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贺 颖
从顺序上说,熟悉李铁的名字,比熟悉他的作品更早些,并每看到或听到他的名字,大多总与工业题材相联袂,这样集中而统一的指向,也下意识中增加了自己对李铁作品的阅读期待,也仿佛是很想看见,工业,这个弥散着机器的轰响,与金属渴望和秩序的题材,在他的作品中,在今天这个从前工业走来的后工业时代,将以什么样的文本与灵魂的架构,来完成人类命运中无处不在的对抗呢。
这个秋天终于得以集中阅读了李铁的大部分小说作品,抚案之余,繁复而欣悦,李铁作为多年来全国工业题材创作的当仁者,他的作品始终以平静而特有的现实主义,默默承载着工业文明发展下的波澜与延宕,没有刻意地闪躲与回避。工业或者后工业时代,在这里,以一种略显酸涩而温暖的变体,浸润于作品的明明暗暗之间,有时是读得到的,而有时则需要读者的捕捉与感知,而实际上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足以使读者在不觉中走进一种习惯,并因此而变得执拗和小心,也仿佛习惯一种生活方式,就像习惯在每个黄昏时,遥看天边的夕晖。
也有更多的慨叹与惊喜,不是因为自己找到了预想中的答案,恰恰是近似于无解的一类迷失,令自己暗暗快意。也由此坚信,试图在作品中找到任何既定的答案,都是荒谬的,许多时候,存在的本身就是答案,不只是作品,甚至是这世间的许多大都如此。这样纷繁的喜悦中,最为无法遏制的,是自己在李铁的作品中,读到了被称为海明威之后,美国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雷蒙德·卡佛的气息,确切地说,是听到了卡佛用生活、灵魂、文本以及信仰,建构而起的那座大教堂里的圣歌。
如果惨烈地将人类的生命之旅拟作一次钢丝上的走秀,那么无疑,小说《中年秀》中的男主人公许志勇,与所有人到中年的人群一样,不觉中迈进了人生最为触目惊心的一段:疲惫,湿滑,寒凉,险恶,麻木中透出犹疑,慷慨中渗出无助。于许志勇或更多人而言,对尊严的渴望,以及同时对一种生存姿态的要求,构成了他与他所委身的世界、及与自我的矛盾和冲突,亦衍射出人类灵魂深处,所共有的精神悖论与心灵困境。
步入中年,犹如步入一大叠相似的日子,下意识中滚雪球般向前推进,不觉间每个人肩上都有了“扛不动的东西”。无数的许志勇们,渴盼着为厮守的妻儿打拼下舒适的境况,为日渐衰去的父辈奉上孝心,也渴盼着作为个体存在的自我,能够在混乱而纷迭的生命历程中,摆脱犹疑的、言不由衷的困扰,以直视的、简单而有力的目光,直面这危急重重的中年世界,而潜意识中对痛苦与困惑的误读与得过且过,也揭示出人性深处,难以规避的羸弱与无可奈何的偷生。
事实上,作为曾经车工身份的出租司机,男主人公身上仍然有着金属的属性,简洁、直接,甚至是孩子般的单纯,这在他日常诸多的生活细节中,不同程度却又殊途同归地有着诠释。为孩子办学校时的小骄傲与遭受的愚弄,恐怕他永远都不会了解其中的隐秘;无奈之下与兄弟姐妹争夺父亲房产,辛酸而耻辱的坠楼秀,仍然是他永远难以明晓的生命成本与意义的泣血;试图为妹妹办工作而遭遇的等而下之的暗算等等,这一切,作者既是对人生无处不在的荒诞的揭示,亦是对隐性的工人身份,在社会中的尴尬与悲愤奋笔。憔悴的心力之间,除了惶惑和疑问,作者所赋予作品的,更多则是一种裸呈,一切交付于读者,看吧,这就是世界。就像卡佛在他的一篇《白话集》中说过的那样:“作家或作品的职责,不是提供结论或答案,它的问题和矛盾如果能满足自身的要求,就够了。”
《中年秀》的情节是接续的,也是独立的,犹如人生中连续的一组时间映象,自然而清醒地拼贴在一起,不介意提供给读者的随意与不经心,因为作者笃信,这些画面背后深藏着的,那些贵重的、与读者、与世界息息相关的探究与力量,它们,是作品的意义,也是不朽的灵魂。
如果说《中年秀》为我们拂清了尘埃中某种意义上的真相,有残忍无助,也有无法抹去的丰富与温情,那么他的另一篇小说《犯桃花》,则仿佛一篇寓言,以自由的笔触,斑斓顽艳的冷峻,将人类生命中从未停止的寒凉,表白得彻骨而纯粹。这是形而上意义上的冷,是弥散于桃花之中的幽寒,是人性对价值与尊严的泣血捍卫和无助饮泣。全文自始至终沉溺于生活的醺风与琐细间,几近繁缛,却无时不透出冰片般的凉,生命,情爱,挣扎,性,一切都在这里,以桃花盛开的方式,充满了整个故事,以百无禁忌的交代,完成了一次又一次道德与心灵,生命与灵魂的深度抵触和象征,以及现代社会的冲突下,普通人所担承的意义探问与精神考量。
当我们言说着人生或生命,及与此相连的凡此种种,事实上,我们是无力对其间的意义与价值做出判断的,我们有悲喜,有希望也有幻灭,却仍然无法对其做出相对准确的判断,甚至哪怕我们穷尽一生,进行执意的探索与细查。而唯有一种,我们几乎无需浪费时间,便可以在滚滚红尘中时时感知到,那就是尼采说的“爱”:“我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一种东西,就是对生命的爱,说真的,当我恨着的时候,我都在爱得战栗。”也许,人类文明的天地之间,正是这样的刻骨之爱,架构出了优秀文学作品中的血肉与脊梁。
于作者而言,题材的倾向有时无疑也会是把双刃剑,当你在一种题材中走向深远时,势必会不觉间失去对此之外的注目与关怀。而我们已经欣喜地看到,李铁的作品,在深深根植于工业文明这片流淌着金属气质的沃土之后,正日益深沉地绽放出后工业时代的纷繁锦簇,《冰雪荔枝》、《城市里的一棵庄稼》,犹以新作《点灯》中,对人性高贵的追索与挖掘,对困惑与苦难的重新解析,对人物精神脉搏的把握,对真善美信仰般的倾听与捕捉,感怀与表达,构成了新的文本厚度与质地,在今天这个迷惘多过自由,质疑多过感动的背景下,他的贵重之处,不是对是非的提醒,更非对行路人何去何从的指向,而仅仅是对人类命运的悉数裸呈,以抵达某种征服偏见后的朴素对抗。
这一切,作者在他的《青春期的儿子》中,以年轻而全新的寓意,也再一次完成了象征意义上的超越。与他的大多数作品一样,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仍然是工人,而我们愿意相信,此刻他们的工人身份,已经具有世界范围内的精神意象,因为作者在开篇,就让人想起了卡佛的经典短篇《孔雀》。以吃饭的交谈,完成对一篇作品的书写切入,这是我的阅读中除去《孔雀》之外的第一次,几年前刚读到卡佛小说集的时候,就对这篇印记犹深,而现在当自己随着《青春期的儿子》的情节不断深入,也更加确信自己在这里,再次遭遇了熟悉而心动的卡佛,不过还不仅仅是《孔雀》。在“我”对朋友的家事叙述中,我们感受着中国大地上,一些普通人的生活与呼吸,节奏与色彩,领略着读者并不陌生的焦虑、怅惘和不安,也同样领略着神赐人类的激情:“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被一种魔力所引导,好像我的目光是一根导线,顺着这根导线,我感觉有一股无法遏制的类似激情的东西,顺利地抵达了我的身体和内心。”以及激情之外,淡谧的语感中,隐隐透出的平静中的波澜,并渐渐听到了近似于钟声,或圣歌般的旋律,这是接近于朝阳或星辰的一种明亮,倾向于花开时的呼吸,和阳光穿透眼睑时的热度,它是点亮黑暗的那束光,是关于爱的一线生机,也是令盲眼仁看见世界的魔法,我知道,这自人类命运的缝隙中洒下的光亮,曾经温暖消融了卡佛笔下的主人公荒寂的心灵,而在后工业时代的今天,在琐细而朴素的生活深处,作者自大教堂采来的这束光,不只是对人性的追索与映照,对爱与意义的扣问,不只是对犹疑试图地析解,更仿佛是“大漠苍天下,那个裸身的女人”一般,为流浪的弃子,为痛苦的人,为孩子,为孩子般的成人,奉上的丰富与凛冽的华章,一首命运的安魂曲。也是爱,终究让这荒寒而虚无的世间,总有一处灯光明亮的地方,那里是众生身心的栖所,是精神的永恒价值,是犹疑或哭泣者的慰藉,是神意对残缺者的补偿,在最接近天堂的宁静与圣曲中,抵达爱对平凡世间的悲喜,最后的度化与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