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德女人的前生与后世
——读孙惠芬长篇小说《秉德女人》

2011-08-15 00:49辽宁韩春燕
辽河 2011年2期
关键词:前生奶奶

辽宁/韩春燕

秉德女人的前生与后世
——读孙惠芬长篇小说《秉德女人》

辽宁/韩春燕

孙惠芬善写女人,诸多性格各异血肉丰满的女性形象鲜活在她的文字中,如《歇马山庄》中的翁月月和小青,如《一树槐香》中的二妹子,如《吉宽的马车》中的黑牡丹,而她更善写的是女人与女人的故事,展示人性深处的幽微和复杂,如,《舞者》中的奶奶与儿媳妇,《女人林芬和女人小米》中的林芬和小米,《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中的成子媳妇李平和玉柱媳妇潘桃。

这部《秉德女人》应该说是孙惠芬关于女人的一部力作,书中将一个女人一生的苦难以及在苦难中所呈现的伟大,凸显在风云变幻的中国百年历史上,历史影响了人的命运,而人的命运则构成了沉甸甸的历史。秉德女人穷乡僻壤中的一生,竟与整个社会的风云变幻紧密相联。

秉德女人出场时她的悲剧命运已经揭开了大幕,作为一个怀有梦想的少女,王家大小姐王乃容曾憧憬过“坐船去看看大海,去看看镶着宝石一样星星的天空”,曾绣过地图,“在一块布头上胸怀世界”,曾拥有过别的少女没有过的自由与浪漫,更因为父亲的娇宠,她不用缠足,可以“整日噗腾着大脚板子”任性地在街上疯跑,“在那个秉德到来之前的日子,王乃容可以说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而,这样快乐的时光毕竟是短暂的,她少女的梦还没有做完,就被那个胡子秉德抢走做了秉德女人,从此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秉德女人以她地母般伟大的母性,以她坚韧的生存,以她不屈的挣扎,更以她在政治上、生活上、男女关系上言说不清的一片混沌,而具有了丰厚的韵味,具有了巨大的张力。

秉德女人的一生既是清清楚楚的,也是模模糊糊的。秉德女人既精明智慧,又单纯愚昧。她一辈子没有放下过梦想,可她也一辈子没有做成一个美梦。秉德女人作为漂浮在历史中的一枚叶片,从来都没能主宰过自己的命运。她的一生都想主动地把握自己的命运,可命运却从来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她被动地由大小姐王乃容变成了土匪秉德的女人,而从变成秉德女人那天起,她其实就已丧失了自我,更丧失了主动的权力,她只能在寒窑承受着生存的煎熬,等那个男人秉德来或者走,只能被动地为土匪秉德生育一个又一个的孩子,然后把孩子一个又一个拉扯大,许多时候她都是在为如何让自己和孩子们活下去而挣扎。当然,秉德女人是个刚强的有梦想的女人,她在生存不受威胁的情况下,还有着憧憬和向往,还追求着脸面和尊严,可她憧憬与向往,她的脸面和尊严却一次次被现实所击碎。

如果说秉德女人善良坚强,不如说她有力量,整部小说都在向我们呈现一个被生活逼出来的强女人形象,她的一生是苦难的,也是混沌的,她身体上不贞不洁,政治上稀里糊涂,但她在厄运中却从不屈服,她不仅用丰沛的奶水养育着一群亲生的和非亲生的孩子,还象母鸡一样庇护着他们长大。这个形象不禁让我们想起莫言的《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而无论秉德女人还是上官鲁氏,他们都是文学中的中国母亲形象,她们平凡而坚强,在苦难的生活中,为儿女无私地付出和牺牲,是她们的共性。

秉德女人这个称谓其实已经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丧失了主体性的女人,那个浪漫任性的王乃容已成为她不堪回首的前生,秉德女人的一生注定要为秉德和秉德的孩子们而活,然而,那个知道丹麦,曾在蓝绸子上绣过世界地图的王乃容却始终藏在秉德女人的心底,她时常出来搅一搅秉德女人被苦难磨出茧子的心,所以,我们在小说中可以看到,秉德女人一直教导家里人“水道沟里的水往河里流”,一直渴望着细血管接通粗血管。秉德女人并不满足身处的这种逼仄的生活,外面那个世界仍然是她的向往。

当她终于被弟弟接到沈阳,“使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和一个组织、或者说和一个来自上边的某种力量走近之后所获得的滋味,就像一条小溪接通了宽阔的河流,不自觉就跟着汹涌澎湃……”作者更明确地写道,“短暂几天,她还不知道国家到底是什么,有多大,也一直没有搞清介夫到底在做什么有关国家存亡的大事,但她知道受到尊重那种吐口气都顺畅的感觉!她一个乡下女人也许怎么努力都无法长久拥有这种感觉,但她有义务和能力教会她的儿子!离开沈阳之前,她把承中和承信叫到跟前,跟他们说了一通做为乡下女人根本说不出来的话:“跟恁舅舅好好干,舅舅和国家那个粗血管通着,就像咱家门口的水道沟和南甸子上的河套通着,咱龙兴了,国家就龙兴了,国家龙兴了,咱血就更旺了,咱得往那个粗血管里流,得变成那血管里的血,记得了吗?!”我们不难从这种感受和话语中看到当年那个少女王乃容的影子,而正因为王乃容还隐藏在秉德女人身上,我们也就理解了秉德女人与村子里那些女人的不同之处。

被远方诱惑着的秉德女人尽管拥有着残存的梦想,但她毕竟是秉德女人,她十几岁便在那个偏僻的村子里像牲畜一样求生求活,她对政治是懵懂的,对社会的风云变幻更是无法理解,她觉得国民党好也不过是因为她弟弟是国民党,甚至他不仅在政治上懵懂,在感情上也一直处于盲目的稀里糊涂状态,她当年喜欢艾迪是情窦初开,后来喜欢曹宇环是因为曹宇环强奸她后又送给了她梳妆台,而她对小叔子秉柱的感情是因为寂寞无助,需要一个男人的关心和呵护。秉德女人在一生中并没有遭遇一段真正属于她的爱情。

作为一个女人,秉德女人向往外面的世界,而自己一生不得不在一个小村子里终老;她最疼爱女儿承民,承民却是秉德和别的女人所生,甚至这个孩子最后和这个家庭和她这个母亲完全断绝了关系;她渴望爱情,身体一次次遭受凌辱,却一辈子没有一颗男人的心完全属于她。她操劳一生,挣扎几十个春秋,历史的动荡一次次将她的生活卷进漩涡,但活了一辈子,她却没有真正地享受过人生。所以说,秉德女人的悲剧是彻底性的。

秉德女人珍藏了一辈子的那块绣着世界地图的蓝色绸缎,就是她的前生,是海边那个浪漫少女王乃容,是王乃容周游世界的梦想。这个在苦难生活中珍藏了一辈子梦想女人,最后在幻觉中投入了那片闪烁着星星的水世界,也算回到了最初。

如果说王乃容是秉德女人的前生,秉德女人是王乃容的后世,那么秉德女人这个人物形象也有它的前生后世。我们在孙惠芬之前的许多小说中都见到过她的影子。

《舞者》中威严霸道的奶奶是小镇的大家闺秀,她讲究规矩,崇尚文明,所以对同样来自小镇的二儿媳和四儿媳格外偏爱,而二儿媳“许多时光是坐在洁净的褥子上读报纸”,四儿媳“金丝绒大襟小褂的衣兜里,常年揣着一条洁白的手帕,每当吃完饭,她就从衣兜里掏出来,擦一擦嘴角,然后端碗漱口水到外面去漱口。”

《给我漱口盂儿》中,曾经是小镇有钱人家大小姐的奶奶一直保持着饭后漱口的习惯,而漱口盂儿一定要晚辈递给她。奶奶一生信奉着“不管在什么节骨眼上,都要体面地活着”的信条,用“大姑”的话来说,就是“你奶奶……她真的体面地活了下来。打我们一小,她就教我们懂礼貌讲干净,教我们走路仰着头,她说要是有人欺负我们,她替我们掉脑袋。新社会了,没人要她的脑袋,可是总有一些人要改变她的心……你爷爷在外面跑买卖那会儿,你奶奶连衣裳都不敢洗,一洗,你太奶就拿笤帚打她,可是你奶奶绝不信邪,她拎个包就领上我进城找你爷爷。六十多年,你奶奶从没低三下四苟苟且且地活,她就那么体体面面地活下来!”

在《春天的叙述》中,作者明确写到:“在辽南乡村,讲究家规家教,我们申家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典范,我的奶奶是孤山镇上有名的基督徒的女儿,读过国高,我的奶奶要求我们在客人面前,无论大人小孩,要无一例外地恭敬礼貌,即使给客人盛饭,也一定要将双手高高擎起。直到我的嫂子们、奶奶的孙子媳妇进了申家,也没有谁敢打破这一规矩……”

……

孙惠芬笔下这么多具有某种共性的“奶奶”形象,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她的心里一直活着一个女人,一个她熟悉的老年女人,她一直刻写的是这个女人成为奶奶的晚年,而《秉德女人》则是要还原“奶奶”完整的一生,包括我们比较陌生的她的前半生——她作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那部分人生面貌。这样说来,此前众多的“奶奶”形象既是秉德女人这个人物形象的前生,也算是秉德女人的后世了。

(责任编辑:刘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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