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词

2011-08-15 00:49
西部 2011年1期

汗 漫

地 理

大地的理喻。

大地的理喻,或地理,决定、隐喻着一个种族一方地域的命运情怀。

比如,大陆国家往往容易四面受敌,危机感强烈。“在一千年之内,一系列从亚洲兴起的骑马民族,穿过乌拉尔山和里海之间的宽广空隙,踏过俄罗斯南部开阔的原野,取得了欧洲半岛的中心匈牙利……”(哈·麦金德《历史的地理枢纽》)古代中国北方游牧民族数度南下,征服中原及南方农耕民族,同样依赖于铁骑马刀的长驱直入。而中原南方缺少马匹和骑兵的原因之一,是由于地理环境因青睐庄稼而缺乏野草,饲养马匹、培植骑兵的成本远远高于北方。相比之下,海洋国家的安全感较强。英国,由于辽阔的海洋屏障,少有外族入侵,所以轻视陆军而重视空军——世界上的第一支战略空军部队就出现于英国,因为,海洋国家有可能会受到敌方空军的全纵深打击。但四面环水的岛国、小岛国,往往容易弥漫滋生海水般的忧郁乃至阴郁气息。

比如,我们的某个东方邻国。狭小的地理形势,使那里的人们对自然环境异常敏感,姓氏往往选择了“山田”、“田中”、“松下”、“小泉”、“井上”等等。书生们面对海洋和樱花,面色苍白,渺茫孤独之感纠结于胸中,写俳句,泡温泉,画浮世绘,调情艺伎,也无法消解重重块垒。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著作《菊与刀》,将这个东方民族的心理浓缩为“菊”、“刀”两种意象。菊,寒冷;刀,不宁。忧郁症广为流传,自杀率居高不下,于是,矮小武夫们对大海彼岸的大陆垂涎三尺,于是与中、俄、韩数度兵戈相见。虽最终逃回孤岛上疗伤,但狭隘地理所形成的逼仄内心,积怨难消。不久前,这个岛国在一片有争议的海域里潮落之后方能隐约显现的小礁石四周鬼鬼祟祟,用钢筋水泥筑成一个浴缸大小的围墙,以便使这一礁石的呈现成为“常态”,以便命名为“岛”,以便猎取周围海域的主权……

回到我们的大陆。

邻海地区固然容易成为敌人的假想登陆地点,但在和平年代,这里又容易最先成为对外经济交往的窗口,接受海洋的赐福——水路运输成本远远低于陆路。康熙吟诵:“东南财赋地,江左文人薮。”历代皇帝面南而治——面对携带着海洋季风气息的咸涩阳光,治理着他胸怀以南的辽阔疆土。首都,之所以尽可能地置于北方,也是为了应对北方游牧民族的袭扰,当时,海盗倭寇们尚未在南方海岸上大面积地露出脑袋和刀斧。依据风水理论,中国的地理大势是西北高、东南低,故皇家宫阙和隐士草庐的选址大都讲究“负阴抱阳,背山面水”,接受大地的理喻,接受地理。

两条大河贯穿我们的国土,一南,一北。印象中的古代名楼,也大多萃集岸边: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鹳雀楼……与此相连的则是登楼者们的著名咏叹:“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似乎一概回响着悲愁怅惘的韵律——这同样是由于地理的影响,大地理喻的影响。在超越人间烟火的高处,独对流水,实际上是在独自面对时间、生命的流逝和消亡——哲学的核心,似乎也可以理解为流水,被一个楼上书生黯然俯瞰的流逝中的河水……

——南方只能位于南方。

多雨多水,人烟稠密,土地稀缺,决定了南方园林街巷的幽曲转折,也影响着南方戏曲唱腔的细腻婉转。沪剧,昆曲,黄梅戏,苏州评弹,咿咿呀呀,如行山阴路上,移步,换景。山阴一带的绍兴师爷,天下闻名,内心同样映射着繁复幽曲的南方风景,适宜给北方土匪出身的肠子很直的帝王将帅们做幕僚。相反,北方,开阔晴朗,蒙古长调就“哈——拉——哎——嗨——”尽可能地追随马蹄奔向天边云朵。至于河北梆子、陕西梆子,则像挥动镢头种树的河北陕西一带的农民,尽可能硬地在人心深处梆梆梆梆地挖出一个个坑来!——一切事物都受制于地理、大地的理喻。

想起淮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一条河流使某种植物魔术一般在两岸转换了品质和容颜,是因为,它接受了大地隐秘的命令。

想起陶瓷:从新石器时代到汉代,江浙一带便涌现了越、瓯、婺、德、清等等名窑,盛产青瓷;至隋代以后,涌现白瓷,成就了钧、汝、哥、官、定五大名窑,陶瓷界形成“南青北白”格局。南方的青,北方的白,缘于南北土地含铁量的多寡不一,最终呈现为陶瓷器皿上彩绘而出的南方木青、北方霜白。

想起酒:勃艮第酒,法国名葡萄酒,勃艮第地区生长的葡萄酿成的名酒。“勃艮第酒永远追求优雅、芳香和对土地的忠诚,勃艮第人相信自己的土地上生成的葡萄酒是最好的,而不会去迎合那些美国批评家的口味。”

想起勃艮第附近的法国新小说派鼻祖阿兰·罗布—格里耶:他时常梦想自己坐在一条缓缓入睡的黑色水牛背上,漫游中国南方。他喜欢南方中国由荔枝、火龙果、红毛丹、椰子树等等元素所构成的炎热景象。他的文字似乎也暗合于热带地理,灼烫,繁芜,游移不定。而所有国家南方文学的风貌,大都密丽丰盈,迥异于北方文学的硬朗疏旷——

文学,大地理喻(地理)的揭示和呈现。一个成功的写作者,应当找到属于自己的“勃艮第”,自己立足的地域。不论浪迹何方,他都始终忠诚于那片大地,并接受其神秘理喻和浩荡血性,用文字酿出浓郁醉意和持久芳香,像莫言的高密山东,像沈从文的河流湘西……

慢 走

请缓慢地行走——

“再见”这一告别语的前身。

遥想与来访的友人分手之际叮嘱“慢走”的年代,那友人肯定是步行而来步行而归。至多划小舟、骑驴、踩自行车,决非开着私家车或乘火车、坐飞机,急速弃我们而去。今天,当你对一个开着红色跑车的家伙挥挥手说:“慢走。”那家伙会朝你怒吼:“你他妈的想让我一路红灯或堵车抛锚啊?!这是什么时代?速度的时代!慢走就会被机遇和财富淘汰删除的时代啊!——快,换一个词来与我告别,你这个落伍的家伙!”……

显然,说“慢走”的岁月属于古典中国,尤其是南方——“声声慢”、“扬州慢”这些词牌可以佐证南方古典生活的缓慢。苏轼自开封被流放往南方,弟弟苏辙送他,步行,往往一送就是三四个月或半年,到了千里外的某地,苏轼再转回身来送苏辙北归,一送就又是半个月或一个月。人间有了这种缓慢的走、缓慢的送别,再怎样地逼仄冷酷,也会赓续着一脉暖意。也正是在这样的漫长的告别中,苏轼为远方的弟弟写出了那首传世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深情,有流水的速度,是慢的。

“南方是一匹马,正以露珠和缓慢的树木加冕”——聂鲁达的秘鲁南方,与我的、苏轼的中国南方,似乎有着共通的步调心律。缓慢地游走于小巷、人事、亲情、文字,使古人们的生活趋于细腻、优雅和深邃。依靠鱼雁传书来互通情愫的古典恋情,肯定比网上聊天室内即写即删的当代情爱,要持久、恒远得多——在最深情的时刻和地方,减速、缓慢下来,大约是前人内心之所以景象绚烂的秘诀。

但我们正处于全方位提速的年代。

快的,是男女之间的肉感,快感——一见钟情便一日千里地迅速了结皮肤的焦灼,然后,才回过头来苦苦求证上床的根据、爱的可能。

快的,也是才子才女们的紧迫感,快感——比“成名要早”的张爱玲更加焦灼的幼儿园女生,七岁已推出书名惊人的长篇小说《我要发育》!一周一部长篇小说、半年一部画册、一年挤进评论家视野和某某协会前排靠近话筒位置、两年便可进入文学史美术史教材的奇人天才,屡屡凸现。显然,“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反复推着敲着月下僧舍之门的古代书生,已经是今人不齿不屑的傻瓜蠢驴。

快的,是成功者的成就感,快感——一系列的酒会、新闻发布会、理论研讨会、论坛,都可见到像歌手赶场子似的著名评论家、画家、学者、教授,他们反复相遇反复致意:“你好你好!再见再见!”半小时之后,他们果然将“再见”兑现在另一个由记者、闪光灯调节气氛的酒会、新闻发布会、理论研讨会、论坛上。他们微微惭愧三秒钟,然后,继续摆好公众视野里的标准造型,横议,纵论,滥调,陈词。他们明白,重要的不是说了什么,重要的是说!重要是依赖出镜的密度和速度来证明:“我在场!”晚上,回家,成功者们翻寻报纸相关版面的报道,研究媒体对自己和竞争对手们的排序和评价,暗喜,或焦虑……

提速。一切似乎都在提速。

提速的火车轨道附近,庄稼们也开始在塑料大棚的蒙蔽和化肥的催逼下缩短生长周期,试图摆脱阴历控制。贫穷的人们不满足于只倾听着乡村风声,挤上火车,闯进城市,在车间流水线上获得与产品的流速相一致的身体节奏,并渐渐将自己的身影混同于机器们的冷灰。而隔壁的假肢制造厂,正冷静等待着某个工人蓦然爆发的号叫和鲜血!渴望快速致富的女孩子,清晰地感受到青春的流逝在加速,于是坐在按摩房、酒吧、舞厅某个黯淡的角落,等待陌生男人的触及和快感。偷伐森林的人们,把笨拙的小斧头扔进溪水,让电锯激情难抑地扑倒一棵棵大树!化工厂老板把污水出口暗藏河岸,下游的植物、鸟叫迅速枯萎。小煤矿内蠢蠢欲动的瓦斯们爆炸成各地报纸的头题新闻。若干失踪的矿工,永远丧失了他们在阳光下缓慢游走的影子,成为大地深处的一丝隐痛……

欲望,成为身体的主宰,它像上帝一样,把商场、市场、名利场、官场、情场作为自己的“教堂”!新闻纸和纸币装订成的“圣经”,响彻大地。谁让自己慢下来,谁就是一个颓废者、失败者、不思进取者。谁对自己的朋友说“慢走”,谁就是在别有用心地诅咒!于是,我们不厌其烦地挥手高喊“再见”,但却对彼此的再次相见充满不安:“这个家伙发财、成名的速度已经让我气喘吁吁眼花缭乱,我真的能再见到他吗?也许,我只能看见他快车道上的身影在逐渐变淡……”孔子老师说:“勿友不如己者。”塞林格同志说:“不要和提旧皮箱的人同行。”他们二人真是跨越时空的知音!不过,塞林格会嫌孔子的马车速度太慢、衣服太寒酸吗?显然,一个缓慢的人,不宜与一个迅速的人同行。

“速度是出神的形式,这是技术革命送给人类的礼物。跑步的人和摩托车手相反,身上总有自己存在……”这段话,出自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慢》,可以用来安慰那些缓慢的步行者。我不知道,我身上是否总有自己存在?但我的确是一个缓慢的人:思维迟钝,目光短浅,说话结巴,晚育晚婚,悖离了“更快更高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走在更缓慢、更低矮、更软弱的道路上。因此,我把“慢走”留给自己以及我所热爱的那些事物们是合适的——

慢走,阳光、云朵、流水、灯火;

慢走,路边青草丛中的蚱蜢、蟋蟀、蜻蜓、风声;

慢走,内心深处亲人爱人的容颜和手温;

慢走,曾经让我泪流满面的书卷、旧信……

日渐衰老的我,对再次见到你们所标志着的好时光、好地方,已经没有奢望。我只是希望你们走得慢一些,慢一些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掉你们的背影、气息。

运 动

让身体运作,充满动感。

最初的运动是农人劳作:挥臂播撒种子,追逐野兔,赶牛车,划船捕鱼,爬山采药,摘苹果入竹篮,纺线织布,引弓捕猎,翻墙约会情人等等,农人们因身体运作而充满动感,原野因农人而充满动感。

后来,城市里的闲人多了,就从农人的劳作中提炼概括出“体育运动”来消磨时光:掷铅球(挥臂播撒种子),马拉松(追逐野兔),赛车(赶牛车),赛艇(划船捕鱼),攀岩(爬山采药),篮球(摘苹果入竹篮),韵律操(纺线织布),射箭(引弓捕猎),撑杆跳高(翻墙约会情人)……并且组织了各种规模的体育运动会,运动会的会旗迎风飘扬,酷似乡村屋脊上的炊烟迎风飘荡!身穿运动服者因身体运作而充满动感,城市因之而充满动感。

一个乡下人进到城市里来了,看到各式各样的体育馆、健身中心、体育报刊、游泳池、体育学院、赛车场、体育频道、运动会,困惑地嘀咕:“给这些闲人几亩地、几条河,他们能折腾出多少鱼和米啊……”

运动,渐渐成为一种身份标志。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在《我是猫》一书中写到:“在今天,不会运动就像没有钱一样,传出去可不好听。不运动并不是不会运动,而是无法运动。就是说,没有运动的时间和余裕。”所以,我经常穿着运动服坐在周末夜晚的客厅里,设想自己是在高尔夫球场与名流们挥杆交流之后刚刚驱车归来。实际上,我的旧自行车正躺在楼下草丛中,默默滋长锈迹。

幼年,1970年代学校的体育运动,主要是篮球、乒乓球、广播体操。篮球场依稀折射着虚幻的远方景象。两个破篮球架上的篮球网败絮一般随风晃荡。个子瘦高的男孩梦想着打入县城的学生篮球决赛,甚至进入省队、国家队,成为一个在大城市里生活的市民,走路时可以蒸腾出霸气。农人牵着牛羊路过篮球场,议论:“这帮傻瓜,跑一身臭汗,还要多吃老子一个馍!”“看这娃们多可怜,十个人抢一个皮球……”

我瘦、矮,靠打篮球进入郑州、北京一类的城市,希望渺茫。我练习二胡,揣摩着将来考文艺兵,阿炳、闵惠芬成为我的偶像。但阿炳在无锡街头盲目流浪,闵惠芬在上海生病,二胡忧伤的品质,似乎无法给一个乡村少年带来好运。就练乒乓球吧,练成遥远的庄则栋。两个脏孩子把比鸡蛋昂贵的乒乓球打瘪了,抽泣着接受父母或者体育老师的呵斥,这是1970年代乡村学校常见的景象。

广播体操在高音喇叭播出的铿锵音乐中有序地进行。音乐铿锵开始之前,照例有声音高亢的隐形男子在喇叭里大声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第六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原地踏步——走!……”我们就原地踏步——走!然后踢腿、伸臂、仰脸、跳跃,提线木偶般被一个隐形巨人提着我们营养不良的身体,并因之而充满动感。

与此同时,中国大地正因政治风雨的运作而充满动感:锣鼓疾风骤雨一般掠过,红旗如火,人民如荼,戴着纸帽子的走资派沿街示众,脸上涂以墨汁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弯腰屈膝,亢奋的红卫兵挤满免费的火车走遍祖国大地,向日葵开满长江南北的墙壁,毛泽东在天安门上挥动绿色军帽,跳忠字舞的痴迷男女面目僵硬,绝望者沉湖投井,告密者窃窃私语……这就是政治运动,与农人的劳作和闲人的消遣存在着细若游丝的联系——身体们都在因被运作而充满动感……

让我们回到乡村里的淳朴运动——

火焰燃烧,灶膛里的柴禾哔哔剥剥吐出光芒,温暖我幼小的手指、脸。腰身佝偻的外婆,在热气腾腾的铁锅里反复翻动煎烤着烧饼。外婆双手布满皱纹和老年斑。她双手翻动,使烧饼两面均匀焦黄散发香气。我忽然想起体育运动中的“掷铁饼”和政治运动中的“翻烧饼”:(1)“掷铁饼”。运动员把铁饼在双手间反复递送翻转,如同灶台前的农妇翻动煎烤烧饼,然后急速旋转身体,发力,把铁饼掷向遥远。(2)“翻烧饼”。政治运动中不同派别之间的此消彼长、互相打压,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台,如同灶台前的农妇翻转煎烤烧饼。

人到中年,我从乡村混进城市,从小城市混进规模更大一些的城市,像一枚苹果混进了市场和冰箱,味道渐趋芜杂、衰败。我运动,在大街、舞厅、夜总会、会议室,运作自己日益肥硕的身体而试图使之充满动感。我做不到像日本作家村上春树那样为了写小说所必需的体力和生气而运动——1982年以来,他坚持每天跑步数十公里。在《当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一书中,他表达了运动时心律与步调的和谐。他实现了才气与力气的和谐。而我是一个没有写作雄心的人,正从生活和写作的战场上撤退下来,“就像对于那些正从莫斯科撤退的拿破仑军队的士兵来说,引诱他们的是中途的睡眠”(奈保尔),我也把床单上的条纹看作最美好的跑道,“急投床,梦乡广大人间小”(秦观)。

我知道,自己正在被种子、野兔、牛车、船、鱼、山脉、草药、苹果、棉布等等事物所构成的清新旷野所遗弃。我明白,自己胸前的领带,这一面最小的“个人运动会”会旗,已经无法模仿乡村屋脊上的淳朴炊烟去随风飘荡了……

小 说

小声说话。

知识分子们最初是大声说话的。比如,孔子,站在大河边,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再比如,孔子要他的弟子子路、冉有、公西华等“各言尔志”,他们一概声称将来要管理国家,唯有曾点埋头鼓瑟,被孔子催问之后方才站起来回答:“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再次感叹:“吾与点也。”孔子感叹,自己与曾点有着相同的志趣。他,以及弟子们的声音,使水声减弱许多。上游的官员,下游的百姓,以及春秋时代以后的书生们,都听到了,都感伤,或者都快乐。

开始变得小声说话的著名知识分子当中,有司马迁,一个被皇帝去了势的男人,自然只能低声说一些帝王将相的陈年旧事,借他人嘴巴婉转散发一些“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一类的牢骚,寄寓心志,消解块垒。大声说话成为皇帝和臣僚们的事情,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抑扬顿挫地回荡着他们的意志和声音。

后来又有了一系列小声说话的人、闲人,如冯梦龙,罗贯中,蒲松龄,李渔,曹雪芹,张恨水……或因仕途不畅,或因落第无颜,或因家族衰败,或因胸无大志,便小声说话,叙事,记梦,讽世,言情。在白纸黑字之间消磨时光,黑发就消磨成白发了,坊间读书人便有福了:“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读书人的窗外,一般都有白梅绿草在安慰、遮挡他们的目光——避免他们看见远方的宫阙又开始心旌摇荡。

现代小说家鲁迅,矮个子,南方人,在日本读外科手术专业,回国后改行成了小声说话的人,“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他试图以小说而非手术刀来悄悄地改造国民性,“我以我血荐轩辕”,但他小声说着说着就愤怒了,开始大声说话,就冲出小楼走进广场,成了一个令国民政府和闲雅文人们都很头疼的思想家、杂文家,“怒向刀丛觅小诗”——笔亦如刀。鲁迅的脸,也只宜于用刀子在木板上刻出轮廓,而不宜于用水粉来描摹。所以,他的周围站着一群热爱木刻和刀子的青年,一概热爱蒙克的木刻《呐喊》——他似乎就是蒙克刻刀下面那个站在桥上绝望呐喊的人!他对现代思想史的影响,要比对现代文学史的影响大许多,他作为杂文家比作为小说家的意义大许多。这是高声说话的结果。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小声说话的人被视为搞阴谋诡计的人。毛主席高喊:“小说用来反党成为一大发明。”于是,小说家们集体沉默,甚至连眼神都要修饰得光明正大,神州大地只有茁壮成长的高音喇叭撕破沉寂,宣扬最高指示,只剩下浩然的小说被电台高调广播,《金光大道》、《艳阳天》、《西沙儿女》……听起来不像是小说而接近于社论了。1980年代初期,新时期,小说家大批涌现,也忍不住大声说话,就震动了劫后复苏的神州——《伤痕》、《班主任》、《乔厂长上任记》……热爱小说的人们彻夜难眠,热爱祖国的人们忧思联翩……

小说家登高四望大声说话,意味着一个噩梦中的民族尚未苏醒,一个政治化的时代尚未了结。如今,小说家们终于恢复了小声说话的古老传统,倾听他们小声说话的人,只是人群中的一小部分。在这个众声喧哗八音交响的平民化时代,英雄在商场市场驰骋,而不是在战场官场崛起。文学刊物发行量下降,娱乐性杂志上的封面女郎妩媚妖娆,傍晚的动画片替代了外婆枕边的童话,征婚启事中“爱好文学,写小说若干,发表于县文联刊物头条位置,有幽默感”的趣味化表白,转换成了资产负债表般的“有房,有车,月收入近万元,身体还非常好”……这是应当赞美的世俗化年代的进步。但被出版商操纵的某些小说家,近年来又开始在媒体上高调广告了,登上财富榜了,那小说的面目成色,就有了“大说”的可疑。

苏州拙政园——一座实际上并不拙于政治的园林——曾有一幅对联:“拙补以勤,问当年学士联吟,月下花前,留得几人诗酒;政余自暇,看此日名公雅集,辽东冀北,蔚成一代文章。”带有对拙政园主人、明代御史王献臣退出官场之后隐居生涯的阿谀色彩。我对园林当年主人及其同僚的“一代文章”并不感兴趣。倒是唐伯虎题诗饮酒的那方桌子仍在。唐伯虎不是小说家,但他是小说中人物,小声说话,有情有趣,我喜爱。今天,一个好小说家,需要继续耐得寂寞小声说话。在低处小声说话的人,大约像山涧溪水,闲散可亲……

无 聊

无人可以对聊。

所以有了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无人可聊,只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只能“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了。

所以有了《世说新语》中“雪夜访戴”的故事:山阴人王子猷深夜醒来,见窗外大雪,遂温酒而饮,但无人可聊。忽想起剡溪上游住着名画家戴逵,即乘舟,溯江而上。一天一夜后到达戴逵门前,王子猷却掉头回归,曰:“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必要见到戴逵本人?”

李白、王子猷无人可聊之后邀月歌舞、雪夜行舟,使身体彻底疲倦安静下来,其行为呈现出的孤独清绝境界,令历代名士可望而不可即。一个人手举啤酒邀请天花板上的吊灯共饮,或者雪夜酒醉之后乘出租车去100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访问友人,至门前又掉头而归,这样的举动都有临摹、仿写的嫌疑。李白、王子猷这两个心情无聊的风雅古人,让后人有了聊天时的谈资。元朝张渥所画的《雪夜访戴图》,成了上海美术馆内的珍藏,价值连城。不知李王二人是否预测到了自己的行为成了后人眼中的行为艺术?倘若预感到自己成了历代文人热衷倾慕的话语中心,他们是否会对自己酒后歌舞、雪中行舟的经历秘而不宣?毕竟,大无聊实无人可聊,正如真隐士当自隐其名……

叔本华说:“人,一团流动的欲望,在痛苦、无聊之间摆来摆去。”——一个人就是钟摆或秋千,摆来,摆去。我们的无聊大都是小无聊。小无聊是小钟摆、小秋千。无非是没有人分享你关于职业、职称、职务、异性、股票、住房、汽车、子女等等形而下的现实问题所产生的窃喜或失意。翻遍手中的电话号码本,又随手把它远远掷出。所以,女人们用嗑瓜子来掩饰相互之间的隔膜,男人用抽烟来填补彼此之间的空白。至于围棋手们常常在冬天也手执一把纸扇,那也是用来消除彼此之间手谈(手聊?)不够流畅进入读秒状态时的难堪。

显然,一个人痛苦或无聊,是他自己的事情,因为众多的痛苦或无聊大致相似。无人可聊,无需聊。那就聊聊天气变化趋势、一只鸡长了四条腿一类的市井奇谈,明星坠楼后面的绯闻等等,只要远远避开我们茫然、孤单的内心,谈话资源浩瀚。夜晚,上网,化网名去与另一个异性面具后面的陌生人(但有可能是自己的配偶、上司或隔壁邻居),聊聊爱情。待到双方像地下党接头似的在某一茶馆酒吧相逢、失望,就陷入更深的无聊。而如果彼此欣悦,直接用身体交谈出喜剧或悲剧,也就更加丧失了聊天欲望,至多聊聊最近流行的黄段子。

一个人要想在假面舞会般的日常生活中安全地跳跃下去,就不能摘下面具。当然,也可以躲在教堂黑暗的忏悔室里,与牧师隔窗聊聊自己隐秘的恋情,拨打心理热线与某个呈洞察一切状的学者聊聊失眠的焦虑……所有这些,也无非是把内心的能量消耗掉,让身体像李白、王子猷一样在舞蹈、乘舟的过程中疲倦下来。

至于全人类形而上的大无聊,康德、孔子等等一系列巨擘大哲,代表我们遥对星空或者河流诉说,或者通过那些向其他星球上未知生命们发射出去的电波来诉说,但回音渺茫。无人可以对聊,或无需聊,这是一种宿命?而沉湎于用笔、纸对话的写作者们,更是无聊感严重的一族:梦想着冥冥之中有一个人、一群人,在若干年之后的图书馆、书房,朝自己发出微弱的回声——

比如,美国作家塞林格。他在《麦田里的守望者》结尾说:“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聊任何事,一聊,你就会想起每个人来。”说完,塞林格就躲到乡下去了,直到2010年死去。他大概真的不想和任何人聊天,以免想起那些让他痛苦的人。他甚至后来连写作也基本放弃了。“如果我是一个钢琴家,我会在衣橱里演奏。”他热爱上了野外的宁静和无聊,也好。

追 忆

追赶记忆。

一个人在奔往未来的道路上,突然止步,转身,追赶遥远的记忆——

一个人转身,背对现实和未来,这需要以极大的勇气作为火车头高亢的蒸汽,以强大的内心作为燃烧的内燃机——转身,追。在中年、老年的站台转过身来,朝着青年、少年、童年的方向,追赶飘渺记忆。倒叙般地,从乘着火车、汽车、马车,到步行、呀呀学步、爬行……他逐渐听见记忆的喘息、呼吸、心跳、步履了!他逐渐靠近由早年的怨、痛楚、爱情、梦等等城镇构成的“记忆国度”了!但他作为一个“叛国者”,已经失去回到这个国度的护照、通行证。他只能绕着牛皮腰带这一条无始无终的边境线,眺望如烟往事——

实际上,一个人永远无法与记忆中的自我合二为一。边境线,这一道看似无情实有情的障碍、壁垒,与时光一起帮助我们过滤掉了更多的怨恨、痛,扩张出更多的爱、梦境。在追忆中疗伤,一个人甚至会借助于回忆录这一文体的不确定性,来回避对早年伤疤的正视。暮年、中年、青年、少年、童年的一系列照片、信件,构成了一系列大致指向“记忆国度”边境线的似是而非的路标……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他追赶记忆的方式看来是走水路,从下游,向上游走。他用缠绵其间的病榻改装成的小船逆流而上,速度慢了许多。他是一个热衷于慢的人,他的口头禅就是“别,别太快了”。而慢,恰恰正是一种内心力量强大的表现。在缓慢的追赶过程中,普鲁斯特细细体味似曾相识微微变形的两岸景象。那些他身历心历的事物次第复苏在病榻两侧,那些美人、孩子、鸟群,那些欢愉、感伤、黯淡……普鲁斯特的文字水滴一样浩瀚缓慢,望而生畏。我至今没有读完这部巨著,书签夹在普鲁斯特追忆过程中的某个渡口,像棵树,向他的河流致敬。我热衷于快,像一个热衷于广场、商务区、经济开发区、大学城等“宏大叙事”的城市,在建设规划中依据汽车速度而非步行速度来忽略忽视道路两侧细节的设计和布局。我加速,我快,因为不敢细细打量自己记忆中的万千破绽,于是加速、再加速,跑车般一掠而过。

背对“记忆国度”,回到现实,回到细枝末节的日常生活:地铁末班车里翻一张晚报,给某个异性发送含义混沌的短信,冒雨骑自行车载幼子奔往学校,在上司的傲慢语调中自卑三秒钟,为竞争对手设计一个含有野花和虫鸣的陷阱,煮饭,应酬,独自在夜晚去听一场童声合唱音乐会,谈判,盯着股市大屏幕上不断下降的曲线出汗,去私人侦探所委托一项业务,补牙,与一个人相约在机场碰头,研究电线杆上老军医们贴出的广告词……所有这些,又将为一个人在未来某天突然止步、转身、追赶记忆,提供了新线索。

人到中年以后,记忆所构成的国土在大肆扩张版图,而未知、未来可供拓展的领域日益狭小逼仄。一个人,一个“记忆国度”的叛逃者,最终将无家可归,遁入长眠。他的记忆将通过血液传递给子孙,成为一份隐秘遗产。歌德说:“我年轻时领略过一种高尚的情感,我至今不能忘掉,这是我的烦恼。”这一份烦恼的遗产,在他的“记忆国度”中央,闪耀。

在追忆中不断确认、修正自己的来路和国籍,这是一个被“记忆国度”驱逐出境的人终身的内心劳动——

“追忆”,比另外一个近似的词汇“回忆”,更低调、务实,强调“追”的过程和动感。“回忆”、“回到记忆”,则基本上是痴人说梦——有谁能闯过“记忆国度”的边境检查而回到往事之中,成为一个幸福或痛苦的还乡者?王家卫出生于1960年代的香港,却热衷于回忆旧上海。他的影片无论故事发生地是香港还是重庆,一概徘徊着旧上海的幽灵。从旗袍、座钟、黄包车、电车、墨镜、音乐、语调,一概氤氲着旧上海的声、色、光、影。但他的这种“回忆”,只是一种对于“可能的旧上海的猜想”。白居易回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同样无法掩饰旧日江南难以重现的怅惘。而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则神往于那些拖着磁铁向前走的吉卜赛老汉的作风,拖着他的笔杆走过拉丁美洲,试图吸出记忆中遗失掉的铁钉一般的痛感、螺丝帽一样的人脸,让它们活蹦乱跳地滚到自己的稿纸上,来重组、复活往日的烟火星光,但已走样变形得太厉害了,就产生出一个新流派——“魔幻现实主义”!

显然,“追忆”,“回忆”,都是以“失忆”、“失去记忆”的恐惧来作为动力的。所以,我们一概充满乡愁。所以,我们的内心会随时随地摆脱现实羁绊,止步,转身,向记忆的背影追去——当然,这依赖于现实之中与记忆相牵连的若干元素的突然刺激,比如,一支老歌在某个垂暮老人耳边突然响起,一条与某女孩初次拥抱时的小街在中年的车窗外突然闪现,一块马兰德纳小点心的气味在普鲁斯特的嗅觉里突然涌现——

“通过追忆把生活变成艺术,使时间归还它夺走的一切。”(美国南方作家尤多拉·韦尔蒂)。艺术家应当是致力于追忆的人,在纸、石头、画布、银幕上,追。而艺术只能是主观的,因为“现在进行时”在转眼间就成为“过去时”,这一分钟已经是上一分钟的后裔!我们对记忆的建设和加固是多么不可靠啊!“追忆”是多么困难啊!——或许艺术的本质,就是非现实、超现实、魔幻现实,那些以“写实主义”命名自我、激励自我的追忆者,徒劳无功。

但艺术就是困难者的事业。追忆,是一种艺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艺术家。追忆,除了以此索取被时间夺走的故乡和青春,我们别无他途。尽管,这转身而去的追,常常带来更大更多的丧失和疼痛……

色 情

有颜色的感情。

深情,大海般的深蓝,携带着忧郁的盐粒气息,有着布鲁斯般的节奏和力量;钟情,有着钟一般的黑铁质地,哐然作响,敲醒你所钟情的对象;爱情,有着火焰的颜色和形状,燃烧着的双人舞;激情,金黄,如向日葵,如梵高的疯和狂;滥情,决堤河水般泥沙俱下的浊黄;纯情,纯真如同雪白,让一个恶棍也不忍心践踏玷污;虚情,虚浮如同灰色大雾,遮掩内心真相;幽情,幽暗如同墨绿色的通幽曲径,藤萝牵衣,青苔染足;悲情,悲哀的夜、黑——“当蓝色接近于黑色时,表现出超脱人世的悲伤,沉浸在无比肃穆庄重的情绪之中……”(康定斯基),因此,当深情接近于悲情时,暗蓝黄昏开始进入黑夜……

但《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将“色情”狭义地确定为“性欲方面表现出来的情绪”,似乎只有性欲引发的情绪才活色生香!而且这一定义所联系的颜色只有两种:红,黄。红是具体的,比如“发廊”“洗头房”一类似乎很关注头颅一带生活水平,但热点焦点却暗藏于下半身的性交易场所,往往布置成红色环境,招贴、壁纸、灯光、薄若蝉翼坦胸露腿的内衣都是红色的,甚至直接在西方城市地图点明为“红灯区”。这可能是由于红色所带有的温暖感、灼烫感,有利于消除服务者与消费者之间的陌生、犹疑。也可能类似于足球场上的红牌、斑马线上的红灯、伊甸园里的红苹果……都是红的,意味着禁忌,所以充满诱惑。而“色情”中的黄色则是抽象的,“黄色小说”的封面用纸并非黄色,“黄色电影”的主色调并非黄色,何故?我猜测,可能与黄色所隐喻的凋零、破败、背叛等等意味有关:落叶是黄色的,《最后的晚餐》中犹大的衣服是黄色的……

在艾柯的《带着鲑鱼去旅行》一书中,他就如何识别“色情电影”提出了自己的方法:“这些影片满是角色上车和开车好几里的全程,情侣浪费无可限量的时间在旅馆柜台登记住宿,男人花费许多分钟乘电梯来到自己的房间,而女孩们相互表态喜欢莎孚胜过唐璜之前,要啜饮许多杯冷饮,不停手地玩弄花边和衬衫……好像一部交通部赞助的记录片。”可见“色情电影”与颜色没有关联,而与故事的推进速度在上床之前异常缓慢有关——“色情电影”必须把上床之前的过程极其琐碎无聊地拉长,以便减轻男女演员“体能上的负担”。有关体能,无关颜色。

用来表述颜色的词汇量,正在随着科技进步而增多。光学实验表明,人类所能够认识的颜色约近两百种,此外还有两百余种细微的色调变奏。正是这四百余种色彩色调的组合、嬗变、互渗、叠印,构成了我们的纷繁视野和驳杂心境。应当正视、感受缤纷色彩所隐含的情感。“色情”——“性欲方面表现出来的情绪”?应当多么自然、美好!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的羞涩和心跳是多么美好、自然!是从谁开始把这个词汇污染成了贬义词?如今,善于变通、折衷的家伙们开始钟情于一个中性词汇“情色”——“色情”两个字的倒影?水中倒影,大约得到了清泉的怜惜和洗涤吧?

但这“情色”二字,并非今人发明。五百年前,一个化名“兰陵笑笑生”的人,就在《金瓶梅》开篇写到:“单说这‘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意即,情、色浑然一体,岂能分离?“色眩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说得真好。把《金瓶梅》这一部从《水浒》武松十回中派生出来的市井社会小说,看作“众男女性事猖獗、下半身蔽日遮天”的“黄色小说”,误读了——

色情,有颜色的感情。

外 遇

在日常生活以外、丈夫(妻子)以外,遇到一个令自己心动神牵的男人(女人)。

暗恋是一个人独自的奸情,外遇则需要两个人的合谋。生活中或者影视剧、小说里屡屡出现的情变,一般不会在办公室、餐厅、车间、市内公共汽车、超市、年终工作总结表彰大会等等环境下发生,而往往在火车、船、飞机、假日旅馆、空山野水等等远离了世俗生活的氛围中闪现并且强化。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在舆论、窥视、责任、功利之外,外遇中的男女逃避生活的沉重负荷,趋于非法的轻盈、升腾,从而获得可能与吸毒者所类似的快感——速度很快之感——像闪电、飓风、冲刺、坠落,绝对不像散步、漫长梅雨、马拉松运动、京剧慢板。

日常世俗生活是慢的。日复一日的工作,夜复一夜的淡漠,年复一年的衰老……外遇,使一对春风沉醉的情人,有可能越出日常轨道——一列火车暗含想变成一辆越野汽车的欲望,从而潜含着车毁人亡的悲剧,潜含着晚报记者和市民所关注议论的热点。因此,外遇的结果常常是不了了之,如同未遂政变。一对情人舍弃掉各自多年的丈夫、妻子甚至孩子,舍弃掉经营多年的个人形象、社会关系,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重构一个家庭,成本巨大,代价惨痛,使那些惯于量入为出、腰中掖着计算器或者算盘的情人们,嘴唇浅尝,手脚辄止。

在情人节,常常出现这样的景象:一个凸腹秃顶怀揣手机的中年男人站在远离妻子、同事的大街上,用公用投币电话拨响一个女人的号码,唯恐对方住宅电话的来电显示屏吐露出自己的蛛丝马迹,确保不被那个蒙在鼓中的情敌捕捉。一对情人只能在灯光月光以外的地方相遇、幽会,像两个厌腻了功课的少年偷偷跑到远离学校的运动馆里玩一次室内冲浪——用自己悄悄积攒起来的零花钱、悄悄积攒起来的激情……他们明白,自己永远只是对方丈夫、妻子这一居于头条位置的作品之外的“外一章”,像米饭之外的水果、台灯之外的烛光、超市之外的绿地、睡眠之外的梦呓——有了种种“之外”的人,当然暗喜窃喜,没有“之外”的人也仍能够将“之内”的光景进行到底。

“很多女人都更想和另外一个男人,而不是她们正与之一起生活的男人生活。只是,他不存在——这是一个梦。对我来说,这个梦,就是真实……只不过,是一个缺席的真实。”法国新浪潮电影巨匠侯麦在他的电影《四季》中这样说。看他的电影,那些男女在外出途中、在外地遇到各种波澜的电影,我们往往发现影片中的主人公很像自己、缺席的自己。

既然外遇常常出现在日常生活轨道之外、出轨在日常生活之外,人们便对自己的配偶独自外出休假、旅行等等举动保持警惕,与一位异性结伴同行更属异常现象尤须防范。一个声称去南京出差的家伙,却在一场飞往韩国的空难名单中出现,而且还有一个异性同事的芳名同时凋谢!这,将在某公司和两个家庭中,激起怎样的波澜和联想?因此,必须将自己的配偶置于视阈听力之内,我们才会增加一丝安全感。一个外出旅行的人,一个存在外遇幻想的人,常常被配偶的手机、传呼监控起来,甚至有可能被一个私人侦探所追踪!某些公司在招聘总裁私人秘书时,可能会向靓丽动人的女性求职者施放探测气球:“有没有与我们老板一同外出从而遇到一些奇迹的愿望啊?”语气暧昧,寓意昭然。

外遇,大约就是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之外,遇到一个陌生化的自己、可能的自己、隐秘的自己、不存在的自己……

垂 暮

暮色自空中垂临。

太阳消失,月亮浮现,大地自明亮转为暗淡,万物由具体进入抽象。如果说,白昼的世界属于历史、新闻、叙事,暮色垂临之后的大地则属于童话、哲学、抒情——暮色垂临,暮色搓成的绳子,自空中密集垂临大地,如同杂技舞台上方密集垂临下来的绳子,让非现实的事物们踮起脚尖,自空中垂临,现身周遭,比如梦、回忆、感伤、爱、眷恋、哀凉……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是杜甫在五十三岁辞官漂泊长江上所写下的《旅夜书怀》中的名句。在老杜甫的眼中,星光,月华,的确是沿着绳子般的暮色,自上而下垂入这悲凉的世界和生活。“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万事皆休。当夜晚和暮年构成的双重暮色垂临自身时,杜甫对横越江面而去的一只沙鸥,羡慕,还是悲怜?

杜甫应该是一个热爱白昼的人,中正之气盎然——中午时分阳光正确地投向大地没有一丝阴影存在的中正之气,盎然。对入仕途、治国、平天下,他,有大抱负,与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等等诗人相似——仕途不畅,才纸上谈兵,在诗歌中夸张着自己的安邦定国之才,却难以回避失意、失落、失业、失幸、失败的命运。

杜甫,对夜晚应该并不迷恋,或者说,他对于历史、新闻、叙事的兴趣大于童话、哲学、抒情。他本意并非是要做一个属于夜晚的诗人——诗歌,也许是一种在夜晚才茁壮生长、拔节向上的农作物,需要梦、回忆、感伤、爱、眷恋、哀凉……来浇灌、吹拂。这个“白昼失败者”,无意中成为了名垂千古的伟大诗人——他与唐代以后每天的暮色一起,垂临我们内心——他无意中成为了一个“夜晚成功者”。他本质上也许就是一个由暮色夜色构成血液肉体的诗人——因为,他内心柔软,与强势的咄咄逼人的政治化的白昼,冲突,然后,受伤。晚年,他的诗篇成就斐然,尽管这并非他的本意,尽管他对诗词歌赋这些雕虫小技不屑一顾:“名岂文章著”。

垂暮,对于入世太深者是不幸的开始,对于出世者却是福音的渐次加强。与现实拉开一段距离观照,反而更清晰地认识自己的当下处境和明日前途。与杜甫相比,王维一类诗人、禅家,对入暮、夜晚的热爱,是由衷的、一贯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出世倾向昭彰,就少了许多入世者的矛盾、彷徨,但也因此减弱了诗篇的复杂性和重量——痛苦的白昼生活,有可能成就卓越的夜晚文章:“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像杜甫一样无意成为诗人,但同样因诗而名世。或许,好诗、好诗人真的不是刻意去做出来的。夜晚以后的诗歌,是白昼生活的折射——生活成什么样子,诗歌才能回响成什么样子。因此,怎样写作不是问题,怎样生活才是一个问题。或者说,有什么样的白昼,才有什么样的夜晚……

垂暮。暮色自空中垂临。

对于人的生命历程来讲,暮色,也许就是中年(中午?)以后渐渐迫近渐渐加重分量的梦、回忆、感伤、爱、眷恋、哀凉……孔子说: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一个积极入世的白昼热爱者对于人生的理想化设计。他的时间段划分,也透露出暮色垂临的消息。“五十岁了……”他低语,他知道暮色开始加速自天空垂送而来命运的最后消息(知天命);六十岁,他彻底进入夜晚,听风声雨声更鼓声声声入耳无悲无喜(耳顺);七十岁了,还来得及再想一想早年遇到过的美人,但不要失态到掉出床栏以外去(从心所欲不逾矩)……

人生一次性的垂暮、一次性的夜晚,等待我们在志于学、而立、不惑之后,安静地接受星光月色的垂临和安慰——在暮年,每个老人都将生活得像诗人一样,强化自己热爱、感恩、忧伤、怀念的能力,并将在告别尘世时留下两行诗句:火葬场上方闪现两分钟左右的一缕直上天空的青烟,墓地内一棵野生而出的鸟巢圆硕的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我们在每天傍晚迎接暮色垂临,都是为接受最终彻底的长夜笼罩,而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