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弃水
一不留神我便睡着了,睡觉是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时间可以打发吗?有的科学家拼命在证明时间压根儿就不存在。其实我并非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来到泉山的。
住在泉山林场招待所里,是为了写一篇《复制》的小说。招待所是一幢平房,十七八年前的建筑,被桔园和茶园所包围,三面是桔园,只有前面是茶园。茶叶树被剪成齐腰高,很像是园林里的冬青。这样的布局挺不错,茶叶丛较矮,挡不住视线。坐落在缓坡上的招待所可以俯视千岛湖。湖面上有时可以看到客船、摩托艇,也有渔人的小舟,更多的时候是野鸭捕鱼的场景。朱彤说,野鸭的肉比较粗,还有点腥。我以为只有腥的东西才能做出鲜美的佳肴,关键是手艺。朱彤说不一定吧,不过她又若有所思地说:倒也是。
一个月前,我住进来的时候,是朱彤把我从杨场长的办公室接走的。她帮我提了个放衣服的行李包,走在我的前面。穿过长长的被无叶的紫藤和葡萄藤覆盖的甬道,走了五百米左右便到了招待所。她要我自己选房间,我选了南面最边上的一间。朱彤放好行李说,场长交待过要我照顾好你,说你是写书的,他的朋友。我说你贵姓?免贵姓朱。她说,我叫朱彤,叫我小朱也可以。我叫小朱把两张床拼在一起,这样显得空间大了。另外,我至少要在床上呆一半时间,我可以横七竖八地躺着。
小朱每天三餐给我送饭,还给我送开水,有时把我换下的衣服也信手拿去。
小说的开头是这样的: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下午,我邂逅了一位女孩……第一天我就写了这么一句。第二天我又写了一句:她叫朱彤,朱红的朱,红彤彤的彤……我在写这篇小说的现在,其实还算是二十世纪,是2000年底。用下世纪来回望,我便首先进入了二十一世纪。
整天,我在桌旁抽烟,稿纸上并没留下多少字,小说进展得很艰难很缓慢。坐着没事,有时我索性横陈在床上。床在接纳我时,总要发出一声尖叫。它移位时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有点像睡梦中的磨牙。两床之间有时出现一道缝,不时吞没我的一些小物什,比如笔、香烟、硬币什么的。我从不去捡,到离去那天再一次清扫。缝隙实在太大的时候,我就下床推移一下,使它们重新合拢。我又躺在床上苦思冥想,想累了,自然迷迷糊糊入梦。有时特别清醒,我能在十分整洁的天花板的角落里找到一点夏天留下的蛛丝。林场招待所很简陋,除了床还有一个小茶几,一张简如课桌的办公桌子,一条椅子。卫生间是后来改建的,不在房门旁,而是在窗边的角落里另砌了一块地方。它挡住了部分窗户,被挡的部分成了卫生间的气窗。因此房间不像标准间那么幽深,躺在床上难免有种被人在门缝里窥视的感觉。为了改变它的结构,我把床从横向改为纵向,使它两边靠墙,把桌子从窗边移到门旁不远,与床成一线。我在写作时基本上看不到窗户,光线差了很多,有时不得不在大白天也开着灯。
开始朱彤给我送茶送饭时,会轻轻地敲三下门,待我说完请进之后,她才开门进来。后来,她省掉了一道程序,敲完门未等我说请进她已立在我身旁。再后来,她门也不敲了,直接闯进来,或破门而入,或蹑手蹑脚走到我身后高喊一声。两种情况都使我惊出一身冷汗,有时把我的灵感也赶跑了。看她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也只得跟着她笑。我想找根木棍把门紧紧抵住,可我懒得出门。我并不是怕被她惊吓,而是自己仰七叉八地躺在床上十分不雅。
朱彤进来后,发现格局大乱,便惊叫起来:天哪,你疯了。
来泉山之前,徐扬和我说定,她每个礼拜来看我一次,周六来周日回去。实际情况是两周以后她才第一次来。徐扬是我娇妻。朱彤把她引到我的房间时,已是下午三点多。徐扬是乘下午的班船来的。她一走进门来便在屋里转起圈来,像是丢了什么东西。朱彤问我们晚餐送两份过来还是我们自己去食堂,徐扬说都可以。朱彤苦笑了一下,她觉得十分为难,想走,又不知道晚餐是送还是不送。我赶紧说还是麻烦你给送两份吧。朱彤边说好的边退出房间,出门时未忘了把门关上。
徐扬洗完脸,坐到床沿上。我回头看了看她,发现她脸上有点苍白。我说你觉得冷就到被窝里去暖和一下。徐扬从包里取出一本杂志,脱掉外衣钻进了被窝。她半卧在床上,把被子拉到脖颈,将杂志打开撑在跟前的棉被上,又用一只左手夹牢,把右手也伸进了被窝里。我转回头继续写。过了一会儿她读起了一则外国幽默,读着读着突然大笑起来。我没听进去,所以觉得她的笑有点莫名其妙。我再次回过头,看到她的脸色比先前红晕了。她要我也坐进被窝,这样会更暖和。我赶紧写了一句:女人脸上的红晕把她自己的眼睛也给骗了。
她往里挪了一下,把暖和的部分腾给我。我发现她打了一个寒噤。我也半卧着,把左胳膊垫到她颈后,她十分配合地向我这边倾斜过来。她仍看着杂志,我则无所事事。她在被窝里的右手伸过来握住我的右手,这样差不多是侧卧了。她索性把那本杂志折起来,做个记号,让杂志轻轻从另一旁滑落下去,然后掉到地上。她的身子往下缩,把头搁在我的小腹部。我只有用双手去抚摸她的脸。她的双手抚摸我的皮肤:她要和我做爱。我觉得天气冷,上衣就别脱了,徐扬不同意,把我的衣服扒得精光。在被窝里脱衣显得很费劲,加上在解衣的过程中还要保持两人身体的接触,这又增添了新的难度,因此,棉被不时被架空,冷风趁机大肆入侵,好不容易捂热的被窝又显得冰冷了。为了取暖,我们彼此只能搂得更紧。为避免被子被架空,我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当我进入徐扬身体时,她紧紧地抿住了双唇,可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朱彤送晚餐来时,我已重新坐在桌旁。朱彤把晚餐放在我跟前,些许油渍已浸洇了我的稿纸。徐扬从被窝里伸出头向朱彤笑了笑,报以感谢。徐扬的下身是光着的,深埋在被窝里,朱彤看不见,但她可以想象得到。朱彤没有久留,她退出了房间。
晚餐其实不止两份,额外又加了一道菜,是徐扬最爱吃的蘑菇炒肉片。徐扬不愿起床吃饭,她的理由是被子里暖和。她坐在床上,为了保暖,她把棉被塞进腰后,垫在屁股底下,胸部以下被严严实实地裹住。我找来一张报纸铺在她跟前的棉被上,将饭菜递给她。她企图让我喂她,但她没有直说,我装作不知道。坐在床铺上吃饭有点儿坐月子的味道,可是她早就信誓旦旦过:为了保持身段的曲线和乳房的坚挺,宁愿我去弄个私生子,也不愿亲自怀胎。
一般来说,我要到十点以后才钻进被窝睡觉。平时和衣躺在床上是因为小说的进展遇到了障碍,最多用被角盖住胸腹,两只穿着鞋子的脚还搁在床沿外。徐扬一定要我脱光衣服和她一起睡觉。她的头搁在我的臂弯里,相拥而眠。但谁也睡不着,实在没什么睡意。我用另一只手去抚摸她的乳房和小腹,而她的手却一刻也不闲着,在我遍身自由出入。有时我们会彼此交换一下位子,改变一下方向,避免把一侧的身子弄麻木。
徐扬兴致勃勃地给我讲城里新近发生的事。一位十五岁的初三女学生生了一对龙凤胎,她一口咬定是恒通公司刘总十五岁的儿子搞的。刘总的儿子辩解道:班里好几个男同学都与她发生过性关系。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清两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两颗致使她怀孕的精子是不是来自同一位男生。刘总正准备到上海去做DNA鉴定,如果是刘家的血脉,他大概不会拒绝。我认真地跟徐扬说,我们不妨领一个来。她噘起嘴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又不是你搞的。她说这话时,用手指在我的下体拨了一下。徐扬还告诉我某某局长被逮起来了,是在杭州嫖娼被抓的。本来是嫖娼的问题,可是一旦被逮,控告他有经济问题的举报信便层出不穷,据说都是副局长策划的。徐扬滔滔不绝地讲了十几个城里的新闻,一直讲到十点多钟,越说越兴奋。突然,她骑到我身上来,为了配合她的兴奋,我又与她做了一次爱。这次与几个小时前的上次相反,她闭着眼睛,嘴巴张得很大。她告诉我,上周没来看我,是因为那几天正好来月经。完事后我光着身子去了趟卫生间。我突然觉得徐扬真奇怪,三个多钟头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一刻也未下床,她怎么就能不小便。算上这次我都已解过六次了。
徐扬回去了。
我已经好多天未走出房间了。这天下午,朱彤硬拉我出门,她说,这是难得的好天气。这时刚过中午,气温上升到十二度以上,久违的太阳照着泉山常青的植物,有点初春的意味。我们沿着招待所后面的两米来宽的泥道向东走去,翻过了一个又一个缓坡。那是一望无际的果园和茶园。果园在路的上方,茶园在下方,路成了分界线。在冬日的阳光下爬坡,有点暖洋洋的气息,甚至内衣也有点汗渍。朱彤说我们就在这歇会儿吧。她半依在茶树上,脸上红扑扑的,就像她的名字。我则完全仰卧到茶丛上,茶树在接纳我时像弹簧一样弹了几下。我们默默无语,阳光使我迅速闭上眼睛,很快就有了睡的感觉。朱彤问我:你把我也写进书里了?(她偶尔也看过我的书稿?)我说巧合吧,在来之前我就取好了主人公的名字。她不相信,说我骗她。把你骗到小说里去,又没骗你别的什么。她笑了起来,我也笑了。因为笑,我的身子晃动起来,承载久了的茶丛突然塌陷下去,我像落进网中一样动弹不得。朱彤迅速过来拉我,在拉的过程中,茶丛再一次塌陷,我愈陷愈深。朱彤猝不及防,不仅未能拉起我,反而被我下沉的力量所拖累,也倒了下来。她扑在了我的身上。我们像两条落网的鱼越挣扎越贴在一起。我索性不动,并轻轻拥了拥她。本来我想拥得更紧,见她也索性不动,安详地伏在我身上,我便松开了。我们滚到路上,爬起来后,她说我脸上被划了一道血痕。她脸上没有,手上也没有。她吃吃笑了。我问她笑什么,她说我脸上的血痕像是被女人挠的。
后来我们来到了湖滨,紧挨着坐在裸露的岩石上。湖水如镜,偶尔被微风吹皱。她把头搁在我的膝盖,我顺手穿过她的腋下。五分钟后,我们一起走向食堂。
第二天,小朱准时给我送水。她敲了敲门,我没有理她,因为我还在睡梦中。梦中的我坐在写字台旁,等待敲门声的响起。敲门声终于响了,却是现实中的朱彤。由于那是我梦中期待已久的敲门声,我睡眠状态下的身体从床上一跃而起,这种如同僵尸突然复活的动作吓着了朱彤,她惊叫了一声。她的惊叫使我睡梦中的身体彻底苏醒。她吓哭了,双手掩面,额头抵着墙壁。在我看来这有点惺惺作态的嫌疑,但我还是走过去安慰她。我的双手扶住她的双肩:对不起,吓着你了。仅穿内衣的我虽然未感到寒冷的存在,而我的身体根本不买我的账,它在没命地哆嗦。朱彤明显感知到了我的哆嗦,她觉得我的这种身神分离的状态很滑稽,忍俊不禁地一声扑哧。笑声让她感到很没面子,为了掩饰,她把头埋进了我的胸窝,并用手在我的肚皮上狠狠地拧了一把,而后将我一搡,把我掼倒在床上。我发现了自己的狼狈,赶忙钻进了被窝。刚才我的头磕到了墙上,起了个小包,这时我感到了疼痛,于是我双手捂住了后脑勺。朱彤见势不妙忙扑向了我,可是我没有做好拥抱她的准备,自然更加无法亲吻她。我只能将自己的疼痛放置一旁,双手捧起她的脸蛋,用两个大姆指去擦她两个眼角的泪痕。(这可能是我小说中的一个情节,小说之外的朱彤刚给我送来早餐。她正站在我的身后,准备用高喊一声来吓唬我。)
稿纸上的一个“力”字留下了往外上翘的尾巴,看上去像个“九”字,那是朱彤吓我的结果。她在旁边吃吃地笑个不停,为了显示我的不高兴我绷紧了面孔。她告诉我杨场长要单独请我吃饭。
今天晚上?
晚饭之前我接到了徐扬打来的电话,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我期期艾艾讲了半天,她觉得很奇怪。是不是写不下去了?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失真。写不出来就歇几天,不要绞尽脑汁,硬榨出来的东西怎么能打动人呢?不过她又说,不管怎样,总不能拖到下个世纪吧。为了不打扰我,让我安心写作,她决定三个礼拜不来泉山。朱彤把门推开只够伸进一个脑袋,见我在打电话,便向我眨眨眼并用手示意我去吃晚饭。我关掉手机走出房门,小朱在不远处等我。
来这么多天了,泉山林场食堂我才去过一次。杨场长在一个简易的包厢里等我,除他之外还有二男三女,加上我和朱彤,是四男四女。我的朋友杨场长笑得很真诚,他招呼我入座:这么多天了也没好好招待你,真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是我,我说,你一个人陪我不算还叫了那么多人,这不是让我受宠若惊吗?杨场长仰头大笑:惊了吗,不会吧,是看到女士乱了方寸?我发现朱彤在窃窃私笑,其他的人也在笑,但我没发现一个女士脸上有羞赧的表情。我有这么幸福吗,我对杨场长说,还停在怀春的年龄?杨场长对一个小伙子使了个眼色,那人起身离去。他说没有美女何谈美酒,我不喝没有美女的酒。
她们是美女?
小伙子提了四瓶酒走了进来。杨场长要求男女错落而坐。于是我的左侧是朱彤,右侧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她有一对宋祖英式的媚眼)。杨场长提议我们共同干一杯,这时我觉得不对,没有一个女士喝白酒。她们的杯里都是纯白的牛奶。我说她们还没断奶吗?他们都哈哈大笑:“宋祖英”的媚眼更媚了。杨场长说我们同干(他把干字念成了第四声)吧。我们不得不同干了。
杨场长要单独与我干杯,他说这是致歉酒。这么些日子了他也没来看过我,所以是致歉酒。我俩干完他要求挨个与我干。我说这怎么行?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文人怎能不喝酒呢,这没人相信。“宋祖英”接着杨场长的话说:李白不是有斗酒诗百篇之说吗?众人呼喝:就是就是。我坚决不喝,看他们能拿我怎么办。杨场长把目光投向朱彤:是不是你没照顾好他不高兴了?要是这样,你得带头先敬一杯。朱彤端起一杯牛奶要与我干杯,我不同意,我说她照顾得很好。有人说,这你更要喝了,你总得表示感谢吧。朱彤说算了。这怎么能算呢。大家都这么说。我说你总不能用奶逗我吧?有位高个子的男子说不用奶逗你用啥逗你呢?他们都笑了。朱彤的脸上有了她名字一样的颜色,这是我同意与她干杯的原因。事实证明我错了。与朱彤干完后,其余几位女士便来劲儿了,都要与我碰杯。我即使浑身长嘴也不管用,我只能说喝可以但必须用白酒。“宋祖英”端起杯就来:给个面子吧。我说这怎么行你得用酒。她媚眼一挑:朱彤能用奶我为什么不能用奶?另外两位也异口同声附和,杨场长笑得前仰后合。用奶碰怎么行,我说奶好乱碰的吗?“宋祖英”一口把奶喝了倒了满满一杯酒,并要与我交杯。我又喝了三杯。我刚与女士喝完,男的又开始起哄了:总不能重色轻友吧?我又喝了四杯。杨场长再次端起酒杯要与我碰,我说我们不是刚喝过吗?他说刚才是致歉酒,这一杯是敬客酒。他们把我当靶子了,我索性豁出去了:不要变着法子弄我,哪个女的敢脱件衣服我就喝一杯。开始没人作声,过了一会儿,“宋祖英”站了出来:我脱一件你喝一杯吗……
我受不了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感到特别难受,像生了一场大病。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朱彤坐在我的床沿,她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她说你终于醒了,昨晚你人事不省,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来了呢。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就倒下了,头脸埋进了我的颈脖。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我很想用嘴唇去吻她,可我觉得嘴巴特别干。我说我怎么会死呢,小说还没有完成哩。她突然停止了哭泣,并站了起来:我去给你弄吃的,你昨晚根本没吃饭还吐了一大堆,肯定很饿了。她抻了抻衣服出门去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朱彤侍候了我一天。我要她忙自己的去,我说我不要紧的。她就是不肯,我没有办法。外面好像下起了雨,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我躺在被子里也不感到暖和。一直坐在床沿的朱彤肯定很冷。我说要不你也到被子里来吧。她便和衣躺进了被窝。开始我觉得她有点哆嗦,过了一会被子里便比先前暖和了许多,她也不哆嗦了。
再过几天就是元旦了,就要跨世纪了。我的小说在最后遇到了麻烦,不知如何结尾。要是再弄不好就不能在本世纪完成。我忍受寒冷在屋子里苦思冥想。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当我扭过头时发现了朱彤站在了我的身后。她莞尔一笑:对不起,打扰了。我觉得奇怪,她怎么变得如此温文尔雅啦?我说你坐吧,陪我聊会儿天,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小朱坐下又站起,并探了探头看我的稿子:实在写不下去了还不如出去玩玩哩,外面下雪了。我接受了她的提议,跟着她一同出了门。好多年没看到雪景了,我很兴奋。
泉山林场被雪涂抹之后变得暧昧了。我和朱彤都有点忘情,她走在我的前面,我尽量踩着她的脚印。她像一只欢快的鸟边走边唱着歌,我随手抓了一把雪踮着脚尖半跑到她的身后,把雪塞进她的后颈里。她突然尖叫起来。她要报复,我赶紧逃跑,她边追赶边拿雪掷我,但怎么也不管用,要不是我自己被树枝绊倒,她肯定追不上我。她没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跑过来把我按住,拼命往我脖子里塞雪。又冷又痒的感觉让我在地上打滚,我投降了,她仍不肯罢休。实在没办法我只能把她死死搂住,并用嘴去堵她的嘴。没过多久她就不动了,再动起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种形式。她用嘴巴和舌头与我碾磨,虽然她的动作缺少经验,但她很努力。那是毫无技巧的,像此刻的雪一样纯。我决定用手去寻找她的乳房,但隔着厚厚的衣服根本不能满足我手指的欲望。我欲去解她的衣扣,但她死死压住我,一点空隙都没有。过了一会儿她就懂得了我手指的企图,她便弓起了背,腾出了胸前的空间。我的手指方便多了,但仍只能隔着内衣弹奏她的乳房。原因有二:一是我实在难以进入,因为她的内衣扎在裤子里;二是我不忍心将冻凉的手指去侵袭她的肌肤。我已进退维谷。不能进就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许多情况下退比进更难,好在手机帮了我的忙,在最需要它响的时候它适时响了。
电话是徐扬打来的。她警告我必须在12月31日以前完成我的小说,她要与我一同跨世纪。用一种前无古人的方式,这是一种很有创意的方式。她说她半年前就想到了,但她始终没告诉我的原因是要给我一个惊喜。我问她是一种什么方式,她说你那儿说话方便吗?我瞅了一眼朱彤说:方便。徐扬顿了顿,语气很平和,却是不容置疑的:用做爱的方式跨世纪。她告诉我她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为使不至于到那时月经不期而至,她特地去找了医生,既服避孕药又服中草药去调理月经的周期。她计划跨世纪做爱两小时,也就是说从2000年12月31日23点整开始到2001年1月1日1时结束,她强调这是最低标准。为使计划万无一失,防止我中途抛锚,她还特意托朋友从上海购买了正宗美国产的伟哥。我嗯哎地应着,尽量压低声音。朱彤悄悄走开了。我本想对着话筒说亏你想得出,但我只说了:好吧。我关掉手机对朱彤说:我们回去吧。
朱彤知道我必须要在31日之前完稿,她尽力配合我并提出给我整理草稿。我答应了。然而我一时想不出结尾,直到两天后我才从徐扬的计划中受到了启发。我把她的计划整个挪用了。也就是说小说中的我与小说中的朱彤也用做爱来跨世纪,是“我”提出来了,“朱彤”也没反对。我突然觉得这个结尾很棒,徐扬的想象力比我还强。她比我更像个小说家。解决了这个难题使我写起来特别流畅,我的心情也由此而轻松了许多。我和朱彤开始了流水线作业,我写一页她抄一页。于是她就成了第一个读者。
有时朱彤抄着抄着会突然笑出声来,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对我说:去你的,这是我吗?
小说进展得很顺利,没有突破徐扬的最后期限,在30日那天完成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扬,她在电话里高兴得跳了起来。她问我作品的效果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吧,不过这里面有她的一份功劳。她说怎么讲?我说到时候你看了作品就知道了,算是小说之外的一个悬念吧。这说不准又是一个很好的结尾。她说你卖这个关子是不是因为小说不精彩才不好意思说呢?这样理解也可以,我说,随你怎么想。她一再叮嘱我明天上午务必回去,她到码头来接我。
就要离开泉山了,这是最后一个晚上。小说完成了,我感到很是松弛。我和朱彤一块在林场食堂吃了晚饭,她不言不语,晚饭吃得很潦草。后来坐在我房间里她也一样不吭声,我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感谢她这么长时间对我的照顾。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笑了起来。她习惯性地撩了一绺头发起身离去。她搬来了一台电视又搬来了一张小桌子:小说写好了该放松放松了。她又出去端来了酒菜,她的意思是与我边喝酒边看电视。她说她从没喝过酒,要与我喝喝试试看。我们一人一杯干红,就这样喝开了。过了一会儿朱彤的脸便红彤彤了。红彤彤的朱彤脸上有了笑意。她问我你明天真的要走?杨场长还没回来哩,你总不能不辞而别吧。你代我向他告别还不是一样吗?再说我回去后还可以给他打电话。她一下扑了过来,把我推倒在床上。她不让我走。她手忙脚乱地帮我脱外衣外裤,她要和我一起躺进被窝。我们在被子里相互紧紧搂着。我不想与她做爱,我怀疑她是处女,但我还是抚摸了她。她没有性经验,不知如何待我。她哭了。后来我们便睡着了。天亮后我们醒了,她说不让我回去。她要和我一起跨世纪,她一口咬定这是我的承诺,写在了小说里。这既是小说的结局也是我们之间的结局。我已经没法回去了,她已把我的衣服藏了起来。要去你就光着身子去吧。我突然想要和她做爱,当我爬上她身体时她把我掀了下来,坚决拒绝我。我们晚上再来,朱彤认真地说,你不是说好了嘛。
我说:我要走了,真的。
朱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