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五题

□高照清

短小说五题

□高照清

桥

麦家村依山而建，傍水而居，村前有条河，河上有座桥。

桥，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建的，历经沧海桑田，饱经风吹雨打，已破旧不堪。

一场雨，百年一遇，引山洪爆发，洪水气势汹汹吞噬老桥。原本破旧不堪的老桥，更加雪上加霜，摇摇欲坠，村人出门过桥如履薄冰，人人提心吊胆，个个战战兢兢。

桥坏，要建，建桥要钱，村里发出集资建桥动员，村民们踊跃参加，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可筹集资金还是不够，一筹莫展的村干部想到麦皮。

麦皮吝啬全村出了名，是一个不打折扣的铁公鸡。几年前，他包下村后山的荒地种植香蕉，赶上风调雨顺，香蕉也卖上好价钱，暴富了，存款超过六位数，一夜之间跃居为本村首富。

麦皮见村干部上门，深知来意，他不等来人开口，就抢先推诿说，建桥集资的钱，他已交足自家人头份额，又说今年扩大香蕉种植面积，资金投在地里有种没收，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没钱。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眼看台风季节即将来临，正当村干部为建桥资金不足而愁眉苦脸之际，麦皮突然登门，信誓旦旦地表示愿意出钱建桥，这让大家喜出望外。

麦皮对建桥之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他不仅把缺口资金补足，还亲自出马跑到城里，请建桥专家实地考察，对桥梁进行设计,并聘请专家负责施工和监督，确保桥梁质量。

桥，在全村人殷切的期盼中，如期建成了。新桥落成剪彩当天，麦皮叫来五辆载重十几吨的大卡车助兴。车队牵着人们的目光，在轰鸣的鞭炮声中浩浩荡荡驶过桥面，开进村后山。

半个月后，一场12级的强台风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台风再次引起山洪爆发，滚滚洪水犹如千军万马，前仆后继、气势磅礴地吞噬新桥。台风刮了一夜，暴雨下了一夜，洪水泛滥了一夜，村民们愁肠百结不安地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风雨稍小，村民们扶老携幼涌出家门，奔到河边去看桥。新桥，依旧巍然屹立横在水流湍急的河面上，毫发未损，经住了台风与洪水的严峻考验。麦家村的人过桥，不再提心吊胆，不再战战兢兢，赞颂之声顿时不绝于耳，把麦皮掩埋了。

麦皮回家，心窝像灌进了蜂蜜，甜丝丝地陶醉了。

老婆不以为然，数落他说：“你出那么多力，掏那么钱，就图人家赞美你几句?”

麦皮拿出一张闪着金光的银行卡，“啪”的拍到桌上，洋洋得意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你想想，建桥事小，地里的香蕉事大。桥若不是及时建造，台风来了，把近百亩成熟的香蕉洗劫一空，投在地里的几十万元不是白白地打水漂了?这招叫做一箭双雕，名利双收，懂了么?”

傻人傻福

乡人阿福，年届四十，生性质朴，为人忠厚，做事直来直往，不计个人得失，村人笑他傻人做傻事，久而久之，得名傻福。

话说傻福做事，往往令人啼笑皆非，傻事列举起来，数不胜数。如某日，傻福下地干活，突听坡上有羊咩咩啼叫，循声探去，见一洞坑中有只母羊。原来母羊在觅食时不慎跌入洞中，双腿俱断，正无助咩咩哀嚎。傻福见后心生怜悯之意，把羊救出洞坑，抱回家来。村人见母羊伤势严重，奄奄一息，又是无主认领，劝傻福赶快把羊宰杀，好卖钱吃肉。傻福不听，自寻草药为羊治伤，又采青草喂养，不出十日，母羊伤势愈合如初，同时下窝小羊仔。村人喜奔相告，羡慕不已。

可好景不长，羊主人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自寻上门索要母羊小羊。邻居悄悄把傻福拉到暗处，面授机宜：归还母羊，留下羔羊，再索讨若干治羊养羊辛苦费。好个傻福，非但不听劝，反把母羊羔羊如数奉还，甚至连辛苦费均分文未取。邻居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直喊可惜。

傻福家是间老瓦房，已有些年月，早已破落不堪。这年秋，老天作美，连续几日暴雨，傻福一家为躲避屋顶漏雨，东藏西躲的苦不堪言。雨过天晴，老婆把当务之急的修房任务交给傻福。傻福怀揣日常勤俭节约积蓄的一千元钱出门，进城购买修房材料。

到城里，见有车祸发生，一位老者被车撞倒，伤痕累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而肇事车辆轮上抹油，早已逃之夭夭。此时路人纷纷上前围观，脸上堆砌淡漠之色，义愤填膺责骂司机，却无人出手相救。傻福见老者白发苍苍，年纪与父亲相当，于心不忍，扒开众人抱起老者，问明医院路径，撒腿就跑。

到医院急救中心，傻福鞍前马后跑上跑下，挂号，交押金……护士问起老者情况，傻福一问三不知。老者被推进急救室后，护士疑傻福为肇事人，恐他逃跑，喝令他写下家庭住址。傻福唯唯诺诺，歪歪斜斜在纸上如实地写下某乡某村，并签下自己大名，这才离开医院。

傻福赶到商家，掏钱欲购修房材料，摸遍身上却空空如也，方记起钱已为老者交纳押金，不禁追悔莫及，但为时已晚。傻福空手回家，老婆问起修房材料之事，自知无法隐满，只好如实相告。老婆气恼，直戳傻福脑门，嚎啕大哭。消息顿走，全村妇孺皆知，有人大笑道：好个傻福，真把傻事做到家了。

一日，小山村忽有小车造访，直奔傻福家去。傻福不知，昔日出手相救老者，竟是城里一个建筑公司老总。老者伤愈后，为谢傻福救命之恩，根据医院留下地址，专门登门拜访，并送来八千元红包。面对红包，傻福傻劲又起，他从红包中抽一千元后，其余如数奉还，拒不接收。老者无奈，扫视傻福破屋一眼，抽身走人。老者前脚刚走，就有村人破口大骂：傻福呀傻福，你真是傻到见钱眼不开啊！

数日后，村里来一个工程队，把傻福破屋拆了，在原地基上建起一栋新房。有人惊问工头何故，工头回答：奉命行事。

村人瞧看耸立在眼前的新房，猛然醒悟，感慨万分叹道：唉，傻人毕竟有傻福啊！

李婶

李婶退休后，清闲在家，为了不让自己整天无所事事，她和老伴把自家的菜园子整出，种上茄子、豆角、包心白等蔬菜，不出一个月，菜园子就长满了琳琅满目的瓜菜。李婶花二十元租金，在市场管理处登记租了个摊位，上街卖起菜来。

每天清晨，李婶老两口就下菜园子忙碌。老伴给瓜菜松土、施肥、浇水，李婶摘瓜割菜，洗净后，再挑到市上卖。李婶家境殷实，孩子们事业有成，在城里工作，老两口有退休金，日子过有滋有味，不愁吃不愁穿的。

李婶卖菜，纯粹是打发退休后难熬的清闲时光，卖菜不为赢利和赚钱，因此她家种的菜不施化肥，不打农药，无论用来爆炒还是打汤，都好吃。李婶口碑好，无论是新面孔还是老主顾，她都一视同仁，笑脸相迎，老少无欺，一来二去，菜摊就吸引来不少顾客，因此菜摊生意越来越红火。

一夜之间，李婶摊位对面突然冒出一个摊子，摆摊卖菜的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女人。瞧那女人，黑黝黝皮肤像木炭，深深陷入眼窝的眼睛暗淡无光，额头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痕，脸上堆满了愁苦忧伤之色，看她年纪不大，顶多三十来岁，可相貌却像五十岁的人了。

黑女人摊上，青菜水灵灵的嫩，瓜儿圆鼓鼓的鲜。她低着头，默默地蹲在菜筐旁，没有出声叫卖，可竹筐里的菜，吸引来往顾客的目光。随着人们驻足率增多，黑女人竹筐里的菜很快就销售一空，倒是李婶这边的摊子，突然间变得冷清起来。

起初李婶没多大在意，可是一连几日，日日如此。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虽然李婶卖菜，不以赚钱赢利为目的，但是她觉得黑女人在对面摆摊，是跟自己抢生意，这不是明争暗斗么。女人的虚荣心和嫉妒心，让李婶心里火烧火燎的，她来气了，嘴角露出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冷笑。

这天，黑女人又像往常一样，在李婶对面摆摊，筐里的菜卖得差不多时，市场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来了，当场没收黑女人的竹筐和扁担，并处罚二十元钱。黑女人苦苦哀求，可是执法人员铁面无私，坚持秉公办事，她只好无助地含着热泪，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把两元、一元的零票，用当天卖菜的钱，凑足二十元罚金，这才得以脱身。

看着黑女人悲伤离去的身影，李婶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痛快，痛快让她把眼睛眯成缝，笑成大腹便便的弥勒佛，招呼顾客的声音，变得既清脆，又响亮。原来，是李婶搞的鬼，她悄悄跑到市场管理处，把黑女人告发了。

没过几日，黑女人又挑菜来卖，这次她可没敢明目张胆，而是悄悄地躲在偏僻的角落，摆下摊子偷偷叫卖，见到市场管理人员路过，惊慌失措地犹如老鼠见到猫，唯恐避而不及。半天下来，菜卖不出半筐，脸上堆满了无奈的焦虑和苦楚。

一天，有位熟人跟李婶买菜，顺口说起黑女人的事情。她说黑女人就住在不远的村庄，上有年迈的公婆，下有哇哇待哺的孩子，丈夫原在集市上开摩的拉客。可是半年前，开摩的的丈夫因车祸瘫痪在床，丧失了劳动能力，家庭生活重担，全部压到她那双瘦弱肩上。

熟人的一席话，让李婶的脸一下子凝重起来，她羞愧万分地低着头，身子抖了好一阵，心口像压上块巨石，堵闷得慌。

不久，李婶的摊位换上个新面孔，是那个黑黑瘦瘦的女人。人们发现，黑女人放心大胆地卖菜，黑黝黝的脸光亮起来，她的蔬菜，青菜依旧水灵灵的嫩，瓜儿依旧圆鼓鼓的鲜，生意十分红火。

据说，李婶老两口，到城里带孙子，享清福去了。

卖酸山笋的婆孙俩

我是乡政府秘书，整天跟文字打交道，一年到头总有总结要写，有材料要赶，经常挑灯夜战，最终把眼睛搞坏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堂而皇之地架在鼻梁上，在偏僻的山乡形成一枝独秀之势。如有人要找我，不用指名道姓，直接说找那个戴眼镜的就行了，无论我躲在哪里，藏在何处，都很快被人挖出。

我们乡地处山区，乡政府是山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虽说不上商贾云集，店铺林立，但每天人来人往的亦十分热闹。特别农贸集市，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农副产品，这些产品都是村民自种自产的，用句时髦的话来说，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

酸山笋煮水鱼头，在我们山乡可是道名菜，其做法十分简单，把一个雄鱼头剖开两瓣，下油锅炸后配上酸竹笋一锅煮，煮至汤汁变成乳白色时，加入食盐姜片，撒上味精葱末，便可出锅。这道菜既经济又实惠，酸鲜可口，老少皆宜，若拌上点辣椒，那真是人间美味。可老婆却不爱吃，她说受不了酸竹笋那股酸馊的味儿，因此老婆大人在家，这道菜绝对不能上桌。

今日，趁夫人出差，禁令解除，我们可以放心解馋了。

在菜市场内，我跟一位阿婆称了酸山笋，给钱后转身想离开，突然听到有人叫道：“哎哎，孩子，你站住，钱、钱。”

我回过身来问道：“阿婆，你是在叫我么？”

卖酸山笋的阿婆点点头说：“是的孩子，你的钱。”

我感到莫名其妙，拉下脸说：“钱怎么啦，我不是给你了么？”

卖酸山笋的阿婆又点点头说：“是的，你给钱了，可是还有钱。”

我觉得自己的脸崩紧了，心存不快地说：“阿婆，你的酸山笋是不是卖两块五钱一斤？我称两斤是不是五块钱？我是不是给你一张五块钱呢？”

卖酸笋的阿婆再次点点头，赶紧拿出一张五元纸币扬了扬说：“是的是的，这是你的钱，你给了，可是还有钱……”

我十分恼火，打断她的话语责问道：“阿婆，你真是老糊涂了，既然这是我的钱，怎么还有钱呢？”

卖酸山笋的阿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你真是心直口快呀，看你表面斯斯文文的，怎么说话就像鸡啄谷粒，稀稀刷刷的容不得别人说话呢？”

无缘无故被一个陌生的老太婆抢白，我不禁怨从心起，可是自己毕竟理亏，只好控制情绪，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卖山酸笋的阿婆问：“孩子，你以前是不是买过酸山笋？”

以前买酸山笋，跟这次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想不理她，但见她慈眉善目地望着我，便搜索枯肠细想一通。哦，想起来了，半个月前，我确实跟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买过酸山笋，记得当时刚付完钱，就被乡长司机心急火燎地拉回办公室，因为县上领导突然下乡检查。我抽身离开时，似乎听到小姑娘在身后“哎哎”地叫，但无暇顾及，难道我当时走得匆忙，没给钱？我没敢吭声，但还是点头默认了。

卖酸山笋的阿婆见我点头，便笑呵呵地说：“这两天来，我一直在打听，大家都说乡政府干部戴眼镜的就一个人，看来就是你了。”

我心里一颤，担心地问：“阿婆，那小姑娘是你什么人？”

卖酸山笋的阿婆回答道：“她是我的孙女，学校放假后，自个儿上山采山笋腌酸，一直在集上卖。前天她到县中学读书去了，临走前，千叮万嘱一定要我找你。”

我一听，不禁叫苦连天，心想她帮孙女讨债，这可是天经地义的事。假如当初忘记给钱，她无理取闹起来，我这张脸要往哪搁呢。

卖酸山笋的阿婆翻衣兜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纸团递交给我说：“呶，这是我孙女千叮万嘱，让我亲自转交给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自己看吧。”

我迟疑一下，忐忑不安地接过纸团，慢慢展开，只见纸团里包着一块七角五分钱。纸张中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叔叔，你8月10日买酸山笋1斤5，给5块钱，酸山笋每斤2块 5，2.5×1.5=3.75，5－3.75＝1.25，我要找1块 2毛 5分钱还你，可是你走了，我老等不到你，我要上学去了，只好叫阿婆把钱还你。

我捏着纸条，愣了半天，啥话都说不出。

独眼龙娶妻

吕龙幼年生性玩劣，喜玩耍打杀游戏。十岁那年，吕龙聚同伴若干，分组以弹弓对抗，小童无知，不识游戏危险。吕龙勇猛，率众上阵冲杀，不料被对方弓弹击中右眼，顿失一目，因其名带有龙字，村人皆以独眼龙呼之。

岁月如梭，一晃之间，独眼龙已长大成人，他人眼瞎手勤，风餐露宿开荒，种下槟榔香蕉等热带经济作物，苦心经营，收入逐年水涨船高，祖居旧茅屋被钢筋混凝土新房取代。成人独眼龙家境殷实，人也生得高瘦白净，仪表堂堂，可惜面部残缺一眼，以至成为谈婚论嫁最大障碍。冬去春来，年近三十的他，依旧光棍一条。

一日，独眼龙与朋友饮酒，趁酒酣耳热之际，向朋友诉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郁闷之苦。朋友醉眼朦胧，流露神秘之色，戏言道：某村有一靓女，人勤貌美，贤慧孝敬，你可敢上门求她为妻么?独眼龙听罢，欢喜万分，高声说道：人间若有此女，我上门追讨她为妻，这有何难？当下俩人击掌为誓，立下赌言。

半载过去，朋友突闻独眼龙与靓女订婚，惊得目瞪口呆。朋友百思不得其解，在半道上截住独眼龙，欲想刨根结底，问个究竟。独眼龙长笑而不答，说：你抛砖引玉之美意，我在婚宴上定会重重答谢，到时再告知谜底亦不迟。

年底，独眼龙与靓女喜结连理。喜庆宴上，独眼龙春风得意，手携揩娇媚新娘，轮桌为客人敬烟倒酒，他来到朋友跟前，被逮住不放。朋友煽风点火责问：你老实交待，是凭啥不正当手段，把美人拐骗到手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独眼龙清清嗓子说：当初我上门寻她，可妹子死活不肯与我交往。我便心生一计，逼迫她说，你若不肯嫁与我，我定要用刀子割你鼻子，让你面目丑陋，看谁还敢娶你为妻。到时我瞎一眼，你少鼻子，咱俩面部缺陷各有千秋，正好般配。

宴席上洗耳恭听之人，顿时一片哗然，笑骂独眼龙之声彼此起落。

花烛洞房夜，娇妻气恼，用纤手直戳独眼龙额头，责嗔道：好个独眼龙，龙胆包天，竟敢在大众场合拿我戏弄，他日若不看你眼瞎心善，勤劳能干，我岂肯嫁你?独眼龙手拥娇妻，打个哈哈，赶紧赔礼道歉，并附耳轻言道：其实我独眼一只，早就一目了然，看穿你心存此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