起了塞丝的生命,使塞丝拥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莫里森似乎在暗示我们,两性和谐发展,是黑人女性获得解放的途径之一。
黑人妇女主义最理想的境界就是实现所有人的生存和完美,两性和谐、种族平等是她们要建构的理想家园。在《宠儿》中,我们还可以找到莫里森缝制的另一条黑人与白人民族之间的和谐之被。本文前面提到爱弥和塞丝之间的姐妹情。莫里森选择塞丝分娩丹芙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来表明了一种希望,即白人和黑人之间互相帮助是黑人找到更好出路的途径。一个和谐社会的建立需要白人的参与,许多白人在黑人争取自由和解放的过程中伸出了援助之手。加纳先生允许黑尔赎回母亲贝比·萨格斯的自由之身,并帮她安排住所,在鲍德温兄妹提供的房子124号住下。鲍德温小姐在圣诞节给贝比全家带来了礼物。当塞丝因杀婴事件要被处以绞刑时,还是白人鲍德温兄妹去找法官求情,在他们的帮助下,塞丝才得以释放。琼斯女士,这个“嫁给了一个她能找到的最黑的男人”的白人女人,不仅教过丹芙,还教社区里其他的黑人孩子。通过她,丹芙知道了自己名字里字母的美。也是她,在丹芙鼓起勇气走出124号寻找食物时,给予其援助和支持。小说最后黑人社区其他成员阻止塞丝伤害白人,也暗示出黑人和白人之间的民族关系将步入一个良性发展阶段。
在莫里森缝制的百衲被中,我们看到了她追求和谐的梦想。百衲被中的碎片代表不同的民族,形状或大或小,颜色或明或暗,他们都是百衲被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多样性是基础,然而统一才是目的。如何才能使各个民族和谐发展,托妮·莫里森用她的文化百衲被给了我们这样的启喻:包纳异己,求同存异,努力保持碎片与完整、断裂与弥合、多样性与统一性的动态平衡,既“不要把它们分开”,又“永远也不要把一方凌驾于另一方之上”。
[1]DuPlessis,Rachel.For the Etruscans[A]. In Showalter (ed.). The New Feminist Criticism[C]. London:Virago,1986.
[2]Hudson-Weems,Clenora. Africana Womanism: Reclaiming Ourselves [M]. Michigan:Bedford Publishers,Inc.,1994.
[3]Morrison,Toni.Playing in the Dark: Whiteness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
[4]Showalter,Elaine.Sister’s Choice:Tradition and Change in American Women’s Writing[M].Oxford:Clarendon Press,1991.
[5]Walker, Alice. In Search of Our Mothers’Garden[M].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3.
[6] ﹝美国﹞托妮·莫里森著.潘岳,雷格译.宠儿[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