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天
鱼拓阁是一座二层小楼,钓湖第一处景观。
杨渡远说,这是整个钓湖最赚钱的地方。只要客人进了这座楼,通常都会主动要求做鱼拓。说是鱼拓,其实是鱼的半面石膏模。
为什么叫鱼拓呢?
为了古雅。
杨渡远介绍,他经营的这座钓湖,主要是赚富人和官员的钱,而那些官员和富翁,都喜欢玩古雅。哪怕是奸商和贪官,也无一例外地头脑发热,希望自己是儒雅的。不信你看,那些原本刻在古代石碑上的斑驳字画,拓下来就成了碑拓,看上去破破烂烂,市场却是很好的,挂着能欣赏,藏着能增值。看看,多好的事。
钓湖景区大门朝西,一进门,左手边朝南,两座仿古石桥夹着一栋小楼,就是鱼拓阁,古色古香,很是吸引人。阁内一楼,对应的两面墙上挂着各种鱼拓,配着仿古画框,同样很吸引人。
垂钓爱好者最喜欢吹嘘的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池塘,本人钓到某某鱼一条,如何如何大,如何如何罕见。但是,这种说法往往会遭到钓友的怀疑——切!真能吹,某某鱼有那么大的吗?因此,为了让历史铭记钓者的辉煌,有些钓友不得不把所钓大鱼的尊容拍摄下来。即便是这样,效果仍然大打折扣。巴掌大的一幅照片,就算是照片里有人物或者尺码替鱼作参照物,那条可怜的大鱼,依旧不能在气势上征服读者。
立体鱼拓就不同了。杨渡远目光炯炯地介绍,不但鱼的长度和宽度会被真实地记录下来,就连鱼鳍的模样和皱折,半边鱼身所有鳞片的位置,都能毫无差错地被记录下来。这还不算,因为鱼拓所配的画框比鱼要长些,通常情况是,六十厘米长的鱼就要配一米的画框,体长近一米的鱼就要配一米五的画框,这样一来,制成的鱼拓挂上墙之后,气派就足够大,钓者的成就感也就足够大。
我佩服地点头。可想而知,杨渡远的鱼拓生意,想不火都难。
“操,不做鱼拓,来钓湖干什么?”
光顾钓湖的垂钓者,或是财大气粗的企业家,或是手握权利的公务员,或是俸禄优厚的退休干部,根本不在乎钱,他们就是冲着鱼拓来的。
哪个鱼塘里没有鱼?在哪个垂钓园不是一样钓鱼?但是,没有哪一个垂钓园能够像钓湖这样,制作出如此有艺术品位的鱼拓。
一楼展出的鱼拓不少,装潢得简洁雅致,只是,整个一楼却没有一个人值守。
北墙居中,有一个空画框,画框中间像是织布时安排经纬线那样,分布着一些麻线。下方的白墙上,写着这样的说明:
制作鱼拓请上二楼,由退休美术教师杨老先生为您服务。
老先生脾气古怪,请勿还价。
欢迎顾客自己动手,但费用照收——不熟悉工艺,会浪费材料。
鱼拓制作费按画框长度计,明码标价:
1米长的100元,1.5米200元,2米300元。画框免费。
因石棉对人体有害,故采用麻线作为固定石膏的筋骨,请放心陈列。
这段内容有些古怪的文字,更容易勾起顾客的好奇心。
杨渡远告诉我,楼上那退休的美术教师是他的叔祖父。他还告诉我,叔祖父在这里帮忙,那叫一个积极,比谁都来得早,比谁都走得迟,却不拿一分钱报酬。
初次见那老者,我不免吃了一惊,就像我初次见到杨渡远一样。
我惊讶于杨渡远的英气勃勃,我惊讶于他叔祖父的道骨仙风。
这座隐身于乡间的小小钓湖,真的称得上卧虎藏龙啊。
那位退休的美术教师,留着一大把花白的蓬松胡子,戴着一副老花镜,从来不跟任何顾客打招呼,更不用说殷勤揽客了。看他那架势,仿佛不是一名鱼拓制作者,而是张大千、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一样的大师级人物。
不过,虽说杨渡远的叔祖父照例也不拿正眼看我,以为我是个蹭饭的小混混,对我不理不睬的,但在我的内心,对这个古怪的老人不但恨不起来,相反,一见之后,不免对他暗暗生出些敬意。
我怎么有机会到这个卧虎藏龙、高深莫测的钓湖休闲观光的呢?这要从朋友苗子说起。
苗子是个好医生,这年头,好医生都是上等人,不仅有钱,而且有地位。白白胖胖、油光水滑的苗子有小别墅,有小车,至于有没有小蜜乃至小三,我不得而知,不敢妄言。
苗子还有一个看上去挺乖巧的儿子,就是这个看上去挺乖巧的儿子,一段时间让苗子很受伤,很挫败,幸福指数一路走低,从原先的牛气冲天,变成了熊味熏人,只差一点就跌落到谷底,臭气熏天了。
苗子毫无疑问属于成功人士,可他的儿子居然被老师指责为“不会写作文”!
这还了得?震惊之余,气愤之余,苗子请我帮忙,为他儿子补习作文。
苗子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不收他分文补习费。这使一向自我感觉甚好的苗子有些为难,觉得欠了我老大一个人情。
要知道,苗子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别人欠他人情。苗子几次想回报,都被我拒绝,这使他很恼火。后来,他听别人说,我因为昼伏夜出绞尽脑汁地写作,患上脑神经衰弱,而垂钓和烹饪可以有效地放松身心,减缓病情,因此我渐渐喜欢上钓鱼,烹鱼,吃鱼,并喜欢鼓捣些与鱼有关的事情。
苗子高兴得不行,马上打定主意,一脚就把我踢到江南表弟家,并再三叮嘱表弟,一定要留我多住几天。
没错,钓湖的主人杨渡远,就是苗子的表弟。
夏天,夜捕是一种享受。
凉凉的水汽,散发着甜润的气息,在两边芦苇的约束下缓缓流动。苇叶沾附着露水,都垂下头颅,作沉思或瞌睡状。天上有星,因为夜色凝重,嘈嘈杂杂地挤满了。
没有月亮的夜晚,人们从不注意看夜空,星星其实很亮。
小船从枫杨树桥下划出之后,我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一切,来感受炎炎夏日的清凉夜晚,头顶是天空和星星,脚下是流水和鱼儿。
那座神奇的树桥,在第一时间就俘获了我的心,我暗暗叹服:狗日的杨渡远,高人啊!那哪是一座桥,简直是风景中的风景,稀世之景。
枫杨这种树,普遍,普通,极易生长,用老百姓的话讲,就一个字,贱!平时乡亲们都不拿正眼看它,说它木性差,脾气又大,制成家具没多长时间就翘曲变形,所以除了给河流护坡之外,别无用途,现在还有谁烧柴火?都是用液化气,或者用电。
可是,在杨渡远的钓湖,在杨渡远的小河上,那棵巨大的枫杨树,毫无疑问是最诱人的去处。
早在杨渡远承包经营这些河流之前,枫杨树已长得很粗,高耸入云。杨渡远略施小计,就让枫杨变成一座桥,一座活着的,生气勃勃的桥!
起初,那棵巨大的枫杨长在河坎上,倾向河心。早春,在枫杨萌发新叶前,老谋深算的杨渡远淘空树下靠河水的那一边土壤,当新枝和绿叶越长越多,树冠越来越重之后,树就不可遏止地倾向水面。在树干几乎与水面平行时,杨渡远将那半边树坑重新填实,枫杨便停止了倾斜。杨渡远只把“桥面”上的树枝砍去,其余的全部保留。两侧的树枝本性难移,只会追着太阳生长,于是,树桥又自动长出了栏杆。桥面是半圆形的,客人走起来不太稳,但看在这些奇特栏杆的面子上,谁都愿意走一走这座奇特的桥。孩子们呢,更加是乐此不疲,一走再走,直走到满头大汗也不肯放弃。
那些专程来垂钓的达官贵人,参观鱼拓阁之后,对钓湖的主人杨渡远只不过是暗暗佩服,佩服他有经营头脑,会使绝招“温柔一刀”,让各路客人心甘情愿挨宰受盘剥,但是,在走过枫杨树桥之后,来宾们对杨渡远、对钓湖的看法就截然不同了:隐士啊!世外桃源啊!
我对这座奇特的桥也是艳羡不已,童心大发,每天早晚都要走上好几个来回。
不过,陶醉之余,我的内心隐隐升起一个不好的想法:杨渡远这人,气度不凡,聪明过人,现在是知识经济时代,怎么甘心躲在这乡间一角?
匠心独运,自然是好的,但是,从这座桥我也看到,“匠心”用到极致,未必是好事,甚至会带来灾祸。杨渡远这人,有可能坏就坏在,匠心太重。
唉,难怪我会患上脑神经衰弱,真是活该。算了算了,不去想了。
回到钓湖上来。杨渡远所经营的钓湖,想不火都难。
钓湖的主人杨渡远,这位腰缠万贯的老总,在我刚到时就许诺,他要亲手为我做一道水煮鱼,让我尽兴地吃一顿真正的河鲜。
钓湖里的河道和池塘分两种,土质堤坝的和石驳堤岸的。石驳堤岸的对钓友开放,土质堤坝的水域是杨渡远的养殖场,禁止垂钓。当然,那些呈原生态的河道及池塘也不适宜垂钓,因为近岸的地方水草丛生。
我们漂在呈原生态的河道上。木船很小,两米多一点的样子,杉木打造,刷着黄澄澄的桐油,美丽而又质朴的木纹表露无遗。
电瓶灯的白光很是强烈,让周围的空气变成雾状。
杨渡远端坐着,左手持一柄小小的木桨,无声无息地划船。灯光在前,这使他的身影出奇地黑,如铁铸的一般。鱼叉举在他右手中,离水面一尺,一动也不动。胳臂上的肌肉屈曲着,仿佛扭曲的树根。
一尾又一尾鱼或青或白的背部,在水中时隐时现,鱼尾摆开的波纹,在叉尖的寒光下轻轻荡漾。
杨渡远迟迟不出手,他右臂上扭曲的肌肉让我疲惫。这家伙划船居然不发出声音,连一滴水滴回河面的声音都没有。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很简单,木桨不离水中,完成向后划动的节拍后,不提起,桨板扭转九十度朝前一带,用薄薄的侧面割开水流,然后再扭转九十度朝后划。
右侧泛起一个小小水花,一条三尺长的青鱼,用它的头部轻轻触碰船舷,把我的心也碰得砰砰乱跳。
“快看,大鱼!”我压低嗓门喊道。
哧——噼里啪啦——扑通——噼里啪啦!
那条大鱼带着鱼叉,被扔到小小的船舱中,在我的脚边挺胸突肚,弯来扭去地挣扎。我赶紧踏住鱼的前半身,那鱼显然是不甘心,仍然在我脚底抽搐着乱动。
“行了,就吃它。”杨渡远说。
我向他要鱼叉,要试试自己的身手。船小,两人在河心换位置不安全。杨渡远有的是办法,他把电瓶灯递给我,让我放到船尾,两个人都掉转头,这样一来,船尾变船头,重新开捕。
杨渡远悄然无声地划船,由我负责捕鱼。我呢,见鱼就刺,根本不具备他那种只逮大鱼的将帅风度。可叹的是,鱼儿像泥鳅那样溜滑,我一次也没有成功,钢叉入水的哧哧声不绝于耳,如同鱼儿的嘲笑。
“不要正对着鱼下手,要刺它的后下方,你忘了光会折射吗?”
被一个渔佬儿当面考查物理知识光的折射,我觉得很没面子,于是失却捕鱼的兴致,要杨渡远掉头回去。他说这一片的水道已被他疏浚通了,可以从那一头绕回去。
靠岸的浅水里长着水生植物,我们贴着植物行船。杨渡远一样一样指给我看,这是茨菰,那是高瓜,这是荸荠,那是水芹。
忽然,水草丰茂之处,我隐隐约约看到一堆白白的东西,晃来晃去的,有些怪异,便用鱼叉拨开水蒿,要看个究竟。
一声怪叫,我吓得往后翻倒!
不过,我并没有从窄窄的木船上掉落水中,杨渡远有力的大手握住了我的后颈,将我的上半身拿定。
我确信自己看清了那可怕的玩意。说实话,我不是没见过那东西,在医院里,那宝贝根本就不算什么。可问题是这里不是医院,也不是白天,而是暗夜里的小河,是小河里的水草深处。
是的,那是一具骷髅,立在水草中间,我刚把挡在它面前的水草拨开,两只乌黑的眼洞就牢牢地盯住我。
等我的魂魄回归肉体之后,杨渡远,这个该死的渔佬儿若无其事地告诉我,那不过是一具塑料模型,用来吓唬夜间偷鱼的小蟊贼,很管用。
夜间10点多,我吃到了今生最美味的一道水煮鱼,差不多吃下了两斤鱼肉,以致整个晚上都没有睡觉,一直忙于烧水泡茶,很浓很浓的乌龙茶,中药汤似的,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
“河里有个,有个大家伙,把我的小狗,把我的小狗吃掉了!”
一位贵夫人不顾自己的仪容和风度,气喘吁吁、跌跌撞撞跑到杨渡远面前,语出惊人。她的速度显然很快,要不,她的跟从,一位年轻很多的女孩子,也不会落在她后面。
杨渡远愣了一下,才问对方:“你说什么?”
“河里冲上来一只怪物,把小狗一口吞下了!嘴有这么阔!”后面那女孩两手比划着。她两手中间的距离把我吓了一跳,足有一尺!
我的乖乖,江南水乡有这么阔大的鱼?
淡水鱼中身形巨大的家伙我见得多了,但是,它们只不过是徒有其表,比方说,凶悍异常、比人还长的鳡鱼,体重也不过百余斤,嘴是尖的,一点也不宽,只能吞噬比它小得多的鱼类。
能够吞下宠物狗的淡水鱼,这世界上有吗?反正我是没有听说过。
在很短的时间内,整个钓湖的客人差不多全都围拢到我们的四周。
面对大家质疑的目光,杨渡远笑着说:“这位女士,请您看好了,我的河都是细胳臂细腿的,湖也只有巴掌大,比不得长白山天池和新疆的喀纳斯湖,更比不得英国的尼斯湖,能够藏得下一条水怪?”
我的心跳荡了几下,生起了挥之不去的疑惑。
人家根本就没提什么水怪,一个说是怪物,另一个说是怪鱼,但是,杨渡远自己偷换了概念,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一个勾人魂魄、能够勾起全世界人民好奇心的名词。
水怪!
只要不是文盲,有谁不知道喀纳斯湖和尼斯湖?提及这两个湖,人们头脑里自然而然就会跳出一个关键词——水怪。
杨渡远的镇定,还有迫不及待抛出水怪概念的做法,留给我一种怪异的感觉。我觉得,他肯定还有不少话要说,他的心中,肯定藏着不少秘密。
那两位女士显然是真急了,胀红着脸,比划着,语速极快地向周围的人叙述当时的惊险场面。她们的小狗,正在河边撒欢时,忽听哗的一下,水里冲出一个可怕的怪物,将小狗一口吞下!
千真万确,小狗绝对是被一只身子留在浅水,头部冲到岸上的怪鱼一口吞下的,嚼都没嚼!
杨渡远坚持说不可能,要是他的鱼塘里有这么大的怪鱼,怪鱼又是吃荤的,那么其他鱼早就被它吃光了,甚至还不够,哪里还有鱼供客人垂钓,钓湖怎么经营得下去?
大家一听,挺有道理,纷纷问两位女士,是不是看花眼了,小狗是不是自己不小心掉进水里去了。
这一下,两位女士更急了,那花朵一样的女孩说:“居然怀疑我们说谎?有没有搞错?我们又没要他赔小狗。”
中年贵妇干脆不说话,冷着一张脸,右手坚决地朝人群外一指,那意思再明确不过:去看现场!
第一口深水池的投食口就是现场。那里残存着一大片水迹,使得我们的心狂跳不休。四口深水池是并列的,由窄窄的坝隔开,各自有投食口。我初次参观整个钓湖时,杨渡远介绍过,四口深水池的水是相通的,在我们看不到的水下,由粗网阻隔,以免不同种类的大鱼相互吞食。这里是特种养殖区,禁止垂钓。所产高档鱼类,供应给宾馆饭店。
投食口建成扇形,水泥铺就,长、宽各一米有余,犹如住宅前的寻常坡道。这一片放养着吃荤的鱼种,工人把小鱼倒在水泥道口上,任其滑下去,充当大鱼的口粮。
现在,那里残存着一大片水迹,触目惊心。
面对着它,我们这一个个看客,情不自禁地开始浮想连翩。就是在这里,那只神秘的凶残水怪,掀起巨大的水花直冲岸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吞下宠物狗,然后迅速隐入水底,只让它带上的大片水花盛开在岸上。
“是的,我对这滩水迹也有所怀疑。”杨渡远总算露出诚恳的表情,“问题是,这么小的水域怎么容得下那么大的怪鱼?换句话说,我的池塘里如果有那么大的鱼捣乱作怪,我这生意还怎么做,我这主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想,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水域里根本不存在能一口吞下宠物狗的大鱼,另一种可能是,杨渡远在说谎。
是的,我宁可怀疑杨渡远,怀疑水怪的存在,也不愿怀疑那两位女士,倒不是因为那年轻的女孩貌如春花,其急切时的表情大为可爱。依照经验,我丝毫看不出两位女士有讹诈的嫌疑。
有位老外说得好,有两种感情,人类永远无法隐瞒,一是爱意,二是恐惧。那两位女士慌慌张张来报案时,我看到的只有恐惧,根本不存在演戏的矫揉造作,更不存在讹诈者应该具备的基本机能——胸有成竹。
那位雍容华贵的女士,看看杨渡远,再看看四周好奇心火一般炽热的人们,最后仍盯住杨渡远,沉默了几秒钟,才斩钉截铁地说:“无论我的小狗是多少钱买来的,我都不会要你赔偿,但是,你这么坚持,这么固执,等于向大家宣布我在说谎。我明确告诉你,我没有说谎。现在,你把我得罪了,我要和你当面验证!”
怎么验证?相信大家和我的好奇心是一样的。
那貌如春花的女孩说:“这还不容易?把水抽干,一切水落石出!”
那雍容华贵的女士态度坚决地说:“如果是我错了,一切费用由我支付!”
可以想象,大家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集中到杨渡远脸上。
杨渡远是什么表现呢?他的举动让我明白,什么是老奸巨滑,什么叫滴水不漏。只见他不慌不忙走向深水区投食口,一步一步踏上水泥坡道,蹲下,掬一口水喝下,这才说:“这是淡水鱼池,我想大家对此一点也不会怀疑。”他站起身来,“那么,淡水里能不能存活像两位女士刚才所说的庞大怪鱼呢?”
杨渡远看着大家,大家也看着他,知道他心中已有了应付之辞。果然,杨渡远健步走上岸来,目光炯炯地巡视一周,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淡水鱼显然是无法与海中生物比个头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淡水水域无法和海洋比面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有多大盘子,才能盛多大饼子,海洋比江河湖泊大得多,食物很充足,所以咸水鱼相应地比淡水鱼要大得多。当然,这并不是说淡水中不可能出现奇迹。各地的江河湖泊,历来是诞生神奇传说和神秘事件的温床,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在传说,有身形巨大的水怪在其间出现。
大家一看这架势,知道杨渡远肚子里囤积的货物足够多,才可能这般有条不紊,娓娓道来,估计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答案,于是稍稍放松心情,收起立正姿势,换成稍息站姿,耐心倾听。
杨渡远接着说,不过,在科学家眼中,绝对不存在什么水怪,他们认为这些所谓的水怪,只是巨型淡水鱼而已。不过,由于巨型淡水鱼数量稀少,很难捕获,因而显得神秘莫测。美国地理学会的泽博·霍甘教授领导了一个“全球大鱼项目”,其目的正是为了探索和保护淡水中的巨型鱼……
听众们换了更加舒适的姿势,有的歪着头抱起胳膊,有的侧过身体用一条腿支撑住自己,另一条腿点着地晃动。
你听,这哥们可能侃了,放屁的工夫就说到美国去了,咱就耐着性子听吧。
目前,人类对海洋的兴趣浓厚,同时也十分关注海洋的环境保护,这方面的探索研究项目确实不少。
大家面面相觑,哟嗬,这哥们怎么又扯到大海上去了,还有没谱啦?
仿佛猜中了大家的心思,顿了顿,杨渡远才回归正题:“人们对海洋倾注了应有的激情,却对与我们相依相伴、催生人类文明的江河湖泊视如不见,毫不尊重,大量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不加任何处理就直接排进淡水水域……”
“教授,能不能不说环保的事?说鱼,说大鱼。”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提醒杨渡远。他的话引发了大家的笑声。
杨渡远也自嘲似的笑笑,接着介绍:许多大型鱼类都面临着空前的威胁,大坝越建越多,阻止了大鱼的洄游;航运越来越发达,许多大鱼惨死在螺旋桨下;捕捞规模越来越大,大多数大鱼等不及产卵就上了人们的餐桌;可以栖身的水域越来越少,大鱼无处安家。一句话,大型水生物种消亡的趋势已经越来越明显。大型鱼类不仅是宝贵的渔业资源,更是淡水水域的环保指针。只有清洁的淡水水域才会孕育出大型鱼类,那些受污染的淡水水域里大型鱼类的数量越来越少,甚至早已绝迹。为什么那些神秘的大水怪只出现在偏僻的湖泊中?一方面是大型鱼类适合在干净的水域中生存,另一方面是由于偏僻的水域很少受人类围捕,大型鱼类不会受到人类的干扰。
“哥们,说大鱼,说水怪。”
杨渡远说:下面我来介绍一下全球十大巨型淡水鱼,大家可以据此分析,我这小小的水域能不能藏得下这样的大家伙。
可以想象,听众朋友的精神为之一振。杨渡远如数家珍:
第一种,哲罗鲑,相信大家也听说过,也就是有名的新疆“喀纳斯湖怪”,传说中的它体型巨大,有的说赛过大船,有的说长如大坝,实际上,科学上已经证实的哲罗鲑最大体长记录不超过2.5米,因为这种鱼体形细长,所以体重并不是很大,两米多长的鱼不过百十斤重。哲罗鲑分布于中国和东欧的一些河流中,因过度捕捞、污染和栖息地遭破坏,已成为易危物种。
第二种,湄公巨鲶。“鲶”就是“鱼”旁加一个“思念”的“念”,也可以写成“鱼”字旁加一个“占有”的“占”。这种鱼身子很宽,因此体重很大,湄公巨鲶的最大体长纪录是3米,最大体重纪录是300公斤,抵得上三头肥猪,分布于东南亚湄公河流域,因过度捕捞和栖息地遭破坏,已成为极危物种。
晕死!有没有搞错?干嘛死记硬背这玩意?这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
第三种,密西西比河白鲟,最大体长纪录是2.21米,分布于北美洲密西西比河流域,同样因前面所说的原因成为易危物种。
第四种,欧洲巨鲶,最大体长纪录达到惊人的5米,最大体重纪录是306千克。
第五种,鳄雀鳝……
“好记性,好记性!”那戴眼镜的小伙子佩服地说出大家的心声。
等等等等!我隐隐感到哪里不对劲,内心平白无故涌上异样的感觉,至于问题出在哪里,我一时也说不出。我的内心,既感到着急,又有些期待。
鳄雀鳝,名字有些古怪,“鳄鱼”的“鳄”,“麻雀”的“雀”,“黄鳝”的“鳝”。 它长着鸟儿一样的尖嘴,可是嘴里遍布鳄鱼那样尖锐的牙齿,所以才有了这名字,最大体长纪录是3.05米,跟湄公巨鲶差不多,最大体重纪录只有136千克,因为它的体形比较苗条,不像巨鲶那样嘴阔身子粗;分布于密西西比河流域。
晕死!抓狂!这家伙是不是有病?现在是啥年代?电子时代,信息大爆炸时代,死记这些鬼东西,有意思吗?我看他是发足神经了,偏执!变态!
不对劲!我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为什么要死记硬背这些证据和数据?对了,这就是我产生异样感觉的真正原因。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做?
匠心太重。我的脑海中,又跳出这四个字。
全场静得出奇,大家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我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就像我小时候听鬼故事,欲罢不能。
第六种,尼罗河鲈鱼。鲈鱼就是“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的那个鲈鱼。尼罗河鲈鱼最大体长纪录为2米,最大体重纪录是200千克,分布于非洲尼罗河流域,受过度捕捞威胁,总量已从2001年的129万吨锐减至2006年的82万吨。
第七种,巨型淡水刺鳐,“鳐”就是“瑶池”的“瑶”,换成“鱼”字旁,最大体长纪录为5米,最大体重纪录是600千克。
“乖乖!那么大?”
杨渡远解释说,淡水刺鳐跟海里的鳐鱼体形差不多,像锅盖那样圆,因此体重很大。巨型淡水刺鳐只分布于湄公河流域,同样受到过度捕捞和污染威胁。
第八种,巨骨舌鱼,“骨头”的“骨”,“舌头”的“舌”,最大体长纪录为4.5米,最大体重纪录为200千克,是易危物种,分布于亚马孙河流域,受过度捕捞威胁,数量逐渐减少,目前还有十几万条。注意,在亚马孙河这样巨大的生物宝库中,十几万条绝对不是一个大数字,而是一个危险的数字。
看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我的脑子里却有些焦糊。
第九种,墨累鳕鱼,“墨水”的“墨”,劳累的“累”,“鳕鱼片”的“鳕鱼”……
“知道,就是‘下雪’的‘雪’,左边加一个‘鱼’字旁。”又是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抢着补充。
墨累鳕鱼只分布于澳大利亚墨累河流域,最大体长纪录为2米,最大体重纪录是113.5千克,属于濒危物种,同样受到过度捕捞和栖息地减少的威胁。
第十种,巨型暹罗鲤,“暹罗”是泰国的古称,“鲤”就是鲤鱼,分布于湄公河流域,最大体长纪录为3米,最大体重纪录是300千克,数量很少,每年大约只有几条被渔民捕获。
那些亲爱的听众,对杨渡远这个家伙,行注目礼已经不够,几乎要仰视他,就连因宠物狗被吞噬而来兴师问罪的两位女士,也开始用尊敬的目光注视他。
杨渡远看看大家,作最后的梳理:“我们来分析一下,不难发现,这十种巨型淡水鱼只有哲罗鲑、湄公巨鲶、巨型淡水刺鳐和巨型暹罗鲤这几种鱼我们亚洲有分布,不过,哲罗鲑属于典型的冷水鱼,只能在北方生存;而其他几种巨型淡水鱼呢,只能存活于地处东南亚热带的湄公河流域。因此,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大家眼前的小小鱼池里,似乎不大可能存活嘴巴有一尺多宽、能一口吞下小狗的大鱼……”
这一下,两位痛失宠物狗的女士才回过神来,又是那贵夫人率先发难:“既然这样,我坚持要抽干水塘查验,如果是我判断失误,我愿意承担一切损失!”
那貌如春花的女孩也逼问杨渡远:“你说不存在大鱼,不等于说我们在说谎,要讹诈你?”
杨渡远微笑着,两手很有风度地往下压:“我还没有说完呢,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两位的诚实。说实话,以前也有员工向我报告过,说池塘里有个黑乎乎的怪物,过路的水鸟在水面歇脚,先后被它吃掉了好几只。”
大家面面相觑,有这种事?你咋不早说,成心跟我们打哑谜,安的是什么心?
杨渡远皱着眉头,说出了他的猜测。他坚持认为,在他的池塘里存活巨型淡水鱼的可能很小很小,但是,并不排除有其他肉食动物存在的可能。
比方说,如果食物充足,那么水獭也可以长得又肥又大,在水里乱蹿时,看上去同样很吓人。水獭平时爱吃鱼,偶尔换换口味吞一两只鸭子,或者吃下一只袖珍型的宠物也不是不可能。
贵夫人不屑地说:“才不是呢!你以为我们不认识水獭?水獭就像巨大的老鼠,嘴又尖,毛又长,一眼就能够看清楚!”
不等那貌如春花的女孩乘势追击,戴眼镜的小伙子跟着帮腔,不可能是水獭,水獭是哺乳动物,不是鳄鱼那样的低等动物,对于大块的食物,它们从来不采取一口吞的进食方式,而是把肉撕咬开再吃。
这个理由充分有力,我不禁对这个斯文的小伙子另眼相看。
杨渡远看看小伙子,再看看两位女士,最后才扫视众人:“我想请大家回忆一下,你们所知道的长白山天池水怪的事情,电视上、晚报上都有报道,其中有不少怪物已被证实就是水獭。既然是水獭,块头自然没有目击者所描述的水怪那么体形庞大,或者干脆地说,要小很多。那么,是不是目击者说了谎呢?不是。心理学家指出,人类在恐惧中所见到的不祥物体,无形之中会被放大,有的甚至会放大好多倍。”
“这倒是,电视里的确是这样说的。”戴眼镜的小伙子点头承认。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自作聪明地向两位女士解说,关于各自对这起神秘事件的判断和理解。
比如,有可能水獭只是速度极快地把小狗拖进水中,而不是一口吞下,猝不及防之下,万般惊恐之余,加上又巨大的水花,谁都有可能看花眼。
再比如,如果水中真有那么一条嘴阔超过一尺的怪鱼,那么它一天吃七八斤、十来斤鱼不在话下,每年少说也要吃掉两吨其他鱼类,鱼被吃光了,这垂钓园怎么开得下去?
我暗暗好笑,这些人所说的第二种情况,人家杨渡远早就说过了。杨渡远聊起大鱼来够专业,口若悬河,大家不知不觉间,无意之中都受到他的影响,或多或少接受了他的观念。
善良的人最怕别人劝,最后,那两位可怜的女士自己也弄糊涂了,一同苦笑着摇头,说算了算了,头都大了,不清楚,真是弄不清楚,这玩意可能永远也弄不清楚。无论它是大鱼还是水獭,都是不懂事的畜生,跟它还有什么理说?只可惜了,那么好的一条小狗。
“就是嘛,这也不违背自然规律,食物链嘛。”戴眼镜的小伙子安慰貌如春花的女孩。
食物链?
我心里一动,随即生就一种古怪想法:怕只怕,在这小小的钓湖中,盘踞在食物链最高层的是智慧过人,精力也过人的杨渡远。我甚至有底气怀疑,这里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
当天晚上,我就在杨渡远的电脑上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事实证明我的怀疑完全有道理。
那是个让我眼前一亮,继而呼吸急促的网页,在上面,我不仅找到了《全球十大巨型淡水鱼》这篇文章,而且还毫不费力地揭开版主姓名秘密。版主通常是要隐瞒真实姓名的,“水域·水怪”版面的主持者也不例外,署名“荆门外”。一看到这三个字,我不假思索吟诵起李白的诗句: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等等等等!渡远?荆门外?
哈哈!杨渡远呀杨渡远,纵然你化身为精灵鬼,照样喝老子的洗脚水!嘿嘿,狐狸尾巴被俺揪住了吧?
我开始拉网式地浏览网页上的所有栏目和文章、图片。
杨渡远喜欢卖弄知识,在署名“荆门外”一篇文章里,他洋洋洒洒地介绍了中国境内所发现的巨大淡水鱼,有体长近2米,体重近100千克,能撞破所有普通鱼网的鳡鱼(俗称枪鱼);有头大嘴阔,什么都吃,生命力极强,生活污水乃至粪水里都能存活的鲶鱼……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听到喀嚓一声大响——鲶鱼!
对,就是它,该死的鲶鱼!
在我们中国南方,鲶鱼很普遍,一点也不稀奇,本人就多次吃过红烧鲶鱼,肉多刺少,吃起来很方便,缺点是肉太厚,块儿太大,难免发腻。
狡猾的杨渡远在介绍全球十大巨型淡水鱼时,为什么对此只字不提?
我的两眼差不多黏在网页上,格外仔细地审读《全球十大巨型淡水鱼》,我有强烈的预感,一定能从密密麻麻的汉字里,找到吞噬小狗的怪物。
我的老天,就算杨渡远这个渔佬儿喜欢卖弄知识,但要背诵整篇《全球十大巨型淡水鱼》并不容易。光是那么多相关大鱼的体长、体重数据,就够这小子喝一壶的了。
这家伙居然坚持把这些没用的东西记熟记牢,真够疯狂的!
谢天谢地,没花太多时间,我就找到了要害:
欧洲巨鲶,分布于欧亚的一些河流中。
我记得很清楚,杨渡远在介绍欧洲巨鲶时,根本没有介绍它的分布情况,他以他举重若轻的小聪明,骗过了我们这些自作聪明的家伙。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欧洲巨鲶嘛,当然只有人家欧洲有啦。
头大嘴阔的鲶鱼,终于逮住你了!
故弄玄虚的杨渡远,终于逮住你了!
我掏出手机,给杨渡远发了一条短信,其实他就在隔壁房间里:伙计,养着那么肥的一条鲶鱼,所花成本不少吧?
很快有了回复:鲶鱼从南方买来,当时有几十斤重。长那么大不容易,被人吃了岂不可惜?所以费心费力,把它从南方运回来。
果真是它?它大白天怎么会窜出来?
那只是个意外。我正让它减肥,它急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它的存在呢?
第一,怕它被好奇的人,或者不法之徒偷猎;第二,它在神奇的传说中存活,恰恰是我们钓湖的金字招牌。
我释然。现实就是这样,人们千里迢迢赶到新疆喀纳斯湖,有几个是冲着自然美景去的,还不是幻想着能与神秘的湖怪来一次亲密接触?
当地晚报对钓湖神秘事件作了报道。杨渡远扬着报纸说,瞧,不花一分钱,自动有人给钓湖登广告。
每个经营者都希望顾客盈门,踏破门槛。可是,当顾客真的蜂拥而至时,杨渡远开始厌烦。他对门卫说,每天只允许一百五十位客人进来垂钓。这一来,钓湖的名气更大了,每天都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使限额成为空谈。
这座隐身于乡间的钓湖,到底受着乡情的熏陶,杨渡远和他的员工根本无法拒绝乡亲们的说情。
富裕江南的老人大多闲着,不时可以听到他们的吆喝:“小杨小杨,搞什么鬼?开的是钓鱼园,怎么又关起门来不放人家进去,不进去还怎么钓鱼?”门卫也是当地一位上了岁数的乡亲,往往是不等杨渡远发话,人已经放进来了。
那发现水怪的深水池边,自然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所有人都把脖子伸向水面,恨不得把脑袋扎进水里,好将神秘水怪看个清楚。毫无疑问,他们全都无功而返。
一旁的我暗暗好笑。对不起,吃得饱饱的,一身富贵气的胖鲶鱼不想动弹,在第二口池子里睡懒觉呢。
大腕渔夫杨渡远,面对滚滚人流和无限商机,不但不笑逐颜开,反而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真吵啊,吵死了,”他说,“这样下去,非把我的泥土堤坝踩成花岗石不可。”
“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你不是要晚报刊登免费广告吗?”
杨渡远两手一摊,说他没料到是这个结局,早知道有这么多人,他就不处心积虑撒谎了。问题是,他现在已经不能承认没有水怪,只有那滑稽可笑的肥胖鲶鱼,这已不是科学问题,变成了社会问题,他应该呵护人们的想象力。如今生存竞争日趋激烈,他能在人们头脑建立起一座绿洲,也是不错的。
我差点笑出声来,心里一个劲说,我晕呀晕呀我狂晕,这家伙简直是可爱到家,也无耻到家了,居然把自己的撒谎,提升到建设现代绿洲的高度!我想,如果让这小子跟希特勒同台演讲,不等演讲结束,希特勒那老小子就会惭愧得投河自杀,充当水怪的口粮。
但是,我对杨渡远渴望安静、希望远离人群的心态,并不抱怀疑。
比如说,他曾经丢下工作,躲开他的叔祖父和员工,带我去看打鳖,其带有孩童游戏性质的猎鳖方式让我很感兴趣,恨不得一下子学会。笨拙的我兴致勃勃地对着漂浮于水面的海绵拖鞋打了一下午鳖枪,又要端枪瞄准,又要收回鱼线,膀子都练肿了。
杨渡远问我愿不愿看打鳖的时候,日当正午,白亮亮火辣辣的日光盘旋在门前不肯退去。他连太阳帽都没戴,在强烈的阳光下只能眯着眼睛。我迟疑一下,找来太阳帽,跟他出门。
杨渡远确实很帅气,有点像《黑客帝国》的男主演基诺·李维斯,他当然不怕晒黑,晒黑了更酷。
苗子曾从医学和生物学的角度出发,强调江南很难出杨渡远这样的大丈夫。
水乡居民肤色大多洁白细腻,这是人所共知的,不用说了;水乡人吃得太精细,碟子盛菜,茶碗盛饭,猫食似的,所以水乡人大多身材纤瘦,魁梧的很少;食物多为又烂又甜的,不需过多咀嚼,因此咬肌退化,脸太窄。
苗子当时说:“杨渡远简直太帅了,就像《黑客帝国》的男主演李维斯。”
靠!胖子也知道修长忧郁的李维斯?
杨渡远带我去打鳖,我暗地里直犯嘀咕,为什么叫打鳖呢,叫捉鳖或者是钓鳖,不是更符合钓友的语言习惯吗?
杨渡远的手中拿着一件捕猎器,看上去很华贵,杆身是红木的,他说这是鳖枪。我释然,既然有枪,那肯定叫打鳖了。
尾随他来到一处不对钓友开放的池塘,我挑了一块树阴席地而坐。杨渡远根本不把气象局所说的“紫外线指数”放在眼里,笔直地站立,踩住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影子。
鳖枪枪身是长约一米的木杆,装有滑轮之类的铁配件,后部有执手及扳机。枪头有个准星模样的小圈,带有短小倒钩的鱼线由滑轮伸出,穿过准星,线头上连着一支奇怪的小箭,金属的,长仅四五厘米,但不是笔直的,呈弧形,弓伏在枪头,箭头露出枪头。
汗水汇集到杨渡远的下巴上,一滴一滴掉落在地,随即被吸收或蒸发。他对酷热的天气毫不介意,眼睛盯住一个地方,石雕一样端立不动。
顺着他的目光,我也看出了端倪。
右前方,靠近河岸转角处,一串气泡升上来,一个接一个破灭,随后,有幅度很小的波纹涌到水面。看杨渡远的表情就知道,猎物出现了,我一下子跳起身子。
就在水花下露出黑色影子的刹那间,嗖的一声,杨渡远扣动扳机。这么说,那黑影确凿无疑是一只鳖了。弧状小箭带着鱼线射向水中,从黑影的外侧入水,却从内侧蹿出,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箭要制成弧形的了。
弧形小箭带着装有倒钩的鱼线,入水,绕过鳖的腹部,出水,鱼线缠绕,倒钩咬合,将那肥大的鳖紧紧捆住。杨渡远猛摇滑轮,把那团黑影拖到近处,两手一扬,笃的一声,鳖的背甲已砸在地面上。
“好枪法!”我赞叹。
杨渡远把鳖枪递给我,掏出一个网兜,将那白肚皮朝天、四脚乱蹬的鳖装进去,系在水边一根垂柳枝上。鳖一次次把网兜带向深水,一次次被柔韧的树枝拉回来。我颠过来倒过去仔仔细细打量鳖枪,完全被这新奇的玩意吸引。
“哪儿买的?”
“自己做的。”杨渡远淡淡地说。
我想你小子真是童心未泯啊,鼓捣出这玩意,那得费多少工夫啊。我举起鳖枪,这里瞄瞄,那里瞄瞄,爱不释手。
杨渡远说如果想练枪法,有现成的靶子,说话间他伸手到柳树上,把卡在枝桠间的一只海绵拖鞋拿下来,将缠在上面的尼龙线退下,线的另一端是系在树枝上的。他把海绵拖鞋扔到河中,我就把那破拖鞋当成一只浮出水面的老鳖,练了整整一下午。
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下午4点,杨渡远都会准时去镇上的托儿所接儿子,然后在家中陪儿子到晚上8点,这才到钓湖值夜。周六和周日则由他尽心的叔祖父值夜。像大都市里不少忙碌的两口子那样,杨渡远和妻子是典型的周末夫妻。
我和杨渡远两人的晚餐,9点多才开席,在餐桌上,我有些气恼地对杨渡远说,他所发明的鳖枪很不科学,一下午我无数次打中靶子,可那带倒钩的线就是没本事缠牢拖鞋,缠不住,自然就逮不到。
杨渡远慢条斯理说,一下午怎么能学会呢,除非是神仙,他自己差不多苦练好几个月才学会。
“好几个月?有没有搞错?这也太不划算了,费时间。老鳖就在你池塘里,你完全可以围捕嘛。”
杨渡远说:“我还有另一件武器,鱼弓,也是我发明的,练习起来更费时间。我用它来射杀偷吃鱼苗的黑鱼,花了七八个月时间才应用自如,成功率很高。”
我摇头说算了,我可不想学,太费时间。
杨渡远沉默片刻,眼睛看着别处:“费时间?什么叫费时间?快也是一生,慢也是一生,好歹是一生。再说,把时间省下来干什么?我有的是时间。国外有一位高人说过,人类面临的最大难题,其实是怎样度过漫长的一生。一点没错,说得多深刻。”顿了顿,他又赞叹,“真是深刻。”
我怔了一下,看着他。
此前,我见他去镇上托儿所接儿子,不愿意开小车,说只是那么一点点路,又要开车库门又要倒车,麻烦,费时间,他更愿意骑摩托车去,摩托车就停在走廊上,很方便。他说只有冬天很冷的时候,怕孩子冻着,才开汽车去接儿子。大多时间,那辆黑色帕萨特都安静地呆在车库里。
杨渡远并不看我,格外专注、格外耐心地剔除碗中鱼块里的刺。
是的,他有的是时间。我猜不透眼前这个大腕渔夫,也不想费神去猜。我是为治疗脑神经衰弱而来的,不适宜绞尽脑汁去思考这等鸟事,那样无疑会使自己的病情雪上加霜。
杨渡远告诉我,他曾经和一条巨大的鲤鱼比耐心,水里岸上折腾好几个小时,耗尽了大鱼的体力,最终才把它逮住。
初见那巨大鲤鱼拓的瞬间,我感到很震撼。奇怪的是,杨渡远并没有把它挂在鱼拓阁中作为招徕客人的幌子,而把它摆在一间较为隐蔽的房间里。他说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没必要晾出来炫耀。
喝着功夫茶,杨渡远给我讲起捕获大鲤鱼的经过。
那是一个秋日,杨渡远带着鱼竿在大港边闲逛,那阵子他整日无所事事,只好以钓鱼打发时间。大港是通航的,因此里面所有的鱼都属于野鱼,人人可钓,但需要钓者有真本事。
那条老鲤鱼与杨渡远不期而遇,只看了一眼,他就止不住热血沸腾。
巨大的鱼,红色的鱼,像《西游记》里碧波池中勾引猪八戒的妖精,在大河里游荡,激起杨渡远征服的欲望。他快步跑向起去,把带饵的鱼钩下到鲤鱼的前面。
出乎意料,大鱼居然好不犹豫地将鱼钩一口吞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是,让他来不及欣喜,鱼竿几乎脱手飞出。他急忙顺势摆动鱼竿,借以消除大鱼凶猛的冲击,同时还要有策略地放长鱼线。大鱼吃痛,发力向远处逃遁,杨渡远生怕鱼线被挣断,衣服也来不及脱,狼狈跳进水中,一边被动地跟着游,一边弹拉鱼竿。但只要他牵引得急了,大鱼就不顾一切地逃窜,强有力的尾巴噼噼啪啪击出很响的水声,每当这时,杨渡远就划水跟进,不敢使用蛮力。
就像诸葛亮跟孟获对阵,杨渡远擒纵交替,跟大鱼打起疲劳战。在大鱼消耗掉半数精力后,杨渡远才上岸,两手握住鱼竿跟着大鱼走,不时溜它一番,迫其挣扎,消耗其剩余的力气。3小时后,杨渡远终于将鱼拖到岸边,虽然他又累又冷,浑身打颤,有力的手指还是准确地扣进鱼鳃,将其拖上岸来。
钓湖围墙外的排水沟中,居然有很大的河蚌!
怪了,那么浅的水,那么大的河蚌,为什么没人捞上来做菜?要知道,河蚌竹笋烧咸肉,河蚌烧茼蒿都是家常菜中的美味。
我问杨渡远。他说他们这里的人不习惯吃河蚌,说有泥腥气。
我说不会吧,我在你们这里的饭店里也吃过河蚌烧的菜呀。他说近几年也有人吃,不过以外地客人居多,再说人们到钓湖来,是来享受垂钓之乐的,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排水沟里长着大河蚌。
还等什么?我自己捞,自己烹,自己吃!
脱掉鞋袜,卷起裤腿,我扑通一下跳进排水沟。水已被太阳晒暖了,不过沟底的淤泥挺凉,软软的淤泥从我的脚趾缝间挤上来,痒兮兮的,让我仿佛重回童年。河蚌通常陷在泥里,我用手在水底摸索。有的河蚌外壳微微打开着,指尖触及微露的蚌肉时,感觉很好;如果摸到河蚌那突起的尖角,感觉像碰到了刀刃,又有些心惊。我越捞越带劲,欲罢不能。
忽然,右脚底一痛,随即见浑浊的水面上有红色涌现。我也顾不得河蚌了,赶紧上岸,赤着脚,一路滴着血,一瘸一拐跑到了一个水龙头旁,翘起受伤的脚,拧开水龙头冲洗。
前脚掌上有一个大口子,像蚌壳一样打开着,鲜血不绝地涌出来,冲了好长时间也没有能止住。
得到员工汇报,杨渡远赶紧赶来,一看实际情形,感到有些不妙,说伤口可能要缝。我却不当回事,说自来水卫生,冲冲就好了。他不听我的,开始打手机:“点点,你回来一下,我朋友的脚被玻璃划了个口子,要包扎,可能还要缝线,快点。”
杨渡远介绍说,点点是他老婆,在镇上一家合资企业做厂医。
点点开着一辆红色POLO,一路呼啸,驰进钓湖。
杨渡远所在的镇,是个富得流油的工业强镇,街面比江北的好多县城还要繁华。你看,点点,一个普通厂医,二十多岁的弱女子,那么一丁点路,居然每天浪费汽油,开车上下班,难怪汽油一再涨价。
点点的美丽让我感到惊讶。
点点秀气出尘,世所罕见。我明明知道她是杨渡远的老婆,可刚刚看了她一眼,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慌。
点点为我清洗伤口,缝线,上止血药,包扎,动作轻柔而又麻利;然后她就骂杨渡远:“你没脑子啊!怎么不说要打破抗?”
杨渡远一副无辜的样子:“奇怪了,你是医生啊,这事你应该想到的呀,怎么倒打一耙?”
点点眉毛一竖:“你就是没脑子!你说他的脚是玻璃划开的,又没说伤口有多大,我怎么知道情况严重?”
杨渡远先是打趣似的说:“老大,干这个咱不专业啊。”然后才反驳,“你是医生,又有脑子,应该在电话里问清楚啊。”
我说不用打破抗了,我都在自来水下冲洗半天了。
点点嘴角一翘,有点嘲笑的意味:“要是自来水能防治破伤风,那还要研究疫苗干什么?”
我说根本用不着小题大做,打破抗还得做皮试,要等半天,太麻烦了。
点点沉下脸说:“相信科学,不要盲目自信,必要的麻烦,不该躲,躲也躲不掉!这样吧,我到厂里去拿。”
我说:“不要这么麻烦吧?”
点点朝我一瞪眼:“不用啰嗦了!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你是客人,要对你负责。”
我微笑着看杨渡远,意思是你老婆怎么这么厉害,杨渡远说:“别看她名叫点点,可脾气却不是一点点,在我们家,属于绝对权威。”
点点说:“屁话!再犟也没有你犟。”发动汽车后,她还不忘笑骂杨渡远一句,“猪脑子!”
杨渡远故意冲着车屁股大声喊:“有胆量下车再骂!”
我长叹一声,才对杨渡远说:“神仙眷侣啊,真让人羡慕。”
杨渡远也长叹一声,才说:“没那么简单,除了我,谁受得了她的小姐脾气?”
杨渡远考上名牌大学后,街坊邻居一家一家请他吃饭。村总支书记也以叔叔的身份宴请他。那时候的杨渡远简直就是村里人的骄傲,茶余饭后聊得最多的就是杨家小子杨渡远。
杨渡远的家乡自古就是鱼米之乡,改革开放后,乡镇企业蓬勃发展,村民们在全国率先走上小康之路。不过,令乡亲们感到遗憾的是,他们村很少有孩子能考上本科,更不用说考上那些响当当的大学了。倒不是因为这里的孩子笨,江南的孩子怎么会笨呢?问题是,这片土地上的孩子,长大后就业很容易,就算是做个工人,收入也不低,孩子们无须两头摸黑,一心苦读。所以这里永远成不了“教育之乡”,这样更好,孩子们可以由着性子发展,一个个生龙活虎。
杨渡远是个例外,他不仅聪明,而且好学,从小心高气傲。因此他有理由成为孩子们的偶像。
在村总支书记家的酒席上,意气风发的杨渡远当然不会注意到,有一个秀气的小女孩,背地里一直以仰慕的目光追随他这个阳光帅气、才华出众的大哥哥。
点点的脸色始终是潮红的,眼睛闪闪有光,小女孩在心里一遍遍说:“将来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那该多好啊。”可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杨渡远的成绩那么好,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自己怎么可能嫁给他呢?等自己长大了,他一定早已经跟喜欢他的女大学生结婚了。想到这里,小女孩感到无尽的失落。
这个小女孩,就是村总支书记的女儿点点,当时她刚满十三岁。
点点中考成绩不理想,她懒得上高中,选了一所没有名气的医学院,读五年制大专班,五年后毕业,十九岁的点点到伯父任职的工厂做个厂医。这时候,杨渡远已经工作一年,在地级市的机关上班。
从前那个帅气过人也优秀过人的大哥哥,此刻在点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了。她想,他们俩的人生轨迹,永远也不会相遇的。
一直到二十岁,点点也没有自己的男朋友,这是为什么呢?很简单,她的家境太好了,工厂里小伙子虽多,但没有人敢向她示爱。不是点点不可爱,而是爱她的人,要承受的压力太大。
别看点点的父亲只是个芝麻绿豆村官,但是,他是个不拿村里一分钱,开着自己的宝马车为乡亲们做实事的好村官,在这一带名气很大。他有自己的厂子,是一家规模很大的电缆厂,效益一直很好。
为什么不让点点在自己的厂子工作?父亲的想法很有道理:如今的宝贝早被惯糊涂了,在父母面前工作,只能更糊涂;让她到大伯厂里,会稍微好些,就算她不怕大伯,也该尊重大伯吧?
点点的伯父更不得了,是合资厂的中方总经理。你想想,那些熟悉点点的小伙子,看见被人前呼后拥的点点伯父就紧张,又怎么敢打点点的主意?
点点其实渴望有一个男朋友,他可以不如杨渡远优秀,但他必须和杨渡远一样帅气。
忽然有那么一天,咣当一下,乡亲们都被一个事件敲懵了:
杨渡远,那个让所有乡亲引为骄傲的小子,居然被开除回家了!
听到这消息,点点头脑里也是咣当一下,耳朵里呜呜嗡嗡直响,连视力也出现了问题。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会怎样?怎么可能这样?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随后点点听到更坏的消息,杨渡远居然是从牢房里放出来的。
点点躲起来大哭了一场,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偶像杨渡远。点点知道,为了父母,为了伯父,自己绝无可能嫁给一个坐过牢的人。
在点点和乡亲们看来,一个人被开除,或许有可以原谅的原因,但是一个人被抓去坐牢,那就不是一般问题了。
其实,被拘留并不等于坐过牢,比如,行政拘留,司法拘留等,都会进看守所,但受此二种处罚的人都不会被判刑坐牢。问题是乡亲们可不这么看,只要你进了看守所,出来时政府没有为你平反昭雪,那你就是进过号子的人,这样的污点,一辈子也洗刷不掉。
点点决心忘掉过去,忘掉那些不切实际的白雪公主式的童话,开启自己的幸福生活。
谁知事情又有了戏剧性转机,杨渡远的父亲杨电工,一个很洒脱的人,在工作中,在酒席上,在牌桌上,总之是逢人便讲,逢人便夸。讲什么?夸奖谁?当然是讲自己儿子的故事,夸自己儿子的骨气。
杨电工通常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场白或者结束语:“一个男人,在自己老婆被坏男人欺负的时候,是选择当缩头乌龟,还是怒发冲冠,挺身而出?我儿子可不当缩头乌龟,为这事他被开除,我绝对不会怪他,我永远支持他!”他把儿子的女朋友说成儿子的老婆,是有道理的,你想,那女人跟儿子同住好几年了,不是老婆是什么?
于是,点点马上又知道了,杨渡远“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壮举。
点点的心理发生了微妙变化。
虽说是乡间,这里早已是水泥路和柏油马路四通八达,上下班路程中,点点的红色POLO车,常常会绕到离杨渡远家不远的地方,兜兜风。奇怪的是,她一次也没有碰到杨渡远。
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有坐绣房的臭毛病?点点气恨恨地想。
杨渡远回到老家后,不想到工厂上班,并不是轻视蓝领工种,而是不好意思,小时候的伙伴,不少人就是工厂里。他一开始是闲居,后来他爱上了垂钓。他通常都在大港边和无人承包的野河边,所以点点找不到他。
那一天,点点由工业园去到镇上办事,港堤上就是通镇公路。
远远地,一幅奇异的景象吸引了点点的目光:一株老柳树,斜伸向大港水面,老树的干挺粗,但枝条却很细,披散到水面上;一个男人坐在离堤岸几米高的树干顶上,一动不动,宛如一个硕大的鸟巢。点点放慢了车速,摇下车窗,仔细打量对方,最后干脆把车停了下来。
正在垂钓的杨渡远,眼睛的余光察觉到有辆车停在岸边,侧头一看,是村书记宝贝女儿的红色POLO,以前他好多次在自家窗口,看到这辆车漫无目的在村道上闲逛。
杨渡远把头侧过去,把后脑勺留给对方。
从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大学生,沦为两手空空、无所事事的失业者,杨渡远内心自然会有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想法,这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考上大学时,村书记还专门请他吃了饭。想起这一切,怎么不叫人难过?
谁知点点并没有离去,还在打量他。杨渡远感到惭愧,慢慢地把自己那副宽肩膀耸起来,把脑袋垂下去,不让对方看。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打动了点点。点点的眼睛都湿润了,心潮翻涌。原来,这样一个意气风发,敢在七品官头顶纹字的男人,也有一颗柔软的心。
点点把车开到父母厂里,告诉母亲,她看上一个人,杨渡远。
母亲着实吓了一大跳,半天也缓不过气来。从内心讲,母亲是坚决反对这样的婚事的,但是,母亲太爱点点了,不忍心说出“怎么可以嫁给一个进过号子的人”这样伤人的话,只是一个劲地说:“怎么对你爸爸说?我怎么敢对他说?他要骂死我的!”
“那是你的事,反正我已经向你汇报过了。如果我隐瞒,那是我的错;如果你们反对,那是你们的错。”
暴跳如雷,这就是点点父亲的第一反应。
父亲的理由当然不止一条,听起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但点点的反驳,如同那刺破硕大气球的小小钢针:“不就是你的面子吗?是你的面子值钱,还是我的幸福值钱?”
父亲先是张口结舌,随后只好放低调子:“嫁给那小子,你就幸福了?他有什么?一无所有。”
点点说:“怎么是一无所有呢?他不是有两只手吗?在我们这块地方,还愁找不到饭碗?再说了,他就算两手空空,不是还有聪明的头脑吗?你常说我是神仙的日子,长工的脑子,怪我上学不长进。嫁给他,就算我们什么也没有,至少可以生一个聪明的孩子!”
点点的父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上去秀气得让人心疼的女儿,会直截了当说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话。但是,听到这样一番话,他反而清醒了。他是谁呀,全市十佳村书记,全地区勤政廉政标兵,全省优秀共产党员,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阅历何其深厚?
此刻,这个做父亲的,总算刻骨铭心理解了祖先的两句俗语:“管不住的是儿子,看不住的是女儿。”他不想做破坏婚姻自由的傻事,一半是因为疼爱女儿,一半是因为知道自己根本无法破坏。
点点的父亲说:“好吧,但他总得干点什么吧,总不能让一个没有职业的小子做我的女婿吧。”
点点坚决地回答:“那当然,我也不允许。”
点点的红色POLO,把垂钓归来的杨渡远堵在村道上。
本来,杨渡远见大小姐的车来了,马上采取回避措施,乖乖地站到路的最边沿,把身子侧过去;但是点点不放过他,一直把车开到他身边,保险杠几乎擦着他的裤腿。
杨渡远假装不知道,把钓鱼竿拢到膝盖前,眺望远处。
“嘿!”点点喊他。
杨渡远愣了一下,暗想,我碍着你啦?
点点盯住他的眼睛,咄咄逼人地问:“整天一个人钓鱼,你觉得有意思吗?”
杨渡远不看对方眼睛,暗地里窜火,心想我钓鱼关你什么事。谁知道刚一移开目光,就看到了点点放在方向盘上的一双手,还有她纤细的手臂。点点的确是个秀气得让人不忍心向她发火的女孩,她的一双手,仿佛羊脂玉雕成,几乎是半透明的。
杨渡远低下头,不打算跟这个蜜罐里泡大的丫头片子一般见识,语气平缓地问:“那你说怎样才有意思?”
“我们合伙开一个垂钓园,让大家享受垂钓的乐趣,不更有意思吗?”
杨渡远愣住了,以为对方跟自己开玩笑,认真看点点的眼睛。
点点才不是跟他开玩笑呢,只见她扬着脸,挑战似地盯住杨渡远:“怎么样,敢不敢?”
大腕渔夫杨渡远,就这样乖乖上了钩。外表柔弱、内心坚毅的点点,钓来一条罕见的大鱼,赢得了自己的幸福。
大学期间,杨渡远只交了一个女朋友,一个他认定可以终身厮守的女朋友,小卢。
“你可以想象,”白白胖胖的医生苗子这样提醒我,“像杨渡远那样成绩优秀的男生,个头又高,长相又帅,毫无疑问,他的女朋友一定是个花朵一般的女人。”
小卢就是一个花朵一般的女人。
大学毕业的当年,杨渡远顺利考上公务员,进了政府机关。小卢没考上,被一家民办学校招聘为英语教师,收入也不低。不过,小卢只是把那所民办学校当成自己的落脚点而已,对做教师并不热心,她的业余时间全部用来自学苦读。
第二年,小卢也考上公务员,她所进的局虽说不是政府组成部门,却比杨渡远的福利待遇高出一大截。他们俩,一个在市中心上班,一个在新区高就,好相貌,好工作,好前途,一样不缺。人们都说,这一对小儿女,真正是掉在蜜缸里呀,真让人嫉妒啊。
可是,正当这一对佳偶商量贷款买房,考虑嫁娶大计之时,小卢遇上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小卢的头头,是圈内名气不小的好色局长,姓霍,老百姓暗地里称他“花局长”和“豁边局长”。霍局长见小卢高挑美丽,不免虎视眈眈。小卢当初听旁人说起过,要对霍局长防着点,当时还不怎么放在心上,暗想咱是啥样的人哪,新新人类呀,现如今,三岁就是一个代沟,本小姐,与那老东西隔着不知多少层代沟呢,我不吓着他就是好事了,他敢打俺的主意?
小卢也太天真了。
霍局长做惯了强力部门的头脑,才不管你是新新人类,还是半老徐娘,打定主意老少通吃,我的地盘我称王。他有足够的经验和胆识,循序渐进,稳打稳扎,铁了心要拿下这个花朵一般的部下。他先是常常表扬小卢,说她头脑灵活,办事认真,并公开表示这样的大学生要早日重用。他以为,小卢会像多数机关工作人员那样,把职级看得比什么都重。然后,霍局长就开始行动了,他借口小卢精通电脑,时不时把她叫进自己的办公室,请她处理电脑上的小故障,还有就是编个小程序啦之类。在操作过程中,老头子有意无意碰摸她的手,或者一边夸奖她,一边拍她的肩膀、后背和腰部。小卢心里很是反感,但为这点小事发作显然是没必要的,就忍下了。
霍局长见小卢并不刚烈,就采取进一步行动,不再拍她的肩膀、后背和腰部,改成拍她的臀部。
小卢在臀部初次被霍局长拍中时,像是活吞下一只苍蝇,恶心得不行,差点当场反毛,忍了几忍,这才忍住。她所想的是,自己苦读四年大学,考公务员考了两年,吃尽千辛万苦才考上,才进了这样一个人人艳羡的单位,实在是不容易。一旦自己发作起来,意味着从此与一把手成了对头,自己好多关键的东西卡在他手里呢,比如晋级、晋升,吃亏的只能是自己。思来想去,小卢咽下这哑巴亏。局座已是五十岁的人了,跟小卢的父辈差不多大,小卢跟自己说,就当自己还小,被长辈拍打两下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霍局长一看,嘿嘿,跟以前一样,没事,有戏!他老人家有的是经验,老马识途,熟马旧路,接下来手一伸,就不是拍了,改为摸。
这一下小卢不干了,要知道,对于女性的臀部而言,拍和摸都是要不得的,不过谁都心里有数,拍和摸却有着质的区别。异性同事之间拍打臀部,勉勉强强可以视为开玩笑,但是,同事之间关系再好,也不能摸异性的臀部,因为那是不折不扣的性骚扰。小卢心想,好你个老龟壳,不想活了是不是?就你这老东西,跟杨渡远比起来,狗屎都不算,我这宝贝营地,只有杨渡远摸得,你居然也敢伸手,是不是要杨渡远把你的爪子剁下来?
那一次,局长下手更重,在她身后,隔着牛仔裤,直截了当地将几根手指,插到小卢臀部的沟壑里。
小卢当场翻脸,夺门而出,向杨渡远当面告状。
杨渡远一听之下,犹如评书中所描写的,“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用花和尚鲁智深的口气说道:“你且等着,等我去骟了这厮再说!”
小卢一看,坏了,杨渡远正在气头上,这会儿赶去,说不定要把那老东西打残废,那可不划算,为了一个老流氓,把自己整到监狱里去,不值。小卢死死拉住杨渡远,不许他采取极端方式,说简单粗暴无济于事。
杨渡远毕竟是个刚满二十四岁的小伙子,书生气未脱,心想你不是不允许我简单粗暴吗?那好办,等我好好想想,给你来个内涵丰富的。
杨渡远的创意确实非同一般,知情的法官们暗地里开玩笑说,这个创意既涉及宗教和现实,又融汇古今文化。
谁料想,杨渡远的这项伟大创意,把自己一下子送进了看守所!
有个同学要求霍局长办事,听说杨渡远的女朋友小卢在霍局长手下工作,便请小卢出面请他吃饭。小卢本来不愿意,杨渡远却说:“正好,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在酒席上旁敲侧击地警告一下老家伙,让他离你远点。”
“你不会胡来吧?”小卢有些担心。
“你放心,保证有理有节,他是个老狐狸,应该知道事情轻重。”
小卢想,也是,杨渡远这么高大,只要他稍微暗示一下不容自己的女朋友吃亏,那老东西应该听得懂的。
小卢想得太简单了。上学时就聪明过人的杨渡远,精心设计了一个圈套,把霍局长诳了进去,也将自己的前程活活断送。书生做事,还真是不乏机巧。
霍局长不仅贪色,而且贪杯,小卢请他喝酒,他哪有不应之理?杨渡远有意让酒店的服务小姐拿了两瓶商标一样,但酒精度不同的高档白酒,他和同学喝的是四十二度的,小卢喝的是兑水白酒,只有霍局长一个人喝的是五十三度的。杨渡远和同学轮番劝酒,再加上霍局长很乐意喝小卢敬的酒,结果可想而知,老家伙哪能不醉?
霍局长醉得不轻,要上洗手间,杨渡远搀他进去了。在场的人都忽略了一个细节,杨渡远斜背着一个电脑包,自始至终都背在身上。
杨渡远的电脑包,带着他全套作案工具。
二十分钟后,霍局长被杨渡远搀出,他已经完全变了样。小卢只看了一眼,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几乎要当场晕去。
杨渡远把醉后的霍局长绑上,堵住嘴,剃光了他原本不多的头发,在他头顶纹上六个字:
七品官,七宗罪。
别小看这区区六个字,内涵还挺丰富,真像事后法官们所说的,既涉及宗教和现实,又融汇古今文化。
事前杨渡远已动足了脑筋,他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纹出如此清晰的六个字呢?很简单,他预先用砂纸刻好了反字样,剃光对方头发后,他只要把字样按在光头上敲打一番,然后把准备好的蓝黑墨水抹到渗血的头皮上就行了。
没有悬念,杨渡远进了看守所。
小卢一家花费不少,咨询律师,宴请有关人员,都是小卢家花的钱。
不过,事情的最终结局却出人意料,七品官霍局长居然主动撤诉。
法官的饭局总是很多,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要是陷入官司,成为当事人,无论是原告还是被告,大凡自家亲戚朋友里有场面上走得通的人物,那头面人物就会被请出来,委以重任——约法官吃饭。
七品官就是在酒桌上被法官说服,提出撤诉的。
法官劝霍局长说,这件事虽说私下里有人传,但并没有闹到满城风雨的程度,因为办案人员对这类案子通常会采取保密手段。但是,一旦杨渡远被宣判,这案子便无须隐瞒也无法隐瞒了,晚报自然会刊登消息,因为案子十分奇特,可以说全国大部分晚报和文摘小报都会转载,虽说对当事人不会指名道姓,通常会用张某李某代替,但是,对于单位名称等,不会用某局某处代替,人们只要上网一搜,一切就清楚不过,这样一来,全国人民还不全清楚了?
法官还进一步劝说霍局长,头顶纹上字,并不十分显眼,头发一长上来就遮住了,就算将来头发脱光了,还可以戴假发嘛。
还好,杨渡远没有坐牢,不过工作丢了,他被开除。
霍局长被免职,待遇保留。
就在杨渡远被释放的当天,小卢正式通知他,结束此前的同居关系,两人分手。面对别人的指责,小卢说:“没错,他是因为我而犯事的,但是,也是我帮他了结官司,我并不欠他什么。说实话,我并不是因为他丢了工作而嫌弃他,和他分手,我是嫌他不成熟,为人处世上不成熟,政治上更不成熟。”
听苗子说到这里,我不禁怪笑出声。
“政治上?我的乖乖,一只良种鸡!”
遇坎乘流随分了,
鸡虫得失能多少。
儿辈雌黄堪一笑,
堪一笑,鹤长凫短从他道。
几度秋风吹梦到,
花姑溪上人空老。
唤取扁舟归去好,
归去好,孤蓬一枕秋江晓。
这首古词被人抄录在一本书的封二上,字不算太好,却飞扬潇洒,骨架大气。不过,与词的意境很不协调的是,这本全彩色的书,是一本俗世厨子所著的花哨菜谱,《淡水鱼烹饪》,作者杨渡远。
拿着这本书,我去找医生苗子。苗子讲了两个故事给我听,就是“七品官七宗罪”的故事,以及点点的爱情故事。
“杨渡远是个有故事的人,就算你找遍江南水乡,找遍整个长三角,也找不到第二个他那样的美男子。”
是这样吗?我有些怀疑,接着陷入思考。
“对了,你的脑神经衰弱好些没有?”苗子终于想起,要关心一下孩子的辅导老师。是他把我送到钓湖免费疗养的,况且他是一位白白胖胖、脾气很好的医生,需要一个结果,这很正常。
“没好,更严重了。”我老老实实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