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宇
故事发生的时候,我爷爷已经去世整整十年了。这里要说的是我的父辈,是我的四个伯伯和我的父亲。
原先我一直以为,我的祖宗一向生活在苏鲁皖三省交界的那块穷乡僻壤上;其实不然,我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东北。那年东北老家发大水,土墙草顶的房屋被大水冲淹得一败涂地,我爷爷奶奶只好带着我的四个伯伯和我父亲背井离乡,南下入关,来到苏鲁皖三省交界的这个叫肖庄的地方,也就是现在意义上的我的老家。我们疲沓的李姓一家人,准备在肖庄安营扎寨时,遭到了全庄男女老少的一致抵制。这种排外的尴尬场面,他们一路行来,已经遭遇多次了;也正是因了一次一次的排斥,爷爷才带着困厄已极的这家人,一口气从东北南下,渡过黄河,来到了这里。全庄人持刀持棍示威驱逐的场面令人颤栗,实力悬殊的械斗终于在紧张的对峙之后开始了。
我们李家具有号召力的,无疑是我爷爷。而对方的召集者,是肖庄的地主肖德发。那一日,双方对搏,搅得天昏地暗;不过结局还不是太坏,起码是没有打死一个人。那场互殴唯一的收获,是肖庄人从此认识了我们李家男人到底是一群怎样的汉子。当然也有代价。代价是我大伯被乱棍打瞎了右眼,还有,就是我三伯失掉了左手的食指。互殴是以三伯自截左手食指而告结束的。三伯右手举着菜刀,面对一群使刀弄棍的庄户汉子,声嘶力竭地喊道:“谁敢再动?!谁敢再动,我就拿刀劈他的脑袋!”言毕伸出左手食指,架在身边的半截土墙上,一刀就剁下了食指。
大伯瞎了右眼没有引起人们的同情,三伯却用一截食指换来了我们李家从此在肖庄居住的权利。
土墙草顶的三间屋子盖起来了。第二年,我爷爷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庄南的老河沟里。那天爷爷出门,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傍晚时分,四伯慌慌忙忙地跑来家,说大事不好了,爹死了,掉进庄南的老河沟里淹死了。我父亲后来回忆说,那条河沟不宽,也就两三米那么宽,也不太深,按说是不会淹死人的。
爷爷的死成了至今也无法解开的谜。
老林又叫林子,是旧时乡下大户人家埋人葬骨的地方。肖庄的老林在庄子的西边,庄西有片矮山,其实也就是一片缓土坡,据说土坡的南面是一块风水宝地。去年我回老家,想寻一寻老林的遗迹,经老人指点,只寻到了那片土坡坡,坡上一垄一垄种满了山芋,连一棵像样的树也找不到了。早些年,老林只有富贵人家才置得起。打远望去,树木陈杂,浓浓郁郁,苍翠凝重,似有人家又满是阴气的一片,不用说,就是老林。自民国年号往后,格局发生了诸多变化,大户衰败者日多,大多数的老林也随之颓败;到了日本人以后,林子更是一塌糊涂,名为某姓某族,实际上没有一处能保留完整的,都已不堪,成了家尸野鬼的栖身杂场。
我要说的是大伯的故事。那是日本人打进中国的第六个年头,是个秋天。那一年,大伯三十二岁,身子硬朗,壮得跟牛一样,一身使不完的劲,会干活,会偷懒。因为独眼,更因为家穷,大伯三十二岁了也讨不上媳妇。
地主肖德发已在两年前病死了。因为有了多年前那场见血的械斗,我奶奶一家和领头排外的地主肖德发便结了仇。到肖德发死后,他的独子肖喜顺似乎比他老子和善许多,在庄上见到我大伯我二伯和我三伯,也知道主动打个招呼。这样一来,两下的僵局就有了些舒解。
但紧接着,两家又发生了冲突。
冲突起于肖家那只黄毛犬大虎。那年我父亲十五岁,有一天和我大伯去地里,肖喜顺十二岁的儿子金孩恰好从对面走来,后面跟着大虎。父亲曾被大虎咬过,见着大虎身子就打抖,忍不住掉头便跑。大虎见状,顿时发了威,冲过去将我父亲扑倒,一口咬住了他的裤腿,拖出一丈来远。父亲疼得在地上哇哇直叫。大伯慌忙奔过去,却束手无策。肖家这大虎向来金贵,通人性,那一次日本人冲进肖家,它愣是没吱一声。大伯虽然不向人跌软,对这狗却是让着三分的,他伸出一只大手,摸着狗的身子,像是抚慰,希望大虎能松口。大虎打量一下我大伯,那眼神,是傲慢的、陌生的、狗眼看人低的神气,又动作起来。大伯忍不住了,猛起一脚,照那狗的肚子踢过去,只一脚,就把那畜生踢得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嗷嗷叫着一路逃去。金孩说:“你打咱家的狗?”大伯说:“打了,咋啦?!”金孩说:“打了就得挨揍!”就对我大伯拳脚相加。大伯站着,任由他的皮鞋和小拳头落在身上各处,却不动弹。金孩得寸进尺,居然跳起身子,对大伯扇起了耳光。这下可把大伯搞恼了,大伯登时摆下脸来说:“金孩你找死!”伸出宽大结实的巴掌,照着金孩的脸就是一下。金孩真不经打,几个手印子立刻留在了白脸上,鼻孔也冒了血。大伯尚不罢休,又拧起金孩多肉的脸颊往上使劲,这一拧,金孩的脸歪了,血线改变了方向,被大伯的手一糊,搞得满脸都是,像一朵大花。
金孩的哭喊引来了肖家的几个长工和短工。几个人见到这场面,都是一脸阴云,问我大伯为何打人,大伯说你们咋看不见,我兄弟被狗咬的。几个人知道我大伯发起蛮来谁也不认,只好领着金孩去见肖喜顺。
肖喜顺倒是出奇地冷静,没找大伯任何麻烦。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天黑得厉害,二伯三伯到邻村摸纸牌去了。半夜时分,几个汉子忽然闯进我奶奶家,其中一个问一声谁是大黑,大伯才问一声是谁,那人就闷声举刀砍将下去。大伯知道不妙,麻利地翻身起来,趁着黑,一手挡刀,一手就把我父亲和我奶奶往床肚底下塞,然后拽着我四伯没命地冲出门。那几个汉子对床上胡乱挥砍几刀,跟着就呼啦啦出了门。
那是一场真正的肉搏,追打追杀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大伯一身蛮劲,被人砍了几刀,都不中要害。到后来,形势发生逆转,他竟夺了刀,砍倒对方两个人,另外那几个见势不妙,撒开脚丫子就跑。大伯拎起这两个人的头发,对脸一瞧,一个是肖喜顺家的长工黄二,另一个不认识。问黄二干吗要下黑手,黄二任打任杀,死活不开口。
黄二不说,大伯始终就明白不了;但他心里也犯嘀咕:是不是肖喜顺打的主意?他疑疑惑惑,觉得世事难解。
父亲算是死里逃生,那砍折的床板就是铁证。若干年后,他在回忆这件事的时候还心有余悸,在痛恨黄二之余,还连带着痛惜所有贫下中农,说他们真不可救药,受人欺压还为虎作伥,哪有一点儿被压迫阶级的骨气?
大伯的脑子里当然没有阶级概念,但他绝不腿软,逢人便大大咧咧地说:“我怕他?他是我卵子!”谁都知道他说的“他”指的是谁。
深秋时节,天气已经很冷,西北风一刮,刀子似的,割什么倒什么。外面没法呆,大伯就带我父亲去肖柱子家摸纸牌。
我惊叹于在那样的乱世里我奶奶一家何以保得住全家。大伯和三伯曾被国民党抓去当了一阵子兵,后来都相继开小差跑了回来。那是中国军队和日本人展开拉锯战的时候,主要战场已经转到了西部,冀中平原上日本人的扫荡也搞得特别恐怖;我的老家却显出几分少有的宁静。当然也有兵们经过。到了那时候,庄上的壮年男女都哭爹喊娘,呼啦啦地一阵猛跑,躲得无影无踪了。
那天大伯和肖柱子几个人正在摸纸牌,有人敲门,肖柱子媳妇开门一瞧,唬了一跳,是地主肖喜顺。肖柱子媳妇慌慌地把肖喜顺引进屋,端小板凳用袖子反复擦,然后才递过去。肖柱子几个人则点头哈腰站起来,心里既空虚,又疑惑。只有大伯不理不睬,只瞧手上的牌。肖喜顺客套几句,笑咪咪的,之后就凑到大伯跟前,看他手里的牌。
纸牌又叫水浒叶子,因为纸牌的十字门、万字门都画了水浒一百单八将人物,如一万贯画的是浪子燕青,两万贯画的是小李广花荣,三万贯画的是大刀关胜,四万贯画的是小旋风柴进,五万贯画的是黑旋风李逵,还有万万贯呼保义宋江,千万贯行者武松等。那时候,大伯连输几牌,正不高兴,见肖喜顺凑过脸来,便厌烦地朝一边挪身子,且用手遮纸牌,不让他看。肖喜顺就谦卑地又朝我大伯挪挪身子,说:“我是有事来的呢!老河沟西边的那二分地不是咱庄的吗?多少年就是咱庄的!可秦河的秦老万硬说是他的。”
肖柱子几个人就愤愤然:“那咋是他秦老万的?那不明明是咱庄的!”“早就一定的事,他现在咋又提起来啦?”“他是老爷,肖老爷也是老爷,咋能依着他呢?”
只有大伯和我父亲不开口。
肖喜顺侧耳恭听且不住地点头,之后说:“这倒也是小事,我姓肖的何曾在乎三分二分地了;他狗日的秦老万跟我邪起来啦,——你们几个知道他说啥?”
几个汉子就凑过脸去。
“他说,你们肖庄有啥了不起,要人才没人才,要鬼才连个鬼才也没有!”
肖柱子讨好道:“秦老爷骂人也太绝了,啥叫没鬼才呢?”
“就是!我也这么回他啦。”肖喜顺显出几分愤怒,“可他说,你们肖庄都是脓包,不承认?有胆子的就去老林,夜里去!”
“这就叫鬼才?”大伯笑出声来。
肖喜顺接上话:“倒也不是这么简单。秦老万说了,头两天从北边来了个过路人,死在肖庄的老林跟前。说你们肖庄既是有胆大的,谁敢去给他喂饭。”
“给死人喂饭?”肖柱子几个人都惊道。
“是呢!”肖喜顺说,“秦老万讲,那死人也真怪,人虽是死了,喉咙倒是直的,喂他一碗饭也不堵嘴呢!”
“有这等事?”几个人顿时毛骨悚然。
“我琢磨着,不去呢,人家从此小瞧咱肖庄了;去吧,谁有这胆量?”肖喜顺瞧着我大伯,不说了。
大伯扔了纸牌站起身,很有几分气概的样子:“秦河都是些啥鸡巴玩意!说吧,啥时候去老林?”
据我父亲回忆,从他记事的时候起,老林就不行了,逃荒来的人多,死了就扔进林子里,经常还有不埋不掩的尸首;到后来,那地方更是不成个形状,差不多就是乱死岗子了。
大伯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走进老林的。林子里已是杂草丛生,鬼火磷磷,坟挨坟看不见路的踪迹。按事先约定,大伯凭着他的独眼,先在老林深处寻到那只海碗,碗里果然盛了粥,且有一只小汤匙。大伯倒也没想什么,端起冷冰冰的海碗再去寻那死人。
月光从冷怖的树梢洒进阴凄的林子,稀疏散乱,将坟和碑照成一张张鬼脸的模样。几处老坟显然是刚被盗过的,枯骨斜在坟外,死气沉沉。一阵风吹来,树草为之哗然,带着森冷的气息。大伯身上衣单,不由得就打了个寒颤。但他目的明确,他要在约定的地点找到该找的尸身。
大伯在接近肖喜顺家那三座大坟的时候忽然心里发虚。每回进老林,一到肖喜顺家那三座大坟前他就不自在。我猜测,大伯并不是出于胆怯,坟本身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坟前那三座宽大的石碑似乎挡住了他的去路,每次一见到那石碑,大伯就觉得无路可走,心里就忍不住地发悸。
越过三座坟,后面的景况更是不堪,坟茔低矮,且有洞穴,成了真正的乱死岗子。
在一块朽透的棺材板上,瘪瘪地仰躺着一具尸首。这就是大伯要找的人。大伯凑过身去细细打量那死尸,很瘦,很白,一条血线从嘴角挂下去,直挂到耳根下,已经干了。大伯当时看着怪可怜,心说这倒霉鬼是遇上谋财害命的人了。
大伯蹲下身,把碗放到地上,合掌来回搓几下藉以取暖,然后再端起碗。他的想法不会太复杂,他大致是在想:死人咋能吃粥?好歹喂他几口,过后掰开他牙齿,一海碗倒进去了事!
坟茔的阴森,月光的惨淡,风起时周围的血腥与腐臭……
大伯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大伯不懂得恐惧。
大伯改作半跪的姿势,紧挨尸身,捏住汤匙,从碗里舀起一汤匙半稠不稀的粥,朝那半张半闭的口里送去。大伯不是思想家,所以不可能考虑得更多。他喂完一汤匙跟着又舀一汤匙,他只是觉得寒气太大,浑身冷得厉害。
死人的嘴缓缓张开。其实从喂第一口粥的时候起,死人的嘴就一张一阖了。大伯似乎没有明确的反应。不仅如此,他还趁着死人张开嘴的当口,将汤匙送进一截。可两口粥喂下去,他终于觉出不妙了——死人总不会有食欲,急着要吃粥吧!
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急忙放下碗,用手揉一揉独眼。
那嘴确实是闭着的。
大伯觉着自己有点神经兮兮,于是镇定一下,又端起了碗。
可是,就在汤匙再一次接近死人嘴巴的时候,那嘴又张开了,缓缓地,却实实在在地张开了。
大伯惊呆了!
他缩回手,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眼珠子瞪直了瞧那死尸的嘴。那嘴却又阖上了。大伯放心不下,伸出手,轻触一下死人的脸,冰冰凉凉的,如霜。他呆傻地瞧着尸首,那条血线极其清晰,令他移不开眼去。倏的一声,不知什么动物窜过,他吓得一抖。
他又合掌狠搓了一阵,直搓得内心踏实了,才又伸出手去,突然抓住死尸的肩膀,一使劲,尸体直僵僵地从棺材板上翻下来,翻了个身。大伯并不停歇,将那尸身直挺挺地又翻了个仰面朝上。
这回他是彻底放心了。大伯端起碗,凑上前去。可是,就在他将汤匙再移到死人嘴边的时候,那嘴又缓慢地开了。
大伯魂飞魄散。
……剩下的半碗粥,不知道大伯是怎么送进死人嘴里去的;不过他却实实在在地一汤匙一汤匙全送进去了。末了,他扔了空碗,忽然发疯似地举掌朝那死尸脸上拼命抽打起来,然后跌跌冲冲六魂出窍地逃出了老林。
大伯一病不起,吐得厉害,且吐得全是黄水。我父亲每每说到这里就两眼发直,他说,那是连胆都吐出来了!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大伯得了什么病,只是听他“白鬼瘦鬼”地哑喊一阵。很多人都心惊肉跳地来看他,连肖喜顺也上门看过一回。
隔天,我父亲见到一个白白瘦瘦的男人在肖喜顺家进出,大虎围着那男人,耷拉着耳朵,一副俯首称臣的样子。父亲倒也不留意。
若干年后,父亲在想到那个陌生男人的时候,蓦然悟出什么来了。但为时已晚。那时候,肖喜顺已经带着他的二姨太三姨太逃到台湾去了。
大伯一病就再也不见好转,他不吃不喝,熬了七天,死了。
二十年代末的那几年,肖庄出了一桩古怪事,地主肖德发突然兴起了和新媳妇睡第一夜的风习。肖德发立下规矩,庄上有欠他田租还不起的,凡娶了媳妇,拜堂的当天,新媳妇只要去他家过一夜,田租便可免去。庄上人多半租了他家的地,就去问肖家的管家,这叫啥规矩。管家说:这是肖家的老例,这叫初夜权。人又问:是啥老例,俺咋不知道?管家不屑地说:啥老例都不知道?老爷他爷爷的爹当年参加白莲教,在教里做官,就行的这规矩!老爷这不是行的老例?!
去年回老家,我曾去县档案局查资料,查到的也只有肖德发一例,说明白莲教一说乃肖德发假托,是唬人的。肖德发睡新媳妇在庄上断续着行了三五年。风气的终止是因为肖德发突然生病。他得的是一种怪病,浑身长疮,奇痒无比,然后疼得没死没活;都说是从不干净的女人身上染来的病,谁也说不清。肖德发苦熬了几年,终于不治身亡。
这里要说的故事发生在后来,大伯死后的第二年。事情出在肖喜顺的女儿美云身上。
肖喜顺在庄里庄外的形象与他爹迥异,口碑甚好。肖喜顺虽然已经娶了三房,但肖家人丁仍是不旺。大太太早几年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美云;二太太为肖喜顺生了个儿子金孩,此后就再无所出;三太太年轻,娶来已有四年了,为肖喜顺生了两个女儿,一心只想再生几个小子。美云丰丰润润,已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不过美云在肖家没有地位,自从肖喜顺的二房生下金孩以后就这样了。肖喜顺偏爱男孩,对女孩不感兴趣。娇滴滴的三房颇有招法,硬是把她的一双小女儿搞成了掌上明珠;这一来,美云就更没有一点位置了。这一年美云十六岁,肖喜顺按照三年前为她订好的亲,决定将她嫁出去。
说出来也许叫人不相信,我四伯和地主家的千金小姐美云,当年曾有过一段似是而非的缘分。挨着点青梅竹马的边,却也谈不上青梅竹马。
我爷爷家穷,供不起每个人上学,四伯在几个兄弟中算是聪明的,也赶上了刚在肖庄安家的好时机,所以全家就保他一人上学。四伯十三岁踏进小学校门,上了两年学,后来家境不好,没法再上下去,只好辍学。乡下的规矩不像城里那么大,学生不分男女,四伯和美云就在一个班,由一个先生教书。先教《三字经》,再教《百家姓》、《千字文》,之后再教《幼学琼林》。四伯上学,夏天赤脚,冬天就穿一双破布鞋;美云则是坐轿。那时候美云的母亲还活着。两个轿夫,一个送了美云便回去干活,到接的时候再来接;另一个就在学堂里等着,为的是不让人欺侮美云。四伯上学放学常常跟在轿子后面走,遇坎遇沟时瞧轿夫们的窝囊劲,就看他们的笑话。有天下雨,两个轿夫过一道坎,后面那轿夫竟然滑了一跤,轿子立马摔在地上,把美云摔了出来。四伯兴奋地喊:“脓包脓包!真是脓包!”轿夫爬起来,拉起美云,就要揍我四伯。四伯说:“脓包还想揍谁啊?!咱比比,我一个人都抵你俩!”四伯果然跑到美云跟前,弓着腿,将背送给美云,问她:“敢上不?”美云说:“又不是老虎,有啥不敢?”两手一张,就趴到四伯的背上。四伯背起美云,抖擞着精神一溜烟跑过了沟坎,美云在他背上笑得前仰后合。
从那天开始,美云就希望我四伯天天背她上学了。美云那年十岁,常常骑在我四伯身上,摸着四伯一身的疙瘩肉,老是舍不得丢手。
那段日子对四伯来说是温馨的。四伯对肖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与那段时间和美云的亲近不无关系。美云告诉四伯,她爹对她并不好。几年以后,她终于告诉四伯,她订亲了,她爹要把她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那男人还是个跛子。那时候,美云早已离开了学堂;其实美云在学堂只上了一年学,比我四伯上的时间还短。
美云和四伯的感情无法言传。就在她出嫁前,她还找机会和四伯说上几句话。四伯说你要嫁人了吗?她一脸伤感,说都十六岁了,嫁人还有啥稀罕?!四伯就勾起膀子,显出一身肉疙瘩,说日他祖奶奶的,我要揍扁他!美云慌了,忙去捂他的嘴。
那一年的肖庄,和中国别的沦陷区一样,平淡里透出灰暗。县城里天天有杀人的消息传出来,今天刚说日本人杀了十多个中国人,明天又传说游击队杀了两个日本人,还顺带着杀了几个保安团的坏蛋……各种消息像长了翅膀,在乡村里阴郁地传播。美云的婚事就是在这种氛围中展开的。
那天四伯鬼迷心窍,脑子里糊涂得像盛了一缸子稠粥,没有别的想法,只想着盖了盖头枯坐待嫁的地主小姐美云。那年四伯十九岁,精神上和生理上的双重变异强烈地袭扰着他,震撼着他,使他难以从稠粥似的糊涂感觉里解脱出来。
四伯躲过庄上所有人的眼睛,那边肖家大门口吹吹打打的声音刚开始,他就另辟蹊径猴到了肖家大院后面的老枣树上;那时候,全庄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肖家大院的前门口,放在肖家千金小姐美云身上,没有人在意后院的墙外还有人守得住寂寞。应该说,美云的婚事办得相当热闹,光是响器就吹了大半天,唱戏的班子也唱个不停,梆子、豫剧的高调在庄子的上空回旋了一整天。庄里庄外能去凑热闹的差不多都去了,很是叫人解了一次馋。
后来听说,男家是小李庄的,地产很大,仅此一嫁,肖喜顺就净得上好田地四十多亩,外加三头驴子。
四伯当时并没想到要做什么,只不过是想再看一眼美云,不受别人影响地再看一眼。那时候,女子嫁出门,几年也难得再回娘家一趟;何况美云对娘家根本就没有好感。四伯不会想到见上美云一面又能怎样,他就是想再见一见美云。
故事是从晚上正式开始的。
按说男家娶亲,送上礼接了人就该走路;可偏偏这天不是走的日子。清晨男家来娶亲,路上遇到了几个日本人,本来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队伍,一下子就蔫了,点头哈腰规规矩矩地给人上了礼,一个劲地作揖,总算过了关。到庄上和亲家一说,当天就不敢走人,生怕再遇上日本人捅出纰漏。其实那时候,苏鲁皖三省交界的肖庄一带,是共产党和日本人拉锯的地方,除了县城留有一小队日本兵,乡村里很难见到日本人的影子。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共产党,都有可能惹麻烦。娶亲嘛,小心一点总是好的。肖喜顺和比他小三岁的跛子女婿在这个问题上意见一致。跛子女婿看不清形势,肖喜顺未必就能看清形势。
这一切对四伯来说,差不多就是良机天赐。但起初四伯还一无所知,直到晚宴之后,天完全黑下来,前门口虽然还在闹着,院子里却已经张灯结彩,新媳妇美云由丫环翠儿送进了后院,四伯才拼命地揉眼睛在树上看了个真切。四伯百思不得其解,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这算啥规矩,明明是出嫁,怎么还会留在娘家?
那一刻,四伯肯定是热血沸腾。瞧着翠儿从屋里出来又离去,他就动作起来,先是小心翼翼地在树上攀援,接着用脚尖轻轻够住围墙,悄悄地移身,再移身,然后将手伸过去,扶住墙,进而从树上脱手,骑在墙头上,然后再挪开屁股后面的瓦片,将腿伸过去,翻身,轻轻一落,落进院子里,再蹑手蹑脚地摸上美云的门……当年美云在我四伯背上反反复复对他家情况的描述,看似无意,那一刻却成了对我四伯的刻意安排。
是狗吠声把四伯从梦幻一般的情境中惊醒过来的。那是肖家的黄毛犬大虎。四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和危险。大虎朝四伯扑将过来,四伯无路可走——
身后的门那时候却吱呀一声开了,随着美云一声娇细的惊叫,四伯的命运神奇地出现了转机。
美云发现了我四伯,并果断地出门拽他,把他拽进屋,将大虎堵在了门外。
在美云的闺房里,我那寒伧的四伯心慌意乱,连声不迭地对美云说冒犯冒犯,接着问她,你家新郎官会不会进来?要是马上进来咋办?一连声问个不停。先还慌张的美云,面对慌得更厉害的四伯,渐渐地就不慌了。美云说:“门拴得严,谁也别想进来。再说了,没过门,哪有在娘家同房的道理?”美云说着就哭起来,声音很细,很娇,几乎听不见,眼泪却流了一把又一把。美云长得不算太好看,可她耐看,经看,特别是在她哭的时候,泪一流出来,真叫我四伯动心哟!四伯先还局促,见她哭个没完,就大着胆子上前去,用一只脏手给她抹眼泪。那只手是真脏,抹得美云一脸黑乎乎的,像花。
外面那狗忽然又怪异地叫起来,怪异的叫声惹得四伯心惊肉跳,当然也使美云心里发毛。美云慌忙把油灯吹熄。屋里一片黑暗。两个人在黑暗中都不敢吱声。
是丫环翠儿来了。翠儿问:“小姐可有事?”美云忙不迭地说:“没事,没事,有啥事放明儿吧,我已经睡下啦。”连声音都打颤。
翠儿知趣,细碎的脚步声远去了。
时间在四伯和美云之间是怎么过渡的,我不得而知;当然后来,四伯已经不再发慌了。……黑暗常常会给人以灵感。四伯就煞有介事地又为美云抹眼泪,抹着抹着居然抹出了英雄气概。四伯说:“美云,咱走!离开这里,去别处!咋样,咱走?”美云吃惊地问:“你要咋的?”四伯说:“不咋的。咱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美云这下就不再吃惊了,麻木地问:“去啥地方?”四伯一阵茫然,舌头在嘴里含糊地打着滚,答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如果那时候他有明确的去处,可以设想,美云当时就会拿定主意,跟他远走高飞;那样的话,她后来就不至于被她父亲打得死去活来了。
四伯是个有胆量的人。四伯一旦恢复了胆量,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那是一个小风习习的仲春之夜,天已不冷,但夜里仍是充满凉意。不过在美云的闺房里,情形与外界又大不相同,四围弥漫着温馨,充满着诱人的温暖;尤其是四伯那只脏兮兮的手,后来就始终放在美云脸上,那是多么的醉人,多么的惬意,多么的令四伯想入非非呀!一时间,四伯神思迷乱,恍若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不自主地就将身子凑过去,在凑近身子的同时,将脸移得更近。随后,他索性把手腾开,将手的位置让给脸,那宽大的脸膛就靠向美云的泪脸上了。
四伯裹挟着美云钻进了被子。四伯在钻进被子之后,才开始解除身上的羁绊,又为美云解除羁绊。那一刻,四伯胆大妄为肆无忌惮,像一条灵巧的鱼快乐地游走在美云的身上;美云则像一泓清澈的水,本来还清澈见底,被四伯一搅和,竟然搅得泥沙俱起浑浊不堪……可以这么说,那本来该是一个与四伯毫不相干的新婚之夜,但四伯却置身在新媳妇美云的闺房里,同美云实实在在地寻了半夜欢!
天刚有了一些麻麻的亮意,美云就小心翼翼地为四伯开门,打算送他原路返回。但他们根本想不到,肖家的看家狗大虎就坐在门外的石板地上,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美云的房门。肖家前院的灯光不太明亮地照过来,清晰地照出大虎那坟堆一样的影子,叫人不寒而栗;若不是忍得及时,四伯差点儿就要叫出声来。很显然,通人性的大虎放心不下就要出嫁的美云,却又不敢打搅,就这么在门外静守了一夜。
大虎不想轻易放过我四伯!虽然它已经觉察到四伯与美云的友好和暧昧,但它更了解四伯的卑微。它狂怒地吼叫着朝四伯扑过来。四伯试图冲出美云的闺房,但冲出门显然没有更好的去处,只好躲闪,退让,缩回房里来。那狗旋即就咬叫着扑将进来。
怪异的吠声使肖家的前院出现了些微骚动,还传来琐碎的对话声,但似乎并未引起重视。后来就听肖喜顺喊了一句:“你们几个……去后面看看。”
四伯和美云当时的恐惧是不言而喻的。美云发疯似地过来扯住狗的两条后腿,拼命往后拽,一边拽一边压住声音喊:“大虎!大虎!”那狗果然通人性,虽仍持敌视态度,看在自家小姐的份上,还是略略地松了一双前爪。四伯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慌忙绕开大虎奔到门边,却不敢出门,仓皇地将门拴上,然后将整个身子紧抵在门上。
美云已在那时候显出了少有的沉着,她腾出一只手,抚着大虎身上的黄毛,抚得那么诚恳,那么下作,一直将大虎的躁急抚去,抚得大虎完全没了脾气。
门外的人肯定是作了观察,不然脚步声不会刚刚起来就及时地消失,仿佛根本就没来过似的。四伯倚靠在门上,心差不多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还是美云更有心眼,她招呼四伯去柜子里取来绳子,将绳子的一头拴在床架上,把另一头递给她。她将绳子打了个活套,漫不经心地套进大虎的脖子,拉紧。
经这么一折腾,天已经透出亮来了。美云慌慌地开门,急着把四伯送出去;但就在这时,翠儿的叫声冷不丁地从暗处响起来:“娘耶——!”叫声是那么张扬,一下子就把肖家大院从夜晚带进了白天。躲在暗处的几个人跟着也喊起来。肖家顿时乱作一团。
四伯慌不择路狼狈逃窜,那时候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抢步上前奔到围墙下边,蹦跳几次试图够住墙顶,然后将身子弹上去,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美云从他后面跟过来,急得直跺脚,也顾不得廉耻了。黄二等几个男人小心地跟过来,他们心理复杂,他们已知面前发生的是肖家多年以来最难堪的一起奸情,他们不知道是该声张呢,还是稳妥地将这事给捂下去。正是因了这种复杂的心理,四伯得以在他们的围逼下很快作出决断,让美云蹲下身,抬起肩,挺住!四伯果断地踩上美云的肩膀,两手够住墙顶,身子一弹,便吸身到了墙头上。觉醒的大虎这时候已经挣断绳索冲出门,冲到墙下,狂吠着,一双前爪在墙上乱抓乱搔,但为时已晚。
那时候,肖家的亲朋以及男家接亲的人在肖喜顺的带领下,正衣冠不整地涌向后院,逼向墙头。四伯还想跟墙下的美云缠绵几句,但他的愿望已经很不现实。在从墙上跳下前的那一刻,四伯忽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干练。他指着肖喜顺的眼睛说:“肖老爷,我把娘和兄弟都托给你照应了,你别对他们怎样。你要是黑心,你记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用十年,只用两年!你信不信?不信你等着!”然后纵身而下,不知所终。
二伯是我的几个伯伯中那时候唯一有妻室的。我的二大娘是河南扶沟人。黄河花园口决堤后,中牟、尉氏、扶沟等地的大批灾民背井离乡四处逃窜,流落到肖庄的难民一拨一拨为数可观。我奶奶就捡了便宜,留下一个扶沟的女子,为我二伯成了家。那年大伯三伯刚被政府抓去当了兵,奶奶有心为他们每人再留下一个女子,思路才一形成,就遭到了四伯和我父亲的强烈反对,理由仅有两条:咱家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已经很难熬了,哪来的那么多粮食再去养人家?这么小的几间草屋,住也不好住呀!
二大娘为我二伯生下一男一女。二大娘连同她的一双儿女像肖庄的过眼云烟,他们的过早消失与我四伯有关。四伯在那个仲春之夜的一夜风流,导致了我们李家每个人从此走进灾难。除了四伯不知所终,三伯和我父亲随后就知晓了问题的严重,不得已和我奶奶挥泪告别,从此踏上亡命之途。只有二伯,因为有家小牵扯着,一时难以走脱。二伯瞻前顾后的性格决定了他办事的拖泥带水,也决定了他将一事无成。后来听说“北边”的人来了,奶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慌了,慌得浑身打抖坐在床上,想起也起不来。“北边”那时候在我们老家是个特定名词,谁都知道“北边”充满匪气,谁也都知道肖喜顺家与“北边”有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但谁都没有去过“北边”,不知道“北边”到底是些什么人。二伯要把娘背走,我奶奶丢不下土坯草顶的家。奶奶说:“二黑,你还等啥?赶紧走,带他们走!都到什么时候了,捡一条命是一条命吧!”二伯这才带着妻儿慌张地出逃。
二伯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和儿子倒在村西头的土路上。五六个抱长枪的土匪在长工黄二的引领下,朝二伯一家四口人追来。二大娘牵着三岁的儿子,二伯背着女儿没死没活地奔逃,四个人就成了追捕者枪下的活靶子。先是二大娘仆然倒地,三岁的儿子顿时像掐了头的苍蝇,失去了逃窜的方向,一阵乱枪很快又将他撂倒。如果没有背上背着的女儿,二伯的故事便会即刻结束。二伯背着女儿,一路上受着子弹震动着的袭击,只觉得背上一阵阵火辣一阵阵湿热。他再也顾不了别的什么了,差不多就是发疯似地奔逃。最终还是庄西的老林救了他。他在林子的深处放下女儿,看看,不禁呆如木偶。一岁半的女儿背上到处是弹孔,头上、身上血流如注,相互交映,惨不忍睹。换一种说法,是幼小的女儿用身体保住了二伯的性命。
二伯去了城里,在人迹杂沓的城东落下脚,先在一家小饭馆打杂,混口饭吃,之后跟人学打烧饼,潦草度日。
二伯的转机是结识了城里的两个人。
一个是烧饼铺对面一路之隔的花布店伙计,叫刘大来,二十三岁,比二伯还小六岁;一个是花布店徐老板。徐老板是一个胖乎乎的南方人,时常去外地跑生意,在外面的时间多,回来的时间少,就把店面交给刘大来看管。刘大来中午在街头的孙记羊肉馆包伙,早晚两顿是啃烧饼,啃二伯打的烧饼。伙计对伙计,惺惺惜惺惺,一来二去,二伯和刘大来混得就挺热乎。花布店晚上只有刘大来一人看门,烧饼铺晚上也只有二伯一个人。每到天黑以后,要么刘大来过来,要么二伯过去,两个人就海聊,一聊聊到半夜。到第二年的正月,花布店的徐老板回来了。那天晚上,刘大来破例没买我二伯打的烧饼,而是把二伯叫过去,说是他们老板要请二伯喝羊肉汤。徐老板特地去了孙记羊肉馆,叫馆子里的人送六大碗羊肉汤过来,三个人每人吃两碗;当然还备了几样菜,三个人喝了一瓶老白干。
徐老板说:“你是不是想报仇?”
二伯很是愣了一阵子。“报仇”这个词二伯懂,但觉着很遥远,因常年不闻而觉得遥远。二伯喝着羊肉汤,喝得满脸通红,含糊着说:“想,当然是想。”
徐老板问:“那你说说,你最想杀什么人?”
二伯这回毫不犹豫:“要我说,当然是杀黄二,咱庄的黄二!”
徐老板说:“除了黄二,还有谁呢?”
二伯说:“那就没了。”
徐老板和刘大来相视而笑。
徐老板说:“不就是一个黄二嘛!那黄二不杀又能怎样?他能把你给吃了?”徐老板接着说:“告诉你二黑,你我是中国人;中国人,你懂吗?现在外国人跑到我们中国来,杀了我们多少中国人,数都数不清!现在我们要杀的,不是一个黄二;我们要杀的,是欺侮我们的外国人。”
二伯说:“你指的是……小日本?”
徐老板很高兴,放下筷子,拍拍二伯的肩说:“原来你是个明白人呀,我以为你只会打烧饼,什么也不懂呢!”
……那天晚上徐老板和刘大来跟二伯谈了大半夜,谈了很多很多东西。我不知道他们所谈的那些东西,二伯是不是都听懂了,或者从中深刻地理解了什么。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从那个晚上以后,二伯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徐老板,有意无意地变得神秘起来。二伯懂得了跟他接触的两个人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地下党;至于是什么党派的地下党,他不得而知,也想不到要去过问,只知道,地下党就是那些非常了不起的身份不能公开的人物,是为中国老百姓办事的人。
出了正月,情形急转直下。某天夜里,对面花布店的门被一帮穿便服的人撞开,一阵冲砸之后,刘大来就被他们带出店面。夜里还冷,刘大来走的时候只穿着单衣单裤;花布店的店门就这么开着,门板横七竖八地铺了一地。刘大来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几天后,孙记羊肉馆里喝羊肉汤的人传出消息,说刘大来死了,被日本人打死的,尸体就曝放在城南外的农田里。又说,刘大来根本就不叫刘大来,姓马,但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十多天后的一个晚上,忽然有人敲响了烧饼铺的门。二伯急忙起来开门,见到来人不禁唬了一跳——是花布店的徐老板!徐老板依然很胖,但面色憔悴,胡子拉碴,已不像以前那样刮得光光亮亮了。花布店自上次出事后就关门了,里面的东西被人偷抢一空。二伯心里一热,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亲切来。
那天夜里徐老板就睡在烧饼铺里,和二伯挤一张小床,盖一条被子。徐老板告诉二伯,现在国内和国际形势都发生了重大变化,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盟国渐渐地恢复了元气,小日本虽然还很猖狂,但已是顾头顾不了屁股了。国军在正面战场上节节败退,敌后运动倒是开展得很热闹,敌后大片战场都是由共产党开辟的,现在的形势对我们非常有利。徐老板说,这次来找你是有事的,是要给你派任务,什么任务呢,就是烧粮仓,烧城里小日本的粮仓。
二伯听了后惊得不行,一时无言以对,半天才说:“……这是你们的活,你们咋不去烧,要我去烧?”
徐老板冷冷地笑,笑得二伯身上一阵阵发栗了,才说:“我当你二黑是条汉子呢,原来你二黑胆小,跟羊羔子一样胆小。”
二伯听不得这样贬人的话,心里顿时发热,像是一口喝了半瓶烧酒。二伯不悦地说:“谁胆小啦?我也不是没经历过那些场面,我是想知道,咋就没选中别人选中咱了?”
徐老板又笑了,这回笑得很温和。徐老板告诉二伯,城里现在抓人抓得紧,行动太不自由了,小鬼子下面养了一帮伪政府的军队,还有汉奸;刘大来上回被抓,就是城里的汉奸一手操办的。徐老板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跟着送粮食的马车队进粮仓。粮库伙房的一个矮子是我们的内线,他会跟你联系的。
“咋样?有这胆量吗?”徐老板学一句北方话。
“你咋还说这话?咱李家人怕过鸡巴啥啦?!”二伯说话的口气与当年的大伯如出一辙。
如果不出现意外的话,那个惊蛰过后的晴朗明丽的上午,该是二伯一生中辉煌人生的开始。那个上午,二伯驾着一辆马车,随着一溜七辆马车的队伍,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在城南的一个小胡同里,马车队停下了。这里没有一家店铺,街面显得冷清萧条,这里的所有店铺都被征用了。此时,大批日军被投放到东南亚各地战场,作为大后方的华中、华北地区,留下的兵力已经很少。县城里虽然留有日军,也都集中在粮仓一带。这里成了日军过往部队的中转站,这里对日军前线的作用至关重要。
马车上一袋袋粮食都经过严格地抽查,马车夫们也毫无例外地被仓库的看守搜身检查,任何易燃物都严禁带入仓库。灰溜溜的马车夫们,经过搜身,一个个脸色变得更加灰暗可怜,进入仓库后,已经只有动作毫无语言的传递了。
粮库设在一座大院子里,院子的格局像是一所学校,平房分成三排,围住院子的三面,深瓦灰墙,只有靠门的这一面是围墙,高高的门楼子,不宽,正好容得下一辆马车进出。二伯瞧见年轻的日本兵,心里不免发虚,有点紧张。想到徐老板对他说的“羊羔子一样胆小”,他似乎有点警觉,振作起精神来。二伯和我的其他几个伯伯一样,胆大,什么也不曾怕过;唯一怕的,就是被别人小瞧,被别人耻笑。
二伯惊栗于眼前的粮食!在宽大的房间里,他看见一边是袋装的粮食,堆了大半个房间,一袋一袋从下面码上去,一直码到房顶;另一边也是粮食,是用篾席简单隔开的几个粮囤,里面分别堆了麦子、谷子、高粱等作物,堆得比二伯的肩膀还高。二伯一趟一趟把粮食扛进房间,交给房间里的人码好;其他六辆马车的车夫则分别将粮食扛进各个不同的房间。这是什么季节呀!这是青黄不接的春天!春天的粮食叫人看了都眼馋!这里该有多少粮食呀!春天里囤下这么多粮食,这不是和神话里讲的故事一模一样吗?!
这种惊栗伴随着轻飘飘的梦一样的懵懂感觉,就一直追逐着二伯,伴着二伯将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扛进房间。因了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当有人从马车旁边经过,将一件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的时候,他竟反应迟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很快就感觉到了,那是一盒洋火!
二伯慌忙寻找打他身边经过的人,但几辆马车将他的视线挡住了,眼前只有一袋袋粮食,还有生硬的马腿,还有在污泥里辗转过的车轱辘。
二伯将一袋粮食扛进房间。他的动作看似前面动作的继续,但他的内心已经随着这袋粮食的移动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进房间后,他将肩上的粮食卸给码粮袋的苦力,并未像先前那样机械地离开,而是用手抚着面前的麻袋,像是随意地歇息,藉此朝前缓慢地移动着身子。他觉得手心里出了汗,汗涔涔的还有点发黏。这绝不是好兆头!二伯决定赶紧动手,再不动手,他将一事无成。
那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没有人注意二伯,没有一个人想到那时候的他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而面前的麻袋、面前的粮食又是那么干硬,那么的不堪焚烧……
二伯动手了。二伯一旦动手,那种紧张的心理反而丢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就在他抽出洋火,准备擦火的时候,一种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声音吱吱地在他耳边响起来。他慌忙回头,敏感地搜寻那声音。在他身后,在囤着散粮的篾席旁边,两只土灰色的老鼠正在放肆地撕咬着篾席,咬得是那样的忘乎所以。那是两只肥硕的老鼠,肥硕得不像老鼠,倒像是猫了。这个细节来得太突然了,突如其来的两只硕鼠一下子打乱了二伯的思维。这么好的粮食,连人都吃不上,春天里随处都能见到饿死的饥民,怎么就给老鼠糟蹋了呢?太可惜啦!太可惜啦!二伯的手开始发软,开始打起抖来。他爱粮食,爱得发疯;想得到粮食,想得更是发疯。他是我的父辈中那时候唯一有过家小,知道没粮下肚就会夺人性命的。那一刻,他手软了,软塌塌的连一点拿起的劲也没有;唯有一双眼睛瞪圆了,也瞪直了,在幽暗的粮仓里闪着饥饿的光,把面前的每一颗作物都放得好大。
这是二伯不能走向辉煌的根本原因。接下来的一切都可以想象到,日本人如临大敌,停止了一切运粮活动,把送粮汉子和搬运粮食的苦力集中到室外的空场地上,逐个搜身。二伯则受到他们的特殊“礼遇”,他们并不将二伯拉到空场地上,而是在枪尖上顶上刺刀,一个挨一个紧密地迫近二伯,将他铁桶似地箍住,箍在狭窄的粮仓走道的尽头。
仍旧是那个晴朗明丽的上午,在县城城南那所改成了日本人粮食仓库的学校里,在堆满粮食的狭窄的粮仓过道中,一伙日本兵将我二伯打得皮开肉绽不省人事。此前他们找来一个翻译官,试图从二伯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二伯除了骂日本人的娘,骂翻译官的姐,至死也没有说出别的什么。事实上,除了认识一个已经下落不明的徐老板,二伯对其他情况一无所知。
他们在二伯昏死过去以后,轮流着,恶作剧地每人往他身上浇了一泡尿。似乎意犹未尽,他们叽咕着什么,便出来吆喝站在空场中间的汉子们,叫汉子们进去干活。汉子们的活计是将其中一个篾席囤里的谷子清理出来,到清理得所剩无几,差不多接近地面了,就把二伯扔进空了的谷囤里,再动手将谷子重新倒进去,倒向二伯身上,把二伯的身体完全埋在谷堆里,埋在谷堆的最下面。
二伯是在一种毫无知觉的状态中被人活埋的,活埋在粮食堆里。
“北边”其实不在北边,在肖庄的正西,算路程,庄上人习惯的说法是三十里,实际上六十里都不止。“北边”有座山,叫北王山,没什么气势,因山后的北王庄而得名。北王山成了北王庄的屏障,北王庄又成了北王山的依托。一山一庄,互相依凭,也就有了神秘的气氛。北王山和北王庄从何时起罩上了匪气,成了名副其实的土匪窝子,现在已无人知晓。而那时的肖庄,村人们多是谈“北”色变,只听说过“北边”,还不知道“北边”有个北王山和北王庄呢!
三伯先我二伯一家逃离肖庄。在误闯入北王山之前,三伯对“北边”的印象,也和肖庄的多数人一样,仅限于“北边”那两个字上。三伯在村道上兔子似地跑着,心里只想着先脱离危险再从长计划,后来竟踏上了一条陌生之路,猛就觉到了上山的意味。及至他脚步犹疑,准备改换方向的时候,足下竟然落空,身子失去重心,整个一个人直落落地跌入了浮土伪装的陷阱里。
五花大绑、眼睛上蒙了红布的三伯,被人推搡着来到庄上。那时候太阳正暖暖地照着他的头顶。他先是被人推着上山,之后走了很长一段路的平地,然后下山,再七拐八拐拐了很多路,随后,他被人提了提身子,像是跨过了一道门槛,眼皮上红红的一片就蓦然黑下来。有人上来揭去他眼睛上的红布。这是一个大厅,厅很大,很黑,冷嗖嗖的,靠里的供桌上点着两盏油灯,给房间带来一些亮意;桌边直端端地坐着一个人,大脑袋光头,活像一具木偶。三伯后来知道了,这人是二当家的,报号“小顺来”。
“是个空子。咋处理?倒了他?”一个匪崽问坐着的小顺来。
小顺来不理,仍是一副木偶样。
三伯听不懂他们的黑话,但知道“倒了”一定不是好事。他慌忙说:“别倒了我,别倒。我是来入伙的。”
“……入伙?你来入伙?你凭啥入伙?”几个匪崽都笑起来。
三伯急了:“我是呢!不信,你们看我砍断的手指!”
三伯左手的断指这时候帮了他的忙。几个匪崽挤到他的背后,看他被缚住的手。“那不是人家砍的,是我自断的。”他说。
小顺来终于开口了:“挂柱……有保人吗?”
“没有……日子难混,一个人就来了。”
“那就……带下去,啃一顿!”小顺来说。
匪崽从架子上取来一只白磁小碗,朝三伯头顶上一跺,提声说:“来了就有吃的,交好运了。走吧!”三伯被五花大绑着,只好挺直身子,顶住那碗,转身跟他们朝外走。到了门口,匪崽又将他的身子转个个,说:“还不谢咱二掌柜的?”三伯拿眼瞧小顺来,猛就看见小顺来举枪对着自己,那是一支油黑发亮的手枪。小顺来举了一会儿,却又放下了。他掂着手里的枪,然后旋转着玩弄了一会儿,才又握住,心不在焉地对准三伯——
枪果然响了,啪的一声,大厅也被震动了。枪是朝三伯打来的,三伯头顶上也随之一震,那碗即刻碎了,碗碴纷纷跌落。三伯一下子呆住了。
“查查看,卸瓤子没有?”小顺来说。
几个匪崽强行解三伯的裤带,三伯的屁股和生殖器顿时暴露无遗。
“好着呢!”“不是孬种!”匪崽说。
小顺来把枪朝供桌上一扣:“那就……挂柱!”
三伯后来知道了,“挂柱”就是入伙,“倒了”就是杀掉。还知道了烙饼叫“翻张子”,县城叫“圈子”,子弹叫“柴禾”,攻寨子或攻大户人家叫“砸窑”。三伯见到了大当家的“老天应”,知道了肖庄地主肖喜顺有个堂弟在县城保安团当团长,杀我们李家人,就是肖团长受肖喜顺之托,请老天应帮忙的。三伯了解了“北边”的一切。
……三伯或许天生就是个为匪的胚子。他曾被政府抓去当过一阵子兵,扛过长枪,知道什么是“三点一线”。但那时候他没心思安分守己地当兵,只想开小差。在匪窝里,三伯的心狠手辣以及百步穿杨的本领有机会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其实三伯并不知晓自己还有神射的本领。练枪法是匪崽们重要的一课。他们时常聚在一起,练习百步之外射靶;射击的当然不是草扎的大靶,而是高梁秸,独独的一根高梁秸。三伯的能耐就是在临时靶场上暴露出来的。匪崽们称枪法好叫“管直”。三伯的“管直”一下子就得到了老天应和小顺来的称道。除了枪法好,他的心狠手辣也是出了名的。对绑来的“肉票”,到时候拿不出钱或拿不够钱,三伯立刻“撕票”,“挂柱”仅一年半,死在他枪下和刀下的冤头鬼就不下数十人。也就是一年半多一点的时间吧,三伯在“北边”就已经算得上一个人物,有了响当当的名头了,他的报号是——“地龙”。
北王庄土匪杀富的一次行动,为我们李家在肖庄从此扬眉吐气打下了基础。那是冬天的一次“砸窑”,行动的目标,经三伯提议,选定了六十里开外的肖庄,选定了肖庄地主肖喜顺家。
老天应对砸肖家的“窑”颇有微词,认为肖团长在城里做官,对弟兄们虽没有上过“项”,却也从没有什么过节,犯不着跟他斗狠。小顺来则另有一说。小顺来觉得肖喜顺太小气,冲着他有个当团长的堂弟,啬皮厚脸的连“小项”也不上,这种人就该“砸”。“上项”就是进贡,啸聚山林图的就是打家劫舍,得到“上项”。老天应虽不说,也只好由他去。
那次行动的领头人是地龙,也就是我三伯。
三伯带领的一帮六十余众,于天亮时到达肖庄,很快将肖喜顺家的院子包围起来。那时候土匪“砸窑”,除非遇上人多势众有枪有弹的“响窑”,才采取偷袭的办法,通常都是大白天招摇行动。三伯领着一拨人从前门突破,他握一支短枪对院里喊:“姓肖的,快给咱开门!别把你爷爷惹急了,一把火烧掉你个鸡巴院子!”院子里的人虽然已知不妙,先还寂静,经我三伯一喊,顿时就乱起来,那是妇人和小孩子的声音,金孩的叫声尤其刺耳。墙头上有人朝外面放冷枪,一个弟兄冷不丁地被子弹打倒在地上。匪崽们有点心虚,拉开架势往后缓撤。三伯顿时火了。三伯猛一下拽过一个匪崽,将匪崽拽到墙跟前,一扬胸跳起来,踩在那个匪崽身上,动作轻灵如燕。握着枪就腾身翻进了墙头,引得墙头上的瓦片掉了一地。地上有冰,是一层薄冰,那是肖家为了防劫防盗,于晚间泼水结成的冰;三伯何曾在意了,翻身进去就一跤跌在地上。墙头上的两个家伙立刻掉转枪口,朝三伯开枪。肖家借着城里肖团长的势力,腿膊比先前圆溜多了,专门从县保安团拉来两个团丁作护院家丁,还配了三杆长枪。三伯虽未经过正规训练,但灵敏性显然高于保安团丁,跃身而起举枪便射,枪声才响,一个家伙已应声倒地;另一个家伙再不敢朝三伯放冷枪了,身子露在外面,头脸却龟似的藏了个严实。那时候,肖家几间屋子里已经乱作一团,三伯也顾不得再开枪敲掉他,冲到门边,收了枪,将肖家每夜顶门的大圆木杠移开,接着将门上的横杠打开。门外的弟兄便乱哄哄地蜂拥而入。
打劫肖家的行动异常顺利。继三伯打死一名护院团丁之后,乱哄哄的匪崽们又将另一名团丁击毙。肖家的管家未能躲过噩运,开了门裤子还没系上呢,也被匪崽们打死。事前三伯是丢下话的,说有一个左边眼眉上长疤的,叫黄二,见着那人不能杀,要单独处置他;如果不是三伯丢下话,硬气的黄二早已成了乱枪之下的小鬼。
戴着狗皮帽子瑟瑟发抖的肖喜顺,终于看清站在他面前的是我三伯,他的惊慌顿时显现于全身,匍匐在堂屋的地上,“三……三……”地颤声喊着,连怎么称呼也拿不定了。
三伯说:“还认识不,姓肖的?”
肖喜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怯声道:“认得,认得,咋不认得,都在一个庄上,乡里乡亲的。”
“谁跟谁乡里乡亲啦!”三伯眼珠一瞪,“你抬脸看看,看看我是秦河的李三!”
“你说笑话了三……黑。”肖喜顺不敢抬脸,只看三伯手里的枪。
“嗯——?!”三伯淫威大发,用枪管挑起肖喜顺的下巴,“你狗眼看清啦,我是秦河的李三!”
肖喜顺身子抖个不住,慌慌地应和:“是秦河李三,是秦河李三。”
三伯说:“我日你娘!”
肖喜顺不语。
三伯突然狂怒地吼起来:“姓肖的我日你娘!”
肖喜顺不由得应道:“对对,日我娘,日我娘。”
肖家的黄毛犬大虎踅身在门前的青石板上,顺下一身金黄油亮的毛,一声不吭。
三伯像是内心得到了满足。三伯说:“你呢,也别讨我啥好,咱就算谁也不认识谁。今天呢,你要想留条命,咱就给你留着——自个把钱拿出来吧。”
肖喜顺说,只有些小钱,没大钱。
“那不行!小钱咱不要,咱要的是大钱!”三伯说。
肖喜顺苦着脸,说真没钱,有一些粮食。
三伯知道肖喜顺向来吝啬,视钱比命还重要。三伯说:“你不懂规矩,过会我教你!”就一脚踢在肖喜顺的腮帮上,将他踢到了一边。
除了四角放哨的,五六十个土匪早已蜂似的占领了各个房间,翻箱倒柜爬高下低,将平日宁静惯了的肖宅闹得鸡飞人叫,活像是城里的澡塘子。末了,匪崽们解开肖家驴马圈里的两头驴和一匹马,把马套上肖家的一辆大车,把驴套上肖家的两辆平板车,然后乱哄哄地将搜来的细软和粮食全都堆上三辆车。肖家的女眷、孩子和雇工则一个不剩地被带进堂屋,带到三伯面前。
三伯拿眼扫一下白胖的金孩,又扫一下肖喜顺的二房和三房,眼睛却在下一个女人脸上定住了。那是美云。一年多不见,美云就老了许多。三伯怔怔地看着美云,一时思路像是出现了障碍。三伯对男女之事向来不敏感,他想这女人实在是个祸星,快活了一夜,害得我们李家兄弟从此无家可归;他又想祸星其实是老四,害得人家女子在婚前就破了身;他还想其实谁也不是祸星,没有他们的是是非非,我哪能像现在这样云来雾去吃喝不愁呢!三伯被自己的想法纠缠着,纠缠得连手里的枪都毫不经意地滑落到了地上。
三伯捡起枪,着人将美云带回房去,之后对站在堂屋里的一溜人丁不旺的肖家人说:“咱就该走了。走之前呢,要做几件事。一,我要打狗!”三伯指一指踅在门口的大虎。三伯招呼门外的弟兄:“把它后脚绑了,吊上树!看它还凶不!”
堂屋外的弟兄先是发愣,继之窃笑,接下来就乱嚷嚷地一齐动手追捕大虎。惊惧的大虎哪是满院子匪崽的对手,不消几下扑腾,就被抓住绑上了树。那时的大虎,威风全无,顺身的油毛因恐惧而根根耸起,仿佛全都站了起来;它噢噢叫着,调子拖出老长,发出的全是哀悒的声音。三伯冲出堂屋,提起院门前拴门的方木横杠,照准大虎的背脊狠狠地就是一下。周围的人都听见大虎脊骨折断的声音了。三伯丢了杠子,径直走回堂屋,坐下,然后发话说:“别都站着!笑的啥?!动手!一人夯一棍,看它还是条狗不!”
肖家一溜人看着狗嘴里喷出了血,看着已是死狗的大虎还在被人狠命地打……
三伯做的第二件事,是叫匪崽去伙房取来一把刀,他别上枪,用刀锋的尖尖指着左手食指的截断面,轻描淡写地说:“这截手指丢了,谁都知道是咋丢的。当初丢就丢了;现时看呢,不能白丢,得找个人赔我。”三伯顺着肖家一溜人看过去,看得个个毛骨悚然魂飞魄散。三伯终于选定了尚有点骨气的黄二。他用刀尖挑进黄二的对襟旧衣缝里,将黄二从一溜人里挑了出来。
“不管咋着,都属你黄二最不是个东西!”三伯咬牙切齿地说。
黄二呲出一嘴黄牙,破口大骂我三伯,大意是:你李黑子家是啥样的家底谁不知道,穷得光屁股,一家人只差没套一条裤子!你一入匪就充大公鸡啦,我黄二还真看不上你呢!黄二骂着就要动手,站在三伯身边的匪崽早已逼过去,将黄二揪得动弹不得。
三伯一团怒火自心底升腾起来,他发作似的冷笑着,摇动着手里的刀柄说:“收你的啥呢?收你的手指没啥意思,那就收你一只耳朵吧!”三伯言毕,猛地手起刀落,血光溢处,黄二的左边耳朵已经脱离了脸侧的皮肉,弹到地上,在青石砖地上连蹦了几蹦。黄二本能地捂住伤口,狂叫几声,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像一只痉挛的鸡。
肖家人被眼前血腥的一幕惊呆了,金孩和肖喜顺的三太太支持不住,摇摇晃晃地歪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三伯宣布的最后一件事对肖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三伯是在驴马车启动后才宣布将金孩绑架走的。那时候金孩正倒在黄二的那只耳朵边人事不省,匪崽们不由分说,分开哭嚎的肖家人,架死狗似地将金孩架走。三伯给肖喜顺丢了话:三天之内带现洋三千去赎票,过时不候,撕票!临出院门,三伯还没忘了转脸朝堂屋里开一枪,那一枪是专给黄二作交代的,不偏不倚,就打在黄二的脑袋上。削了耳朵的黄二于痛极之中一命归西。
威风八面的三伯在匪崽们的簇拥下,吹一吹冒青烟的枪口,扬长而去。那时候,做了一年多土匪的三伯,已经到家门口了,居然连回家看一眼的愿望都没有!
我们李家那时候在肖庄已经没人了。我奶奶在我二大娘死后不久,于一天夜里莫名其妙地被人杀死在家门外的枣树下,尸首一搁数日无人收拾。因出了强硬凶悍的土匪地龙,后来四伯人模人样地回庄了。四伯的回庄预示着我们李家的日子将从此蒸蒸日上。与李家的蒸蒸日上相比,地主肖喜顺一家则日见黯淡。肖家家业的唯一继承人金孩虽然被肖喜顺赎了票,但已被折腾得不成个人样。加之此前黄二那只耳朵对他的恫吓,赎回后的金孩已是迷迷登登,不像昔日的金孩了。人都说金孩是得了疯病。肖喜顺为给他治邪,专门请来神汉和仙姑。但事与愿违,神汉仙姑于夜半时分装神弄鬼地一折腾,金孩的邪病非但没能治好,反而疯得更厉害了。半年后,十六岁的金孩终于不治身亡。
三伯果然是个凶残毒辣之人。因了他的凶残毒辣,后来他终于在“北边”稳住了一帮弟兄,并逐渐与老天应分庭抗礼。到日本人投降后的第二年,三伯凭借着小顺来和老天应的矛盾,力排众强,拢住又压住了小顺来。渐趋明朗化的形势对三伯越来越有利,终于,在一次“砸窑”中,他手里的枪“不慎”走火,正正地击中了老天应的心口窝。山寨不可一日无主,自此,三伯一跃而成了“北边”的“大掌柜”。
四伯的故事总是与不合规矩的情爱话题有关。其实四伯爱恋的内容一点也不浪漫。他的故事离不开美云。
四伯按照当初所言,果然在离家两年后回来了。但四伯并未混出什么像样的结果,那两年也就是在方圆五十里的范围内给人打短工。四伯不走远的目的,是放心不下身在肖庄被跛子男人扔下的美云。那个仲春之夜的一夜风流,将美云的人生之路从此改写。跛子男人指着肖喜顺的鼻尖说:“你咋是这样的人呀,咋能把一个开了怀的小妇女当成闺女嫁人呢?!你也真能做出来!”随后扔下美云,连一个“休”字都不说,就不明不白地带人带礼走了。肖喜顺暴跳如雷。肖喜顺一边着人去城里,绕个弯子与“北边”取得联系,叫“北边”派人派枪杀到肖庄,一边毒打惹事生非的美云。肖喜顺动真火开了杀戒,把美云吊在树上毒打,那种不要命的毒打在肖家是前所未有的,可怜的美云在阴阳界上反反复复地挣扎。
美云到底没有死。
开了怀的闺女最不值钱了。肖喜顺招来长工黄二,摆摆手说:“你也四十出头了,没个女人,就娶这个破货吧。”黄二慌了。黄二说什么也不敢打肖家女人的主意。
美云到底也没嫁出去。
四伯回到家时,家已经破败得不像个家了。四伯找来几个穷朋友,帮着修复房子,随后四伯就去“北边”,去找三伯。四伯说:“咱娘已经没有了,咱咋办?”三伯说:“那都得怪你!……想混饭吃还不容易,那你就留下吧。”四伯说:“让我入匪……”三伯把眼一瞪,四伯就不好再说下去了。三伯说:“四黑你听着,这地方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四伯嗫嚅着说:“人都说……‘好男不当匪,好女不为娼’,咱娘也这样说呢。”三伯勃然大怒,一脚将四伯踢翻,拔出手枪对着他的眼珠子,吼道:“你滚!快给我滚!跑慢一步我就一枪倒了你!”四伯此后再没去过北王庄。
四伯想念美云,想得几乎发疯,但他始终没法见到美云。为此四伯郁闷不堪。
那时候,小日本已被赶跑了,国共正在谈判,政府军和共产党的军队处于暂时性的胶着状态,局部地区仍旧战事不断。肖庄那阵子也显得出奇的诡秘和复杂,庄子里不时有军队过往,今天是八路军的队伍,隔两天便是政府军的队伍,皆大踏步来去,队伍过处,灰沙弥漫。灰沙才过,庄子里立刻又现出一片少有的宁静。县城仍是政府军的天下,驻扎着为数不多的正规军,还有从日本人那边反正过来的保安团。
到了夏天,有天夜里,一队八路军士兵静悄悄地从庄上经过,有人敲开了四伯的房门。四伯开门后见拥进来几个扛枪的战士,着实吓了一跳。其中一个战士宽慰四伯,说老乡,咱们是一家人,八路军是共产党的队伍,是专为穷人干事的。那“老乡”拍着四伯的肩,说咱是来找你帮忙的。战士说了很多话,嘴里哈出的气冲着油灯,吹得油灯忽闪忽闪的。四伯于懵懂中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他们队伍里有一名战士受伤了,用担架抬着,不能动弹,行军打仗会误事,他们想把那名战士留在四伯家,因为四伯单身一人,家里地方大,人也可靠。四伯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眼前几个人给他带来的是凶兆还是吉兆。后来四伯被他们说动心了,也就点头同意了。那几个人立刻忙乎起来,七手八脚抬着担架进门来,担架上是一名腰上和左腿上都用绷带裹得严实的年轻人。四伯望着那个倒霉的男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一夜对四伯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那个八路军伤员姓俞,在部队里是个班长,年轻,有文化。他说,打仗和打仗不同,以前人打仗是为了争权争地盘;咱过去和日本人打仗,是为了把日本人赶走;咱现在和富人打仗,是为了天下平等,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俞班长用理想化的口吻说,解放区早就搞土改了,咱也得搞土改。搞土改咋搞呢?得先把各庄的地主抓起来,挨个批斗,批斗一圈以后再搞土改。挨个批斗不等于放冷枪,得要有个场面。要场面嘛,那就得拉一批人马。俞班长说了,拉人马的事由四伯去办,他本人负责与部队联络,有机会了把队伍拉出去与部队会合。
四伯果然拉起了十多号人的一支小队伍。人的来源倒不是很复杂,多数是四伯在打短工时结识的穷朋友。有两个汉子机灵,居然在来的时候弄来了两杆长枪,但子弹少得可怜,只有几发。
俞班长说,咱队伍得有个名目,临时先叫它肖庄游击队吧。
小队伍神神秘秘地进出我们李家,没有兵的纪律,也不像匪们那样横行霸道,庄上人觉得好稀奇。
那时候,俞班长已经能瘸着腿下地行走了。那是一个溽热难耐的下午,天上凝着几大块黑云,欲雨而无雨,狗们全都伸长了舌头,软塌塌地喘气。经四伯提议,俞班长作出安排,游击队出击的第一个对象就是地主肖喜顺。四伯带五六个人去抓肖喜顺,俞班长则带余下的人去肖家的碾场,整理会场,又挨门挨户做人工作,邀庄人一起到碾场上去,开会。四伯几个人握两杆长枪,拎着一捆绳子,紧紧张张地冲进肖家。肖家人显然比四伯他们更慌张,肖喜顺经了土匪的打劫,元气早已大伤,和二房三房软泥似的挤在一起。四伯自打踏进肖家院门,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热血一个劲地往头顶上冲。与其说是因为找到了报仇的机会,不如说他是因为进了肖家,多日的愿望正在付诸实现。几个汉子围住肖家的男女站着,不知深浅,都不开口说话,也都不敢上前抓人。四伯急了,四伯喊道:“捆呀!咋不动手捆呢?”几个汉子才七手八脚,笨拙地将肖喜顺和两个小老婆给捆了。
四伯熟门熟路直奔美云的房间,房间里没人,房间的格局也变得面目全非,显然美云已经换了住处。四伯一间一间屋子挨个寻去,寻到了三房的两个女儿,两个女孩子大热天的拱在床单里,身子正瑟瑟发抖。四伯掀开床单,问她们美云在哪。两个人答不出话,只用手指着同一个方向。四伯丢下她们急忙出门,朝肖家驴马圈的方向奔。
四伯见到了唐突的一幕。在一间乱糟糟堆了很多麦草、只铺了一张小床的房子里,四伯看见了挂在房屋中间的一个人,那是美云!四伯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美云。四伯慌了,他顾不得屋里那股酸不酸咸不咸的气味,冲进去,一把提抱起了美云。
美云没死。美云刚刚搭起绳子,站在小凳子上将自己的脖子套进绳圈,还没来及将小凳踢翻呢。美云是在听到前面动静,听到我四伯讲话的声音之后,才搭起绳子寻死的。四伯抱着凉软如泥的美云,愣怔怔地瞧着她,忙不迭地一连声重复着两个字:“咋啦咋啦?咋啦咋啦咋啦?”美云并未昏厥,美云躺在四伯怀里笑了,笑得很惨,比哭还难看。
四伯在美云那间黑暗潮湿的房间里呆了很长时间,就那么蹲着,抱着美云。四伯无法理解美云,无法知晓美云为何在得知他来到以后要上吊自尽。四伯永远也没法知晓,就像男人无法进入女人灵魂的深处一样。四伯摸着美云的脸,又没完没了地说:“咋啦咋啦?咋啦咋啦?”
四伯和美云是被游击队员们带着,和肖喜顺等人一同被带往碾场的。那时候碾场上已经有了些人,但不多,除了斗争者和被斗争者,也就四五十人,都老远地站着,全是居心叵测的神色。碾场的东边有个土台子,那是几年前为看戏搭起来的,四角都已经坍塌了,倒也可以借作一用。一张八仙桌,两张长条凳,设置简陋。没有茶水,更没有标语。瞧着台下稀稀拉拉的人们,俞班长理想化的思路受到了挫伤。俞班长瘸着腿在土台子上来回走着,气愤已极地说:“不等啦,等也等不来!瞧这觉悟!”
斗争会召开前,游击队内部出了些乱子,队员们将肖喜顺和他的二房三房依次推搡到土台上,接着过来推美云。四伯不愿意了,四伯伸开一双大手护着美云,大着嗓门说:“你们要干啥?!你们动谁都可以,她不能动!”游击队员们对四伯的言行毫不在意,嚷嚷着一齐过来,仍要把美云拽上台。四伯火了,四伯一只胳膊粗笨地揽住美云的双肩,一只手就伸出去,发起牛劲将几个人推开。土台下的人终于瞧到了热闹,都聚拢来,羞怯怯地静观事变。俞班长急了,拖泥带水地跑过来,拽着四伯的胳膊说:“四黑你是咋啦?不是都定好的吗?”四伯说:“定好的是斗他姓肖的,不是斗他闺女!”俞班长说:“不是讲好了女眷陪斗吗?”四伯说:“陪斗也陪不到她身上!她被她爹打了,打个半死。她爹是地主,她被打了,她就不是地主了!”四伯耍起横来模样可怕,一副不要命的姿态,边说边搡,搡了一路,唾沫星子也溅了一路。
还是俞班长灵活,俞班长瞧着牛样的四伯,只好让步,说那就先放放,先不斗吧。
一塘浑水因了他的这句话,霎那间就清澈见底了。
队员们将疲软不堪的一主二妇一溜排开,因是被绳子捆绑着,三人的站姿都很别扭。天热得厉害,天上的黑云聚拢来又移散去,却没有雨,甚至没有风。俞班长坐在八仙桌边的长条凳上,扯着嗓门讲话。他先讲国际形势,又讲国内形势,再讲革命战争和土地改革,讲得口干舌燥连唾沫星子都飞不出来了,才扯到地主肖喜顺身上。他惊奇地发现,在他把话题从革命战争引向地主肖喜顺的那段时间里,庄人陆续增多了,过路人也一概驻足。俞班长来劲了,话儿顿时像淮河的水一样源源不断。
俞班长说得太多了。俞班长说到兴头上,上下嘴唇动得飞快,连眼睛差不多都闭上了。他忽视了这儿是游击区,是国统区的末稍,应该速战速决,切不可恋战。他说:“地主老财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就因为他们和咱代表的是两个不同的阶级!‘阶级’大家都懂吧?‘阶级’指的就是一个团体,就是一个集团,就是一扎堆的人。像咱就是一扎堆的人;他们这些坏人呢,也是一扎堆的人……”俞班长大幅度地摆动双手,凭借着双手的动作解释“一扎堆”。那时候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忽然就发觉了周围环境的异样。他猛地打了个冷颤,才要挪身,一名队员已经朝他喊起来:“不好啦俞队长,咱被包围啦!”
随着队员的一声喊,土台上下顿时大乱。
四伯、俞班长和年轻的游击队员们就这样被县城里下来的保安团一网全收。
全是巧合。
县城的保安团并不知道肖庄游击队正组织召开斗争大会,但他们知道肖庄有游击队,在四伯刚刚拉起队伍的时候就知道了。消息来源于肖喜顺,因为肖喜顺的堂弟还在县保安团当团长。肖团长在日本人投降的时候反水了,反水后的肖团长仍旧是肖团长,人马还是原班人马。肖团长听说游击队只有十多个人,就决定下来看看;肖团长一人骑马,团丁们一路跟在马后面疾走,运气还真是不错,队伍才拉到肖庄,就发现了重大情况,游击队就这样被他们逮了个正着。
形势急转直下,肖喜顺和他的二房三房被松了绑,绳子理所当然地被用来捆四伯、俞班长和游击队队员了。
得势的肖喜顺立刻将往日的谦和丢弃得干干净净,他活动着麻木的手腕手臂,破口大骂,首先骂的就是美云。在他连续不断的“小婊子小婊子”的骂声里,肖团长终于无声地挥一挥手,保安团丁们立刻扑上去,把美云抓了起来。
……队伍闹哄哄地朝县城开拔了。美云没上绑,美云是肖团长的堂侄女,肖团长不忍心将她绑上。队伍出庄,穿行在庄稼地中间的土路上,一时间甚嚣尘上。那时候,四伯抬头看天,高过人头的高梁和玉米长得疯疯张张,一颗豆子样的东西直标标地朝他脸上砸来,他躲闪不及,被那东西砸到了鼻子。那是雨点。天上终于丢了雨点,豆大的雨点落到地上,落到人身上,快意无限。
大雨到底是来了。
一场大雨改变了游击队员们的人生历程。
本来,肖团长只想来肖庄“看看”,并不一定就要抓人的。既然抓了人,梦里捡到了金子,肖团长当然要将他们带回县城里去。队伍在大雨里疲疲沓沓地行进着,道路泥泞,尤其是游击队员们拖泥带水的态度,令肖团长躁急不安。天看着就黑下来了,走了一大下午,一队人马才走了二十来里路程。肖团长在马背上怎么也坐不住了,他是觉得,若为一小股“游匪”出现闪失,那真是太不值了!
黄家庙是因为庄前有座古庙而得名。队伍到了黄家庙,肖团长骑着马先自拱进庙里。庙不大,泥塑的菩萨罗汉却一应俱全,看庙的是个老僧,端着油灯慌慌忙忙地迎过来。肖团长没有下马,一个阴毒的方案已在他的脑子里形成。马蹄在青砖地上绕了一圈,肖团长就策马出庙,招呼手下的人将游击队员统统赶进庙里,将他们一个个绑在柱子上,又将老僧也绑了。肖团长点着手指,对围拢来的下属诡秘地说:“炸他个舅子!懂吗别动枪,炸他个舅子!”在提到堂侄女美云的时候肖团长犹豫了,犹豫中他想到了堂哥肖喜顺的咬牙切齿,于是他也跟着咬牙切齿,在咬牙的时候朝下属潦草地摆了摆手。
美云被推进庙里的时候没被捆绑。没有肖团长的口授,团丁们就不敢捆绑她。对开的木门吱呀着发出千年一贯的老音,沉沉重重地关严了。关严后的门上还发出夯击箍实的声音。起初美云还懵懵懂懂,及至醒过神来,才知不妙,忙着喊我四伯,又忙着循声挪步到我四伯跟前,黑黑暗暗地为他松绑。那时候,美云的心里只有我四伯一个人!
保安团团丁们动作快捷干练,但他们忽略了美云的存在。那时候,他们开始肆无忌惮地用枪托砸击小窗的窗棂,砸开后就将捆扎在一起的手榴弹拉开导火索,从窗子口扔进来。集束手榴弹咝咝的冒着火星,一场血肉横飞的灾难已在眼前——
四伯已被美云解开了绳索,那时候四伯正胡乱地摸着旁边的人,为他们解绳子。庙里一片喊叫声,喊叫声痛苦而绝望。四伯终于发现了横陈在眼前的危险。但四伯已经回天无力。他站起身朝前扑去,本能地将美云扑倒在地。
轰天的响声过后,大火四起,接着,庙的顶部摇摇坠坠地塌了一半,雨水旋即流进已是废墟的庙里。死亡笼罩了一切,痛苦和绝望的喊叫声尽皆消失。
四伯和美云没死。
机智的四伯以他的那一扑将美云和自己扑过了死亡边缘。
四伯后来的那段经历我真是难以细细道说。四伯身上多处流血,美云也奄奄一息。伤痕累累的四伯后来背起美云,蹒跚着脚步跌跌冲冲地往回走。四伯在十三岁那一年就背过美云了,二十二岁的四伯又背起了美云。那一刻,四伯的想法简单极了,他要回家。他没想过回到家后将会遭遇怎样的变故,也没想过究竟能不能再回到肖庄,回到我们李家的那几间草屋里。他就那么摇摇晃晃地背着美云,走在满是泥泞的夜路上。
……雨是在后半夜停的。
清晨,肖庄早起的人开门后看到家门前有什么东西爬行过的痕迹,他们循着痕迹找过去,找到了曾经住满游击队员的我们李家,见两个人的身子重叠着趴在地上,上面那人是美云,下面那人是我四伯。
四伯的身子早已僵硬了。四伯背着美云爬到了家门口,却再也没有力气爬进家门了。
四伯身上多处受伤,但他很可能是累死的。
我父亲去了真正意义上的北边。
三年后,父亲回来了。
父亲是随部队开拔前线四处征战而回来的。那时候,父亲的身份是华中野战军某连连长。说父亲回来,实际上他并未回到家乡,而是到了离我老家一百多里地的山东境内。
虽然是在战争年代,虽然我老家连年战事不断,但我的父辈真正涉足于战争的,应该说只有我父亲一人。即如死在保安团手里的四伯和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二伯,也不过是和战争打了个擦边。就我父亲那几年的戎马经历而言,最值得记述的,倒并不在战场上,而是在他只身入虎穴,去争取北王庄的土匪那件事上。
那是春天,二十一岁的我父亲奉命去北王庄,去争取北王庄近两百号人的占山土匪。父亲穿了长袍,化装成一个皮货商人,不带一枪一弹,只带了一些皮货,由一个山东农民挑着担子,于黄昏时分悄然上路。
两个人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有雾,他们于不知不觉中甩去了黑暗,走进了白茫茫的雾里。弥眼的大雾将二人围裹成一个独立的世界,借着这无穷无尽的雾的屏障,父亲和挑担子的农民得以顺利地到达北王山下。那时候,大雾差不多就要褪尽了。
父亲抬头望望并不巍峨的北王山,先自笑了。父亲回头对挑担子的农民说:“走了一夜,够累的,咱歇歇脚吧。”父亲提一提长袍的下摆,在一块略显潮湿的石头上坐下。父亲递给农民一支烟,自己先点燃,吸上一口后问他,这地方来过不?农民说没来过。父亲说我也没来过,但我听说过,这一带出土匪。农民并不紧张,只现出一脸麻木样,这叫我父亲多少有点失望。
父亲说:“土匪最见不得有钱人了,听讲土匪见着有钱人就放冷枪,先拿了人命再抢货。咱把担子藏了,你先头里去看看,有啥事回来说一声。”
农民照着我父亲所言去了。父亲就去藏筐担。
农民再来时,胳膊已经被绑了,后面跟着几个端着枪吆三喝四的土匪,其中一个还穿了件国军制服,那衣服裹在身上,看上去很别扭。“国军”说:“日你娘的,把石头交出来,不交就倒了你!”父亲说:“我没带石头。我是做买卖的,带石头干啥?”就有一个上前来,拽一把我父亲的长袍,狠声说:“还装,装得倒像个卵子!叫你把货拿出来!”父亲从内衣里取出一沓纸票,大大咧咧地说:“那没啥,买卖人嘛,过山见爷了,丢几个买路钱也是该的。我要见你们司令,见你们地龙。”
几个人甚为惊异,顿时缄口,小心翼翼地接了钱,寒蝉一般不吱一声了。
父亲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过山进了北王庄。
父亲先被带去见二当家的小顺来,小顺来背对我父亲,忽然就说:“你不是生意人。你姓蒋。”父亲故作惊讶,说我不姓蒋,姓李。小顺来转过身,坐下,抬眼望着我父亲,忽然狰狞地吼道:“你不是买卖人,你是扛枪的!你穿长袍不合身,你身上还有枪油味!”父亲略显兴奋,不邀自坐。父亲说:“不是夸你,你行,你真行!我还真不是做买卖的呢!但我不姓蒋。”小顺来紧张地接话:“姓共?”父亲点点头。
大脑袋光头的小顺来空长一副彪悍的身架子,到底是成不了气候的,见我父亲如此坦然,一时就没了主意,忙叫匪崽领我父亲去见大当家的地龙。
父亲和我三伯就这么戏剧般地邂逅了!
三伯地龙无法表达自己强烈震动着的情绪,他摸起枪,对着高高的房梁一连放了五六发子弹,从枪膛里弹出的弹壳落在青石砖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与剧烈震耳的枪声形成强烈的对比。枪声引来二十多名土匪,全都衣冠不整地冲进大厅,一围长枪定定地将我父亲围了个严实。
三伯嗬嗬嗬地狂笑着,喊一声:“有你们啥事,都滚出去!”就把进入了临战状态的匪们全都赶了出去。
与三伯的豪爽相比,父亲更多的是内心的激动。待匪们刚退出大厅,还未及将房门带上,父亲就奔过去,一把搂住三伯的脖子,将他扭倒到地上,然后,两个人像展开肉搏战似地在地上滚成一团。
父亲原先预想到的那些生死难料的惊心动魄场面,因了他和我三伯的奇遇,便全部化成了平平淡淡不起任何波澜的流水账……
父亲在三伯的地界上住了三天,那三天他日夜不眠,也拖着三伯日夜不眠。父亲极其坦诚地抖开自己的身份,并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他原以为凭着他这个在野战军里当了一年多连长的“官”,有能耐说服一个小小的土匪头子——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匪头子嘛!可叫他措手不及的是,他将自己在人民军队里学到的那点马列主义知识搬出来,搬得力不从心满头满脸都冒虚汗了,我三伯竟然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自始至终都在对我父亲翻眼珠子,打心里就不想听一句。
在那三天里,三伯也没少开导我父亲。他反复表示,只要我父亲入他的伙,第二把交椅当然是坐不上的,不能夺了人家小顺来的饭碗,但第三把交椅是绝对有把握坐的。三伯说:“这地方谁说了算?地龙!我就是团长、师长、兵团司令!我就是县老爷、州官、诸侯、皇帝!”
僵持不下的两个人终于由亲热而相互猜忌。末了,三伯挥手截住我父亲的话,断然说:“五黑,你就甭说啦,说得我心燥,犯困!”
父亲离开“北边”的时候一脸灰土色。从大厅里出来,他眯起眼睛,好长时间都难以在阳光里睁开。他张开嘴巴,打了个重重的哈欠,回头看看,三伯的身子连动都没动。
父亲就那么灰溜溜地出山了。
父亲在半年时间里先后三次去了北王庄。
第二次去北王庄,父亲情绪明显低落。虽然免去了先前化装的所有繁套,却也没有了初次上山时那样的兴奋那样的胸有成竹。一切果然如他所料,到了地方,父亲实实在在地吃了三伯的一顿闭门羹。何止是闭门羹,父亲一路通报皇亲国戚般的那层关系,只为免去横生枝节的麻烦,但才到庄上,就被几个汉子扑住,七手八脚地推进一间大厅,绑在了大厅里的圆木柱上。父亲忍着,以为三伯借此撒撒上回的气,撒了气也就什么都好说了。哪知道这么一绑就没了边,竟然被绑了两天一夜!父亲气得破口大骂,骂我三伯不是玩意,骂我三伯是驴日出来狗养出来的,骂我三伯一辈子都是土匪胚子!直骂得嗓子完全哑了,仍不见三伯的一点动静。末了,几个人为我父亲松了绑,大鱼大肉地排上一桌子,算是管了他一顿好饭。随后,他被人推搡着赶到了山外。
父亲第三次去北王庄,去之前营长足足做了他一天半时间的思想工作。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碰钉子了。他说这哪是去争取,这是拿人民军队的热脸对土匪的冷屁股,是给人民军队丢脸!营长说,那不行,得去!营长说,我们营不是没有人才,为啥叫你去?地龙那小子杀人不眨眼,你是他亲弟弟,你去安全些。
父亲只好硬着头皮再一次上路。
父亲第三次进北王庄,三伯没再给他吃闭门羹,但脸色异常难看。三伯架着杆大烟枪走过来,一只脚搭在长条凳上站着,半天才瓮声说:“五黑你这是咋啦?咋还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找你麻烦,你也别惹我!告诉你,咱这儿不缺你这样的人!”父亲说:“你咋就是个榆木脑袋,一点也不开窍呢?”三伯本来就很黑的脸面顿时更黑了,阴沉地说:“五黑我告诉你,我烦你!真烦你!这是你对我说话,要是换一个人,我早就一枪把他毙掉了!还留着他?!”父亲也窝了一肚子火,冷笑着说:“话别说那么早,谁毙谁还真不好讲呢!”三伯把烟枪咚的朝地上一掼,怒火冒冒地说:“咋不好讲?!我枪下的鬼也不是一个两个!”
三伯阴沉着脸把我父亲带出门,去北王庄各处走走。三伯先去了一户村民家,村民热情地上前来。三伯不苟言笑,也不进门,站在院门边说:“你们共产党不是最喜欢和老百姓搞好关系吗?我这关系搞得咋样?这儿没人拥戴你共产党,可没有不拥戴我地龙的!”父亲冷哼道:“你没听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吗?这没啥。”三伯牙齿咬得咯咯响,说:“五黑我告诉你,要没你三哥在你边上,你身上早就穿几十个孔啦!——你信不信?!”父亲瞧三伯咄咄逼人的眼睛,觉出了三伯话里的火药味。父亲说:“那我真要感谢三哥了。”
俩人离开村民的院子,三伯在前头快步走,父亲只好跟着他。走到一排营房跟前,三伯忽然立住身子,转身说:“你们共产党不是喜欢讲个‘纪律’吗?我让你看看,是你们长官说话算数,还是我地龙说话算数!”三伯快捷地将左手中指含到嘴里,一声唿哨立刻清亮悠长地响起来。父亲在那一刻清晰地看见三伯左手食指处的横截面。
唿哨响处,父亲看见营房里的土匪一个个像疯子一样窜出来,他们中有握短枪的,有提长枪的,还有拎绳子的,握手榴弹的。他们衣冠各异却个个精神饱满。他们并不站队,只围站在三伯周围。早有几个人面朝外拉开距离拉起了警戒。三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动了动眼神,土匪们便心领神会,上前几个人拖住我父亲,将他拖到山墙那边的枣树下,把他捆在树上,捆了个结实。
“给他做点记号吧!”三伯站在那儿始终不动身,接着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屁大的连长,也和我地龙较劲?!”
……父亲的右肩上至今还留着一块两寸见方的黑黑的大疤,那是烧红的烙铁烙在肩上留下的标记。父亲第三次去北王庄,一段记忆嵌进了他右肩的肉里,永远也抹不去。
父亲当场昏厥过去。
……父亲是被几桶凉水当头浇醒的。
醒来后的我父亲,仍旧难以逃避三伯刻意设下的圈套。那是一种捉弄,以强凌弱实力悬殊的捉弄。三伯把玩着手枪,那手枪炫耀似的在他手里旋转着。三伯对松了绑的我父亲说:“听讲你们共产党里有不少能人;那我今天就开开眼,看看咱家出的这个共产党,到底是啥样的能人!咱就练枪法,看是你共产党的枪法好,还是我地龙的本事大!”三伯把我父亲带上北王山,带到山南边那几十米高的断崖上。三伯瞟几眼四周,一副傲然的姿态,狞笑着说:“这地方除了我地龙,就连小顺来也不敢轻易过来练靶子呢!全是活物!”跟来的土匪都“是啦是啦”地附和着,嚷成一气。三伯运运握枪的手腕,又把枪换到左手上。三伯说:“五黑我不欺负你,你右肩挂花了,右手不灵,咱都用左手,行不?”
三伯左手没有食指,父亲看到他伸向扳机的是中指。
那时候崖上起了风,风不大,但崖边的树草呼呼地响个不停,响得十分聒耳。三伯静静地等着,等着天空有鸟飞过。鸟们终于来了,黑黑的几点,事不关己地飞在天的那头。三伯娴熟地举起了枪。
三伯开枪了。啪!响声震耳,在空旷的山前回荡。
随着这声枪响,平行而过的黑点中,有一个黑点摆脱了队伍,斜斜地朝下俯冲。其他鸟们见状,立刻改变飞行方向,齐齐地朝斜上方飞去。
匪们吆呼着,像是欢庆一场战斗的胜利。
三伯看一眼我父亲,把枪递过来。
那一刻,也许父亲脑子里很乱,交织着各种难以理清的判断,也许他根本什么都没想。现在让他回忆那些细节,他已经无法回忆了。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父亲在和我谈起那段历史的时候也并不回避,那就是,他的枪法很臭,射击八十米远的目标,会把七十米远的茅草打得到处乱飞,在这方面他根本就不是三伯的对手。
父亲接了枪,也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他是用右手摆弄枪的,他不习惯于左手射击。
但是,一件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连一点时间上的过渡都没有,那件事就蓦然发生了!
——父亲朝三伯举起了枪!
父亲的动作快极了,在谁都不曾缓过神来的一瞬间,把枪口对准了三伯的脑袋。他没有任何要挟或者讨价还价的打算,他甚至没有任何更高的要求。因为在枪口对准三伯脑袋的同时,父亲已经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枪声没能产生出三伯打鸟时那种华丽的音响效果。但在枪响过后,一个自命不凡的土匪头子却实实在在地倒了下去。
父亲的身后顿时一片哗然。
借着那片哗然,父亲纵身而下。
我父亲居然从北王山逃脱了。
父亲的逃脱,一方面归功于北王山山南那些枝枝桠桠的崖树。再一方面,极有可能是北王庄土匪的躁动不安从客观上帮了他的忙。四伯曾经说过:“好男不当匪,好女不为娼”。四伯有这种想法,北王庄的土匪未必就没有这种想法。后来的事实证明,土匪们对捉拿我父亲确实没有多大诚意,他们犯不着为一个已经作古的地龙而得罪共产党大军。果然,三伯死后不久,北王庄的土匪们就有了树倒猢狲散的意向。到那年的年末,土匪们便分了浮财,作鸟兽散。
父亲三次争取土匪的行动,最终以计划失败而告终。
去年回老家,我在县档案局的资料室里反复翻阅了各种当地的历史资料。在《县革命斗争史》的油印小册子里,我翻到了有关匪患的文字材料,其内容记载多有模糊,中间有这样几句文字:
土匪头子“地龙”,姓李,在家排行老三,人称“李三”,名不详。一九四七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派员与其联络,欲劝其归顺,该土匪头子不从,负隅顽抗,被解放军战士击毙于北王山上。
历史就是这样的模糊不清。时间才过去了几十年,土匪头子“李三”的姓名就已经无从查考。至于另一个人,劝土匪头子归顺的我父亲,在文字记载里只有“解放军战士”这一简单的提法,连姓也没有了。既然连姓名都已不可考,那么他和土匪头子的那层关系,他的特定的身份,也将无人再知晓。
所以,走出县档案局的时候,实际上,我已经负有了一项使命。
奄奄一息的美云神奇般地活了下来。肖喜顺在解放前夕跟随堂弟肖团长去了台湾,去时把家眷也带上了,唯独留下了女儿美云。
美云再未婚嫁。
美云的存活以及未去台湾以及不再婚嫁,给我们李家制造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肖庄从本来意义上讲就不是我的老家。自从四伯死后,肖庄实际上已经没有我们李家一个亲人了。因了肖庄有个美云的缘故,我父亲从到南京定居之后起,每隔一两年,就要回老家去一趟,名不正言不顺地去看望比他小一岁的地主千金美云。到我们这些儿女出生后,他又带着我们回老家,一如既往地去看望比他小一岁的美云。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回我忍不住了,用一句玩笑话问父亲:“她又不是我家亲戚,我们来看她干吗?再说了爸,你和她岁数相仿,你就不怕看她看出是非来吗?”
没想到父亲一下子白了脸,接着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
那一耳光打得我生疼生疼,一直疼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