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伟
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醒着,阿明就感到没完没了的头晕,晕得他几乎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因此,他总是将窗户紧紧关上,并拉严窗帘,让屋里不透一丝亮光,这样他更容易忘记时间。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愿意忘记自己的存在。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床上躺着,但却无法入睡,头晕时刻提醒他,自己还活着,还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挣扎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轻轻下到地上。他起床时一般不用再穿衣服,因为他睡觉时基本不脱衣服。自从患病以后,浑身无力,似乎脱掉衣服都很困难,渐渐就懒得脱了。他打开窗,天色虽然很灰暗,但他仍然觉得有点刺眼。一丝冷风刮进来,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差点儿一个趔趄。外面风很大,正是深秋,片片树叶随风一起飘舞。有的淡黄,有的紫红,更多的是深褐色,它们随风扬起,转着圈儿,斜刺着地,飘飘然的,在空中飞扬。阿明观察过那些树叶,无论它们怎样飘荡,无论它们飘荡多久,最终都无法摆脱落地的命运。阿明觉得自己就像某一片树叶,正在空中挣扎,挣扎着晚点儿落地。
阿明是再生障碍性贫血症患者,这是个一般人会觉得有点拗口和陌生的名字。在患上这种奇怪的病症之前,阿明也从未听说过。他知道白血病是一种可怕疾病,觉得自己患上的贫血症不算什么大病,服用些补血的东西就能好。很多女士贫血,不是吃吃乌鸡、红枣、黑米粥之类就能管用吗?久病成医,后来他才明白,再生障碍性贫血是一种比白血病更加可怕的病,不仅可怕,而且可恨。很多白血病,化疗就奏效,但这种贫血症,只能通过骨髓移植才能得到彻底的治疗,用药、换血等方法都是缓兵之策,暂时延缓生命。骨髓移植,听医生说,需要四五十万元,而且成功率只有三分之一。对阿明而言,这是个不可企及的愿望,像凭空的美梦一样难以实现。他现在每一两个月需要换次血,只要一换血,立刻就来了精神,像枯木逢春,焕发新叶。但撑不了几天,就又开始头晕了,如同树叶还没绿透,就开始变黄,转瞬飘落。他感到自己的生命真荒诞而悲哀,竟然依靠不断地输入别人的血液才能够勉强维持,苟延残喘。母亲经常骂他是黄鼠狼转世,上辈子没干好事,这辈子专吸血。他觉得母亲说的没错,其实不止像黄鼠狼,简直是活脱脱的吸血鬼,专吸人的血。
他走进厨房,铁皮桶制的灶上,支着一口锅,灶膛内烧的是柴禾,还闪着暗红色的灰烬。这是母亲早上出去帮工前给他温上的。他揭开锅盖,里面坐着大半碗汤,烩着几块鸭血,一个乌灰色的馒头。他端起汤来喝,仍然温温的,散发着一种怪怪的接近于肉汤的香味,虽然没有肉,只是一些让他难以下咽的鸭血。他咬了几口馒头,没有什么胃口,就放下了。厨房的案板和饭桌都是旧家具,桌面黑乎乎脏兮兮的。阿明看了一圈,案子上有盘母亲吃了一半的白菜,他把馒头放在了盘子沿上。
自从患病以后,阿明就变得孤独了。他原来有几个很好的朋友,大华、二毛、阿勇都是他的铁杆兄弟,用母亲的话说是一帮狐朋狗友。他们一块打电子游戏,一块在网吧玩通宵,也一块打架,关系铁得很。阿明血液化验报告出来的那天,他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有点儿郁闷地在家里睡觉。大华和阿勇一块来找他,说二毛已在热带雨林大酒店308房间等着,兄弟们聚一下。他们走到门口,房间门虚掩着,阿明正欲敲门,大华和阿勇在背后一下把他推了进去,迅速关上了门。阿明进去吓了一跳,一个美艳动人的小姐,赤裸着身体半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的脸腾地一红,转身要走。小姐说:“别走啊大哥,二毛让我好好陪你玩玩的!”阿明明白了怎么回事,执意要去开门,用手却拉不动,大华和阿勇在门外面把门把手死死攥住,并冲里面喊道:“兄弟放开玩吧,我们给你站岗放哨!”小姐从床上下来,在背后紧紧抱住阿明说:“大哥,来了就玩玩嘛,二毛已经付过钱的,你不玩可不退啦!”阿明当即就崩溃了,既兴奋又感动,他几乎是哭着和小姐干坏事儿的。完了,阿明还想缠绵一会儿,但小姐脸色一变,立即要求离开,冷若冰霜,与先前判若两人,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拉开房门,大华和阿勇笑嘻嘻地走进来,说二毛已在巴山蜀水火锅城等着,兄弟要好好喝一杯。那晚大家一块喝得烂醉,二毛说有兄弟们的情份在,有堂堂男人的精气神在,一点疾病算不了什么。人吃五谷杂粮,还能不生点毛病吗?阿明感动得痛哭流涕。
但过后不久,二毛慢慢知道,阿明的病竟然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换血,像个不见天日的无底洞,就开始疏远他了。头一次,三个人给阿明掏出五千元,算是慷慨相助。第二次,三个人给阿明凑了一千元,说是尽力帮忙。再后来,这些家伙就开始躲着他了。阿明几次打电话给二毛,想跟他一块玩,但二毛都说有事儿,忙得很,匆匆挂掉电话。给大华、阿勇打手机,都说不在本地,回头联系。阿明叹口气,却没有悲伤。他理解他们,自已是个瘟神,不躲着自己才怪。
阿明的母亲姓黄,附近的人都喊她黄阿姨。她在东关菜场给一家生鲜店帮工,有人买鱼,她就帮着刮鳞剖肚,清洗干净;有人买鸭,她就帮着杀好,拔去鸭毛。生鲜店的男主人接接电话,往外面送送货,闲时就在旁边打牌,女主人掌管称重收钱,剩下的活全由黄阿姨包了。女主人同情黄阿姨的苦处,很照顾她,鸭血随便拿,反正也卖不上价的东西。以血补血,阿明吃了肯定有好处。鸭血很腥,没有肉汤压不住,黄阿姨就配以蒜瓣、葱花和辣椒一块炖,放许多盐和味精,但家里仍然每天充斥着一股浓重的鸭血味道,甚至比生鲜店的味道还难闻。剖鱼杀鸭的间隙,黄阿姨就在菜场捡菜,尤其是做批发的,最后都会遗弃一些货底子菜。黄阿姨把它们拾掇一起,装进袋子带回家。一次有个菜贩子不明就里,笑着问她:“你拿去喂兔子吧?”黄阿姨有点想哭,说:“不喂兔子,喂黄鼠狼。”菜贩子很吃惊,问道:“养黄鼠狼?它不吃青菜吧?”还要再问,旁边就有人使眼色,小声嘀咕道:“她儿子可是抢劫犯,离她远点儿!”菜贩子就唔唔哦哦着,收拾家伙离开。又有诡秘的声音窜入耳际:“不是白血病吗?怎么会是抢劫犯呢?”黄阿姨垂着眼睛,泪水闪烁几下,却没有流出来,一种习惯被羞辱过后的麻木表情,又像是悲愤背后的轻松。
街坊说阿明是抢劫犯,其实也不为过。阿明的确抢劫过,而且还抢劫两次,这使他在东关一带臭名远扬。此前他只盗窃的,活儿没少干,称得上劣迹斑斑。但搞抢劫,他既没那胆子,也没那能耐。为了换血,买狗日的血液,阿明一直靠偷电动车生存。一台电动车可卖五百元,偷两台就够换一次血了。阿明需要换血时,走路都头晕,弱不禁风的,为避免被男主人捉住了挨打,他只敢偷女式电动车。
那次,他瞄上了一辆簇新的黄色女式电动车,刚撬开锁,被女主人撞上了,阿明骑上去就跑,女主人一把从后面抓住了车座,她像个疯子一样,被阿明带着跑,却死活不松手,一副豁出命来的架势,嘴里哇哇地哭喊着抓小偷……阿明最终没有跑掉,由于和女主人有抢夺行为,他被定性为抢劫。阿明才搞明白,犯罪行为原来可以是不断变化的。明明是盗窃,瞬间转化成抢劫。抓住阿明的警察姓张,叫张雷,是东关的片警。张警官把阿明带回派出所,还没来得及讯问,阿明竟然低低地呼叫一声:“快,去医院……换血……”一下子栽倒在地。警官张雷当时都吓愣了,打120都来不及,出动派出所的巡逻车把阿明急急送到医院,经过紧急输血才抢救过来。黄阿姨赶到医院,哭得昏天黑地的,却无钱支付输血费,最后派出所只好埋单。抢劫属于刑事犯罪,但看守所听说阿明的情况后,坚决不肯收他。看守所所长正经八百地说:“我们看守所可没钱给他输血,你们让法院快点判,直接送监狱吧!”这样,折腾了一圈,派出所只好把阿明放了。
张雷对阿明的境况很同情,不仅亲自送阿明回家,还和村委会的人一块提着米面油到阿明家表示慰问。阿明家的情况,村委会早就了解的,为他和黄阿姨解决了最高额低保,每人每月一百九十元。张雷说:“这点钱哪够啊,不是有新农合医保吗?”村委会的人说:“新农合住院只报销百分之六十,还要自己先垫付。他们没钱垫,再说他换血后就可以走了,也没有住院手续。”张雷翻着眼睛说:“不是还有很多救济吗?”村委会的人说:“还有大病救助,民政局已经一次性救助过了,给了五千元,他们两下就花干了。”张雷问:“还有呢?”村委会的人说:“没有了,只能等到年底,政府会发放一些救济物资。”张雷眉毛皱了几皱,嘴上却没词了。
吃过饭,阿明去抽屉里翻腾,翻了几翻,找出一把刀来。这是一把弹簧刀,以前阿明跟二毛一块在胜利路夜市上买的。轻轻一推按钮,刀锋就嗖地弹出来,让人心惊。买的时候,阿明装着用来打架的,其实他知道,打架绝对不敢用刀的,一使刀就容易出大事儿。买把刀,更多的是自己玩,充其量顺带吓唬吓唬人。阿明看了看,刀锋依然锃亮,闪着寒光,只有螺栓处生了一点儿锈迹。真是一把好刀啊!阿明回忆起没有患病时神仙一样的逍遥日子,像做了一场梦,醒来就变成了鬼。阿明把刀揣进兜里,推开门,走了出去。风刮得很大,除了飞舞的树叶,还有一些扬尘,阿明有点儿睁不开眼睛。这几天头晕越来越厉害,他知道,必须要换血了。他想好了计划,今天就要彻底拯救自己。
阿明慢腾腾地走在申城大桥上,风很大,裹挟着沙尘飞扬,几乎睁不开眼睛。有几对青年男女,全然不顾这样的风沙天气,搂抱着坐在河边的椅子上,热恋中的缠绵样子,成为沿河路上的风景。
阿明想起他以前的女朋友阿珠。
他们是中学同学,阿珠在溜冰场溜冰时,被其他男生欺负了,阿明和二毛一起打抱不平,英雄救美,之后阿珠就成了阿明的女朋友。用二毛的话说,是阿明的马子。阿珠非常漂亮,身材也很棒,柔弱可人的美女。二毛总是涎着脸问阿明:“怎么样?干着非常舒服吧!”换来的总是阿明的一记记直勾拳。那时阿明还不知道自己患病,会像今天这样倒霉。只是偶尔会觉得头晕,他以为是肾虚。
一次,他和阿珠做爱的时候,正做到一半,他忽然觉得鼻子一热,一股热流涌出。阿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阿珠啊呀呀地尖叫着把他从身上踢了下去。阿明正要发怒,就看到了血,自己鼻子里的血,大片大片地洒到阿珠的胸脯上,把她的乳房都染红了。那件事儿不久,阿明的病被确诊了。刚开始阿珠并不介意,还很关心他、安慰他,小鸟依人的温情样子。但没多久,他们再次上床时,阿明的鼻血竟然再次喷涌而出,不仅把阿珠的身体染红了,连床单也被染得血迹斑斑,恐怖极了。这次阿珠没有尖叫,而是冷淡地把阿明从身上推开,一句话没说,起身就走了。阿明感受到了阿珠离开时眼神里流露出的厌恶之色,他觉得非常羞愧,好几天没跟阿珠联系。
过了几天,阿明鼓起勇气拨打阿珠的手机,竟然是空号。阿明觉得不妙,立即上网在QQ上给阿珠留言,但他的好友里已经没有了阿珠的头像。无疑,阿珠在QQ里永久删除了他。阿珠,像一粒珍珠躲入大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阿明查找了相关资料,他这种病不能情绪激动,不能激烈运动,否则就容易流鼻血。他知道了自己在阿珠身上鼻血喷涌而出的原因,却陷入近乎绝望的深渊。他们分手了,没有分手仪式,阿珠再没见过他,一句话都没有留给他。如果没有患上这种病,阿明一定不会放弃阿珠。可是很快他就查出这种需要不断换血的邪恶之症,让他再也无暇顾及阿珠。分手也没什么,只是想起阿珠时,阿明总觉得对不起她,做爱时鼻子流血的一幕让他觉得羞愧而尴尬,当时他一定像个恐怖的怪物。
经过第一次盗窃变抢劫之后,他忽然明白,只要被看守所关起来,或者进入监狱坐牢,就能得到免费的换血治疗,从而保住性命。这让他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他决定来一次真抢。抢着东西就抢,抢不着制造下声势,就算被当作抢劫犯抓起来,也不算坏。总之不论何种结果,他都是可以接受的。这一次,阿明挑了个夜晚。他寻到一根木棒,像电警棍一样粗细。他觉得木棒比较安全,起码不会伤着别人,伤人不是他的本意,只图财不害命。他见到银行的保安都把电警棍挂在屁股后面,一晃一晃的,让人心生怵意。但他不可能这样招摇,而是把木棒揣在怀里。这使他看起来怪怪的,不像是揣着什么凶器,更像是一个蹩脚的小偷,藏着刚刚窃取的赃物。他跑到一家银行的自助取款室门口等着,像警察一样蹲点守候。他见到很多人大把大把地取现钞,可左看右看,觉得有的人比较粗壮,有的人比较凶恶,有的人结伴而行,他害怕可能抢不到,还会反遭一顿毒打,迟迟不敢下手。
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了一个女孩,一看身形就是清纯柔弱型的,手无缚鸡之力的,阿明精神一振,就是她了!待女孩刚将钱从取款机里拿出来,阿明推开玻璃门,一下冲了进去。他从怀里拔出木棒,由于动作太猛,木棒的上端捣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生疼生疼的,这使他话都说不利索,变得结巴起来:“打、打、劫!快、快把钱放、放下!”
女孩回过头来,阿明才看到她非常漂亮,皮肤白皙,眼睛明亮,很像他的女朋友阿珠。阿明的心颤抖了一下,一瞬间有点发愣,不知所措。哪知女孩一看到阿明,竟然惊慌地尖叫起来,把手中的一沓钞票抛在地上,捂着耳朵呀呀叫着跑了出去。阿明还在地上捡钱的时候,就被人从后面按倒了。
这次警察没有饶过他,把他送进了看守所,告上了法庭。
阿明脸色惨白,两腿发抖,哆嗦着站在法庭上。他知道自己急需要换血,一刻也不能等了。他看到主审法官侧耳和旁边的陪审员说着什么,以为他们在商量判多少年刑期。阿明一冲动,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他在下面举着双手作揖,高声喊道:“法官大人,求你给我多判两年!”
阿明手腕上带着明光锃亮的手铐,这使他高举的双手看起来非常扎眼。主审法官惊呆了,他们从未遇到过要求给自己多判刑的人,以为他吃错了什么药。阿明的举动,让公诉的检察官也大为惊异,刚才他们还在铿锵有力地控诉阿明的罪行,现在也有点犯傻了,阿明的话让他们觉得很泄气。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阿明一激动,头一昏,喊了声“血”,当即晕倒在法庭上。
阿明仍然没能坐上牢。
他被法警手忙脚乱地送到医院急救,经过一番输血抢救,又捡了一条命。但法官也因此把阿明看透了,觉得他犯罪情节比较轻微,改造意义不大,因此判刑三年,缓期两年。阿明不太懂这个刑期的意义,听上去像五年。在病床上听到这个消息,当时他还挺高兴的。但在医院里换完血,他就被直接释放了。
之后他又去过看守所,试图进去接着被关押起来。他觉得挺对不起看守所的,他这次进去,由于头晕得厉害,在看守所里不能像别的嫌疑人那样劳动,干一些手工活儿,白吃白喝还动不动昏倒,整个看守所早就烦透他了。阿明走到看守所门前,见到站岗的武警挎着步枪,来回威严地走动,枪管乌亮乌亮的,阿明什么话也没敢说,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今天,阿明决定实施第三次抢劫。
他觉得这次和以前的抢劫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使用了真正的凶器,一把锋利的弹簧刀,应该再不是法官说的“犯罪情节轻微”,而且是在缓刑期内再次犯罪,理当重判。患病这几年,他已经充分认识到,只有进入监狱,他才能拯救自己,得到免费的治疗,对自己是一种解脱,对母亲也是一种救赎。监狱,已经成为阿明心中的一片圣地。
刚出家门时,不觉得天气冷,走了一段路,阿明竟然觉得寒气袭人,有点儿直打哆嗦。患病以后,阿明的身体越来越瘦,也变得越来越怕冷,动不动就发抖,像虚弱的老人一样,抵抗力每况愈下。走过申城大桥,就是沿河路,路边栽种的是漂亮的垂柳,有些年份了,构成申城的柳堤春晓。阿明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一阵风起,他看到有无数褐色的柳树叶子,萎缩成皱巴巴的一团,飘落在河里。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暗褐色的叶子,不可救药,即将化为污泥。有时候,他想自己真应该双眼一闭跳进浉河,淹死算了,一了百了。在患病之前,他觉得死亡没什么可怕的,人固有一死,是人都是要死的,谁也无法逃脱。但当他患病之后,不可理喻地,竟然爆发出巨大的求生欲望。他的生活目标,似乎只剩下一个,那就是活下去,哪怕是像狗一样活下去。阿明紧紧地咬住牙齿,让自己不哭,但泪水还是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他觉得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啊!
阿明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向马路,有几辆的士路过,司机都一边减速一边看向他,似乎等待他招手的动作。但阿明一动不动,的士就轻快地跑开了。直到看到一个女司机,驾着一辆红色铃木的士开过来,阿明挥了一下手。
坐进车内,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温暖,和外面像是两重天地。女司机戴着一副白色手套,和方向盘接触处已经发黄,一副驾轻就熟的老练样子。女司机侧脸看了阿明一眼,并不说话。阿明知道她意思是问自己去哪里,就说:“翡翠明珠。”女司机仍然一声不吭,只是一加油,车子就冲了出去。
翡翠明珠是申城市的一家大型夜总会。现在是上午,不是夜总会的营业时间,但阿明忽略了这个情况。他并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在他看来,其实去哪儿都一样。他并不是真的要去那儿,只不过随便找个地名罢了。看到女司机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女朋友阿珠,脱口就成了翡翠明珠。
女司机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开着车的动作简洁而干脆。
车上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歌曲。阿明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在家里,母亲要么一天到晚地叹气,要么坐在床头呜呜地哭泣,阿明都很少和母亲说话。
他很想和女司机聊聊天,和一个异性聊天,似乎对他都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可他看得出来,女司机似乎并不喜欢说话。
收音机里唱着陈升的《北京一夜》,以前在卡拉OK厅里玩时,阿明经常和阿珠对唱这首歌。闷了一会儿,阿明没话找话地问:“这歌是谁唱的?水木年华吧?”
女司机直视前方,说:“是的。”
阿明有点失望,拍了一下腿,说:“不对,应该是李宇春唱的,听声音像。”
女司机用鼻子哼了一声:“嗯。”
阿明不死心,轻声说:“与夜晚有关的歌都比较好听,你听过《白天不懂夜间黑吗》?”
女司机眉梢往上一挑,瞥了阿明一眼,却一声不吭,连“嗯”一下都没有。
“还有邓丽君的《夜来香》……”阿明喃喃道。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自我解嘲。
阿明很泄气,再也找不到话了。
他忽然有点后悔,觉得自己的计划应该跟母亲说一声,或者留个纸条。他一声不吭,就这样决定出来抢劫了,而且要将事儿搞得大一点。对母亲而言,有点儿残酷。
但是只能这样了。
就算现在下车,放弃抢劫计划,但他连车费都没钱付。阿明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时的士经过师范学院门口,从一座小桥上穿过浉河,阿明知道女司机想从河对岸的滨河路上调头拐到翡翠明珠。这条线路呈一个“U”形,的士正行驶在U形转弯的底部。这让阿明有种上当的感觉,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被欺骗了,女司机绕了一截冤枉路。想到这儿,阿明从兜里掏出了弹簧刀。
他一推按钮,嗖地弹出刀锋。
“打劫!快,把钱包拿出来!”阿明恶狠狠地吼道。
女司机吃了一惊,猛地踩了一脚刹车。阿明身子一晃,头差点儿撞到前面的挡风玻璃。忽然,一阵眩晕感从脑内炸开,天昏地暗地晕,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与此同时,阿明的刀锋划过女司机的手臂,血花立即溅了出来,溅在了阿明的大腿上,也染红了女司机白色的手套。阿明怔了怔,弱弱地说:“我打、打劫,你可以报警……”
女司机有些惊慌,但在一片混乱中,她很轻易地夺过阿明手中的弹簧刀,想都没想,一反手扎进了阿明的肚子。
“噗”地一声,阿明眼前寒光一闪。
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是眼睛有些模糊,一切都那么遥远,又那么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