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 红
《宠儿》是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以美国黑奴的解放和南北战争为背景,关注的是个人如何重塑自我的心路历程。莫里森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蓝本,通过后现代小说的想象方式解构并重构了一场以母爱名义而进行的弑婴悲剧。莫里森在小说中用看似支离破碎、残缺、迂回盘旋的叙事方式和多重视角对同一事件的叙述,去填补那些缺席的历史,没有被书写及没有被记住的历史。
众所周知,莫里森的小说汲取了大量的非洲民间故事营养,如《所罗门之歌》中黑人飞翔的意象和《柏油娃》中的柏油娃的意象。而《宠儿》的迂回盘旋、循环往复的叙事结构亦是莫里森对非洲民间故事结构的灵活运用。在《宠儿》中,莫里森运用“有差异的重复”来技巧性的讲述故事,对同一中心事件创造出多种故事版本,从而多视角、多层次的表现人物心理变化、康复的过程。
在奴隶制下,一个母亲竟然用采取杀死女儿这种及其极端的方式来保护其免于奴隶制的压迫和蹂躏。塞思杀死女儿是对奴隶制这一“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为反家庭的制度”的无奈的抗争。奴隶主可以任意买卖黑奴,黑奴在奴隶制的铁蹄下毫无人权可言。奴隶主在买卖奴隶的时候,可以任意拆散奴隶的家庭。黑人女奴在奴隶制下,往往面临性别和种族的双重压迫;奴隶主不仅剥夺了她们为人的权利,还剥夺了她们为母亲的权利。在奴隶制的压制下,母亲和孩子常常被迫分离。塞思以接近自毁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及其孩子为人的尊严。残酷的奴隶制和做牲口一样的奴隶生活使她宁愿手刃自己的女儿,也不愿其再受奴役之苦。莫里森在《宠儿》中不断的勾画了黑人女性作为母亲世代传承这一事实。贝比·萨格斯在自己没有子女的情形下,作为塞思的母亲;塞思亦养育了自己的孩子。在贝比过世后,塞思继承了她的位置;在塞思完全沉溺于过去,不能自拔时,与世隔绝的丹芙勇敢地担负起了母亲养育家庭的角色,养活家人。
蓝石路124号所处的黑人社区是莫里森在《宠儿》不断重复的一个重要的意象。《宠儿》一书由始至终都感受到该黑人社区的存在。该社区时而团结在一起,集体行动,如他们一起在林中空地听贝比萨格斯的布道,又如在书中的结尾处,该社区的黑人妇女一起聚集在124号房子外驱散宠儿。斯坦布·沛德在废奴运动时期专门用木筏把幸存者渡过俄亥俄河,他在该社区从来不需要敲任何人的家门。他曾是这个社区一度团结的象征。而124号的成员也曾是该社区的一部分,如丹芙曾在琼斯女士那里学习识字;当丹芙、保罗迪、塞思一起去集市、当年曾经人人都来124号房子参加聚会。然而,该社区的作用并不总是积极的。那些向丹芙提供帮助的人,当年却出于嫉妒和怨恨,故意不告知学校老师前来抓捕塞思的情报。莫里森在书中通过上述种种事实,剖析了社区的双面性。虽然黑人经历在几代人被奴役之后,家庭和社区的纽带连接已经被极大的削弱了,但是家庭和社区在黑人个体重塑身份时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如《宠儿》书中所展示的那样,是正是这些支离破碎的叙述、有关过去苦难的故事,给予个人家的力量,连接家庭和社区。
小说情节就像歌曲的叠句部分,随着多个的核心意象在叙述浪潮中不断重复和变化而推进,《宠儿》中三个主要章节的开头部分分别为“124怨气冲天”,“124 很嘈杂”,“124 很安静”,小说的主要框架随之而铺展开来。而其它重要意象,如丹芙的天鹅绒、塞思背后的树形疤痕、交配的乌龟、保罗迪的香烟盒等等在书中不断的重复,故事叙述由此而推进。塞思在厨房里向保罗迪讲述她的弑婴事件时,她的叙述迂回盘旋。在塞思和保罗迪重逢后不久,塞思在厨房里打算向他解释她为什么要杀死她的已经会爬的女儿的原因,但她无法直切主题,她神经质般的围着厨房、保罗迪转圈。“她在转圈。一圈又一圈,在屋里绕着……保罗迪坐在桌旁,看着她转到眼前又转到背后,像个缓慢而稳定的车轮一样转动着……她一边转,一边不时地揉揉屁股,可是车轮一直没停”。其实塞思和保罗迪都很清楚塞思讲述时所用的策略。保罗迪认为,”可是听她说起话来,就像是一个孩子对着你的耳朵低语,这样近,以致你能感到嘴唇翕动却听不出个所以然。他只是捕捉到了只言片语——那没有关系,因为她还没有说到主要部分呢……”塞思心里很清楚,“她在房间、他和话题周围兜的圈子会延续下去。她永远不能合拢来,为了那个刨根问底得人将它按住”。这些无法讲述的骇人的行为、其中的原委、以及有关这一行为的种种可怕记忆构成了该书叙述的结构框架。
正如塞思不能直接对保罗迪讲述她做了什么,以及那样做的原因,书中的叙述者也并没有按时间顺序叙述事件。塞思在向保罗迪讲述她的经历时,她叙述一点弑婴事件,马上又调转话题,然后又从头开始,书中的叙述也是这样。保罗迪从塞思的叙述中,只能得到一些片段,不得不等到塞思慢慢的回旋靠近主题,读者也不得不满足于叙述者所讲述的支离破碎的片段,直到获得足够的信息。叙述者虽然知道整个故事,但是由于书中人物难于面对过去,所以采取了盘旋迂回的叙述方式。塞思和保罗迪记忆过去的方式是相同的。有关过去的某个词汇、细节或者形象进入他们的意识,勾起他们对尘封的过去的回忆。他们有意识的让记忆复活,对过去重新思考,时而又点滴的讲述过去。当保罗迪看到有塞思照片的报纸时,不仅塞思还没有准备好告诉他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还没有准备好倾听整个故事、“保罗迪转身走开了。他想知道得更多,但是有关监狱的话题让他想到了乔治利亚的阿尔弗雷德”。无论是书中的讲述者或者是倾听者都不能完全容忍讲述或倾听过去,因为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不得不生活在记忆的碎片中,形式服务于内容,所以小说的讲述也是支离破碎的,并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读者也经历了书中人物面对过去的困难。
正如塞思和保罗迪必须谨慎地迂回讲述他们痛苦的记忆,小说的叙述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迂回处理主题。小说运用了多角度叙述策略。叙述迂回盘旋,小说的发展有时由其叙述者讲述,但是大多数时候是由书中的四个主要人物以及众多的次要人物游离的思绪和回忆所推进。
保罗迪和塞思不得不重新讲述过去,也就是重新承认过去,使自己从令人窒息的过去中解脱出来。宠儿代表着过去。当然,倾听和讲述过去,有可能使他们丢掉他们一直努力维持的理智以及对新生活的希望。这种模式也为读者留下两条道路。小说支离破碎的叙述使得读者不能对故事获得预期层面的理解,不得不等待解释,不得不去回想先前讲述过的片段,然后再按照叙述者的叙述时间把故事串联起来,而莫里森正需要读者主动地参与。在读者主动的参与下,莫里森对人物内心探索的效果异常深刻。
塞思和保罗迪最终在对方身上发现的是一种对回忆的信任。他们只能通过不断的讲述,不停的围绕可怕的、屈辱的过去,才能获得心理的康复。虽然和她自身的讲述是矛盾的,但是莫里森通过讲述这个故事、使这个故事流传下来,将主流文化所缺失的叙述呈现出来,使读者参与体会那段可怕但是又不能忘却的历史。这个故事虽然不能流传,但又不得不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