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孝义
村景三画
□石孝义
一
冻土刚化,软软地堆散下去。地里斑斑点点的黑点是乌鸦和喜鹊。车子从高高的地埂上骑过,那稀稀拉拉的麻雀便风似的从你车前旋过,又落到沟坎对面的地里去了。沟埂下可见一块块新绿了,那是一根根倔倔直立着的芦锥。微微两片嫩叶仍似张未张地裹着芦心。新绿处总有洇湿的泥土,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像是刚被野火燎过。低洼的地方却分明看到一洼清水了。
风真的是暖了,吹到身上脸上总感到腻腻的,让人觉出是那么宽容。冬耕过的黑土地铺天盖地,翻卷着向天边伸去,直到天的尽头才被一抹淡淡的绿墙接住。蓝蓝的天,淡淡的绿,影影绰绰的,仿佛早已融合在了一起,这就是早春的柳树了。真的会让人想到古人所写的“柳色如烟”呢!烟墙下忽然有了一点色彩,红艳艳的,一动一动的,让人不经意间会想起东方的云霞。一点、两点、三点……不大功夫每片地里都有了那动的颜色,喷吐着黑烟在清淡的世界中凝固了,渗透进色彩中,成了画幅中那点点被甩过的颜色。
转过几道弯路,路宽了。一切仿佛都被放大了。柳烟飞扬着冲天散去,透过纷繁的柳枝那天空就夹在了这数不清的网眼儿里。随着车子的颠簸便像是无数的流星雨狂泻下来。线杆歪斜着一路向着远处有炊烟的地方连去,车子的嘟嘟声从地埂上一直开进了村子里,引得胡同里正玩耍的孩子奔来追逐,我是有些厌烦的,要停下车来吓吓他们,他们却一哄地住了脚,冲着你挥舞着手里的秸秆,花花的脸上抹着干巴巴的鼻涕。再后来,便有狗儿远远地望着你在汪汪吠叫着助阵了,于是我只好一溜烟地又下去了。
空荡荡的胡同只有炊烟味儿和尾气味儿还在,一架骡车却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后面追了上来,车是慢的,因在村路上也快不起来,随车子颠下的是哩哩拉拉的高粱粒和老骡子热哄哄的粪便。夕阳就在这车尾骡背上被斜斜地拖进村来,飘化了,成了雾气散向村子深处。
二
红的墙皮大半是脱落了,便揉搓进许多的暗红色。一所所砖房参差地插进村子里,像一朵朵刚刚褪红的野花,看上去村子显得老了些。一条赭灰色的土路蜿蜒着伸向村子中心的一大块空地上,这就是村里集市的所在了。铁做的摊点、货架零乱地在四周摆放着,地上撒了满地的菜叶。还没到上集的时间,所以看不到买菜的人和卖菜的人。
集子中心却被横竖的几辆红、黄的“的车”占了大半位置去。骡马车经过那里显得土气了,便羞答答地远远绕开来。赶车人本来喝骂冲天的喉咙,此时竟怯生生的小下去,只听见嗒嗒的马蹄声和车子铁轴的撞击声一路渐渐地远去了。“打的”的师傅大都像是城里的闲人,他们既不着急地里的活计,也不着急迟迟不到的生意。活计自有家里的娘们去料理,生意嘛,那就是缘分和财气了。“钱找人享轻闲,人找钱累死人”,他们关心的倒是如何快点把这时间打发掉。
开着的车门子里大都开着收音机,声音很大却没人去听放的是什么。师傅们惺松地瞪了两眼看着车顶子,两只脚像是出墙的吊瓜挂在了敞开的车门子上。真是一副休闲样儿!车外不远处的西墙根儿下,还三五一群地聚着几堆人。手在头顶上挥舞着,使劲吆喝着甩着纸牌。“打的”的生意大都是找上门来的,或是亲戚或是邻里。来了便一眼直直地寻着自己熟识的人,嘴里喊着大伯、大哥,亲热地走过来,身后屁颠屁颠地追着抹着鼻涕的小孩子。师傅总是不忙地、慢吞吞地甩了手里的牌,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回声:“不要散了,等我回来。”车子这才呜地一声开走了。人堆里少了一个缺儿,便又马上挤进人来顶上。于是吆喝便又一声高过一声大起来,啪啪地甩牌声倒成了一通抑扬的鼓点。
三
代销店向阳的南墙下像是堆了一盘下残的黑白子。黑的,矮矮地丘在那里不动的是人。白的,四下里乱动的是几只鸡。鸡总是引长了脖子在人堆里穿来穿去。人则不是很多,就那么几个人,也总是那么几个,各自占着自己那个位子。瞅着市场里空荡荡的几辆“的车”发呆。偶尔一声长长的咳嗽,便引出一大串长长的粘痰从灰白的胡子中掉出来,鸡便跑来竞相啄食着。于是这棋局就乱了,像是收关前的数子。
忽然一辆“的车”斜刺里从胡同中蹿出来,吱吱叫着,刹车声惊得一个个人和一只只鸡竟都伸了脖子过去。惊奇的眼睛和恐惧的眼睛都盯着这声音。车在代销店门前停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几只长脖子的鹅从车轮下飞也似的钻了出来,毛还在飞,尘土还在飞,人堆里就响一声叫:“这家伙真是个愣头货。”鸡便随了声音去瞧。门子开了,吱,吱——哐——门子又摔上了。留着一头黄毛的人冲下车钻进了代销店里的牌局。
人堆又像是一盘棋子一样重新摆放好了。终于又没了声响,鸡们又开始在“黑子”里晃悠。太阳吊得更高了,人影都缩到了人们的胯下,像一块湿湿的泥土。阳光不是很足,一张张黑褐色的脸膛竟都像又上了一层红锈。眼睛是眯了的,总是这么眯着。似是在看前面的东西,又不似在看什么东西。视线却总是定在了那么一个方向,不变的。即使前面停了车挡回来这眼光,可那眼光却仍要送回去,送过去。娃们跑来追着从胡同里蹿出来的猪,一群追过来又一群追回去。一个趔趄,啪——。“妈——”,一个孩子甩着眼泪又跑回到来时的那条胡同里去了。人堆里却喃喃地甩出一声责骂:“这孩子又疯得没人管了,他妈许是又上座玩牌去了……”声音是没人理的,像是也不需要有人去理。只是鸡扬起头来定定地瞅上两眼便又一头去刨土里的虫子去了。
“啪——”一声响,清朗朗的蓝天里忽然冒出一股子烟来。“啪——”又是一声。人堆动了。头都扬了起来,随后又低了下去,几双眼睛转过去又转了过来。“栓爷许是没了……”,眼睛们都不约而同地聚向墙根的一块石头,空空的,那上面没有人。“嗯,有两天没来了!”人堆动了,视线乱了。一束束地收回来,散乱地乱摆着却不知该放向什么地方。终于有一个人影先立起来,咳,咳——粗重地喘息着,“回了……”
沉一会,又一个人影立起来,“回了……”
“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