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君 (苏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江苏苏州 215000)
鲁迅向来以深刻的思想和尖锐的批判为世人称道,《伤逝》作为他唯一的一篇以爱情和婚姻为题材的小说也浸渍了批判的力量,充满了压抑和苦痛。作者采用男主人公涓生手记自述的方式,回忆了一段凄凉的爱情故事。小说自诞生之日起,不少文学评论家把原因归咎于封建主义的罪恶,却极少有人全面而又理性地对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悲剧进行合理分析,因为在笔者看来,造成涓生和子君爱情婚姻悲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古今中外,无数文人墨客都讴歌爱情的美好,小说戏曲中才子佳人演绎出一幕幕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但又有多少人对爱情的本质和发展轨迹进行深入研究呢?爱情心理学认为一个成熟称得上真爱的恋情必须经过四个阶段:第一阶段:共存,这是热恋时期,情人不论何时何地总希望能腻在一起。第二阶段:反依赖,等到情感稳定后,至少会有一方想要有多一点自己的时间作自己想做的事,这时另一方就会感到被冷落。第三阶段:独立,这是第二阶段的延续,要求更多独立自主的时间。第四阶段:共生,这时新的相处之道已经成形,你的他(她)已经成为你最亲的人。
在“五四”个性解放,婚姻自由浪潮的冲击下,涓生和子君的爱情充满了个性解放的思想色彩,“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涓生自称)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涓生是一个深受资产阶级个性解放思想影响的青年知识分子,当时他们共同的思想基础就是对于个性解放和婚姻自由的追求。在涓生热烈的追求下,出生于封建家庭的子君为了追求幸福,冲破了父亲和胞叔的阻挠和反对,“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爱情进入第一阶段,涓生全心投入“只是耳朵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并且大胆地求婚,“身不由已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双双坠入爱河,他们勇敢地走到一起,到吉兆胡同租了一所小屋的两间南屋,渐渐地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子君也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还有一只花白的叫阿随的叭儿狗”,一个阿随,寄寓了子君要与涓生永远相伴相随的愿望。
爱情进入第二阶段,经历了爱情的眩晕,子君安心地做起主妇来了,“她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此时的涓生却感觉到不快活,他觉得“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可悲的是,他们的爱情还没有进入到第三阶段,便在短短的半年之后夭折,涓生竟开始怀疑“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到最后,他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他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曾经让涓生有说不出狂喜的爱就慢慢变成学生的心理负担。
爱情的玫瑰色很快褪去,涓生和子君要面对琐碎的日常生活,为柴米油盐奔波劳碌,而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涓生在局里钞些公文和信件的一点点薪水,子君成了家庭妇女,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而后来,涓生被辞退,一开始他还觉得“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他登了求职的小广告,并开始译书了,“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家里的很瘦的油鸡逐渐成为肴馔,”“家里的狗阿随被放掉了”,到最后,因为没有任何收入,只得常常挨饿了,涓生对饥饿感觉越来越深刻,“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
马克主义政治经济学中这样叙述:人们要生存和发展,首先要有用于吃、穿、住、行等方面的生活资料,然后才婚姻家庭等上层建筑。涓生和子君的生活陷入绝境,涓生好象突然明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他选择和子君分手,采用冷若冰霜的态度,子君被父亲带走后,小屋里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这句话充满的苦涩和无奈。
在这部小说里,作者把生活的温情面纱一下子撕开,露出它的真面目,这是吃五谷杂粮的芸芸众生都永远不能逃避的命运:幸福的婚姻除了爱情之外,还有就是经济基础,中国古典浪漫主义小说和戏曲里的人物很少涉及讲到经济,只知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明代的汤显祖在《牡丹亭》里就让爱恋柳梦梅的杜丽娘起死回生,又让皇帝都成了他们的主婚人,但这只是文学的浪漫,而鲁迅却是一个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曾于1923年12月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做了名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对经济问题做了精辟的分析:“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工作无所着落,一日日的饥饿,涓生在寒冷的冬天躲避到通俗图书馆里,“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这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靠着手中火柴的微光取暖,这样窘境令人唏嘘。设身处地为涓生考虑,他因饥饿做出分手的决定也情有可原的。
中国社会的封建伦理“三纲五常”“百善孝为先”,这些道德准则让子女成为父母长辈手中的傀儡,中国婚姻自古到今都不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事,如果儿女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婚后双方家长都愿意在财力、物力和感情上给予小辈一定的支持。但如若是私定终身,结局往往都是悲惨的。就是再浪漫的戏曲里也有所体现,《牡丹亭》中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自由相爱,其父杜宝在知道柳梦梅是新科状元之后,还不肯认他做女婿,就是因为女儿背着父母,自己偷偷找丈夫,实在是伤风败俗的事,后来还是皇帝出面,用君王的权力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难题,来了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
而“五四”时代是新旧思想激烈斗争的时代,中国封建思想的桎梏依旧令人窒息,想要改变旧思想,有登天之难。就如鲁迅所言,“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出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鲁迅对封建主义的父母子女关系有着精辟的论述,“父母就是女儿的债主,”父母对自己的子女如烈日一般严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这一点鲁迅有着切肤之痛,自己的婚姻就是由母亲全权主做,“我就当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份礼物。”
《伤逝》里,从村里出来的子君自由恋爱时,常受叔叔气,同居前,因为她的自由变爱,她的叔子气愤到不肯再认她做侄女了,子君为了爱情,与家庭绝裂了,同居的生活捉襟见肘,经济陷入困顿,得不到双方父母的精神安慰和金钱资助,就如汪洋中的一条漏水的小船,随时有翻船的危险,终于子君被父亲带走了,回到村里了,不久就死了,书中虽然没有对子君回到家后的生活进行细致的描写,但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子君在父母的责骂中,亲戚邻里的冷嘲热讽中过着无望的日子,最终,一个曾经大胆追求爱情的女子在无望的人间孤独地死去。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虽然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冲击,有一批进步人士接受了科学民主自由的新思想,但整个社会的封建思想的势力依然强大无比,鲁迅写于一九二0年的小说《明天》就针对“五四”前后,北洋军阀和复古主义者所维护的旧礼教旧道德,即提倡妇女的节烈观而创作的。故事通过寡妇单四嫂子被封建黑暗势力愚弄凌辱而导致儿子凄惨死去的情节,控诉了封建社会吃人的罪恶,鲁迅《呐喊自序》里的一段话:“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所以《狂人日记》就诞生了。
书中的社会环境,可见一斑,送子君出会馆时“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子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院外,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为了追求自由恋爱,涓生和子君都经受了重重阻力,“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期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意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后来涓生又接到局里的辞退信,“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涓生失去工作,他们的生活从此陷入困顿。现实的压力让涓生对深爱他的子君说出这样的话:“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在子君离开后,我也离开了,对于强大的旧势力,涓生有这样一段心里告白,这段话与其说是涓生的自我安慰,更可以理解成是鲁迅对当时吃人社会的控诉“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象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悲剧是将完美的东西打碎给人看”。爱情悲剧从古到今不断上演,但涓生和子君的悲剧既具有鲜明的社会背景和时代特征,又具有普遍性,除了为他们的爱情故事扼腕叹息,更庆幸我们生活在一个民主自由的新社会。
[1] 林语堂.人生不过如此[M].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3
[2] 鲁迅.伤逝[M].工人出版社,2010,1
[3] 熊哲宏.心理学大师的爱情与爱情心理学[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5
[4]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Ζ].1923,12
[5] 钱理群.《与鲁迅相遇》[M].三联书店,2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