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

2011-08-15 00:49:13湖南罗治台
辽河 2011年12期
关键词:小苏师傅

湖南/罗治台

苏星是女孩。介绍她来的是老邻居。

那天刚下班,老邻居卢师傅拦住我妻说,她家请了个小裁缝,可会做衣裳啦。还说周师傅你家请不请?请的话我就给你去讲讲。

其实,妻正为她那几米毛料没地方和没好裁缝做而发愁,听罢自然高兴,便说,好,我这就跟你去看看。

于是妻就来到老邻居家去看那女孩做。妻看着看着就蹭到台面旁摸着刚做好的衣服说,嘿,真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做出来的东西这么好。小师傅你也抽空也给我家做两天吧!小师傅抬起头来笑了笑说,你就叫我小苏吧,周师傅,你叫我师傅师傅的,我可不好意思啦。说着女孩又埋下头去订扣子。妻就看着女孩订,看着她小巧的鼻翼上渗出汗粒儿。妻心里想,小苏师傅裁、剪、踩工夫是没得说的,可针线活就很一般了。不谦虚的话,绞衣扣还不如我快当呢,要使她来我家做衣服的话我就替她订扣子。

妻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之中小苏师傅就订完了最后一粒扣子对妻说,昨日卢师傅已跟我说了,说周师傅你最近要去长沙的姐姐家,想做套象样点的衣裳。其实我的衣裳做得也不怎么样。说着她操起剪刀将连在衣上的线“咔嚓”一声剪断了,“这样吧,周师傅你要是真不嫌弃,后天我就到你家去,好不好?”

就这么谈妥了。

苏星要来的前天晚上,妻高兴地对我说,她已请到裁缝了。我说怎么样?妻一脸的兴奋说,没得讲漂亮极了。我说什么漂亮极了?妻说当然是手艺漂亮极了。妻说过之后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戳我一指头。当然,她人也漂亮,比你那个小红靓多了。

小红曾与我有过那么一段故事,其实是最没有意思的以失败而告终的恋爱故事。我早已向妻交代过,可妻总是想象着那里面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情节被隐瞒了,让我好伤心的。今天早晨上班路遇小红,多说了几句话又正好被妻瞧着了,妻便一脸的愠色。

妻什么都好,就是醋劲大,听人说,醋劲大的女人对自己的男人爱得深。我也就乐得独享这一份爱了。妻见我漫不经心的样子便提高了嗓门说,哎,老陈我可要警告你,你别打歪主意,你们男人总是吃在嘴里看着碗里想着锅里。

瞧她的话多难听,把男人们都想成什么了。男人,男人又怎么啦?男人也不都是一见貌美的女子就把持不住乱爱的。鲁迅先生还说过守门的焦大不会爱林妹妹的。爱是要有感情基础的,不然的话,还不成了见着异性就发情的牲口?“瞧你都说了些啥呀,也不怕碜牙?”终于我忍不住反击了一句。

天晓得,妻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那么多关于小苏的事情,半个小时的新闻联播全被她占用了,倒成了她的专题新闻发布会。哎,老陈。她姓苏,叫苏星,名字漂亮得与她人一样,她从小失去父母,是她外婆带大的,初中未毕业被她姨接到这座城市里带表弟妹,直到十八岁,姨的两个孩子都上学了,姨才给她找了一个会缝纫的师傅学手艺,也算是对她几年来的保姆生涯做一个交代。苏星很聪明,别看她才初中二年级,字还写得蛮漂亮的。她跟着师傅只两三年就单独做了,如今手艺盖过了师傅,请她做的人很多。本来她是不愿上门做的,一个姑娘家上门做总有些不便。可是她没有本钱,找不着门面,在我们这座城市找门面很难你是知道的。唉,人家也是没法啦,只好上门做。她看起来好年轻的,听说年龄也不小了,有二十五岁了。听说她姨曾给她在某厂物色了一个沾亲带故的因工致残的青工,断了一只手,其他方面均好,可她硬是不同意。后来便与姨的关系有些僵了。唉,一个农村姑娘,孤苦伶仃的,讲究那么多做什么?一只手就一只手呗,能在城里安个家总会比乡下强多了哇!妻评判着。妻下乡插过队,在广阔的天地里吃了不少苦头。唉,倒也是,苏星她要是有个城市户口的话,包准现时的大学生哥哥都会抢着要。哎,老陈,苏星确实好漂亮的,有点像电影明星陈冲。

是吗?

是不是明天你就会知道了。妻唠叨个没完。

苏星确实很漂亮,有点像《小花》里的陈冲。

那天她出现在我家门口时,鲜亮得让人有些炫目。要不是她手中的熨斗我还真以为是陈大明星走错了地方。她一身雪白得体的衣裙使我猛然想起一句俗语:要想俏,一身孝。以至多年之后,妻一提起苏星时,我就会想起那天她留给我的印象:白天鹅似的,亭亭玉立,一对弯月牙儿眉毛下面扑闪着一对大眼睛。

周师傅在家吗?

你是……

苏星,做衣服的。她落落大方全没有乡下姑娘的腼腆,呵,你是陈师傅吧。

啊,是小苏师傅来了,请进请进。

就叫我小苏吧!周师傅呢?她立在门口甩甩头发朝我浅浅的一笑,问道。

正在里间收拾房子的妻听见了忙走了出来礼貌地说,小苏师傅你早啊。

苏星听罢却“扑哧”地笑了,露出两排整洁的玉牙,还早呢?都快八点了,昨晚看了场电影,一觉就睡过头了。

妻脸上明显地有了些喜悦,一定是为苏星的纯真而有的。我也是。

小苏师傅,你喜欢吃面条吗?妻征询地问。

苏星点点头。

妻早打听着了,苏星早餐爱吃面条,要酸辣的。妻心细。

说话间,妻将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条煮好了,拿碗要给苏星盛。

苏星忙摆摆手说,周师傅,我自己来。

妻笑了一下,显然又多了一些好感,便顺手递给她一双筷子。可是苏星并没有马上用餐,而是从她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餐巾纸来,一遍遍地擦拭。她每擦一下妻的眉头就要皱一下。我也觉得苏星有些过分。说实在的,我家卫生还是很讲究的,尤其是妻,她一下班就是这也擦的那也抹的,手一刻不停,她是个爱整洁的人。没想到苏星公然对我家的卫生表示质疑,这大大地伤害了妻的自尊心。妻是个直性子,一定会有所反应的,果然她忍不住了说,小苏师傅你就大胆地用吧,碗筷我们都是消了毒的,再说我家也没有传染病。

还好,妻是脸带微笑说的,而且话也算讲得较为委婉。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刺耳,心想,妻呀妻,人家是第一次来,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还都是陌生人,谈不上互信和交情,弄不好她一甩屁股走人了,你还不是又要重新去找人吗?多麻烦。退一步讲,她即使不一走了之,到时给你一个出工不出力还不是自认倒霉?何苦呢?装着没看见不就得了,真是,女人哪,心也太窄了。我一面想着一面留意着苏星,看她有什么反响,如果万一有个什么不快我也好打个圆场。

呵,我习惯了,改不掉啦。苏星笑眯眯地说,周师傅,你可不要见怪啦,动筷前擦拭擦拭已是我的老习惯了,都快八年了,从我学徒起就这么着。

我提着的心便落了地。

苏星唆了一口面条之后,好像解释似的说,我师傅曾得过甲肝,她总是责备自己当初太大意了,没怎么注意饮食卫生,所以嘛从我跟她学徒起,她总要求我必须注意饮食卫生,从细节上做起,还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吃的是千家饭,难说不遇上个带病的。俗话说病从口入,筷子是要进口的,用之前擦拭一下总比不擦的强。她一直这样要求我,我就这样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她这么一说,妻的眉头马上重又舒展了。显然两个女人之间又有了一份理解。我见时机已熟,忙解释说,小苏师傅,你别介意,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心直口快的,其实心眼儿可好了。

苏星笑了,说,隔壁卢师傅早已讲给我听了,要不然我还不来哩!说实在的,我们这些手艺人做哪家不做哪家心里还是有个尺度的,陈老师你说呢?

我说,是啊是啊,都不容易。

苏星再次来我家做衣服的那天,正好单位里有份材料要赶,我下班晚了些,一进家门,妻正在发脾气。我一怔以为是冲着我来的,正要解释,可仔细一听而是冲着苏星的。

老陈,你看你看。妻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接过一看,原来是苏星的匆匆留言,字倒写得隽秀:

姐、哥:

事太急,我要回去一下,详情待我返回时再叙。

苏星于即日

再急也急不到这样子,我才去自由市场一会儿,转过背她就这样地走了。你看这鱼不是白买了吗?妻将一条活蹦乱跳的鳙鱼丢在砧板上,你说气人不?

我知道这条鳙鱼是妻特意为苏星买的。我了解妻,除了脾气,心眼儿特好,你敬她一尺她就敬你一丈。单位的人都知道她。她见小苏做活认真,不偷懒,每次饭后她都要把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水果削好给苏星吃。上次三天时间相处她们就结下了较深的友谊。昨天小苏在熨一条裤子时手被焐了一下,妻看见了,抓着小苏的手又是摸捏又是搽红花油,忙碌了好一阵子,心疼得不行,比她自己的手焐了还要伤心。她今天舍得花大价买这么大一条鳙脑壳鱼确实是下了决心犒劳苏星的,要知道我们两口子的月工资加起来也只两百多点儿。苏星爱吃鱼,尤其爱吃鳙鱼头。妻是从上次苏星在我家做衣服时的饮食中看出来的。

上次,苏星给妻做的毛料西装很出色。妻从长沙姐姐家回来很得意,显然是那套衣服给她争得了面子。妻一回来就说,下次要做衣服还请小苏。

这次妻去请她,她二话没说就来了。据说请她做衣裳的人排着长队哩。妻当然高兴,一回生二回熟嘛。人与人之间只要把心灵间的篱笆拆除了,跟谁也会聊得来。这期间,她们之间混得很熟了。特别是前天,妻听说小苏与她姨家因房租的事拌了嘴后,就很仗义地说,小苏,你今天就莫过去了,和霞霞睡。霞霞是我的女儿,小学二年级,她一个人睡一间房。我们单位多为两室一厅的住房,凭工龄我家也分到一套,还够用。妻想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小苏,要是你愿意,以后就与霞霞睡,霞霞胆儿小,晚上睡觉还常常打被子。

对于苏星她姨一家的行为,我也很气愤,人怎么能这样呢?虽说钱很重要,但也不能全都钻到钱眼里去呀。她姨居然要客居的外甥女出房租,全没了亲情,何况外甥女在她家白当了那么多年的保姆。

近些年来,开放搞活,苏星姨夫因超计划生育被单位停职留用,他一气之下退职自己做生意,因祸得福,发了小财,建成了占地百多平方米的两层楼房。人性有善也有恶,有时恶还占上风,发了小财做梦也想发大财。苏星姨夫见房子自己用不完,就想变点钱,将一楼出租。当时,正好有一农村基建队包工头想租房,小苏她姨夫就把多余的房间全租了出去,高价。尝到了甜头,还想把小苏住的那间也租出去,两口子就叽叽咕咕地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便由她姨出面,说,苏星你也这么大了,老住在这里也不方便,姨在外面给你找到一间房子,租金也不贵,就是离市区稍稍远些。其实也不太远,骑自行车也就半个来小时。

小苏想想也有道理,自己一个月也能赚百多了,租就租吧。后来她就抽空去看了那房。那是郊区农民的旧房子,阴暗潮湿不说,听说在那间房里还杀死一个人。小苏回来就对姨说,姨,我还是住在你家吧!我也按月交房租好吗?这样,苏星依然住在她姨家。最近房租又涨了价,她姨与姨夫又念叨着。苏星心里明白她们的意思。可她不想多交房租,因为她大表妹最近与她同挤一室了,再说她给姨家带伢伢时没收过一分工钱。可她姨家不是这么想的。他们想,要不是你苏星在这里,我家那间房子就会腾出来租给别人收高价。再说要不是我们夫妻俩你苏星能走出山村到这座城市来吗?因此,双方都憋着一股劲,终于在前天拌了嘴,她姨还讲了些过头的话。

唉,这世道还真有点复杂。当然我是同情苏星的,就支持妻的义举对我女儿说,霞霞,今晚你就和姨睡。

霞霞人小懂事,她见爹妈都这么说就走过去拉着苏星的手说,姨,我俩睡。

苏星一见我们全家都这么说,感动得要流泪了,忙对我女儿说,好好,姨今晚就不走了,和霞霞一起睡。

霞霞乐了,拍着小巴掌欢呼着,啊,我有伴了我有伴了。

自此,苏星与我家的关系有了历史性转折,她就叫我妻为姐,叫我为哥。

苏星住在我家之后,自然要扯些家常事的。她也不避忌讳,说起话来有时像天真的小女孩,有时又像多愁善感的少女。

她告诉我们她老家在湘西北的农村,那里又穷又苦。她是不打算再回去的。她说她一共四姊妹,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说到两个哥哥成家后特怕嫂子,也就不管他们了。说到弟弟时她就长叹一声,唉!

小苏,听你刚才的口气你好担心你弟弟的。

可不是,你们没有见过我弟弟嘛。我弟弟比我小五岁,可聪明啦。唉,爸爸妈妈死得早,要不然他可以上初中上高中,说不定还可以考大学哩!唉,都怪我们命苦,爹娘早死又没摊到个好地方,要是生在城里多好哇!唉,就是郊区也够了。我真担心小弟他长大后拿什么成家?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的。哥呀姐呀,你们城里人想象不出我们那儿有多苦哇!

看着她那副为弟弟忧心忡忡的样子,我都为她有些难过。唉,自个的婚姻还没有着落,倒先愁起小弟弟的了。

你自个儿还没有找呢?我妻不识事宜地说。

我不愁自个。我好讲,到时随便找个人一嫁就得了。苏星淡淡地像说另一个女人婚事似的。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又用另一种声调说,可弟弟不行,嫂嫂们都好厉害的,哥哥个个是糯米粑粑,软乎乎的想管弟弟也管不了。苦只苦了小弟,他是没人疼的。我不疼他谁疼?唉,哥,姐你们说是不?

你多大了?妻问苏星。

快吃二十六岁的饭了。

该找了。

可不是,讲了几个,没一个如意的。

你也不能要求太高哟。听人讲,你曾拒绝一位工人,嫌他个子矮了。你还拒绝一位郊区菜农。据说那菜农身高有一米七几,家庭条件也可以,就是脸黑了点老相了点。是不是啊?

那都是人家讲起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那位菜农我是和他谈过,谈之前他答应把我弟弟户口先迁到他们队上,可是后来他们那儿市政府要征用了他就说做不到了。这样不讲信用的人我当然不能嫁给他嘛。

我的心为之一颤,原来是这么回事。

妻也叹息一声。

苏星回来时,正好是第七天之后。

那天,她出现在我家时,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那个像明星陈冲的苏星?

她确实就是苏星。不过此时,风尘仆仆的她一脸的疲惫。细瞧,居然在她那原本光洁润滑的脸蛋上呈现出几粒小黄瘢。看来人是经不起疲劳折磨的,尤其是那些如花似玉般的佳人。

她手臂上缠着黑纱。

她说她外婆过世了。那天走得太急就是去奔丧。她原本要等我们回家再走的,因为姨的单位有车,司机不愿多等,说此去路途遥远,有一千多里。姨也想早点赶回家去。所以她来不及再等了,便搭了那车。

她说,她外婆最疼她与她弟了,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着给她与弟弟。若不回去送送外婆天理难容,将来自己死了也无颜去见她老人家的。她说这话时,眼圈儿又红了有盈盈的泪。

妻怕她过于伤心便劝她节哀。妻劝人的水平很高,只几句话便把她逗乐了。

苏星高高兴兴上卫生间沐浴去了。出来时,已换了一套衣裳,此时她又还原成一位美姑娘了。她走到梳妆台前薄施脂粉,又如陈冲般动人了。难怪化妆品日益昂贵,原来在城里讨生活的女人实实在在是须臾离不开它呀!

两天后,有个青年来我家找苏星。瞧他那眉眼儿就知道是苏星的弟弟。

是你弟弟吗?妻问苏星。

她点点头。

一听说是她弟弟,我便仔细地打量起来。这年轻人除了眉眼儿清秀,其他便很一般了,甚至还潜伏着很浓厚的乡里人气质,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更不像苏星自己所描述的那样。人们常说,崽女是自己的好,那么弟弟呢?也是自己的好吗?

弟弟只坐了一会儿,说有要紧事特意来禀告的。苏星变相跟了出去,送他。

苏星回来时就显出了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把妻拉到另一间房子,二人嘀咕嘀咕的。妻返回时便有了异样,妻对我说,老陈,她问我们借一千块钱,有吗?

我一时没有吭声。

苏星像看出了我的犹豫,就径直走到我的跟前恳切地说,陈哥,你就帮帮忙吧。我弟弟报考了地区驾驶员培训班,自费的,要交一千五百元。我只有五百元现金,还有一千元的存折,是定期的还差两个月到期。当时郊区信用社吸储是什么也不要只要钱,现在提前支取却问我要户口簿和身份证。这些我都没有。她说这些话时脸急得通红,差不多要哭了,还唯恐我不相信似的,掏出那张千元存折递给我说,你看你看,哥,还差两个月才能到期哩。我一看存折不是她的名字,问这是为什么?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也是怕熟人来借钱,就用了弟弟的名字,反正也是给他存的嘛。

看着她那份对弟弟的真情,石头都会感动的。我望了望妻,妻是同意的。我家正好还有一千多元准备用来买十四英寸彩电的款子。我便对苏星说,你等等,便走进卧室,取出那笔款子递给她。

苏星接过钞票好激动,连忙说,哥、姐,你们太好了。这存折就放在你们家做抵押。

我忙说,何必较这么真哩?

妻一听忙纠正我的话说,也好也好,苏妹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存折背在身上也不保险。这年月,外面扒手也多,暂寄放在我家也不妨事的。

苏星便把存折给了妻。

妻传给我说,老陈你就把它藏个地方,到期取出来把利息退给苏妹。

我知道妻在耍小心眼儿,妻不要别人的东西,自己的东西也看得比较紧。毕竟一千块,对于我们这些月工资百十元的工薪族家庭来说,不是小数目,谨慎不为过嘛!

我说好的。

苏星的手艺确实很神奇。

我穿什么衣服效果总是不佳,不是自贬,我在大街上走,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谁见了也是不会看第二眼的,因为我的形象很一般,要不,那位相貌平平的小红也不会把我甩了的。唯妻对我独具慧眼,对同事说,我那老陈啦,要是有套得体的西装,准潇洒得人见人爱。

听妻这么说,我受宠若惊,便趁热打铁哄妻给我一套好料子衣裳穿一穿。我说,好哇,到底是知夫莫如妻,老婆你就给我搞套好衣裳来吧。

妻说,没问题。

从此,凡有熟人去广州、上海等地出差都委托他们给我带衣裳。然而竟不理想。原因是,我的体形太独特,肩宽腰长下肢矬,是个不接比例发展的国民经济。钱嘛冤枉花了好几百,依然是一身的土豆味儿,怎么也潇洒不起来。那天,我气恼地把一套才从长沙买来的二百多元一套的西装摔了。妻的眼睛便有些潮湿,说,老陈啊,也许是我太爱你了吧。我说,完全可能,要不人们都说,一“爱”障目,缺点全无。

没想到,我一穿上苏星做的毛料西装,身体的缺陷就全被遮盖掉了,剩下的全是优点了。妻围住我转了两圈,上下左右打量又打量,我差点儿都挺不住了,她才很哲学地否定之否定,道,我说嘛老陈,我的眼光还会有错?

妻的赞叹使我第一次有了站在大衣柜穿衣镜前一睹自己风采的勇气。呵,还像个人儿。于是,上街时我不再自惭形秽般低着头,而是昂首挺胸,偷偷那么一瞧,窃喜还真有人看我的哩。我上班的最新感觉是,将我甩了的小红的目光竟有点儿异样了。她是不是有点儿后悔?一套得体的衣装就将一个人的形象全改写了,难怪以衣帽取人的世俗经久不衰。难怪人们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和“三分人才,七分打扮”。

那天回家时,心情特别好,我特意弯到“南北特”商店要了几斤“印度青”苹果和一瓶红酒一瓶高档白酒。尽管它耗去了我大半月的工资,但我依然哼着“我们的生活比蜜甜”。

晚上,我弄了几个菜。上桌时,才知道苏星不会喝酒。她滴酒不沾,不过没有影响气氛。妻用红葡萄酒陪了一杯,女儿以水代酒也与我碰了一杯。女儿说爸爸今天一下子变过样了。妻说,还不是你苏姨的衣裳给他撑的!苏星忙将话题岔开,说前晌听人讲有人在市场上买了一对沙发,搬回家一屁股坐下去就是一个塘儿,原来那沙发根本没有安弹簧,只是放了一只筲箕。

大约是苏星给我家第三次做衣裳的最后一天,我突然萌生出想单独陪小苏聊会儿的念头。那天,我正好重感冒,就向单位大夫要了半天的病休假。

下午,我服了两粒速效感冒胶囊,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隔壁缝纫机老是“嗒嗒”地响。其实不“嗒嗒”地响我也会睡不着,苏星在那边做衣裳。我不是想同她聊一会儿吗?我就穿好衣服,踱了过去,见她埋着头特认真工作的样子,便不忍心打搅她,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她做。

终于,一条裤子踩好了,她抬起头来见我坐在她的对面就说,哥,好啦?

我说,好了。

她不再作声又埋着头做自己的事。

我就说小苏歇会儿吧。

她说不累。

我说不累就吃只苹果吧。

她就没吭声。

自小苏到我家做衣裳以来,妻就上街买了不少苹果,饭后她就要我削苹果,首先是小苏一只,然后是女儿一只,再就是她与我。我削苹果的水平是比较高的,皮被削得薄薄的而且不断线,串得像千子鞭,记得女儿小时常提着它模仿着爆竹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喊叫着。

借着削苹果的空儿,我就问她,小苏你单独做了几年了。

快六年了,跟师傅做了两年。

呵,六年,一天八元,吃老板的,那就得一沓票子了吧。

没哪!开始每天才三四元,后来一天五六块钱,收八块近两年才开始。其实落不了多少,要不上次弟弟考驾照也不会向你们借钱是不是?我原先在乡下念初中时,看到一个月有二、三十块钱的乡供销社营业员都好羡慕的,及到了城里后才知道钱很怪,多有就会多用。上次师傅邀我去北京玩,一下子就花了好几百。

你去过北京?我一下子瞪大了眼。

你不相信?她望了我一眼掩不住心中的自豪说,我还去过上海哩!都照了相,下次我拿照片给你看看。她边干活边述说着,我们可不像你们单位上的人,我们虽累些,可自在着哩!腿长在自己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就是要花钱,全是自己的血汗钱,有点心痛。可一想通了,这又算什么?钱还不是人赚来的,人赚了钱还不是为了花掉它?想想我爸我妈,活了一辈子,死时都没有出过县城,唉,真不抵!她抬起头来望望我,突然将话题一转,问,哥,听说你在报刊上发表过诗?

鬼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不错,我是在当地小报上发表过几首小诗,可严格讲来,那根本算不了什么。记得我第一首诗还是找熟人弄上去的哩。

我说,你是听谁说的?

她笑了,还有谁,姐姐呗。

我还能说什么呢?妻啊妻,丈夫即使只有芝麻大点成绩,可在她的眼里能放大成西瓜了。我只好点点头说,别听你姐瞎吹,其实那都是经编辑修改后发的。

我原想就这么敷衍过去,谁知她听后秀目便放出了异彩,手脚也不自主地停了下来,一张小嘴爆豆子般提着问,天真得像一个中学生。

哥,你的诗登在哪张报纸上啦,能让我瞧一瞧吗?

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哥,你的诗是什么时候登出来的?

哥,听说投稿要走后门是吗?

哥,你在报社有熟人吗?

连珠炮似的提问使我目瞪口呆。

为了不让她扫兴,我便尽我所知道的回答了她。她听后似乎很不满足可又不便再刨根问底。最后她还是很礼貌地颔首致意,便不再作声,又埋头扎衣服了。

我说,歇会儿吧,先吃个苹果再说。她没有拒绝,歇了机,伸手接过苹果。她吃苹果的动作有些掩饰,口开得很小,一次也只咬那么一丁点儿。也许她习惯这样,我妻就不是这样,妻自然,咬一口算一口,还“咔崩”的一声脆响。我就极爱听妻吃苹果的声音,听了就极容易激起我也来一个的欲望。

苏星将苹果咬到一半的时候,像突然从沉思中苏醒过来。她兴奋地对我说,她也投过稿。

我只看见她平时爱翻翻文学期刊,我原想她只是为了消遣,或者是一种时髦。这些年搞文学很时髦,征婚男女在广告上都会加上一条爱好文学。没曾想她真的是文学爱好者,还投过稿。我一听也兴奋起来,好像遇上知音似的,只要说是写文章投稿的事,我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激动,不知是为什么,天晓得。

我说都有哪些稿子?

她说也是诗歌。

我说发表过没有?

她摇摇头,黯然神伤地说,全石沉大海啦!我不服气,后来还参加过一期诗歌刊授学习班,辅导老师评说我对生活的感觉是好的,就是没有找到诗眼。哥,诗眼是什么啦?

就是诗的眼睛呗!说实话,我也搞不清什么诗眼诗耳的,随机应变来了个望文生义的解释,想她也不会见疑,不过我还是逃也似的转移了话题,问道,你现在还写诗吗?

她颔颔首,说有空闲时偶尔也写写。说完她又补充道,只是不再投了,无聊时自己看看。

哦,能让我瞧瞧吗?

她想了想说,可倒是可以,不过,哥,你看完了可不许笑话我啊!

我点点头。

也不许告诉别人?

我还是点点头。

她这才从她随身带的旅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双手捧给我。

我小心的翻阅着。每页都被她记得密密麻麻的,字也工整。有许多首,句式大多套用湘西北那边民歌和情歌,但比兴少,直白的多。其中一首叫《站在山顶打野望的女孩》吸引了我,字里行间透露出山乡少女淳朴天真、向往外面多彩生活而不得的悒悒之情。我一下子来了神圣感,居然像教师一样把她叫到跟前,告诉她这首诗如何如何改一改,说不定能达到小报发表的水平。

我讲得很专注,她也听得很入神,两人挨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水味儿,因此妻子进来了我们也一点没有发觉。

妻一眼瞧见我与苏星相隔得那么近又是谈得如此投机,便不悦,不无揶揄地说,嗨,看不出老陈你身体蛮好的嘛!

我知道妻的老毛病又犯了,便调侃地回答,马马虎虎,这次感冒胶囊还管用不是冒牌货。

妻没有作声,瞪着一双柳眼首先在我与小苏的脸上扫描,接着又扫描整个房间,似乎想从中寻找出些奥秘。我怕引起更大的不快,忙望着墙壁上的石英钟不无夸张地说,呵,该做饭了。我做饭去。说着我就起身走进厨房。

妻却识相跟着来了,挑衅地说,你不是病了吗?病号还煮什么饭?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行头继续说,还是让我来吧,你这样子要使人知道了还不说我周湘莲虐待丈夫?这名声我可担当不起哟!

你少讲点好不好?我向妻发出了通牒,尽管声音压得很低,可脸色绝对的严厉。

妻见我生了气,便退却了,站在一旁不再作声。近十年的夫妻生活,虽不存在着感情不和,然嗑嗑拌拌的事还是时有发生,好在彼此都能容忍,特别是当一方震怒时。

晚餐时,妻吊着一张脸,她的新闻专题也免了,看得出她还沉浸在疙瘩之中。我与她均闷着头扒饭,女儿也只顾自己选好吃的菜。唯有苏星像没长心眼似的,依然是一脸的兴奋,她还沉浸在“诗”里,话也比平时多。她说上初中时作文写得好,常常上墙报。为此老师还夸奖她有文学细胞。

我明白了,苏星的“诗人”梦也许就是那时候种下的,刚才我又夸了她那首《站在山顶打野望的女孩》有灵性,更助长了她的自我陶醉。大凡文学爱好者都有这么点,我是过来人,理解她。可妻却不能了,妻闷头冲着苏星就是一句,说,真好笑咧,喝那么点墨水也配谈诗!

苏星的脸一下子像霜打的茄子叶,难看极了,而且分明有两颗晶莹的泪珠在她眼眶里转。妻太过分了,我瞪了妻一眼说,苏联的高尔基中国的高玉宝,他们开始也都没读多少书后来还不都成了作家,高尔基还是大家哩!

妻意识到自己言重了,复又沉默不语。苏星也不再说什么。这顿饭除了不甚懂事的女儿之外,大家都吃得没滋没味。

第二天,我上班,妻也上班,苏星去别人家做衣裳去了。

苏星还在我家搭铺。

不过,此后妻对小苏有了戒备。我识趣,除了上班,回家后便躲在自己卧室里看看书,或写写狗屁文章,不再谈诗而且尽量少跟苏星搭话。好在苏星清早出去,天晚才回,仅限于与霞霞搭铺睡睡觉而已。

这段时间,苏星与我妻的话也明显地减少了。不再像从前苏星归来时,她俩常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交换着各自的新闻趣事,说得一屋子的欢声笑语,有时连我也被她们那种友谊所感染。看得出如今她们已有了心灵的篱笆。

对霞霞,苏星还是一如既往,常常带一块巧克力,或者一支动物铅笔一块橡皮擦子什么的。霞霞还是一样叫姨还是那么的脆甜。

再往后,苏星给我女儿买小东西更灵勤了。我便觉得苏星在我家搭铺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果然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小苏告诉我们说她要与师姐妹到南边去,明天就走,车票也买好了。她还说对不住我们,打搅了近一年的时间,添了不少的麻烦。算来,从那天妻的义举到现在,小苏确实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小苏的话越委婉,妻就越感到不安。妻的不安是有道理的。

发生那次不快之后的一天星期六,妻下班回到家里兴冲冲地说她们单位出了一条新闻,说她的一位同事的老公被年青的保姆勾引了去,两口子正在闹离婚。末了妻还加了一句感叹:唉,这年头,当妻子的就得多双眼盯着丈夫身边的年轻漂亮女子!

也许是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那个周六,女儿下午没课,苏星也正好散了早工,她俩正掩着房门在玩跳棋。妻没有想到。

人也怪,相处久了就烦,一旦要离开了又想起别人的好处来。那晚,妻老是睡不着,在我耳边数了一大堆苏星的好处。说她住在我们家也不是白住的,抽空给我们做了多少多少衣服没有要手工费,说她帮我们检查霞霞的作业,还给她买这买那的,说她帮我们打扫卫生拖地板抹桌椅板凳什么的,说她……

唉,我还舍不得让她走。妻总结式地叹一口气。

你就不怕她把你老公勾了去?我想起那天我与苏星谈话时妻的妒火,便不失时机地刺妻一把。

去你的,想得倒美,除了我这个马大哈谁还要你。妻给了我一小拳便直往我怀里蹭。

第二天苏星要走了,我们把她送到车站上车,直到列车开动了也没有见到她的师姐妹。我们这才想到她是独个儿南下的。

一个月后,妻收到小苏从南边寄来的包裹,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有一套女式西装,还夹了一封信。

哥姐:

你们在我最困难时接纳了我,,我将永生不忘。十月三日是姐的生日,我原想亲手做一套西装送给姐的,可我现在改行了,只好买了套给姐,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姐喜欢。

另外,今年国庆四十二周年那天,也是哥姐你俩结婚十二周年的纪念日,我特意点播了一支新歌,请你们届时收看当地电视台的“大家点播”。

……

国庆节那天,我们全家早早地坐在电视机旁听苏星给我们点的歌: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

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脸上流着眼泪/只能轻轻擦。

台湾歌星潘美辰的歌声如泣如诉。

曲还未了,我便瞧见妻已是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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