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外三章)

2011-08-15 00:49安徽
辽河 2011年2期
关键词:布鞋母亲孩子

安徽/江 飞

清明雨(外三章)

安徽/江 飞

陈旧的雨,带着过去的味道,仿佛那些比人还高的茅草,从过去一直蔓延到现在,并将永远生长下去,高过坟墓、墓碑,以及后代。

我是墓碑上落款的名字。许多年之后,墓的主人也只剩下碑上的名字,在我们的回忆里,在回忆的细枝末节里。而我的名字必然淡去,刻不进石碑,甚至刻不进木头,只能归于尘土。

祖父。曾祖母。外公。外婆。三舅。有的熟悉,有的从未见过,但他们是我曾经的亲人,他们应该记得我,正如每年清明的雨都记得,我上山必经的路,甚至我的面容,我的声音。

雨,一直下。从昨夜持续到此刻,从唐诗的夹缝里一直流淌到我的心里。山是空山,像一个遥远的寓言,寂静得冷酷。风最终穿透雨衣,渗进身体,我听见空洞的回声,和雨水拍打那些松树的节奏相似。

潮湿的烟雾,在林间徘徊缭绕。远处的山峰被雾气笼罩,辨不清方向。于是,路成为方向,从山脚抵达山顶,从生者的心口抵达死者的唇边。有的路被杂草覆盖,如那些无主的坟;有的路被人们遗弃,如那些烟火的残骸。我选择的这条路已经走过近三十年,每年两次:清明和冬至。它将贯穿我以及许多人的一生,包括梦境。

很多往事被死去的亲人带走,留下的只是泛黄的老照片,破碎的怀念。他们组成的另一个世界,是否比我此刻所在的世界寂静?而清明的雨,是否也下在阴阳两界,生死两端?

民间仪式

小雪将至未至,死亡突然而至,像一场别离的盛宴,民间的仪式。

一件破衣,一把破伞,一只粗糙的大碗,从池塘里取水,为上路者清洁最后的面容。那些珍藏已久的蚕丝,是最后的衣裳。人在大地上而生,必然回归于大地,成为泥土或烟尘,没有最先,只有最后,没有永久,只有短暂的停留。

引着灯火,把生前走过的路再重新走一遍,塘埂上,草窠里,田地边,以及亲友乡邻的门前。鞭炮将脚印掩盖,泪水把道路清洗,跪下身去,每个人都像一棵低矮的植物,瘦弱,易折。

燃起蜡烛,围着八卦旋转,聆听经文的召唤,穿过象征的桥。抬出门去,归卧山丘,落叶松针的树林,容纳了那么多白昼和那么多匆匆的灵魂。

从此以后,外婆不在路上,不在阳光照耀的门边,而在我们举目遥望的空中。

一夜光明

谁在阴影里沉睡,醒来却是最不幸的梦魇?手提水罐如诗稿,那一页页散乱的,不是瓦片,而是滴水的诗句。

沿着日落的黄昏,去走访我最想亲见的故人。他可能在泥土里,在水里,也可能与众神安歇在树梢的顶端。他安然的鸟瞰,更像是无名的诱导或期盼。他曾经住在我诗歌的隔壁,如今却是我字里行间漏掉的过客。他正在熟睡。一睡千年。

从这里出发,穿过词语的森林。夜的阵痛,比一个孩子的渴望更漫长。她的停留是短暂的,却可能是致命的。我无意向她投去的一瞥,都可能将自己送入塞壬歌声的坟墓。那歌声是带着伤的,痛的,幽雅的,哀怨的,转瞬即逝的。我醉心于夜,甚至将所有的一切出卖于她,以换取她转身的停留或一瞥。

我无数的夜,都被重型货车轰轰地碾碎,一地不堪的梦境,是虚幻的光,或是遥不可及的触摸。仿佛只剩下一夜的光明,我的伸手,意味着手离我而去。

我打算好了:上半夜的光明,交给前生;下半夜的光明,留给后世。

新年的灯

那些轻飘飘的身影,踏响沉重的脚步,仿佛冻僵的雨滴,抱成完整的一团。记忆的冰面被砸开,破碎,憔悴,在所难免。

当亡灵们在屋外行走,屋内静寂。一个人,正陷入无边的沼泽。

我凌乱的头发,呈现凌乱的暗影。灯光好似时光,映射在墙上,更像是呈现在我的脸上,苍白,黯淡,无可抵挡。

新桃旧符。新年的灯,在断断续续的鞭炮声里,延续着相似,即使是某些不易觉察的细节,也恪守着既往的程序,比如混杂在鞭炮声里的那些冲天的焰火,五颜六色地绽放开来,成为天空的装点,短暂却格外绚丽。

人死后是否会转化为新鲜的魂灵,俯瞰尘世,好像路过曾经侍弄过的菜地?而他的后代依然卑微地活着,把倒下的锄头再次扶起,在开垦了无数遍的土地上,重新开始。他是否会忍不住不合时宜地跳将出来,苦口婆心地指点一番,那些他曾经无法自拔的辙痕,愈加深刻,需要躲避。自由和灵动,替代了拘囿和愚拙,并毫不张扬地掩饰了他内心的失望和绝望,空无一物的内心,犹如惊鸿一瞥。

天色渐亮。那些不堪一击的往事,都顺势钻入此刻的界域。模糊,或者清晰,都与曾经无关。

让所有的灯都持续地亮着,让那些四处走动的亡灵都能找到各自回家的路。奶递上的菜团子就要往嘴里塞。

行行好,能给孩子一口吗?

家里来了要饭的娘俩,破衣烂衫的女人领着孩子。孩子干枯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父亲手里的菜团子。

父亲二话没说把仅有的菜团子放在孩子的手里。吞下后孩子一下欢实起来。女人目光从孩子身上默默地移向父亲。父亲正舀起一瓢凉水喝了个底朝天。

女人歉疚地看一眼父亲,把奶奶拉到一边说,老家跟这里一样闹荒春,俺从黄河那边要饭来,大哥救了俺娃。俺这里有双布鞋,要是不嫌弃就凑合着穿,家里地里俺都能干,要是不……俺娘俩就走。

父亲穿上夹脚的宽口布鞋,竟然又痛快地灌了一瓢凉水,脚步轻松地下地去了。

奶奶自此有了儿媳妇,有了我,我当然有了哥哥。

跟着父亲下地回来的母亲,先做好饭,再喂猪喂鸡。啃着地瓜缝缝补补,把家里拾掇的干净利落。下雨天,父亲没有胶鞋,奶奶做的布鞋又舍不得趟水,父亲从来都是赤脚下地。母亲找来别人家废弃的胶鞋底子缝在布鞋上,再用烧热的铁棒把针线眼烙住。父亲穿上脚,在地里干了整整一天。队长要多给父亲记工分。

甭价,心里受用就够了。父亲说。

队长真好,因为父亲年年都是五好社员,哥哥就有了一个当兵的机会。

队长真坏,那天领来一个外地男人。

那人对母亲说,家里不能没有传宗接代的,孩子的部队离咱村不远。现如今家里有了责任田,盖起了小楼,也给孩子定好了亲,复员后就结婚,你放心吧。

眼圈红红得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那人临走时,捎回去一些给哥哥做的布鞋。

孩子回老家也不是孬事,咱还有老二(我)。那人走后,母亲这才哭出了声,父亲就递上毛巾宽慰她。

哥哥复员后不回来啦,狗日的用媳妇拴住了哥哥。我明白之后,不但恨队长,更恨那男人。心说,俺家也有地,也翻修了房子,娘说等长大了也给俺娶媳妇,有什么啊?想想,又不对,要是有了媳妇也把俺拴在一个旮旯里,俺娘不就更难受?不要,不让吃饭也不要。

尽管日子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但我当时不理解的是,都能吃上大白馒头了,娘却比从前更省吃俭用了。

父亲下地回来,见羊归圈,猪入栏,鸡进笼,饭菜已摆好。吃罢饭,要喝热的有开水,凉的有绿豆汤。父亲上工去了,还在家里收拾的母亲,感觉饿了,就啃干巴煎饼沾盐水。父亲就把咸鸡蛋给她留着,但到父亲再吃饭时,落泪了——原来母亲只吃了鸡蛋皮。

不记得是哪一天,邮递员送来一封加急电报。

父亲说,黄河边上的那个人要看你娘最后一眼。

母亲就犹犹豫豫地走了。

但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每天晚上,父亲就看着那一大包袱宽口布鞋发愣,直到离开人世。

你娘一准会回来。咽气前,父亲只说了这句话,

但母亲确实再也没有回来,没有,永远——

前不久,清明节,我去给父亲烧纸。老远,就看到距坟墓不远处停着一辆小车。坟前站着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还有一个箱子。

我悄悄在附近一个草丛中蹲下来。

大,你看到了吗?只见那人把箱子打开,倒出一堆宽口布鞋,一下跪倒,又生怕布鞋被人抢走似的,伸开双臂,揽进怀里,声泪俱下地说,这都是娘给你做的。

——发送了我那边的大,娘说什么也要回来。她说当年从黄河边要饭要到泰山跟前,你是俺娘俩的救命恩人,还向泰山奶奶许了愿,要好好照顾你一辈子的。可娘病了,医生说她积劳成疾,没有多少时日了。

——拗不过娘,没办法,我就开着车往这边送娘,可出村不远,娘就又昏了过去……醒来后,娘半躺在床上,昼夜不停地做布鞋……

大,看到这只做了一半的布鞋了吗?那人沉重地从怀里摸出一只宽口布鞋,说,大啊,你可知道,娘就是做着这只鞋闭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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