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艺术的幻象本质和谜语特质——对阿多诺艺术美学核心概念的探讨

2011-08-15 00:45童丰生
大家 2011年24期

童丰生

一、现代主义艺术的本质是非实在的审美幻象

阿多诺是一个外表极具后现代,但骨子里却仍然难以摆脱现代主义思想的人物。虽然阿多诺始终坚持艺术的本质是难以言说的,也从来没有明确告诉我们现代主义艺术的本质是什么,但是,我们还是能够在他的字里行间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美学理论》一书中谈到自然美的话题时,阿多诺指出“自然美想要说的显得比实际本身要多。”他把这叫做“增殖”现象。艺术作品之所以成为艺术就是因为它们有了“增殖”,这正是艺术的超越性所在。阿多诺把这种“增殖”称作幻象或表象。超越性是艺术的生命,正是在这意义上,阿多诺说“作品本身就是审美幻象”。那么,审美幻象到底是什么呢?阿多诺告诉我们:在每件艺术作品中,常常显现出一些不存在的东西,这些非存在的东西实际上就是幻象,反过来说,幻象就是社会现实中尚未存在的事物,所以“艺术追求的是迄今尚不存在的东西”。那么,非存在的东西又是什么呢?其实,如果我们梳理一下西方美学史,将柏拉图的理式说(或理念)、黑格尔的理念说和阿多诺的审美幻象说作一比较,我们便可看出三者有一定的渊源关系。审美幻象大体类似于理式或理念,这三个范畴都具有先验性或超验性。阿多诺所谓的幻象是现象学意义上的概念。按照现象学还原理论,即搁置一切外在因素的方法,阿多诺认为一件艺术作品就是一个单子,单子是封闭的、无窗的、与外界隔离的。但艺术作品中的幻象是怎么产生的呢?阿多诺告诉我们:“艺术作品所编造出的这种显现特性,并非来自经验式存在的那些迥然相异的因素,相反地,从这些因素中艺术作品构造出成为密码的灿烂星座。”概据本雅明的星丛(星座)理论,幻象如同星丛,单个的艺术作品便如同一个个星星,整体与个体的关系不存在反映关系或决定关系,但又彼此互为中介而发生合秩序性的无秩序的联系。再说,星星是客观存在的,而星座却是人为划分的,星座本身并不存在。所以幻象就宛如人为划分的星座,它是非实在的东西,它借助于存在物而存在。幻象是非实在的,但对艺术作品而言却至关重要,艺术如果没有幻象,就等于人没有灵魂,所以“那些完全失去幻象的艺术作品仅仅是些空壳而已,甚至还要更糟,因为它们毫无用处,不像空壳(空壳尚可用来装东西)”。

阿多诺认为,审美幻象借助艺术形象外化。幻象的产生过程仅仅是由某物突然触发的一个瞬间,它是转瞬即逝的东西,是作品超越升华的因素。反之,形象则始终处于想要捕捉这一极为短暂的闪光却又难以捉到。因此,阿多诺把艺术的原型比作是焰火,艺术作品想要表达的东西就如一闪而逝的焰火,昙花一现,难以捕捉。正因如此,艺术对幻象把握并不是十拿九稳的,“没有一件现存的非凡的艺术作品可以宣称确把非存在物掌握在自己的手心。这正是艺术作品与宗教象征符号分离开来的东西。然而,宗教符号则自称在现象性的联系中已经超越了现存的直接性。相形之下,在艺术作品中,非存在物就是存在物的某种形态。”为什么优秀艺术那么少?因为作家难以准确地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东西。

我们都知道,阿多诺是一个典型的现代主义艺术的维护者。他认为现代主义艺术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追求幻象,而幻象是这个同一性的世界所不能容忍的,因为幻象就代表了非同一性。“非存在的幻象依附于个体存在,它表示或代表着包含不了的东西。于是幻象便否认了占统治地位的现实原则,该原则认为一切事物可与其他事物交换。相形之下,显现物或幻象则不能交换,因为它既非一种迟钝的、可被其他个别存在物取代的特殊存在,也非一种空洞的、依照某个共同的特征可将特定的存在物归类或等同起来的共相。而在现实原则中,所有殊相都是可以代替的。”因为有了非存在的幻象,现代主义艺术代表了拒绝和否定。在这个可以异化一切的时代,只有非存在物是无法被异化和同一的,因为它是无形的、飘忽不定的。在阿多诺看来,现代主义艺术毫不妥协的批判性与否定性,这是它高于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艺术的关键。

当然阿多诺又清醒地看到,艺术也不能充当幻象的奴隶,因为过分追求幻象,将导致现象与本质的同一,最终走向完全的自律,而纯粹的幻象不能代表意义丰富的艺术。所以,艺术还须致力于摆脱幻象,同时又不使自身成为物中之物。“自现代派问世以来,艺术已从外界吸收了诸多对象,并使其保持原貌,未将其同化(如蒙太奇)。这表明艺术通过模仿将自个投入到其对立面中去了,这一态势是由现实加强于艺术的压力所引起的。艺术虽则与社会抗衡,但却不能获得超越社会的优势地位。艺术所反对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艺术所抗衡的社会。这便是波德莱尔的恶魔崇拜说的真正实质所在。”所谓恶魔崇拜说的真正内涵就是:艺术对社会的批判不是逃避它,而是让自身充满资本主义商品社会(恶魔)的意象,即通过展示“恶魔”形象而达到批判它的目的,这就是现代主义艺术为什么到处充满了丑陋的审美意象的原因。

对审美幻象的追求,这是阿多诺现代主义艺术美学观的出发点。据此,他一举颠覆了传统美学理论体系。从艺术的幻象本质出发,阿多诺认为艺术是对非存在的模仿,艺术的本质就是“在者与非在者的统一”、“确定性与非确定性的统一”。

二、现代主义艺术的本质特征——谜语特质

(一)现代主义艺术的语言是非指向性语言。所谓非指向性语言,即一种看似没有意义的语言,其实是一种意义被压缩或被遮蔽了的语言。阿多诺认为,好的艺术作品的语言不应是交际语言,而是一种诗意语言。艺术作品说出的东西与文字(包括乐音和美术作品的线条)所讲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艺术作品一旦完成,它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它也会走向衰老、僵化和死亡。“艺术作品之所以有生命,正是因为它们以自然和人类不能言说的方式在言说”。这个生命体不再受艺术家控制,它讲述的语言是集体性语言(指艺术集体内部的语言)。这就是说,不管作曲家,或者画家想表述什么,音乐或者绘画本身就讲“我们”而不代表作者的意图。我们可以这么理解阿多诺的观点,那就是现代主义艺术有两套语言,一个是表面的文字(或线条或乐音),一个是隐藏在表面文字系统背后的看不见的语言。前者受到艺术家的控制,后者已脱离艺术家的控制。对现代派艺术家来说,作品的文字语言最好保持沉默,因为正在艺术中言说的是那个语言性的“我们”。不然,就会喧宾夺主,损害艺术效果。

(二)现代主义艺术的碎片(断片)化特征。现代主义艺术追求和刻画的艺术形象多是粉碎和变形的,但正是这些碎片才能反映万花筒般迷幻的世界。碎片观点最早出现在席勒的《美育书简》一书中,“现在,国家与教会、法律与习俗都分裂开来,享受与劳动脱节、手段与目的脱节、努力与报酬脱节。永远束缚在整体中一个孤零零的断片上,人也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断片了。耳朵里所听到的永远是由他推动的机器轮盘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嘈杂声,人就无法发展他生存的和谐,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仅仅变成他的职业和科学知识的一种标志。”席勒敏锐地看到了机器工业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在阿多诺看来,越到现代社会,这种灾难更重、更深,而现代艺术中的碎片化意象真实地反映了现代社会人的全面性的解体与丧失。有学者指出,阿多诺的碎片观还与犹太教“禁止雕像”(graven images)的戒律有关。在古老的犹太教义中,神是不允许以具体的图像表现出来的,只能以断片示人。阿多诺将此戒律借用,化为自己的东西。他指出,神像的石碑虽然是碎的,但每一块碎片都散发着神的气息;现代主义艺术以非同一性打破了同一性的束缚,艺术成了碎片,但艺术的每一块碎片都折射出真理之光。

(三)现代主义艺术的荒诞性特征。从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上演开始,荒诞性进入现代主义艺术。现代主义艺术中的荒诞性目的何在?阿多诺的观点是,现代艺术中的荒诞性乃是社会的反转,外在的社会才是真正的无理性,也就是说,现代艺术的荒诞性特征正是这个荒诞社会的写照。因此,现代主义艺术看似荒诞,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其实是获得了一种“积极的虚无”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