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罗小扇扑流萤

□刘国芳

村里来了两个知青。

两个知青都是女的，她们一个叫李新，一个叫吴越。两个女知青虽然很漂亮，但脾气完全不同，那吴越大声大气，凶巴巴的，让我有些怕她。李新跟吴越不同，她对人特别和气，不管是见了大人孩子，她总是笑笑的样子。李新还会背唐诗宋词，她看见燕子，就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看见月亮升起来了，又说：“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看见荷花，也背道：“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她背的最好听的一首诗，是《秋夕》，那天是晚上，我和小林、禾生几个孩子坐在李新门口的台阶上，忽然，一只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来，李新见了，对着萤火虫念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我们几个孩子，当时觉得这首诗特别好听，在萤火虫飞走后，我们缠着李新背了好多遍，直到我们也背得下来。

不知为什么，当时只有李新和吴越两个女知青下放到我们村来，而别的村，还有男知青。当然，两个女的，住房安排起来就更简单一些，村长让人把我隔壁一间屋子打扫了一下，就让李新和吴越她们住了进去。这环境是很苦的，我常常听到吴越报怨，但李新不报怨，我看见她，从来都是笑笑的样子。

我和小林、禾生很喜欢跟在李新后面，她去哪儿，我们跟在后面。比如李新去河边洗衣，我们也跟着去。李新去山上砍柴，我们又跟着去。跟在李新后面，可以听到好多好多的诗，比如看见树，李新就念道：“树色随山回，河声入海遥。”看到鸟，李新又念道：“众鸟高飞去，孤云独云闲。”……我们就是从那时候喜欢上了唐诗宋词的，慢慢地，我们也背得出很多唐诗宋词。

那个夏天，我们几个孩子总是晚上到李新家去玩，同时担当一些特别的任务。这特别的任务就是在李新或吴越洗澡时，我们在外面守着。为什么要在外面守着呢，这是因为李新她们住的房子是幢又破又旧的木屋子，到处隙牙露缝，里面做什么，只要贴着木板就能看到。别的事，也不怕人家看，但洗澡这事，就不能让人看了。偏偏村里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二流子，他们听到李新她们洗澡的水声就会来偷看。吴越知道有人偷窥，在村里骂了几回，但无济于事。吴越于是恨恨地，说捉到偷看的人，送他去派出所。但不管吴越怎么生气，照样有些二流子在黑暗里晃来晃去，一有机会就把眼睛往缝隙上贴。没办法，后来李新和吴越洗澡时便轮流着守在外面。李新洗澡时，吴越在外面守着。吴越洗澡时，李新在外面看着。但有时候，两个人会走了一个，比如吴越进城了或者回家了，这时候李新姐洗澡，便让我们几个孩子站在外面守着。当然，不是每次我们三个人都在一起，有时候我们当中谁有事，就一个人守在外面。这后来就出事了，这天晚上李新洗澡，我和禾生有事，没过去，只有小林一个人守在外面。小林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对异性当然好奇，他守着守着，也悄悄地把眼睛贴近门缝。恰在这事，吴越回来了。吴越对偷看她们洗澡的人非常讨厌，吴越当即打了小林两个巴掌，还大喊大叫说：“你这么小，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呀！”

随后，吴越拖着小林去他家告辞，一路上，吴越仍是大喊大叫，说小林不要脸，偷看女人洗澡。很多人听到了，跑出来看，羞得小林只知道哇哇地哭着。

这以后，我们很少见到小林了。小林不敢出来，他一走出来，就有一些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对他翻白眼，还吐口水。一些人还叫道：“张小林，不害臊，夜里偷看娘洗澡。”这里的娘，是指女人的意思。后来，学校的同学也知道小林偷看女人洗澡。小林这下更抬不起头了，连学校也不敢去。一次我看到了小林，我喊他，但小林没理我，他勾着头，飞快地跑走了。

据说小林还跳了一次河，但这只是听说，我没亲眼见到。

小林出了这事，连我和禾生都不好意思去李新家了，一天晚上禾生坐在我家门口，忽然李新走了过来，李新说：“怎么不来玩呀？”

我们有些拘束的样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新又说：“来听我背诗。”说着时，又有萤火虫飞来，李新说：“‘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你们接着背。”

我和禾生就背起来：“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背着时，我们不那么拘束了。

毕竟是十四五岁的孩子，这以后不久，禾生也犯了同样的错误。这天是吴越在里面洗澡，禾生在外面偷看。在禾生偷看时，李新回来了，李新当然看见禾生在外面偷看。李新过去一把拉住禾生，禾生吓坏了，以为李新会大喊大叫，当时吓得想哭。但李新没像吴越一样大喊大叫，李新悄悄地把禾生拉开来，跟他说：“知道错了吗？”

禾生浑身发抖，点着头。

李新说：“错了不要紧，要知道改。”

禾生又点头。

李新说：“去吧，我不会跟别人说。”

禾生就跑走了。

我在禾生跑走后走到李新跟前，我说：“你心真好。”

李新说：“你都看见了？”

我点点头。

李新说：“别说出去，让别人知道了，禾生做不起人。”

我说：“我不会说出去。”

没人知道禾生的故事，第二天晚上，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时，禾生来了，在我身边坐下后，禾生说：“我也犯了错误了。”

我说：“不要紧，只要改了就好。”

说着时，一只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往我们跟前飞过，禾生见了，赶忙起身去追，一边追着时一边念道：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