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故事新编》对英雄形象的解构

2011-08-15 00:47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250013
大众文艺 2011年18期
关键词:新编圣贤女娲

王 斐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济南 250013)

《故事新编》是鲁迅先生最后一部小说集,其创作时间跨度占他自写《狂人日记》后的写作生涯的近四分之三,其现代寓言涵义和艺术表现手法包含了鲁迅长期的思考和探寻。《故事新编》涉及的故事,诸如女娲补天、嫦娥奔月、莫邪铸剑、大禹治水、老子出关、墨子非攻等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在古文献、古典神话的叙事中,这些故事都已经获得了为英雄圣贤立传的经典意义。但是鲁迅在保留古叙事故事的同时,也充分注意到了古叙事原本忽略或掩盖的内容,在再叙事时强调了对古代圣贤、英雄的现代观点及个人看法,从而解构了圣贤英雄形象,还原了他们的凡俗本相,在“破坏性”再叙事中完成了历史意义的再建设。

本文将总结鲁迅在《故事新编》中解构英雄圣贤的方法,并进一步探寻解构圣贤、重写历史小说的现代意义。

一、《故事新编》解构英雄圣贤形象举例

还原英雄圣贤的凡俗本相,是《故事新编》的基本叙事立场。“英雄圣贤的‘神化’表达的是文明起源时代的想象,而鲁迅对传统文明的末日危机有着高度自觉的洞察,因此《故事新编》必然会以对英雄圣贤荒诞性存在的再叙事改变故事的原初意义。”①

《故事新编》的第一篇《补天》描写传说中的人类母亲女娲的形象,她虽然依旧极富神力,却苦闷无聊至极,补天也显得辛勤而狼狈,更是被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小东西缠得不胜其烦。作者甚至让“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让女娲从自己所繁衍的人类中感到一种悲凉,她的造人也只是为了排遣无聊、消磨时间的近乎娱乐工作。女娲造人的传统等级制度、伦理文化的母题消失,神话的外衣被剥尽。

《奔月》中的射日英雄已经沦为一日三餐奔波劳碌、身心交瘁的小市民,为不吃乌鸦做的炸酱面而努力又焦灼。更可悲的是一个射九日而享美名的英雄没有了“对手”,没有了可以射击的对象,遭遇的只有妻子、弟子的冷遇、背叛。

又如《采薇》凸显了伯夷、叔齐用各种烹调方法烧作薇菜的行动,以凡俗的食欲消解了他们“不食周粟”的神话誓言,故事不再是对高洁志士的歌颂, 取而代之的是保持名节的窘迫和名士操守的虚无;《起死》中被庄子起死回生的汉子所要衣物包袱的现实需求,嘲弄了庄子“齐生死”“无是非”的超凡脱俗性;《理水》中的大禹为民奔波,却被人说成是一条虫子,而治水成功后也被称为“禹爷”,讲究起祭祀法事、上朝拜客,成为人人效仿的榜样……

《故事新编》将圣贤英雄“还俗”,不是简简单单的翻案,而是深刻包含了鲁迅所把握的时代精神和他个人的生命体验,这也是历史小说的现实意义及其独特的艺术魅力。

二、《故事新编》解构英雄圣贤的方式

翻看鲁迅先生所留世的大量古典文化研究著作,我们就不难看出,在这部小说集中,鲁迅要使英雄、圣贤走下文化神坛,他选择了偏离话语权威中心的方法,以现代眼光去诠释传统文化,极力洗尽这些人物身上的铅华,显现他们的本真一面,而并非臆造的文化神话。总体说来,主要有以下几种主要方式来达到其解构的目的。

1、形象平凡化

传统故事中,英雄圣贤的形象都是伟岸的,他们或强大、或高洁、或勇敢、或智慧。他们积极正面的形象几千年来已经深入人心,而要去掉他们的光环,还原他们的人的面貌,首先要做的就是将英雄圣贤的形象平凡化,让他们同普通人有着一样的忧虑、苦闷、凡俗甚至是某些人性的缺点。

女娲是人类的始祖,其造人、补天的行为被人们视为开天辟地的壮举。而在《补天》中,女娲造人完全是出于偶然,她“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她那无聊至极的心态成了促成人类诞生因素。一段时间后她疲惫了,并且被她创造出来的人来搅得不胜其烦。她一边撑着疲倦的身躯补着天,一边几次抱怨无聊。女娲的不辞劳苦的创世行为逐渐变淡,无聊疲倦渐渐笼罩女娲的整个心理。更为滑稽的是,女娲两腿之间出现了个满口讲着德、礼的古衣冠小丈夫,让女娲和淫秽也沾了边。这也是鲁迅塑造人物时“油滑”的开端。

《奔月》中的后羿不再是往昔射日的威武形象,而只能为嫦娥捕来一只只小麻雀黑乌鸦,嫦娥因忍受不了生活的乏味与单调偷吃灵药奔月球。文章中唯一表现后羿射箭雄姿的只有两处,一处是后羿与暗算他的弟子逢蒙的决斗,一次是后羿愤恨嫦娥飞天连发三箭射月亮,二者都是为背叛做出的反击,射日的弓再也无处可击。如此形象,只让人感到“英雄”的平庸与虚无。

又如伯夷叔齐,自古以忠君、孝悌的形象成为后人的榜样,而《采薇》抓住他们笃信先王之道的特点,刻画了两位迂腐而软弱的先人。叔齐因伯夷泄露身份而流露出“父亲不肯把位传给他,可也不能不说很有眼力”的想法,丑化了当年主动让位的美行。二人对薇菜的各种吃法的研究及叔齐想偷吃鹿肉的内心,都暴露出他们和凡人一样的贪婪。常风在评论鲁迅创作的《出关》和《采薇》时也说道:“鲁迅先生是想将过去的圣贤还俺们一个具有血肉和我们犯人一样的本来面目”,他“给了他们生命。显现在我们面前的古人,我们不觉得他们是高不可仰的圣哲”。②

圣贤的嘴中也说出了粗鄙甚至是污秽的言语,插科打诨、降格以求、亵渎、冒犯等话语也就不时出现。如干瘪的少年喋喋不休,“你压坏了贵重的丹田”,正襟危坐的老子和孔子也会讨论“亲个嘴”“生弟弟”。在对这些圣贤形象的描写上,也采用漫画式的手法,通过夸张变形扭曲到令人发笑的地步。代表中国文化的老子“好像一段呆呆木头”,庄子是一个有“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的“糊涂虫”,全然没有了飘逸超脱的形象。

当然,形象平凡化不只是刻画英雄圣贤的平庸与消极,同样也包含对其正面形象的朴素表现。如《理水》中大禹“面目黧黑,衣服破旧”,“不穿袜子,满脚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这俨然是一位平民实干家的形象,打破了帝王的辉煌;《非攻》中的墨子有着更多的农民气质,而他完成了止楚伐宋的历史功绩义后,遭遇了募捐等一串晦气的事,他狼狈不堪的样子让人哭笑不得,原有的崇高感也荡然无存,反让我们感到亲切、质朴还有发自内心的尊重。

2、叙事语言驳杂

构筑历史文本,首先要求在文本中形成一个规范性的历史语境,以显示历史与人物的严肃性。但是,在《故事新编》的历史语境中,言语系统是驳杂的,甚至出现了多种言语系统的并存。这就使历史语境变得纷繁复杂,体现出对历史严肃性的怀疑与嘲弄。置于这种繁杂的语境中的圣贤英雄具有一定的荒诞性,从而实现了对他们神圣形象的解构。

《出关》历史语境中言语系统就极为驳杂。老子与孔子的对话中使用的语言与叙述语言是属于同一言语系统,基本上是古籍的现代汉语翻译。但是老子在函谷关讲学时,讲述内容却是《道德经》的原文,造成听众的厌倦。道家的精华《道德经》俨然成了一部闹剧的导火索。另外,讲课之后账房和书记先生请老子补发讲义时竟讲起了方言,但从后文看两人是会讲“国语”的,可见他们使用方言与老子对话是有意为之,其中包含着对老子及其道学的嘲弄。这样,在不同言语系统的多声部交织中,老子及其代表的道家学说的权威性与神圣性被消解得当然无存了。

又如《补天》中女娲平实的言语与她造出的人类口中古奥的言语形成的鲜明对比,凸显出造人的无意义。《理水》中官员学者的“ok”、“古貌林”等中西杂糅的语言,大禹妻子泼妇般的骂夏禹“杀千刀”,这些也都使原本崇高的治水行为变成大禹一个人的孤独表演。

当一件件原本严肃、崇高的历史故事被作者用驳杂的言语系统叙述出来时,其崇高性就被一点一点消解了,英雄圣贤的光辉形象也能被这驳杂的言语系统消融。

3、加入现实生活情节

鲁迅说《故事新编》中有很多油滑之处,但他认为“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但后来他对此又不无得意,“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的罢”。③这里提到的油滑之处,我认为很大程度上体现为大量的现实生活情节的加入。

首先,从对现实生活情节的处理方式来看,作者把其粉碎成一个个小细节分散到完整的历史文本中,并且这些细节多是庸俗的、非理性的,就和圣神、崇高的历史文本形成了对照。如《铸剑》中眉间尺遇到一群麻木的看客,《非攻》中墨子遭遇募捐救国队。前者的崇高意义就成了后者庸俗性嘲弄的对象。通过这种方式,作者消解了历史文本的完整性,改变了英雄圣贤的神圣性和崇高意义,一切被现实嘲弄着,形成了一个极强烈的反讽。

另外,从叙述现实生活情节的语调上来说,作者也多使用戏谑嘲弄的语言来叙述。特别是对正面人物和正义行为的嘲弄性叙述,形成了一种不和谐的艺术效果。《奔月》中后羿和嫦娥每天吃乌鸦炸酱面,后羿自责的心理和养家糊口的男人毫无区别,出行前还要带上五个炊饼,五株葱和一包辣酱;《非攻》中墨子在阻止了楚伐宋之后,遭遇大雨,“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④;《大禹》中的夏禹治水不入家门,却被老婆骂作“杀千刀的”“奔你的丧”“掉在池子里变大忘八”⑤;在《采薇》《出关》中,嘲弄性的叙述更是自始至终伴随着主人公的一言一行。在本应庄严的历史文本中杂入嘲弄性的细节,运用嘲弄性的叙述语调,实现了对英雄圣贤的解构。

4、结尾的翻转

不少研究者注意到《故事新编》存在一个有趣的文本现象,即小说的后半部分往往出现情节的“翻转”,《理水》《非攻》《铸剑》等等,莫不如此。钱理群早年就提出了“翻转”式结构的问题,他说:“鲁迅的每一篇小说都有两种‘调子’:崇高的与嘲讽、荒诞的,悲壮的与悲凉的。两种调子互相校长,形成内在的紧张关系,而且小说后半部分情节都忽然翻转,把前面的情节颠覆。”⑥

最为典型的要算《铸剑》。这是《故事新编》中最有肃穆英雄色彩的,然而也倾注了鲁迅最严苛的质疑、拷问。文章前一部分铺排渲染了复仇的气氛,而眉间尺的自刎更是将复仇的内核指向了向自身复仇。至三个人头落入沸水,消灭了肉体的界限而上升至一种纯精神的境界。当复仇最终完成,眉间尺和宴之敖“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⑦。但是文章并没有就此而结束,结尾处,叙事情节、语调都发生了翻转,王后、弄臣想尽各种可笑又徒劳的办法分辨三个头骨,复仇者和被复仇者共同下葬,百姓忙着观看丧礼,就这围观之中,“复仇者与被复仇者,连同复仇本身,也就同时被遗忘和遗弃”,“小说前三节复仇的神圣、崇高与诗意,此时已被消解为无”。⑧

同样的,《理水》后部文字,人们谈论大禹治水的功绩,英雄成了人们茶余饭后享乐的话料。特别是结尾一段文字:“但幸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了一点了:吃喝补考就,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的时候的穿着,是要漂亮的。”⑨这段换叙述突出了禹及其行为正面意义的危机性,使大禹的形象陷入了混乱与庸俗,使得其神圣意味与崇高意义变得支离破碎。《补天》中女娲壮美的补天行动之后,是人类的战争,消解了女娲创世的崇高意义;《采薇》结尾,伯夷叔齐死了,阿金姐讲述的两人喝鹿奶馋鹿肉的故事留在人们心中,使听故事的人“肩膀也轻松了不少”;《出关》中,老子终于出关了,小说最后却结束在关尹喜和账房先生等人关于关外没有吃的、老子还会回来的对话,更具有隐喻意味的是老子的《道德经》和充公的盐、胡麻、饽饽等放在了架子上。

这种结尾的“翻转”,在后现代主义的研究模式下,被描述为一种“解构叙事”,鲁迅当年不一定知道后现代主义的解构叙事,但他很多文章结尾的翻转,的确起到了消解历史文本、解构英雄圣贤的作用。

三、解构的现代意义

鲁迅颠覆崇高、消解神圣,彻底地还原神与圣人以世俗的人的面目,第一次使我们去凝视世俗化了的英雄和圣人,凝视历史、文化与生命的最本质最幽深的层次,揭开崇高与卑下、庄严与滑稽、生命与文化的秘密。其本质是鲁迅人的观念的体现,是鲁迅对个体独立和自由的一种追求和努力。在这个解构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作者对历史的清醒的、独立的认识,看到了他对权威的反抗和主体人格的张扬,这对于当时反对封建传统专制文化、建构新的价值观念有着十分有利的影响。

而今天重读《故事新编》,我们应该汲取更多的时代意义。当今的时代,人们已不再轻易迷信权威,对于历史也逐渐有了客观的认识,国民的思想意识朝着更加主体化、个人化方向发展。那么《故事新编》解构英雄圣贤的意义今日何在呢?《故事新编》中的英雄圣贤尽管被一层一层地解构,但他们依旧是英雄、依旧是圣贤,只不过他们的平凡之处、尴尬之境让我们读了更觉其悲凉与孤独。这种悲凉与孤独感,或许就是鲁迅当年作为一个先觉者在黑暗中挣扎又掉入虚空之中的独战的悲哀。他把英雄圣贤光环的背面展示给我们看,把英雄的末路闹剧般地呈现出来,一切的特立独行、卓尔不群、俯察世界、先知先觉、献身理想到最后都演变成“无聊”的结果,唯有无意义和虚无才是真实的。古来的英雄圣贤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我们今日这些平凡之辈?无论是追求功名利禄等身外之物,还是向着头顶仰望的那片天空踽踽独行,我们都需明白,一切的行为最终都会消解为虚无。但《故事新编》要建构的并非是一个虚无荒诞无英雄的世界,而是一个明知虚无是结局,依旧有英雄圣贤在奔波的世界。虚无不是目的,只是终结时的一种状态。解构英雄圣贤,以一种和他们平行的眼光审视他们,就会发现人生中的辉煌也好,平俗也罢,都将陷入最后的虚无,但人生的意义并不因终结时的虚无而消失,却是在于以怎样的一种姿态面对这种虚无。英雄之所以为英雄,恐怕就是在于他们以一种平凡而不平庸的姿态面对虚无的人生结局。

①黄万华:《中国现当代文学》,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第93页.

②常风:《故事新编》,天津《大公报•文艺》,1936年2月21日.

③鲁迅:《故事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

④⑤⑦⑨鲁迅:《故事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7、43、96、48页.

⑥钱理群:《<故事新编>漫谈》,《钱理群讲学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2、99页.

⑧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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