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王新艳
1
机器停止了怪兽般的轰鸣,喘息着趴在那儿。白丽姿举起双手放在眼前瞅瞅,两只手全在,十个手指头一个也不少。
今天这班上得有些难挨,从接到孟绿萍的电话,白丽姿的心就飞离了车间,斗牛一样向外挣着,令她气喘吁吁,回过神来的一愣怔,又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有那么两次,她以为自己的手卷进机器里,再也没有了,惊恐地低头看时,手还在。她怀着失而复得的心情告诫自己,再不能走神了,下班再说。可是,魂并不听她的劝,恍惚着,又出了壳。在一个人的拉锯战中,白丽姿终于挨到下班时间。
天阴沉沉地,路两边光秃秃的树木在寒风中更加无助可怜。白丽姿出了朝阳饮料厂大门,蹬着单车朝家赶。孟绿萍的声音固执地从脑子里钻出来,愤愤地质问她,你说,他怎么有我的电话,你还和他说了什么?白丽姿的腿霎时没劲了,脚下的自行车停止了向前。她干脆下车,推着它步行。冷风打在她的脸上,针扎似的,生疼。路边那个呆傻的男人拾起什么匆匆塞进嘴里,冲着低头赶路的人嘿嘿笑,寒风掀起他的破衣,一片片翻动着。白丽姿心里生出一份怜悯。要下雪了吧,得给萌萌送件厚衣服去。白丽姿想到女儿萌萌,再次骑上自行车,迎着寒风使劲蹬着,蹬着。
让孟绿萍七窍生烟的是白丽姿的丈夫张治国。下午,孟绿萍因为接连收到张治国的短信,才气冲冲地给白丽姿打了电话。这之前,她们已经很久没通电话了,很久。
丽姿,张治国现在干吗?
他在内蒙卖皮货呢。
多长时间没回来了?
一个冬天都没回来了。
他刚刚给我发了好几条短信,都是暧昧的,恶心死了!他怎么有我的电话?
什么?这个没良心的!你的电话是他从我手机上查到的吧,他、他竟然打起了你的主意!
我真没看出他还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都给你发的什么?
情呀爱呀,肉麻恶心的话。绿萍的口气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了。
白丽姿拿着电话停顿了片刻,语气粗重地说,你、你别生气了啊,我这会儿在班上,下了班就找他。
不生气?我都气死了,搁你那儿你不生气吗?孟绿萍一幅逮着张治国掐死他的愤怒从电话那端传递给白丽姿。
孟绿萍的这个电话让白丽姿整个下午魂不守舍。白丽姿和孟绿萍是高中时最要好的朋友,出嫁前两人来往密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结婚后,两人钻到各自的经里没完没了地念,没有特殊的事再也无暇顾及对方了。如今,萌萌都上初三了,她们两个闺蜜,少说也有四五年没有联系了。张治国这个披着人皮的狼是怎么想到给绿萍发这种短信的呢?
带着这个疑问,白丽姿一进家门就给张治国打了电话。
在哪儿呢?白丽姿尽力把声音放柔。因为,在孟绿萍打电话之前,白丽姿一直不相信张治国是披着人皮的狼。
能在哪儿啊,还不是在内蒙。你下班了?
你是带腿的动物,你人在哪儿,心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
火药味挺浓啊,谁惹你了,老婆?
我发现了一只披着人皮的狼,眼睛绿莹莹的!白丽姿的话语中还是带了气,她压不下它。
哪儿对哪儿啊,老婆你没感冒吧,说胡话了。
张治国,你给我听着,孟绿萍是我活这大半辈子惟一的好朋友,你说话做事都给我掂量着点儿。
我没做什么啊。
你少给我装蒜,绿萍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不就转了个别人发给我的短信嘛,真是神经质!
你从哪儿弄到绿萍的电话的?
还不是上次你让我找她办贷款时留下的。
张治国说的是五年前。那时,张治国和白丽姿两口子双双从化工厂下了岗,为了找个挣钱的门路儿,吃上饭,他们把七大姑八大姨沾亲带故的关系全想到了,最后,在一个远房表叔的点拨下,张治国想跟他学卖皮货。表叔说皮货虽然本大,但是周转快,见利快。那时,白丽姿和张治国正是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放个屁都想捂紧了,暖暖屋子。没有资金做本钱,白丽姿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闺蜜孟绿萍。虽说孟绿萍只是个教师,可她丈夫赵辉却是银行的业务主管。在孟绿萍的帮助下,张治国贷到了三万元钱做本。掂着这厚厚的一沓钱,张治国满怀希望地踏上了去大草原捞金的路。这次货款,孟绿萍不但给张治国留下了干练的印象,他还把她的高贵和美貌变成一颗种子,深埋在了他那花花绿绿的泥土里。那时,白丽姿不知道张治国的内心世界,她只知道自己惟一的好朋友是尽了最大努力了。她闲下来时就在电话里向丈夫一遍遍说着孟绿萍的好,她的爱好,她的性格,她的趣事,白丽姿自顾自地说着,却不知正中了张治国的下怀。白丽姿现在想来才明白,这是鼓了五年的一个包呀,终于出了脓。
屋外的风大起来,发出嗷嗷的怪叫,像一头饥饿的狼闯进了院子。白丽姿从窗玻璃里向外望一眼,院门拴得好好的,南屋的两个窗被风刮烂了窗户纸,那些破烂的塑料片在风中招摇着,她明白声音是从那儿发出的,那份紧张顿时消了。白丽姿翻箱倒柜地找,两间正房都翻遍了,终于找到了萌萌的羽绒服。她得赶紧给孩子送过去,坐在教室里怕是很冷了。白丽姿用一个编织袋子把衣服装了,推着自行车消失在寒风呼啸的夜幕里。
2
其实,白丽姿二十多岁那会儿也是一个美人胚子。鸭蛋形的脸上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一忽闪就是一个心眼,弯弯的眉毛,总让人想到月挂柳梢头的景象,挺直的鼻梁下,那张樱桃小嘴楚楚动人,笑起来时,不大的酒窝总有一种吸引力,让人想试试到底盛多少酒。不高不矮的个头儿,苗条的身材,再配上白皙水灵的皮肤,让人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嫁了张治国是一种可惜,是一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无奈,是一种资源的浪费。
可张治国嘴巴甜,自打见了比他只大三个月的白丽姿,心里一美,嘴上就一口一个姐姐地叫上了。叫得白丽姿心花怒放,心田里长出一棵棵茁壮的小白杨。在张治国姐姐长姐姐短的伴奏曲中,白丽姿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下凡的仙女,没有办不了的事了。白丽姿觉得,她的确是姐姐,得无私地爱他包容他。他们刚结婚的那阵儿,白丽姿成天价双手环了张治国的腰,坐在他的大摩托车上秀恩爱。当他们的秀场摆到孟绿萍面前时,孟绿萍下意识地顺着那声刺耳的“姐姐”,涮一眼好友,说,丽姿,你这是过日子呀,还是过家家?那时候,白丽姿搂紧张治国的腰,娇嗔着,说你不懂,等你结婚后就懂了。
过日子也好,过家家也罢,婚姻就像鞋子,合不合脚外人不知,更不用说看表面了。反正白丽姿那时是过一段时间,就拽上张治国,回一趟乡下娘家。娘家姊妹兄弟共八个,六女二男,白丽姿排行老四。逢年过节,成双成对地回娘家的姊妹们,总爱有意无意地比一比。让白丽姿很拿得出手的,是张治国的文采。在这一大堆姑爷中,张治国是颇具文采的,谈古论今,吟诗作对,全不在话下。相比姐夫妹夫们经商过日子的那些经,白丽姿觉得,她家张治国确实比他们强多了,甚至高出了一大截子。只是,姐妹们比起“行头”时,白丽姿的目光才暗淡下去。白丽姿穿得是寒酸了些,她们来时骑的那辆摩托车,也是买的二手货。六妹说,四姐,你穿的这些衣服都过时几年了?还不让俺四姐夫去买时兴的,别总在那儿卖话了,能赚几个钱?有本事买部高档车开开,说别的有嘛用呀?大姐看不下去了,说,老六,你一边去,老四哪像你,嫁个开医院的,不愁吃不愁穿的。白丽姿嘴上不说,脸上却挂不住了,红幕布似的脸上满是不自在,两只手也不知放哪儿好了,一会儿抻抻上衣,一会儿拽拽裤子,未了才说,新买的衣服还没穿呢,等过年穿。哈哈,哈哈,白丽姿的话引来众姐妹的开怀大笑,个个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纷纷说,老四(四姐)你小孩呀,还盼过年。
众姐妹的笑声传到了正在大侃着的男人们那边。张治国不动声色地侧耳细听,明白了她们笑的原因。张治国话锋一转,大着声说,过了年,我准备辞了职,去下海。自己干个买卖,少说也比工资高,闹好了还有可能发一笔。到那时,我买一部高档车,拉你们去北京,游长城,让丽姿带着你们在长城上喊,就喊那句“我们终于来了”。张治国说这些时,立时没人发话了。游长城是白家众姐妹的一个心愿。一是都长这么大了,她们还没去过北京呢,二是她们听人家说,不到长城非好汉,于是,白家姐妹都想带了各自的丈夫去长城。
趁着能有震住大家的话,张治国带上白丽姿出了娘家们。路上,张治国说,买不上高档车,我这辈子是不上你娘家去了,瞧那些眼神。白丽姿说,你还会看眼神呀,大家不是聚一块儿乐嘛,哪有就为这个,不回娘家的理。要去,你自己去。张治国加大了油门,冲着天喊。
打那儿,张治国真的没再去过白丽姿的娘家。过了几年,他们双双下岗了,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有时,他们甚至连孩子的学费都要向后托托,能挨几天就挨几天。
姐妹们知道了白丽姿的情况,悄悄来到她家。有的送来了米面鸡蛋,有的送来了被褥衣物,有的帮着交了孩子的学费。一开始,白丽姿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接受了,亲姐热妹的,收就收了吧。可是,过不了一段时间,姐妹们又来了。再来第二次,白丽姿就哭着拒收她们送来的东西,说,人不能靠可怜活着,要自己活出个样子来。姐姐和妹妹们明白要强好胜的白丽姿是个倔性子,就再也不去送东西了。
一个初冬的晚上,哥哥从省城回来,踏着月色,赶着冷风,去了白丽姿家。那时下岗的张治国正和白丽姿商量去哪儿弄些钱,东山再起。哥哥看着妹妹冷锅清灶的家,又看看小外甥女萌萌碗里的米饭就咸菜,泪都快掉下来了。哥哥说,治国,我给你找个地方打工去吧,让丽姿在家里找个地方上班,这样,你们两口子有个三四千的收入,萌萌读着小学,小日子也不错。不出三天,我会安排好的,你等着。
张治国从座位上欠了欠身子,刚想站起来又坐下了。他摆着右手,很男子气地说,不用了,我和丽姿已经商量好了,我跟表叔去内蒙古卖皮货,她在家带孩子,不出一年,我们就会还清本,小有盈利的。这些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安排好的。
哥哥知道自己的好心折了张治国的面子,无可奈何地走了,临出门时抻了抻萌萌的小辫,给她留下了一千元钱。张治国冲着白丽姿使了一个眼色。白丽姿追上哥哥,把钱朝他的口袋里塞。哥哥说,又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学习用。这个张治国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白丽姿默默掉着泪,送哥哥出了门。
娘家的人是全不能惊动了,想让白丽姿弄到钱,她只好想到好友孟绿萍。可白丽姿向孟绿萍张口的时候,并未想到会给孟绿萍带来这么多的烦恼,甚至是怨恨。
孟绿萍为了给白丽姿贷到钱,在丈夫赵辉面前没少煽风点火。先是把白丽姿的温柔善良大加渲染,随后又说了白丽姿的遭遇——嫁了无能郎,一朵鲜花算是白瞎了,又说今生就这么一个闺蜜,再不帮她,没人帮了。孟绿萍说完便是梨花带雨纷纷下。惊得赵辉说,姑奶奶,你别急啊,我遵命照办就是了,没有多也有少啊,不行,从咱这儿出。孟绿萍破涕为笑,说,从哪儿出我不管,给她办了这个事就行。为了能让白丽姿和张治国振作起来,孟绿萍可是使上了吃奶的力气。她不为在他们面前落个好,只是为了这份情谊。
钱到了张治国的手里,孟绿萍的形象也扎在了他的心里。起初,张治国只是满足于和媳妇通电话时,白丽姿提到孟绿萍,提她们过去的生活,甚至细节,提她们的天真烂漫和感受。挂了电话,张治国揣着白丽姿给他描述的这些,在一个个寂静的夜里,丰满着孟绿萍的形象,他甚至越来越觉得孟绿萍就是游在他张治国心湖里的一尾鱼,是半红色的那种金鱼。
后来,大约是过了一年吧,张治国终于迈出了大胆的一步。那天,孟绿萍的手机喵喵地告诉她有短信,她打开一看,见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却是四句清丽的小诗,内容婉约,字里行间浸透着一股暧昧。身为语文特级教师的孟绿萍觉得好玩,就势回了一首更加婉约的,却并不暧昧。接着又回了一条,问对方是哪一位?张治国等了半小时,最后,在说与不说中做了选择。孟绿萍得知是张治国发来的诗,第一感觉是,这人还有点儿文采呀,第二感觉便是替白丽姿惋惜了——她竟然嫁了这么个男人,本事没一点儿,却有一肚子花花肠子,可惜了白丽姿那胡萝卜般的胳膊白萝卜般的腿,还有那一腔的赤胆和忠心呀。孟绿萍对张治国本来朦胧的印象,立时清晰起来,直到这种清晰具体成鄙视。她很快给张治国回了一条只有三个字的短信:请自重。孟绿萍的这三个字还是比较有分量的。张治国在这道符面前,对孟绿萍沉寂了近五年。
3
骑车用了二十多分钟,白丽姿来到四中。等下课铃响过,她赶紧拿了羽绒服给萌萌送到教室里。妈,还有两节课就放学回家了,你还跑了来,这么大的风。萌萌见妈妈冒着寒风给自己送衣服,很是过意不去。十四岁的小人,心里过早地盛了和她的年龄不相符的压力。爸爸常年在外,她最明白家里的日子妈妈是怎么苦挣苦熬的。萌,回教室吧,天太冷了。也快开饭了吧,我这就回去。白丽姿说这话时眼睛里有些涩,她想到了张治国。若这会儿张治国在家,她现在定会在寒风吹不到的家里等着。白丽姿走在教学楼的长廊里,萌萌的话从后边追过来,妈,放学你不用接我了,我找几个伴一块走。多么懂事的孩子。白丽姿答应着,泪盈满眼眶。
路过街角的面食店,白丽姿买了一斤馒头,萌萌得早起上学,早饭必须早打点。风更大了,刮得路灯的眼眯起来,夜也更黑了。在一个幽暗的路灯下,一个呆傻的女人衣衫破烂着,正在捡拾垃圾堆里的食物。白丽姿骑车的速度慢下来,心里隐隐痛了一下,想,这个呆傻人原本也是有家人的,此刻她的家人在哪里。她想不出答案,就自行车篮子里拿了两个馒头,冲着低头扒拉垃圾堆的人说,过来,给你的。见有人举着白灿灿的馒头给,呆傻女人一个箭步蹿过来,一手抢了一个馒头朝嘴里塞。白丽姿这回看清了,这女人该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眉眼还算清秀。白丽姿的心再次疼起来,无奈地骑上自行车。
推开家门,一股温暖传遍白丽姿的全身。这儿再简陋,也是她和女儿遮风挡雨的地方啊。拴好所有的门,白丽姿打开了室内的台灯。床头柜上摆放着白丽姿的定心丸——一张全家福。张治国的瘦条脸上挤出一丝笑,远没有白丽姿和萌萌的笑开心。白丽姿端详着这张照片,用食指肚轻轻磨蹭着那张瘦条脸。孟绿萍气急败坏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自从跟了表叔去内蒙卖皮货,无论张治国多长时间不回家,无论他回来时赚没赚到钱,白丽姿从来没在这方面怀疑过他。一来白丽姿不相信张治国会对别的女人动心,他把最好听的话,还有日夜积攒的那种劲儿,全部卖力地给了她,以至于她无论干着什么,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想了。二来每次从张治国一进家门那猴急的样子判断,他确实是为她攒着的,她完全相信他的话。五年来,姐妹们也曾调侃过,说老四,治国年年在外,你可得长个心眼,拿回的钱多还好说,若是连钱也拿不回来,你可得细想想了。白丽姿对着姐妹们莞尔一笑,她们的话就从一个耳朵进了,又从另一个耳朵跑了。白丽姿心里有数:给他送个女人去,他也不瞅的。
可是,孟绿萍的电话彻底动摇了白丽姿坚如磐石的信念,她第一次怀疑起张治国的另一面。不是怀疑,她的心在发抖,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白丽姿深吸一口气,拨了张治国的电话。一串占线时才有的忙音,嘟嘟嘟地钻进她的耳朵,她的心急速地跳动起来。以前,白丽姿给张治国打电话时,也常有占线的时候,无论占线多长时间,白丽姿的心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剧烈地跳过。过了半小时,白丽姿拨那个熟悉的号码时,仍是占线。白丽姿的眼前慢慢出现了一个身影,朦胧成一团雾。但模糊中,她感觉那是一个女人,细看时并不是孟绿萍。时间仿佛停止了向前,白丽姿不知又拨打了多少遍,那端的占线终于结束。
喂,丽姿,吃过饭了吗?张治国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过来,没有了磁性,失去了诱惑力。
没吃,不饿。你的电话怎么这么长,我都拨得手疼了,一直拨不进去。白丽姿暗暗告诫自己,别着急,慢慢说。
哦,一个生意上的事需要联系。张治国的这句话早在白丽姿的意料之中。
你忙了这一冬了,大概赚了多少钱,也该有个眉目了吧。白丽姿幽幽地说。
今年冬天行情不行啊,凡干这行的都赔掉了腚,我也不例外。钱是拿不回去了,我正在发愁。这年可怎么过啊?张治国的口气满是无奈。
你的意思是不能回家过年了?白丽姿的问话语气稍稍上扬了些,却并不激动。
到时候再说嘛,我也没说不回去,看看皮货处理的情况吧。若那阵子行情正旺,我就等卖卖货再回家,你先有个思想准备吧。张治国顺水推舟地说。
寒风在窗外发着泼。白丽姿的小屋里还没舍得生炉取暖。她看看表,心不在焉地升火点炉。她要让萌萌暖和些,这孩子学习一直用功,是个好苗子。
萌萌下晚自习的时候到了,白丽姿又出现在了女儿每天必经的那条小路口。
4
孟绿萍再次收到张治国发来的无数条暧昧短信,是三四天以后了。从那天开始,孟绿萍的白天就装满了“火药”,她时时都想不管不顾地把它拉响。每当冲动到非拉响“火药”没其他办法时,孟绿萍就强迫自己想一下拉响的后果。第一个受不了的该是闺蜜白丽姿。她眼里嘴里对自己婚姻的满意,在这堆火药面前足可以击得粉身碎骨。第二个受不了的该是赵辉。虽然自己一向正派,可这种事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时候呀。孟绿萍不想让自己引火烧身。第三个受不了的该是一个群体,就是白丽姿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孟绿萍的,以及社会上的人们。权衡再三,孟绿萍还是一遍遍把心里的火压下去。当又一条泛黄的短信臭烘烘地跳出来,污染着她的视线时,孟绿萍已忍无可忍。
电话上,孟绿萍口气轻松地问白丽姿有没有时间,想和她聊聊,她还是感觉到了白丽姿全身的颤抖。
音乐咖啡厅里,柔和的灯光打在相对而坐的两个好友的脸上。孟绿萍望着面前这张过早苍老的脸,百感交集。白丽姿才三十八岁,岁月的沧桑就这样无情地刻下了狠心的刀痕。想着曾经的美丽在面前这张脸上驻足时,自己当时的感受,孟绿萍的眼睛潮湿了。白丽姿也在瞅着面前的这张脸想心事。同样是女人,这张脸上却满是优雅和惬意,靓丽的容颜,是生活好坏与否最好的说明书了。一个女人,活到孟绿萍这份上,总是被人羡慕和嫉妒的。
绿萍:咱俩好久没这么静静地注视了。今天休息,我才下了这个决心。由着咱忙的话,何时也没个头儿呢。
丽姿:他又招惹了你,是吧?丽姿慢慢搅动着咖啡,低着头说。
绿萍:也许,你们平时经常提起我?其实,我做点事也是应该的,你不该在他面前经常提起我。绿萍并没正面回答她的问话。
丽姿: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是这种人。
绿萍:其实,他这样并不能说明我们如何。我提醒你的是另外的。他这几年一共赚了多少钱?我几次想问你,都不好意思,总觉得问了,就像在催你还钱。
丽姿:我相信你的品质。再说了,他也不配。这几年,他几乎没赚到钱,第一年还算可以,满打满算赚了两万,除还你一万外,剩下的也随着日子走了。之后的三四年,他根本没拿回钱,有时给孩子交个学费,买点东西,就是他对这个家的最大贡献了。
绿萍:你想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如果,不是我和你说他发这样的短信,你会相信别人告诉你的话吗?当然,我希望你们幸福,可是该说的,我觉得必须和你说。
丽姿:我明白你的心,你是怕我吃亏啊。我这几天心里也长了草,甚至想到去内蒙看看。
绿萍:我也希望你能明白张治国的现状,别整天糊里糊涂的。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发的这些短信,我仍然相信,你是幸福的。可是,接二连三的这种短信,让我不得不想,你或许整天活在欺骗里。
丽姿:我知道你的意思。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让你生这么大的气。如果有可能,他再发短信时,你转给我。
绿萍:我怕你受不了。你若执意想看,我就转几条给你。
两个人正说着时,张治国又给孟绿萍的手机上发了几条暧昧的短信。孟绿萍说,丽姿,就不用转了,你自己看吧。白丽姿持了绿萍的手机,翻看着张治国发来的短信,见一条短信里就有六七个爱你想你之类的词。白丽姿的双手颤抖着,脸色煞白,眼里的泪成串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嘴里狠狠地说,这条披着人皮的狼,他给我丢尽了脸,不但让我有娘家不能回,还打我好朋友的主意。这次,我决不饶他。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咖啡屋外的寒风把光秃秃的树枝摇来荡去,大有一副折了它才心甘的架势。丽姿用手背摸了摸脸上的泪,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说了声谢谢你绿萍,消失在冬天的户外。孟绿萍望着寒风里这个单薄的身影,心头顿觉五味杂陈。
5
一路辗转,白丽姿终于按照张治国无意中说出的话,找到了他住的地址——内蒙古大草原上的一个蒙古包。路上,白丽姿是对这次突然袭击设计了方案的。一是对张治国严守秘密,绝不透露半点。特别是张治国偶尔和她通电话时,她一定会巧妙地掩盖过去,让他明白,她正在家里忙着某事。二是到达目的地后,快速出击,火力侦察。所以,下了车,趁着天不黑,白丽姿就冲着这个蒙古包来了。里面除了白丽姿所熟悉的张治国的味道,还有他的衣服被褥鞋袜。让她感到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一个妖艳的女子正躺着休息。白丽姿使劲拽了拽自己的头发,疼得很。她疯了一般扑向那个女子,麻利地掀起了那床她缝制了一天的花被子。
你是谁?白丽姿气愤地说。
这是我的家。你是谁?女子呼啦一下坐起来。
这儿的男人是我的男人。白丽姿指着张治国的衣服说。
这儿的男人是我的男人。那女子站起身,一把推开白丽姿,向外走。
你给我站住。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蒙古包群的一瞬,只有“我去找他来,让他说”这一句话从空气里落下来,砸在白丽姿因气愤变了形的脸上。
张治国是在夜幕降临后才回到蒙古包的。一进门,张治国就双腿跪在了白丽姿的面前。
姐姐,你这么快就来了,怎么也不给我个电话,我好去接你啊。
白丽姿一个肩步窜上来,给了张治国两个响亮的耳光。
姐姐,你觉得出气就打吧,谁让我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呢。
你还知道有个家?这女子是怎么回事?
一个花魁,她经常趁别人不在家的时候,随意进入人家家里,翻东翻西,拿东西,吃东西。遇到想事的男人,就留她过夜。我从未留过她的。张治国奴颜婢膝地说。
你若不和她有一腿,她绝不会这样气势汹汹。
姐姐,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不信到周围去问问。我要是和她有那个事,天打五雷轰,出门让车轧死。
白丽姿的心再次软下来。她命令张治国滚起来。滚起来的张治国对白丽姿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白丽姿被张治国的味道醉得一塌糊涂。
晚上,白丽姿和张治国一同在草原上散步。有认识张治国的人见了,远远地打着招呼,说,嫂子来了啊,哥,你可得带嫂子好好玩玩。
张治国喜滋滋地应答着,一只手就伸了过来,牵了白丽姿的手,很是恩爱的样子。白丽姿的疑问烟消云散,立马就觉得一个大男人,身处这样空旷的大草原,是多么的不容易呀。这样想着时,白丽姿的心里就柔软的如棉花一般了。
带着张治国给她和萌萌买的两件衣服,白丽姿又返回了自己的家。
过了不到半个月,孟绿萍就把刚刚收到的,张治国发给她的暧昧短信转发给了白丽姿。
白丽姿的气急败坏像熊熊的大火,将她整个人烧得云里雾里地飞。她把这火顺着电话扔给张治国时,张治国用特有的音律,姐姐长姐姐短地喊起来,好像还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到十分钟,白丽姿的火就这样被张治国一点一点地浇灭了。
让孟绿萍不能对白丽姿说出来的是,张治国的暧昧短信越来越频繁了。孟绿萍觉得白丽姿已经解决不了这个麻烦,她想到了公安局。
白丽姿终于知道了孟绿萍已经报案的事。那天,在孟绿萍的家门口,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白丽姿对着正欲开车出门的孟绿萍长跪不起。雪花很快擦去了孟绿萍的泪,她扶起了白丽姿。洁白的雪地映着身穿红衣的两个女子,像盈盈绿水间盛开的两朵并蒂莲。孟绿萍帮白丽姿擦掉脸上的泪,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6
张楚继明白,白丽姿这次是铁了心和他儿子离婚的。张楚继早年因病退休,回了农村老家养老,老婆早已去世了。听到白丽姿的哭述,老人在家待不住了。老人明白,不到万不得已,儿媳妇是不会打扰他的。张楚继揣了两千元钱来见白丽姿,说,孩子,治国这些年也没挣到钱,你先拿了这些钱给萌萌上学用,我这就把他叫回来,好好教育教育。
张楚继换了六个不同的号码,张治国才接了电话。
我说人家丽姿嫁了你就够委屈的了,你小子还想怎么样?张楚继的耳朵聋,说话总是大声。
我没做什么啊,是她自己总喜欢想东想西的。
你若做得好,月月有钱寄回家,她会说和你离婚吗?也快过年了,你马上把那些货处理一下,春节前赶回来。
哦,我尽量吧。
这个电话白丽姿是一直站在旁边听着的。挂了电话,张楚继对儿媳妇说,等等吧,他这就回来了。
白丽姿只点了下头,她明白,张楚继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儿子了。
腊月十五的月亮挂在中天上,一缕清辉洒在这个简陋的小院子里。张楚继坐在外间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萌萌写作业。月光透过窗棂瞅着这个清贫的家。白丽姿仰头对月,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张楚继望着儿媳妇的背影说,丽姿,要想开些啊,我活这么大岁数了,什么样的磨难没有经历过啊。就说你娘在世时吧,她得了那个病,生不如死啊,我在暗夜里自己落过多少次泪,哭完还是该怎么就怎么。还有一群孩子等着要吃要喝呢。你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萌萌也该坚强些。再说了,你仔细观察一下治国的言行,看看是不是有些像……张楚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其实,公爹不说起婆婆,白丽姿的心里也早想到她了。虽说自己并未见过婆婆,可从张治国和他姐妹们的讲述里,白丽姿已在心中给婆婆画了像,最让她震惊的是,婆婆是得了疯病后,流落街头死去的。
白丽姿重新看着公爹,觉得他的身影竟高大了不少。张治国兄妹五个,全是他一个大男人拉扯起来的。也是一个苦命人啊。就在这一刻,白丽姿的心再次动了动,一股暖流潺潺着,流过心尖。
白丽姿说,爸,我明白,有家的男人是个人,无家的男人就是鬼了。我不会让治国变成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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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丽姿谢绝了公爹的邀请,带着萌萌去娘家过完了年。期间,她一个人躲在一边悄悄哭过。哭完了,仍然擦干泪笑着做这做那。张治国偶尔有短信来,说发明了一种叫永动机的东西,等国家认证了,事成之后,会给几百万的发明奖。白丽姿莞尔。心想,他一个高中生,本是学的文科,这不等于痴人说梦吗?唉,对呀,他就是痴人说梦吧,遗传。
春天里,张治国终于回家了。回到家的张治国,又是双腿跪地,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扇着自己的脸说,皮货市场不景气,货款全赔进去了,一个子儿也没剩。永动机仍没得到认可,本想嫌点儿钱补偿家用的,这下什么也没了。
白丽姿说,算了,别说了,当用钱买个教训吧。白丽姿明白,张治国现在都发明永动机了,若再逼他,他也许会有更离奇的“发明”。此刻,街头那些痴呆人的形象交替着出现在白丽姿的眼前。她是爱张治国的,她不能……她得想办法让他转过弯来。
开春后,打工的人流潮水一般涌向大城市。白丽姿悄悄和六妹商量,他们两口子去打工时带上张治国,托他们照管他一下。
到了天津某工地做壮工的张治国,并没收敛自己的脾性,干活苦点儿累点儿时,就喊了妹夫去找“好玩的地方”。妹夫脸子一拉,马上通知了六妹。在六妹的唇刀舌剑下,张治国的贼心终也没有施展的机会。
麦收时节,张治国和六妹妹夫一块回来了。一进门,六妹就把手上的近一万元钱交给了四姐,说,这是姐夫打工的工资,除去吃饭,全在这儿了。
白丽姿接过这沓钱,心潮澎湃。这是张治国下岗后挣下的第二笔钱,也是他四年来,第一次进家门没有下跪。
晚饭后,白丽姿一家三口去了孟绿萍家,赵辉也在。张治国从白丽姿手里拿过那沓钱,双腿跪在了孟绿萍和赵辉面前。
我不是人,对不起我的恩人,到了今天才还你们的钱。我知道自己过去做的不地道,从今往后,我改邪归正,不再辜负你们的厚恩。若再重犯以前的行为,誓不为人。张治国一边扇着自己的嘴巴,一边声泪俱下地说。
孟绿萍笑了,说,那永动机是怎么回事?张治国头低到了胸口,喃喃着说,痴人说梦。
回家的路上,白丽姿的耳边又响起了张治国年轻时就爱吹的那首曲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张治国觉得此时自己的心湖里清晰见底。白丽姿的脸上满是笑意。萌萌对着张治国竖起了大拇指,说,爸爸真棒!
夏夜的路灯下,那个衣衫褴褛的呆傻人又在捡拾垃圾堆里的食物。白丽姿对张治国说,瞧,多可怜。张治国没说什么,深深地向路灯下注视了几眼。
夏夜的满月照进温馨的小屋时,萌萌早已进入了梦乡。张治国的手停留在白丽姿那粗糙的面容上。一寸,一寸,他的手在游走,他的泪滴在这个心慈面软的女人的胸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