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素平
韭字实在应该有另一种写法,在韭字头上戴一顶草帽,和葱、蒜一样,一看就是菜水。可是,韭字不必戴草帽,一看,这是韭菜的韭——它长得太像韭菜了。
还有韭苔,露天韭苔炒鸡蛋很香。我小时候把韭苔折成项链,挂在耳朵上,摇头晃脑,煞是得意。
韭菜长得像兰草,韭菜花像兰花。韭菜俗,兰草雅。韭菜贱,兰草贵。兰草清香宜人,是屈原佩戴的香草,韭菜一过时,一股子死韭菜味。
人为什么不吃兰草呢?
大葱也算菜?不算菜算什么?肉?五谷?调和?只能算菜。记得一幅摄影: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树,树干光溜溜的,不生枝叶,树冠如一绒球。这是什么树呢?
——呀,这不是一棵葱笸头吗?也就是大葱开花呀。
“二小二小头上长草”,这是“蒜”。人骂人说装蒜,为什么不说装葱、装别的,蒜有什么好装的?是不是说百合,它长得太像蒜了,还有石蒜,世上的确有很多事物在装蒜。该装不装也不对。傻子好像不装蒜,其实是装了一个更大的蒜,头头蒜,不分瓣,一个念头,一种心思,是名傻子。装蒜的另一个意思是装糊涂吧,蒜一点也不糊涂呀,那么辛辣的清醒。
蒜薹是蒜异化的茎,成了独立的一道菜,吃菜的人,忘了它的根本,觉得它就是那么从地里长出来的,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总也割不完。
小时侯,拔蒜薹,小心翼翼的,大气不敢出,生怕拔断——果然拔断,于是,“牵连不断地拔起来”,像少年鲁迅在百草园里拔何首乌。
市场上的蒜薹,壮得像小树苗。能量都长成蒜薹了,蒜怎么办?——爱咋拌咋拌。
洋葱在佛经里叫“兴渠”。素食戒五辛,即大蒜、荞头(就是小蒜)、葱、韭菜、洋葱。所谓腥荤,有区别,“腥”从肉,指肉食;“荤”从草,指五辛。《楞严经》中讲五辛的危害:“熟食发淫,生啖增恚。”《楞伽经》中又说:“葱韭蒜等,臭秽不净,能障圣道,亦障人天。”
又叫洋葱,又叫洋蒜,却是百合科,看来真的是在装蒜。炒熟了有点可恶的甜。百合呢,炒肉应该好吃,可是,的确像煮熟的洋芋或蒜,绵乎乎,甜丝丝,吃不惯。但百合稀饭,在我看来,却是佳肴。
洋蒜生剥着吃,一层又一层,怪有趣,剥着剥着,就没了,类似钱钟书未出世的小说《百合心》的主题。洋葱百合都一样,是人生的独特象征:每个人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一层一层地剥,剥一层,气味浓一层,有时浓得流眼泪,剥到最后,什么也没有。
海涅有一绝妙讽刺,为洋葱与美文,皆能催人泪下,可共享文名。钱钟书戏言审美一如绛珠草之偿还泪债。如此,灶下婢便常常充当好读者。
洋葱的确应该把它那一丝独到的辣发挥到极致,再尖锐一点,再辛辣一点,像一个自铸的新词,吃在嘴里,辣在心里,不能忘,就好了。
有本书竟然叫《剥洋葱》,在洋书里读到我熟知的事物,往往令我欣喜,仿佛他乡遇故知:原来外国也有洋葱呀!见了这个书名,我第一个感觉是:不管它写什么,我一定要读。这是德国人君特·格拉斯写的回忆录,可看作他的忏悔录,滤掉其参加过纳粹党卫队的痛苦,这些文字的确是很美的。
君特·格拉斯的小说《铁皮鼓》1999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从《剥洋葱》里看,德国的洋葱长得跟定西的一样,德国人剥洋葱的程序也跟定西人差不多:“第一层洋葱皮是干巴巴的,一碰就沙沙作响。下面一层刚剥开,便露出湿漉漉的第三层,接着就是第四层第五层在窃窃私语,等待上场。每一层洋葱皮都出汗似的渗出长期回避的词语,外加花里胡哨的字符,似乎是一个故作神秘的人从儿时起、洋葱从发芽时起,就想要把自己编成密码。”这段文字的后半截写得有点过了,看来德国人真的好思辩,可是如此思辩日常生活,还会有感性的现实吗?
他继续写道:“……回忆就像一颗要剥皮的洋葱。”这一句好,好在一个“要”字,封存的忆念比时时剥开看好,那样容易蒸发掉水分而干巴。“洋葱有好多层皮。层层何其多,剥掉重又生。你去切洋葱,它会让你流眼泪。只有去剥皮,洋葱才会吐真言。”君特·格拉斯好像会写我们的格律诗了,若果真来写,可能会有《古诗十九首》的遗绪。
有些菜似俗实雅。俗是说多见,大众化。雅是讲别有意趣,或做成了罕见,是俗菜雅做。
辣椒就应该辣,不辣还不如草,一点意思没有。弯弯儿多就辣,像人心一样。光溜溜的辣椒没情况。
四川朝天椒真叫辣,咬一口,一路辣下去,撕心裂肺的。这样的辣有点残酷,有点恶毒,是毒辣,对嘴巴来说,是一种酷刑,像掌嘴。辣椒多少得有点喜剧色彩,可是,这种辣椒像黑色幽默,叫人笑不出来。
辣椒要会辣。足够辣,但是不炸,不凶险,辣得比较厚道,有缓和的余地。
大圆青椒有一种做法:“鸡火瓤青椒。”将鸡脯、火腿、猪肉、香菇剁丁,酌情加好调料,搅成馅状,青椒在接近蒂部处切开,掏空,做成一个菜碗,装进馅,盖上盖,蒸熟。这道菜听起来相当美妙,但没尝试过,因为害怕青椒当碗不牢靠,内容把形式撑破,没法收拾。
有一种叫“洋辣子”的东西,猜猜看,是什么?是一种果木害虫。我还以为真是辣子,真的能爆炒一盘。听说法国妇女专门吃虫类以养颜:红烧全蝎、油炸斑蟊什么的。
唐太宗就表演过活吃蝗虫的政治节目,皇帝不是好当的,逼住了,再难咽的东西也得咽。
有个电视剧里的人物,是个开菜馆的老板,有仇人扔一只苍蝇在菜碟里挑衅闹事,这人物可真是个人物,搛起苍蝇丢进嘴里:“噢,花椒粒!”钱也不是好挣的,逼住了,再难吃的东西都得咽。不过,据说苍蝇吃起来有点甜——我们还是别去验证的好。
茄子。就这名字还好听,味道怎么做怎么一股茄子味,或曰:茄子没有茄子味,会有白菜味?
假如能做成贾府里的茄鲞就好了,刘姥姥的话:“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只是做法太烦琐,仅配料就得十几样。那已经不是做菜,而是配药,多一味少一味都不成,茄子不过是药引子。——麦草那么做了,也能上席。
不过,茄子的确应该配点别的菜来炒,去一去涩味。纯粹的茄子,就像一个性情别扭的人,涩巴巴的。
茼蒿。所有的蒿子都像茼蒿这么好吃,定西人就不用种庄稼了,我们定西漫山遍野都是蒿子,几辈子吃不完。不过,真的像茼蒿这么好吃,可能也就一扫而光了,所谓“井以甘竭,李以苦存”。人的胃口是很可怕的,听说民国十八年和1960年,榆树皮都剥光了,露出白森森的木头,那景象想来十分可怖。
茼蒿俗称蓬蒿,菊科,听说是开黄花。定西常见的艾蒿,也是菊科。没想到恶臭的艾蒿也和菊花攀上了亲戚,的确,这三样植物的枝叶像极了菊花。
茼蒿和艾蒿是堂姊妹,可是一个秀雅,一个粗鄙。一个进了城,成了人们餐桌上的佳肴;一个老死山野,只能做柴禾,或者还可以用来治病和辟邪。
其实艾蒿是入了诗经的雅物。《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萧,艾蒿也。先秦老祖宗采萧干什么?
新近看到资料上说,韩国人爱吃艾蒿猪肉丸子,唉,那怎么吃呀!
芫荽。我宁愿这么叫,我自小就是这么叫的,这个称呼似乎老土,其实古雅,而且亲切,草字头,形声字,名正言顺。叫香菜,好像洋气,实则更俗,也失去了特色。
没听说香菜独立成一道菜的,但却可以配所有的菜,没听说不能放芫荽的菜。
芫荽太普通了,东西南北中,家家备菜时,都会有一撮香菜。外国人吃香菜更甚,埃及人早在公元前5000年就开始吃香菜。《圣经·出埃及记》说到“吗哪”:“样子像芫荽子,颜色是白的,滋味如同搀蜜的薄饼。”
有人把一首英文歌曲《斯卡布罗集市》译成了诗经体,开头几句是:“问尔所之,是否如适。蕙兰芫荽,郁郁香芷。彼方淑女,凭君寄辞。伊人曾在,与我相知。”——像不像《诗经》?顿觉俗家芫荽顷刻间升了格,登上了大雅之堂。虽然唱起来不如散文体的,有些地方翻得也不怎么准。还是原文最有韵味。
我爱吃芫荽,尤其是长在地里的,三四寸高,蓬蓬勃勃的一丛,齐根掐了,和着现掐的鲜葱叶,蘸了盐,卷在薄饼子里吃。我小时候到同桌家里去,她家门前是大片的菜园子,我就这么吃着,不言语,在绿绿的菜中间走着,沉湎在不可言说的快乐里,一抬头,她妈妈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到现在还梦见这位同桌,她是个奇怪的人,心思出奇地安静,没有非分之想。前年我见到她,在乡下收电费,她丈夫是小学教师。她还跟以前一样,慢吞吞的,或者丰腴了些,而我则内外都变了许多。
我宁愿是她,正像她希望是我。
菠菜。四妗子家的园子里尽是菠菜,我记得的菠菜、萝卜、芫荽,好像都是“树”,几乎和我一样高,都结了籽。菠菜的籽扎手,不能吃。萝卜的籽,装在貌似朝天椒的荚里,嫩时连荚吃,老了剥开吃里面的籽,都辣丝丝的,没什么好吃,不过吃着玩。芫荽的籽嫩时,连叶连花连茎连籽一起捋了吃,各是各的滋味,茎叶最香,花次之,籽实又次之。
一直到冬天,这些闲长在园子里的“树”,都干了,白了,风一吹,“瑟瑟”地响。
我四妗子把菠菜叫“红嘴绿鹦哥”,这个出自宫廷的典故,四妗子是怎么知道的呀?她不认字,不读书。
四妗子种的菠菜是甜的,包包菜、白菜也是甜的,还有甜菜,就更甜了。我不爱吃这些“甜”菜,我爱吃什么呀,我不知道,我吃过的东西太少,想像永远超越不了现实。
四妗子不叫“种”菜,叫“点”菜。地翻松了,一根细棍在地里戳个眼,下颗籽,萝卜籽,菠菜籽,白菜籽。包菜是苗栽,栽树一样,栽下一棵,天天浇水,天天浇水,就活了,渐渐长大了,慢慢地包起来,一层一层,斜里顺里,裹得严严实实,扁塌塌的,坐上去很舒服。可是我一次也没坐过,因它不是板凳。现在的包包菜没有这么扁的,是品种不同呢,还是等不及长大长扁就铲了卖?这个时代的一切都是速成。
一直不爱吃菠菜,偶尔吃一吃,不晓得是谁种的,也不晓得长在怎样的园子里,吃起来没有滋味。
四妗子的园子没有了,四妗子也没有了。
终于说到了洋芋,这个天下最老实的疙瘩。切了不知多少的菜,青菜、白菜、萝卜、茄子、黄瓜、苦瓜……觉得没什么,菜就该切。有的菜很好看,像一朵花,如菜花。有的菜很鲜艳,像一块颜料,如西红柿。洋芋,像个土坷垃。可是,我觉得它跟别的菜不一样,有生命。挖它的眼,它会痛,削它的皮,它会痛,“咔嚓咔嚓”地切,觉得自己像一个屠夫。
洋芋。土豆。又洋又土,洋是说舶来品,土是指土里埋。——那红薯也该叫洋芋、土豆呀。其实,红薯、山药什么的,在我眼里,就是没长对的洋芋,所以不好吃。洋芋大概只有被加工得认不出是洋芋才会真正洋起来。西方人又把洋芋叫“地苹果”,他们把神秘的不可知的果实都喜欢叫成“苹果”,比如伊甸园里的禁果。
怎么说它不像菜呢?一般人心目中,菜是草本植物,有根有苗,有枝有叶,甚至于有花有果。洋芋有吗?城里人以为没有。其实长在地里的洋芋有根有苗,有枝有叶,有花有果。
一说马铃薯,立刻叫我想起一嘟噜一嘟噜的洋芋铃铛,那一串串叫人气恼的哑铃铛啊,圆溜溜绿莹莹,就是摇不响,但我心里以为是响的。风吹过一片洋芋地,洋芋铃铛彼此磕撞着,“嘀铃嘀铃”地响。虽然我听不见,但总有什么能听见。
牡丹开花是叫人看的,不好看怎么行?胡麻荞麦梨树杏树开花,是要结籽结果。洋芋开花为什么?农家图的是洋芋。它结的那铃铛,又不能吃。洋芋啊,你要是上面结西红柿,中间长菠菜,下面再生一窝洋芋,就好了。
“洋芋开花赛牡丹”,这话多么不中听。洋芋花就是洋芋花,不要跟牡丹比。要比就跟它比娇小,不要去比庞大。也可以比乡土味,不要比富贵气。洋芋花不像别的庄稼花,呼啦啦一大片,分不清谁是谁。洋芋花一朵是一朵,粉的,白的,紫的,谁也不想重复谁。
吃鱼香洋芋丝的人,你见过洋芋开花吗?
茨菇不是菇,又叫它薯菇,我没吃过,据说味道与山药相近,我一下没了胃口。沈从文说茨菇“格比土豆高”,似无理。
碧波万顷,绿叶风动,这里,那里,渔女戴个斗笠,坐在木盆里采菱角,是美丽一景。
新鲜菱角绿中带白,或鲜红色。我们这里见到的菱角模样古怪,也不像蔬菜,都黑沉沉的,坚硬无比,有两角、三角、四角不等。两角的菱角最好看,像个牛头或什么怪异兽头。我之所以买了菱角,就是冲着它那怪模样,很像我小时候戴过的一个辟邪饰物“鬼见愁”。
菱角煮熟了,滋味类似栗子,故又叫“水栗”,我觉着比栗子差远了。叫它“水中落花生”,不知从何说起。古人认为多食菱角可补五脏、除百病。菱角还能酿酒,但没听说谁喝过。
那就说说栗子。栗子和菱角除了味道相近,余则略无似处。栗子挂在树上,外衣毛茬茬的像个刺猬。毛栗嫁接了果实长得更大,开始叫板栗,不过是说其栗板晃晃的大而已哉。像黑瓜子选优加工后叫成大板瓜子。门牙长得宽而大,叫大板牙。有人以大板门牙嗑大板瓜子,致使门牙多生裂缝而自悔。
栗子生吃可充水果,熟食可当五谷,有“面庄稼”之称。以后高楼越盖越多,耕地越种越少,我们是否可以考虑把庄稼种在树上、水里、以栗子、菱角代粮,像“瓜菜代”那样?
生姜。虽说“姜还是老的辣”,可是,人到底爱吃鲜姜。告诉你一个治胃病的药方:顿顿吃姜。生姜切末,做菜做汤做面煮肉,都放。春夏略淡些,秋冬猛放,只要不冲胃口,放多少都行。你没听说:晚吃萝卜早吃姜,不看医生,不进药房。
另外似有一说:生姜擦头皮可生发。是耶?非耶?试试吧。
人的境界,还是老姜为上,鲜姜只是一种滋味,算不上“境界”。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尝遍了,最后剩下的往往是这个辣。辣椒之辣,是一种刺激的伤害,其性冷酷;姜之辣,却是一种略带苦辛的回味,其性温和。
艺术的境界,当然老辣至上。鲜姜之作,挤掉汁,就只剩下渣了。
洋姜。洋姜是乡下人的水果,洗净囫囵腌一大缸,似乎是不放调料不放盐,就搁在凉水里泡,还是把囫囵调料放进醋里煮沸,冷却,再把洋姜放进去腌?过些许日子,洋姜呈深褐色就好了。切成薄片,撒些葱花,调了醋,熟油一泼,便是佐饭的好菜。也有人囫囵着吃,全当水果。
我一直不爱吃洋姜,那个又甜又酸的滋味,有些钻人。再一个,或许因为它那难看的样子。人家苹果长得多好看,红艳艳的。梨也不错,绿的绿得舒心,黄的黄得夺目。香蕉像神仙的手。葡萄都是玉石珠子。唯洋姜黑不溜秋,像一疙瘩狗肉。
忽然,师专对面大片平坦的地里全种上了洋姜,那枝干,那叶子,我认得。后来,看见农民收洋姜。白色的塑料编织袋,一袋子,一袋子,立在地里。他们种这么多洋姜干什么?小时候,看见邻家在房前屋后种几株,够腌一缸就行。估计跟创收有关。我家户主血糖有点高,有人送他两罐“菊粉”,即菊芋粉,白色,说不上有什么味道,有点甜,是我们定西一个什么人开发的产品。我第一次听说洋姜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菊芋。
原来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写的菊芋就是洋姜呀!赫西俄德这么写:“在菊芋开花时节,在令人困倦的夏季里,蝉坐在树上不停地振动翅膀尖声嘶叫。”呆在这个情境里的恍惚是我。
洋姜也开花吗,什么时节开呢?我记不得了。从图片上看,洋姜花灿烂如葵花,那么美丽的事物,赫然即在眼前,我们为了狗屁功名利禄,居然视而不见。可是,就连我也在笑我:为了狗屁不如的花花草草,居然错过了功名利禄。
赫西俄德生活在公元前9世纪中叶,是在我们的西周时代。赫西俄德是古希腊第一位个体作家,这个身份类似屈原。
这是奇怪的,青铜的西周——网络时代的2009,海风吹拂的希腊——黄尘滚滚的定西,深眼窝的赫西俄德——黄皮肤的我,美丽的神秘的菊芋——丑陋的疙瘩老洼的洋姜,隔着邈远的时空,这些全不相干的元素,在初夏一个平凡的下午,不可思议地链接起来了。这一刻,让我体会到世界是圆的,希腊离定西很近,赫西俄德那个“菊芋开花的时节”离我的这个下午不远。时间是虚妄的,跳远一点看,一切事物都在一个时空里,差别类似花开花谢。
自然也有区别,种在三妗子的园子里,叫洋姜。种在古希腊或农科所的地里,就叫菊芋。
野菜隐于野,是小隐。
苜蓿刚长出来,胖胖的,凉拌,或切碎熬在黑谷面糊糊里,只放盐,油津津的,香。
从小学到初中,上学要穿过一片苜蓿地,苜蓿花美极了,那么沉静的一种紫,以后再也没见过。
牛马终年劳作,吃那么美的花叶,也足以补偿了,不过,在牛马的眼睛里,苜蓿花跟燕麦也没什么区别。
有一种野菜,长老了可以拔一棵当扫帚,嫩苗带一点咸味,用青蒜和麻子油凉拌,很好吃。我四岁多的时候在靖远吃过。它叫什么来着?
记得灰条不难吃,想不起什么味儿了,今年要亲自去采一些来,温习一下童年的滋味。
苦菜真苦,凉水怎么拔都苦。它就是苦性。野生苦菜苦得令人气愤!长这么苦叫人怎么吃?比苦菜更苦的是《苦菜花》、《卖花姑娘》,看了那些书、电影,怀着深刻的阶级仇恨再吃那苦菜,觉得解恨,觉得自己很有志气。那是个奇怪的年代,一怕不穷,二怕不苦,三怕不死。如果时代就那样发展下去,我们今天会是什么样子?有一点可以肯定:苦菜不会像现在这样贵气,码得整整齐齐,高价出售。它算是熬出头了。
鲁迅《故事新编·采薇》写伯夷叔齐在首阳山上,用石片烤薇菜,徒手做薇菜肴: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真把圣贤损到家了,天下都舍弃了,却拿食欲没办法。若在今世,二位可以凭此手艺,大发薇财。可是,义不食周粟的贤士,连天下都不要,连性命都不要,会要钱吗?会的。生在这样的时代,天下,性命,钱,仁义,都会要。
薇是什么菜呢?字典上说:“一年或二年生草本植物,又叫巢菜或野豌豆。花紫红色,种子可吃。”“天下五首阳,唯有渭源真。”夷齐兄弟在我们渭源的首阳山上大吃特吃,现在的渭源老乡吃过吗?我没有吃过。
蕨菜长至二三寸,叶子仍蜷曲着,像鸟雀握着的趾爪,吃菜刚好。若不怕蛇,在深草处,半天能打多半篮。鲜蕨菜凉拌,有一点淡淡的苦涩,涮火锅,一定不错,只可惜小时侯采了大把的蕨菜没处烫火锅,如今可以烫火锅却没了鲜蕨菜。蕨菜长老之后,好似一把蒲扇,扇凉可以,吃菜不必,牛马都不吃,都害怕坚硬的薇叶割了它细嫩的舌头,只能填进灶膛,请火舌品尝。
小时候打过一次蕨菜。看见一根根蕨菜,站在细草里等我,心里又感动又欢喜,慢慢地落在了后面,不见了同伴。满山谷只见风吹草动,破石峥嵘,灿烂的黄土茬被阳光照得发亮,头顶一弯月牙似的蓝天,蓝得好奇怪。到处都是神灵。我的呼唤招来无数的回声,又被什么吸收,心底一阵惊慌,——这种无形的逼人的力量,是不是“气”?人格化之后就是神。大自然是神秘的。
我有些亲友信佛,在他们面前吃肉,我觉得自己就像食人肉的野蛮人,不但佛性全无,人性也寥寥。他们则一律原谅我:你吃,你吃,猪是菜水。
猪是菜水,人吃的,除了五谷,就都是菜水了。
为什么偏偏说猪是菜水呢,是因为猪的悟性差一点吗?佛明明说,众生平等,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可能平等的是佛性,悟性还是有差异。可是,谁又能证明,牛羊的悟性就一定比猪高呢?
羊被基督教选中,成为“上帝的羔羊”。
牛在印度也是圣物。
拿破仑远征埃及的时候说:“让驴和学者走在队伍中间。”
鱼是灵物,鱼眼永远睁着,成为佛门“觉醒”的象征,所以,寺庙里敲的是木鱼,而不是木猪、木狗、木鸡,旨在警醒出家人,要像鱼那样常觉常醒。
说猪是菜水,想想也是,抓一个猪娃回来,就像栽下一棵菜苗,喂猪就像给菜浇水施肥。猪是一朵会走的大白菜。还有说鱼是“水梭花”、鸡是“钻篱菜”、酒是“般若汤”的,这是世间人的附会呢,还是出世间人的遁词?
牛肉、驴肉、羊肉、狗肉、鸡肉、兔肉、鱼肉……味道都有点偏,像旁门左道。“偏”也是一类风格,“旁门左道”也是一种证道的法门。不过,还是觉得猪肉最好吃,最正宗。好比遍尝诸子禅密,最后还是觉得儒家好。——猪和儒倒成了一对,猪是菜水,儒是饭,都比较平实。道家是酒,佛家就是药了。
苏轼喜食猪肉,曾戏作《食猪肉》诗:“黄州好猪肉,贱价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世间流传所谓“东坡肉”,一如“豪放词”,乃“肉之大块不割者”。可是,苏轼怎么把猪肉跟粪土放在一起说?虽然类比的是价钱,总是有点影响胃口。我觉得这首诗打这里窜出一股苏轼自我作践的味道,也就是牢骚和怨气。我一直以为苏轼那种“也无风雨也无情”的达观有点强撑,天下文人的达观都这样,不然怎么是文人呢?文人靠什么混饭吃呀,靠才情,有才无情,便无趣,而情是最变化多端的了,所以文人的达观,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靠不住。总有靠得住的吧,谁的达观是真的?道人,就是思想家,哲学家,人家玩的就是透彻,就是究竟,宇宙的本源,人的本来面目。这事如果让哲学家写,就只一句:“黄州猪肉好。”剩下的细节和风凉话就都嫌多余了。
有一阵老看《西游记》,那猪八戒呼扇着两只大耳朵,总在眼前晃悠,便觉得如李逵所言,“嘴里淡出鸟来,”立即上街买了同样大小的两只,切丝凉拌,竟比平时好吃。吃着猪耳朵,看着《西游记》,人生一乐也。
我小时候很呆,——就是现在,骨子里还是有些呆性。有一次,听说队里的牛滑坡了,就自作主张,端了一个白脸盆去分肉。那牛伤得很重,兽医把一条花长虫砸碎了头,让牛吸进鼻孔,让我惊奇无比。在我眼里,这牛正在变成牛肉,他们这样折腾,为啥呢?忽听人问:“你端个脸盆做啥呢?”我老实答道:“分肉。”队长和兽医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想得周到。”那牛如我所愿,最终真的变成了牛肉。在四五岁的我心里,牛肉比牛有价值——牛不能吃呀。
牛肉颇有些学究气,耐人寻味。
羊肉像法国文学,有一种奇异的浪漫主义味道。汪曾祺散文里好几处提到烧羊腿,遗憾一次都没细说。但已勾起了我的馋虫,遂自作主张,自创一道“红烧羊腿”。做法如下:
步骤一:把一根新鲜羊腿,切成菱形小块,注意不要切离骨,抹上以姜粉椒盐辣椒面为主的调料,腌一夜。
步骤二:热锅滚油,放入鲜姜丝,花椒粒,辣椒丝,蒜瓣,葱末,炸出香味,放入羊腿(去掉干拐,只留主体,否则可能不贴锅),两面炸透,淋入酱油少许,再炸上色后,倒水,以淹过羊腿为宜,两面煮透,汤快熬干时出锅。
步骤三:羊腿装盘,余汤浇之,香菜葱丝点缀之,小刀按菱形割之,啖之。
实际操作比上述简易方便——理论总是把简单的事复杂化,当初只怕烧不熟,不怕不好吃——如此操作,干柴也有些滋味了。
实验结果:半小时足矣。味美异常。
驴肉,狗肉,兔肉,味道尖新,好比宋诗,越嚼越有味道,可是,声名远不如唐诗。所以,人才要挂羊头卖狗肉,其实,赝品有时比真的还好,可是再好也是赝品,何如真迹的可贵!
鱼肉仿佛玫瑰和《围城》:味道好极了!只是刺太多。鸡肉就像读书,鸡脯鸡腿肉多,却像馒头一样乏味,鸡翅鸡肋没肉,抠抠掐掐起来,却有滋有味。
鸽子,估计买了也会放生,不是行善图福报,那么玲珑美丽的生命,怎么忍心呢?
麻雀好像特别该吃,我们小时候觉得,吃麻雀很革命,类似于抓特务打鬼子。一群一群的红烧肉,唧唧喳喳地在晴空中飞来飞去,飞到树上、庄稼地里、房檐上,就是逮不着,很气恼。就幻想有一张弥天大网,捞尽天下麻雀。
布谷、燕子、啄木鸟……通体宝石蓝的鸟,黄绿相间的鸟,火红的鸟……定西农村有很多奇异的鸟,好些我叫不出名字。人再想不到这些精灵是肉,只觉得它们美丽得邪乎,它们的存在不可思议。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声,让雨后的晴空愈加清旷,穿燕尾服的燕子,在屋檐下“嘀铃嘀铃”地摇铃铛,啄木鸟啄木的响声空空洞洞,把什么都啄空了。天地是偌大一座寺庙,这些佛子在一心诵经、敲木鱼。心里塞得太满的人,到草木中间去,听一听这声音,会清凉一些。
——说这些美丽的生命是菜水,是天大的亵渎吧,可是,自然界就是一个生物链,不是人的菜水,也会是其他东西的菜水,就连人也是大地筵席上的一道菜,所谓“城外土馒头,城里馒头馅”,不然,那么多的人,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呢?更多的时候,人是人的菜水,弱者是强者的菜水,所谓“弱肉强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诸如良民是贪官的菜水,顾客是奸商的菜水,天下是圣人的菜水。《三国演义》里,猎户刘安杀妻款待刘备,刘备问是什么肉,答曰狼肉,遂饱餐一顿。古名将也有杀妻飨士者。人逢乱世,真是投错了胎。女子呢,直接就成了一盘菜,所谓“秀色可餐”。人生或许正是一桌筵席,有些人是菜水,有些人是食客,或者,彼此充当菜水和食客。就像海子说的,“互为食物和王妻”。哈姆雷特的慧眼洞穿了生死本质:“胖胖的国王跟瘦瘦的乞丐,是一个桌子上两道不同的菜。”
还真吃过一只锦鸡,被猎获者提在手里,华丽无比。想像它活着的样子,就买了来,想做标本,未果。它的美,若在眼前,它的滋味,印象全无。
小时候,经常看见一些放鹞鹰的人,那鹰的眼睛、嘴巴、脚爪,都很犀利,像刀子。我想像中的鹰肉是蓝色的,钢蓝色,像太空或深海,那样的肉,谁敢吃呀?《天方夜谭》中,有一神鹰,抓大象喂雏鹰,产的卵,大如蒙古包。人在它眼里,还不够一嘴。
想吃天鹅肉的,都是癞蛤蟆,因为谁也不配。我没见过天鹅,有一天见了,也不会想到要吃。我可不想做癞蛤蟆。
吃孔雀也是罪过,好像孔雀吃不得。翻阅《本草纲目》,果然:孔雀肉,咸,凉,微毒;味如鸡,鹜,能解百毒。人食其肉者,自后服药必不效,为其解毒也。否则,世俗人家的饭桌上,一定会有一盘。
龙凤倒是没听说有毒,可是谁有能耐吃它们呢?虚幻的吃不到,就在现实里找,因而,还是有了“龙凤呈祥”这道菜:长蛇为龙,凡鸟为凤,只图个寓意而已。
看看,我们人,多会吃啊。还能吃些什么呢?晚霞炒青椒,清风拌豆腐,味道一定不错。蓝天三鲜汤,白云荷包蛋,也坏不到哪里去。油炸星星,嘎嘣儿脆。月亮是摊好的煎饼,要趁圆吃。太阳是现成的蛋糕,总是热乎的。不过,清炖飞机红烧火箭,可是犯国法的。时间是没头没绪的长寿面,谁去捞一碗?那可就真正永恒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捞了一碗,七十年一碗,八十年一碗,滋味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