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涯
何冉裹着条褪了色的蓝布头巾站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空气干得发辣。她喘着气,用宽大的衣领擦汗。风刮起的沙砾噎得她嗓子眼儿隐隐作痛。一辆装满了红砖的农用拖拉机突突地开过来,上面坐着一个皮肤发红的农民,戴着没顶的草帽子。车头处喷出的黑色浓烟擦着他的袖口飘过去,他嘴里嚼着根细软的稻草,正提前想着回去灌凉阴阴井水的那股子爽快劲儿。就在这当口,他倦怠的眼睛看到一个女人在路边远远地站着,向他上下摇着手。他太阳穴旁的青筋突然跳动了一下。他犹豫了几秒钟,把车速放慢。拖拉机咆哮着,停在了路边喘息。他看到那女人裸露着两条笔直光滑的小腿,脚边横着一只黑色的脏兮兮的大包,她的脸被头巾遮住了一半,看不清楚。
你干啥?农民粗声粗气地问。他说话的时候那根稻草从他嘴边滑落下去,掉在了车子的发动机里,它正发出巨大怕人的颤响。
头一次来县城,想搭个车去医院,帮帮忙吧。何冉说。
何冉看着那农民下车,把她的大包扛起来,又爬上去塞到车座位后面。她的脚踏上拖拉机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车帮边缘,一只手掌撑着车油缸。那农民从高处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胳臂拉了她一把。何冉在那只手碰到她的一瞬间,看到那农民掌纹里嵌着的黑黢黢的泥,还有长时间拿镰刀弄出的发黄的老茧。那只手在把她拉上去后,还故意在那儿多停留了一会儿,好像对她发凉的白色皮肤恋恋不舍。何冉不动声色地把头巾解开,看着自己手臂上留下的黑色污迹,没有任何生气的表示。她稳坐在农民旁边,他的脏裤子擦着了她的膝盖。而那农民把眼皮上要滴落的汗擦掉,对她转过头,露出发黄的牙齿笑了一下。何冉把头转开了,在远远看到县医院那斑驳剥落的牌子和医院家属楼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就蒙上了层白翳似的东西。
县医院的家属楼一座紧挨着一座,簇拥在弯曲的小巷道两旁,显得呆板而了无生机。楼面原是粉刷成绛红色的,可现在已经破败不堪,颜色也难以分辨,留下一道道雨水冲刷的沟壑。几年前,何冉就住在这儿。从医院分给她的,位于楼顶层的小单间的窗户里探出头,总能闻到广场上四处涌动着的、若有若无的臭气——医院的垃圾场就建在附近。早晨上班时,她低着头穿过一条条横在她头顶上的湿漉漉的绳子,上面搭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在她看来,那些布片就像是些破败的旗,是那些从眼角里斜视她的女人们对她发出的无声的嘲笑。她们穿着紧身的廉价线衣,勒得身上的肉凸出来,如一截截香肠似的。她们在公共水龙头下洗头发,在家门口推搡着孩子,亮起大嗓门数落着自己的男人,把满是肥皂泡沫的水直接倾倒在街道上。何冉碰也不愿意碰的废弃的葡萄糖盐水瓶,她们会把它们从医疗垃圾站拣回来盛胡椒粉。
何冉戴着医院的浅蓝色一次性口罩穿梭在这些女人之间。冬日的她,被灰色的大衣裹紧,黑亮的头发团起来掖在绒帽里,只露出两只厌烦而疲惫的眼睛。她能感到四周传来的女人们浓重的敌意和排斥的蔑笑。夏天,男人们喜欢在何冉上班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站在家门口,光着上身的背脊,拿着牙刷,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挂在手臂上。他们不自然地从打皱的脸上挤出一丝带有讨好意味的笑,露出满是烟垢的牙齿,盯紧了巷道上这个女人因为快速走动而来回交叉着的,饱满坚实的小腿和圆滑如玉的脚踝。
何冉独来独往,从不和家属楼四周的人打招呼,但每天她都会扫一眼巷口的早餐铺。有的时候,她会像今天这样突然停下脚,眼底的光柔和得像一缕轻柔的丝绒。早餐铺的老板从他的白粥和馒头的热气里抬起眼,看到这个女人整个浸在白而淡的烟中,隐约有种浮起来的不真实的感觉。她从冻得发紫的嘴唇里缓缓地吹出一缕细长的白雾,那白雾很快便消失在了薄凉的空气里。她径直走到一张油腻的桌子前,毫不犹豫地撩起大衣的下摆坐在小圆凳子上,用发白的手指揭下脸上的口罩和帽子,几缕黑色的头发从她的脸庞垂下。她把自己全部展现给了对面坐着吃早饭的一个男人,再带上一丝笑意。
陈院长,吃饭呢。何冉说。她把手藏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她看着对面的那个男人,他只是从眼镜里望了她一眼,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何冉看着陈院长,她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看出了冷漠、沉思和一点儿心不在焉。
小何,最近工作怎么样?陈院长问。
还是老样子。何冉说。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咽在了肚子里,因为陈院长已经站了起来。她的脸红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有买,只是在这里坐着罢了。尴尬的气氛夜幕似地笼罩了她。她直挺挺地坐在那儿,眼睛直盯着脚尖。
然而何冉没有想到的是,陈院长走了两步,却突然在小铺老板面前驻足。他回过头,嗓音温柔而和缓。小何,别忘了今天的手术,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
陈院长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医院走去。而何冉却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像一缕青烟自在地游到了空气里。她觉得四肢发软,这才意识到原来是饥饿在作祟。何冉笑意盈盈地转身对老板和颜悦色地说,给我一个茶叶蛋。当热腾腾、剥好皮的褐色鸡蛋装在青花碗里端到何冉手上时,她丝毫没有在意小老板暧昧的眼神,她整个人已经沉浸在欢乐里了。
陈院长入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县城。
临走前,陈院长把自己的那套镍合金手术刀码在盒中,锁在抽屉柜里。柜子上银色的小钥匙上贴了一条白胶带,上面用褪色的蓝色圆珠笔迹写着他的名字。陈院长临走前把钥匙交给了何冉。
现在,何冉每次看到这钥匙,都会想起那个和他独处的上午。彼时,陈院长站在白色硬小凳前,何冉帮他在身后系紧白色的手术服。她离陈院长很近,能闻到他身上隐隐有股柠檬的味道。她看着陈院长的脖颈后面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上面有柔软细长的绒毛。她的嗓子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把一声几乎抑制不住的,焦急的呐喊咽回了肚子里。何冉把两条白色的布条打了一个活结后,手还是神经质地在陈院长的手术服上仔细地来回捋着,试图抚平一条皱痕。
小何。陈院长转过头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院长。何冉连忙回答着,她发出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又短又尖,像是狗的吠叫。她站在器材柜前看他。陈院长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走到水池前对着水龙头洗手。在四溅的哗哗声里,何冉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
小何,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下个月你跟我一起调去市里医院工作。
陈院长把水龙头“吱吱”地拧紧,把袖管挽起来,露出两条洗得发红的胳臂。何冉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发出一丝颤颤的微音。她看向医院的窗外,那儿漂着一丝淡淡的微光。
现在,那微光仍然漫不经心地四处流淌着,所照之处尽是许久未曾打扫、尘土四扬的角隅。何冉已经把自己的护士服脱下,熨平,放在橱柜里。她再也用不着它了。清早,人们再也看不到何冉的身影,她就像是暗夜里的影子碰见太阳,自然地消失了。只有在天还未亮时脚步便在小路的石板上响起的、送牛奶的男人才能偶尔见上这个女人一面。每次看见她,她总是用头巾蒙住脸,好像恨不得把一双眼睛也隐藏在布料的褶皱之后。
当第一抹晨光从医院的铁皮屋顶上赶走夜晚潮湿的气息时,何冉已经抖开自己的衣袋,用发皱的瘦干的手指捏着长长的铁钥匙,插进医院大门的铁锁里去了。纤细的针管、发亮的镊子和凉丝丝的消毒水味道,距离她仿佛已有半个世纪那么久。现在,她的眼睛每日盯着医院地板上发亮的瓷砖,机械地前后摆着手臂,灰色的拖把布条在眼前来来回回晃动着。当她戴着胶皮手套,提着一桶肮脏的水经过护士站或者院长室门口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尖利的爪子抓了一下。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
何冉在心里哭泣着,她的眼泪涌出来滴到瓷砖缝里。现在的她不敢在街上露面,总是选择在最寒冷的黄昏时分出门,那时所有的人都躲在家里的火炉旁边,或许正在谈论着她:“装清高的小婊子,偷鸡不成蚀把米。”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
何冉无声地张着嘴,但只有静谧的黑夜相信她。
何冉还记得陈院长在巷子口对她说的话,带着一点儿悲伤和悔恨。他说,小何,是我连累了你。他还说,小何,这件事是我的错。他像是被霜打的秋叶似地低着头,然后突然抬起头来,带着几分愧疚的口气低声说,小何,小何,早知如此,我是不会让你替我打掩护的呀,是我连累了你。
何冉两眼呆滞,像是一个木偶人,她模模糊糊只能看到陈院长两片苍白的嘴唇在空气里一张一合,听见他淤积已久发泄出的一阵低沉的咆哮。我不该偷那些药呀,我不该的!
说完他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把钥匙放进何冉衣袋里,提起箱子走了,皮鞋在石板路上敲击出沉重的响声。这是何冉最后一次见到陈院长。
次年何冉和周洪林结婚时,她在偌大的饭店大堂里转了很多圈,却没有看到她唯一想见的人。新婚第二天,给陈院长的请柬被退了回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死讯。从此那张请柬和钥匙就静静地躺在了何冉床头柜里的一个相册里,她再也没有碰过一下。
每次在汽车上颠簸了一路后再踏进家门时,周洪林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斜坡上滚了很久的石头,浑身沾满了泥土和青苔。而平时的他回到宿舍后身上老有一股子金属的酸臭味,伴着随时向他袭来的强烈的饥饿感。车间工人的伙食票是些盖了蓝色戳的黄色小塑料片,这些东西周洪林是一张张数着用的。他每天三次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就着煮烂的清蒸茄子吃尖尖的一大碗饭,额头上的汗珠滴到桌子上的油污上。
刚在钢铁二厂找到工作的时候,周洪林一个月回一趟县城。他到了家,把小行李卷“砰”地扔到破门后面,接着一头便倒在了垫高的木床上。他闭着眼,能微微听到周悦在向他不停地说着什么,于是他便哼哼着敷衍了几句。周悦把粥碗“”的一声放到他的床头上,紧接着去县医院上晚班。周洪林把头埋在枕头里,粥的热气和大米的软香缓缓地升起来,扑在他的脸上。他的意识挣扎着要起身,但周悦常用的洗发水的味儿却轻柔地钻进他的鼻孔里,这种淡淡的乳香味有一种魔力,能使他很快地带着疲惫入睡。
周洪林通常是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在周悦回来之前醒来,这次也不例外。周洪林感到有一阵被压扁了的风从门缝进入,顺着自己胳膊凹凸的肌肉来回抚摸。他从床上坐起,很久以后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窗户半隐着,窗棂上横竖的铁格把光隔成小片的耀斑,滴进周洪林早已凉了的粥碗里。周洪林用手指向后梳着头发,听到铁门“吱”了一声,接着是钥匙的响声。周洪林端详着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看起来比他记忆中的陌生得多。他对着这张脸笑了一下。
你醒了,哥。周悦说。她背对着周洪林站在门后,从瓷盆里舀水准备洗脸。她脱下外套挂在床边,卷起毛衣的袖子,把两条光滑的细胳膊浸到温热的水里。周洪林看着她两只手在水里相互扭动着,就像是两条白色的鲤鱼在交媾。他把头扭到一边去。
哥,医院最近出了件大事,陈院长进去了,原来的护士都调到了别的科室。
周洪林嘴里吸着烟,在青色的一缕薄雾中附和着点点头。周悦看了他一眼,把盘好的头发松开,用手指捋了一把说,这下可苦了何冉了。
周洪林的手不易察觉地,轻微地抖了一下,如同婴儿最本初的条件反射。燃到半截的香烟上积了挺长的一段灰白色烟灰,它们在方才的一抖里如同撕碎的细小纸片一般纷纷飘落到地上。周洪林略微张开嘴唇,他感到它们如同八月烈日下的土地那样干裂。他匆忙地瞥了一眼周悦,而她狭长的眼睛也正看向他。
她调到哪个科室了?周洪林听见自己问。
哪个科室也没去,她从护士长一连降到后勤服务部去拖地板了。周悦坐在周洪林对面的木凳上,弹了弹大衣,接着说,我今天下夜班的时候从药房出来还碰见了她。
周洪林望向暗褐色的脏兮兮的床柱,他想像那双黑色的高跟皮凉鞋踩在被消毒水浸湿了的瓷砖上如何发出咔咔声。现在是冬天,但冬天的何冉却似乎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暗影,何冉留在他印象里的只有那个夏日的模样…那个清晨,她薄丝绸缎子的珠灰色裙子像水银一样在她的躯体上流动着,她吃力地挪着煤气瓶,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洒在巷道里,汗水直流进胸口里……那个清晨,周洪林跨出门时,何冉刚巧停住。她扶住煤气瓶口喘着气,湿润的额头上方粘着一绺黑色的细发,就像是一条墨线丈量出它圆润的轮廓。她的一双脚穿着高跟皮凉鞋,像两只白色的安静的肥鸭子沉睡在黑色的巢穴中。
小周,能帮我一下吗?这东西太沉了,我搬不动。
周洪林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嘟哝了几个含糊的音节后,铅一样的重量很快就压在了他的肩上。他微微向右倾着身子,左手绕住煤气瓶,浑身的肌肉凹凸不平,如同山脉裸露在空气里。周洪林走在何冉身后,他顺着何冉一双笔直的小腿向上看。何冉轻而缓地在他前面走着,她的左手前后自然地摆动着,不停地闯入周洪林的视线。那手很漂亮,白,长,骨节纤瘦分明。他想着这样的手抚过无数个病人,有种略微的失落,有一瞬间希望自己就躺在医院的病床里,正是这双手把针筒刺进他的皮肤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莫大的快乐……几个月后,周洪林透过楼上的气窗看见陈院长扛着煤气瓶从邻近的单元楼门口进去,何冉仍然穿着那双皮凉鞋跟在他身旁,带着几分拘谨的笑意。
她和陈院长,哼,也难怪。周洪林轻蔑地一笑,他本想把烟灰抖在床脚下,却掉了一半在周悦的大衣上。周悦看了看哥哥,微睁了眼睛,对着太阳打了个哈欠。
她和陈院长其实没什么。她说,声音在胸腔里细柔地回响。
今天早晨,下夜班的周悦正向医院破败的大门口走去,顺手摘下自己的口罩扔进垃圾桶。一条来回机械运动着的胳臂在她面前停住了。当周悦把茶褐色围巾严实地塞在大衣领子里时,那手臂的主人就对着她笑了一下,虽然那笑意转瞬即逝。周悦看到那双眼睛陷了下去,眼圈下有发青的两块凸起,就像是两条僵死的蚕一样一动不动地趴着。何冉正半蹲着,她蹲着擦垃圾桶的姿势就像她平时在药房里捡起洒落的药片一样,自然而优美。周悦看着何冉弓起的背,感到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叹息了一下。
小何。周悦喊了一声,她避开那对眼睛的注视,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天冷着呢。
是冷。何冉重又低下了头,她的声音像是从冻土里钻出来的。周悦看着眼前这个在寒风中把手伸进冰冷的水桶中的女人,女人脖子四周的黑发略微拂动,在发红的脖颈上瑟缩着。周悦的手指先是在暖而深的大衣口袋里探索了一会儿,但那里就像是岩洞一样空空如也。周悦抽出手,很快就把自己的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来,随后迟疑地把那羊毛的织物触到何冉的肩上。羊毛围巾在瞬间发出了轻微的静电声。何冉从水泥地上站起来,眼神惊恐而惶惑,像是冬夜里无助的禽类。
这个你先用着吧,挡挡风。周悦说。她望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看到她的嘴唇在轻微地翕动着。片刻后,一阵温热的气体向她的面前涌来,就像是涨潮的河水。她抱着倒在自己肩膀上的何冉,闻到了她头发里混合着消毒水和洗发液的味道,就像带着苦味的茶树。周悦恍惚地想。何冉冰冷的耳朵贴住了她发热的左面颊,就像是一小块石片一样坚硬。周悦一侧的鬓角尝到了何冉带着咸味的泪水。她用手指抚着这个小镇上最美的女人,就像是抚着一块圆润的玉石。她听到何冉带着呜咽的断断续续的耳语:我和他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
一九九零年冬天,周洪林扶着自行车的铁把站在县医院门口的树底下。一排树全都只剩了枝桠,干枯的黄褐色冬叶在地上索索作响,就更显出了周洪林的形单影只。他吸着烟,打量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左眼被烟熏得几乎睁不开。他把扶车的右手往棉袖筒里又缩了缩。在缭绕的白雾里,他看到对街有个女人在风里艰难地围着头巾,试图把两鬓的发丝塞进大衣的兜帽里。她接着用手抓住两边的领子,顶着风,沿着水泥马路的边沿小心地挪动着,就像是在试探泥潭的深浅似的。
周洪林用牙齿咬住烟头,跨上车“嗖嗖”地向女人骑去,在距离女人还有两步之遥的地方,他打响了一串铃铛。女人就像是被人打了一下似地浑身一震,她迈上人行道,头也没回地继续迈着步。
小何!周洪林喊了一声,他感到这声音就像是从自己嗓子眼里不情愿地挤出来的。女人回过头。在青色头巾安全的包裹下,周洪林只能看到她两只疑惑的黑色眸子。他用两条长腿支住地面,静静地用干燥了的嘴唇嘬着不长的烟蒂,一瞬间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丧气袭上心来。原来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呢!周洪林想。他感到血顺着自己的胃壁爬上来,涨满了自己的脸。他恼恨自己此刻的手足无措,暗自埋怨起为他出这个主意的周悦。就在他几乎想要拨转车头扬长而去的时候,他发现那双眼睛渐渐地收起了戒备的光,扁桃仁的轮廓逐渐变弯,像是两张微小的弓。
是你,小周啊。何冉的声音如同山雀一样轻而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洪林,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眼底如同风吹过丝绒般泛起波澜。去年夏天,谢谢你给我搬煤气罐。
周洪林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柔软的爪子抓了一下,他没有答话,搓了搓冻红的手,神经质地把头上的帽子拿下来又戴回去,风从这空隙间轻而易举地拂过他的头发。他看着何冉大衣上的毛绒扣子说,你……回家吗?我正好顺路送你。
何冉大衣的下摆被吹起,前后晃动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摆弄起她的毛绒衣带来。周洪林看她把那一长条黑色的衣料卷起来又放开,就像是电影里放映的慢动作一样清晰。他默默地低着头,就像是等待最后的审判。
过了许久,周洪林似乎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扶正了车把,右脚踩住吱嘎作响的车镫。他感到身后多了一点儿重量,然而那重量却像与生俱来般自然。何冉很轻,像一枚贝壳一样脆弱,让周洪林想到了鸽子空心的骨头。他感到自己越骑越快,两侧的景物在他眼前不断地闪过。周洪林感到喜悦在胸口膨胀,几乎要炸裂开来,这种感觉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从未体验过,他只有紧紧握住快要脱落的胶皮车把手,忍住自己体内几乎要抑制不住的、原始的吼声。
每个周六的傍晚,何冉就坐在周洪林的车后座上从一条条街巷里驶过。一开始,何冉只是小心翼翼地抓住车座两条弹簧下细细的一条杠,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听着从她正前方厚重的被大衣包裹着的后背里传来的洪钟一样的闷声呼吸,偶尔那声音会被“坐稳,转弯了”的提示替代……渐渐地,周洪林开始向她说起自己在钢铁厂里的事,风把他的声音一字不落地送到何冉的耳朵里,她安静而贪婪地听着。自从陈院长离开了县城,她一度觉得城市的一切对她来说已遥不可及,但面前这个男人的话语却隐隐在她黑暗的内心里凿开一条细微的罅隙,城市里发甜的空气重又进入她的内心。她像是从一场长梦中醒来,又像是一条鱼,被扔到岸上的水洼里,嘴巴一开一合攫取着最后的希冀。
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吱呀的三轮车声在静谧的空气里颤巍巍地游动,送牛奶的男人睁着惺忪的睡眼,在催人入眠的雾气里打着哈欠,他张开的大嘴像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洞。男人弯下腰,把两个大玻璃瓶放进蓝色的塑料格中时,他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向小街深处望去,在巷子的尽头,雾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体的圆润轮廓。但他很快便发现,那似乎不再是他见过的何冉了,她不再靠着破败的墙走路,一丝残冬的阳光就像是轻幔一样盖到她的脸上,她的头发丝就像是镀了金般光亮盈盈。当她走过他身旁时,他看见了她洁白姣好的面容,还有左边下巴上淡淡的一颗黑色小痣。这张脸向他转过来,笑了一笑,露出两端两颗小而尖的牙齿。
县城的人很快发现了何冉的变化,她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眼睛不再黯淡,而是带着无限的生机,灵敏如鹿。当何冉和周洪林在县城破败的建筑物之间穿行时,她能感到四周投来的麦芒般的目光,人们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直白地表达着他们对这段感情的惊愕。除此之外,男人们对周洪林还怀有不可避免的嫉羡。何冉的名字在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重又成为众人街谈巷议的话题。
日子像是丝绸上的雪那样轻易地滑过,何冉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不善言辞的周洪林。现在的他一个星期回一趟县城,然而每次何冉都能发现些微的不同。周洪林不再穿着钢铁厂深蓝色的油腻腻的工作服来见她,取而代之的是领口挺括的干净衬衫和租来的毛料西装。有一天晚上何冉走在他身旁时,他突然转过身,伸出平时操纵机械的粗糙的手,粗鲁而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脸,让她吓了一跳,几乎喊出声来。再后来,周洪林带回一对纯金的耳环,它们像两颗浮动的水滴,安详地卧在首饰盒蓝丝绒的凹陷里。何冉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周洪林的变化,就像是观察一个男孩的成长。她享受这过程,然而这过程在带给她神秘的欣喜的同时,还令她有种隐隐的惶惑。
何冉的惶惑似乎是多余的。一九九一年的夏夜,何冉洗完澡从公共澡堂出来,身上散发着浴后湿热的香气。她用干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小树林里穿过。橙黄色的路灯孤零零地站着,吐着温润的光泽,微弱的光下站着一个她熟悉的高大身影。何冉向四周望了一望,黑暗中有些微热的游丝在浮动。她屏住呼吸,很快地,那身影就站在她面前了,一对晶亮的瞳仁闪着。何冉感到右手被轻柔地托起来,无名指肚被捏住,接着就有一圈冰凉的东西沾上了她的皮肤。伴随着隐秘的摩擦声,周洪林把何冉的指头从头擦至尾部,当他的手指离开时,路灯光映出一点发亮的东西。何冉把手抬起来放在眼前,它具有的特殊意义让何冉不由得瑟瑟抖动——这发亮的银白色圈状物,陌生而可爱。
你难道不怕?何冉用低哑的声音说,你知道,这家属楼里的人以前说我是…
她的话一半咽在了肚子里,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纸片做的,在风里打着旋。周洪林用他粗短然而有力的手臂紧挽住了她的腰。她感到他的硬胡茬就在自己上唇附近抖动着,吐出不成句的话语。
你的过去……我不在乎,我要的就是你这个人。
何冉愣了一愣,她伸出手掌捧住周洪林的脸,盲目地在黑暗中摩挲着,夜风刮来他身上油煎食物似的气味。周洪林的上唇厚些,抿出有些生硬的线条。而何冉的嘴唇正如蜜柚一般饱满,下唇略微向外突出。她不止一次暗暗自忖,当这四片潮湿的东西接触到一起时该有多么吻合。现在这张脸离她越来越近,她急促地喘息着迎接它……何冉的一缕头发搅合进了两条纠缠的蛇信中来,她尝到的除了烟味,还有薄荷洗发水的味道。
和周洪林结婚后,没人再在县城里见到过何冉,她就像林间的一阵清风转瞬即逝。偶尔大家会说起这个与县城的破败格格不入的明媚女人,但也只是在齿间滑过她的名字罢了。女人对她的关注似乎比男人更多些,当有人问起周悦这对新婚夫妇的现状时,她们会像在揣测那发问的意图似地很快扫一眼对方,淡淡地说,都在钢铁厂,好着呢。
到钢铁厂档案室的第二年,何冉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城市户口证明。钢铁厂四溢的金属气味和冰冷的车床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这种感觉与在寂静的夜里被周洪林有力的双臂拥抱如出一辙。她走在城市的街上,戴着白色的草帽,有时克制不住地想弯下腰去亲吻热得发粘的柏油马路。
何冉从不想念在县城的日子,但似乎很愿意想起陈院长,也愿意回味自己当年为来到城里所做的一切。
这才是属于我的地方。她坐在档案室的黄杨木桌前,两眼低垂着想。她翻着厚厚的透明蓝皮材料,嘴角不自觉地漾出笑意。何冉没有注意到档案室的门虚掩着,因此当有人径直推门而入时,她几乎是本能地怔了一怔。当盯着来人看了几秒后,何冉几乎是惊慌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情。
小何,你不要紧张。那人笑了。
白厂长,我不是紧张,是您这样猛地进来,吓着我啦。何冉说着,很快就恢复了她平时淡然冷漠的表情,但方才的笑意没有完全抹去,还滞留在她右颊的酒窝里。那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迟疑了片刻,便坐在了黄杨木桌对面的靠背沙发里。
白尧从家里到厂里上班的路上会遇到无数张转向他的笑脸,而这些笑里无一例外带着谄媚的意味。他一点儿也记不起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笑过了,甚至面对自己端庄的妻子他也提不起一点儿兴致。五岁的儿子怕极了他。白尧记得上个月初顺路开车去幼儿园接儿子,在门口看到儿子和另一个男孩在玩电动玩具狗。儿子热得把线帽扔在一边,嘴弯成巨大的弧度,像是在对父亲默默夸耀这种笑容的真诚性。白尧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对儿子的妒忌,他似乎是咬牙切齿地猛喊儿子的名字。儿子一哆嗦,抬起头时脸上已换成他熟悉的紧张表情。白尧一声不响地打开车门,没有再看儿子一眼,但他隐隐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再多看几眼——那样泉水般涌出的笑!
平时白尧很少到档案室去。原来的室总管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她每隔一天熬一次中药。白尧不爱闻那股淡淡的苦菊味,况且档案室蜗居在钢铁厂的西北角,阳光很少光顾,阴暗潮湿。因此当他得知档案室有人员调动时,并没十分在意。白尧模模糊糊地想,调来的八成是一个和前任差不多的人。对他来说,谁掌管档案似乎都没多大的关系。
今天早晨,白尧刚刚在厂门口送走了两个来视察的上级领导,他摸着自己的脸,似乎觉得那笑是生硬地画上去的,两侧的肌肉僵直。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漫无目的地在钢铁厂开阔的空地上踱着步,发现档案室从来紧闭着的小门此刻却半开着。他一瞬间似乎有了种孩子般的好奇。
白尧径直向档案室走去,在门前站定,热气从门缝里涌出来。他先是看到里面那女人穿着黑色的凉鞋,露出两只滚圆的膝盖,接着便看到她脸上若隐若现的笑。白尧惊异于这张精致的脸,更惊异于那飘忽的笑意就像是梦游的人发出的一般。白尧似乎是不自知地推门而入……
白尧坐在桌前,例行公事地向何冉询问档案室的工作状况。何冉拿出整理好了的材料,白尧顺手翻了翻,他看到钢铁厂每一季度的生产数据都用整洁、微向左斜的数字抄在了手写表里,每一名员工的个人资料是重新打印过的,装在牛皮纸袋里。白尧觉得自己脸上似乎有了笑意,他斜觑一眼何冉,她的双目正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可他并未感到丝毫不适。白尧一时间感到有什么棉花似的东西轻柔地坠落在他的心里,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档案室里走出的,但那东西,却长久地留在他的身体里了。
周洪林骑着自行车穿过街道转角时差点儿和一辆摩托车撞上。开摩托的年轻人稳住车后骂了一句,接着便拖着一股青烟,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留他一个人在原地面红耳赤地用手来回摩擦着自己上衣的泥。真他妈的晦气!周洪林气狠狠地想,眼球在眼眶里血红地鼓突着。
今天下午下班前,白厂长突然派人来到他所在的车间里检查,那人说厂长指名要见他。周洪林站在厂长办公室里,眼睛直盯着自己的鞋尖,从脚下抛了光的红木地板上映出他的脸,那脸因紧张而渗出发亮的汗。厂长围着周洪林绕了几圈,随口问着车间里的生产状况,但似乎对答案本身并没有多少兴趣。空调吹得周洪林左眼干得发疼,他便举手去揉,那手举到半空时,他听到妻子的名字从白尧嘴里吐出来。
我听说档案室的何冉是你介绍来的?白尧说。
周洪林突然感到一阵不快,但他仍然驯顺地点点头。他放下手,揪着裤子的毛边。她是我爱人,在厂里有一年了。周洪林闷声闷气地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带了些复杂的成分。
哦,今天我看见她,觉得面生。白尧轻描淡写地说。他回头又坐在了椅子上。没什么事,你回车间吧。
周洪林听着转椅发出的单调的嘎吱声,如获大赦般向门口走去。把门关上的一刹那,他轻轻吐了口气。他回身在长廊上走着,很快就被扔进了另一种情绪中。两分钟后,他撞翻了车间门口的垃圾桶。吸老李给的烟时,他把烟灰一股脑都抖在了自己裸露着的胳膊上,坐电梯下班时,他按的却是向上的楼层。
真他妈的晦气!周洪林气狠狠地想,鞋也没脱,一步跨到屋里。他站在昏暗的客厅里,流着汗喘着粗气,直盯着自己的妻子。何冉的身形在半掩着的厨房玻璃里忽隐忽现,她穿着细褶的宽松裤子,露出两条长而直的光腿。她端着冒着热气的锅走出来,看了一眼丈夫说,快把鞋子换了。
周洪林站了一会儿,接着摇晃着向何冉走去,险些被脚底下的花盆绊了一跤。他用两个手指捏起放在桌上的小药瓶,就像是他平时拿啤酒瓶那样娴熟。他面色严肃却滑稽地弯了弯腰,抬手一扔,两个药瓶无声地从空气里划过,从厨房大开着的窗户里消失了。
周洪林把脸转向何冉,脸上带着几分假意的负罪感。何冉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这药没用。周洪林咬着牙说。
才吃了不到一个星期,况且也不是时候。何冉不满地顶了一句,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圆润的耳垂。这是她常做的小动作。周洪林看在眼里,他突然绕过桌子,撩起何冉的裙子。何冉低低地尖叫一声,像是粗短的狗吠。她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那么轻地陷在了沙发椅里。周洪林在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何冉头上的一枚黑色发亮的发卡,它和自己的距离时近时远。他渐渐感到自己胸口发凉,那是沾了何冉背上的汗水,再被夏风吹干了。他紧紧地攥住何冉的双臂,似乎感到自己就要失去她了。他恐惧着,突然又厌恶起来。他憎恨地看着身下那段细白的脖颈,何冉低沉的呻吟渐渐晕染成白尧的腔调——我听说档案室的何冉是你介绍来的?
周洪林愤怒而绝望地低吼一声,何冉在他身下猛烈地震颤了一下。周洪林喘着气去亲吻何冉的耳朵,但他似乎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他把疲惫的头侧放在桌上,于是听到何冉低微的喘气声。周洪林没有说话,夜色像水一般凉润无声地吞噬了整个房间。
何冉近来总有些恍惚,她似乎有重新回到县城的感觉,只是曾经的那些目光现在集中到了白尧一个人身上。令她疑惧的是,这目光总是毫不掩饰地望向她。有一次钢铁厂开全体员工大会,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钢笔轻轻地点着自己的嘴唇,思绪游丝一般飘荡着。她偶尔抬了下头,眼神迷离地望向前方,却猛地愣住了。副厂长洋溢着逢迎之词的演讲似乎对白尧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稍稍靠在桌边,眼神越过层层人群落在她身上,似乎还带着一点儿顽皮的意味。他的手里捏着一支黑色水笔,当他意识到何冉在看自己时,便让那笔的尖端在自己的唇边抖动起来。何冉很快意识到他在学自己,赤红色一点点爬上她的脸。
散会后,何冉独自走在黑夜里,她听到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引擎声。十字路口对面有家蛋糕店,透过那橱柜的玻璃,何冉看到身后无声地滑行着一辆黑色轿车。就在她刚看清那车里是谁的当儿,喇叭响了,声音像是刺耳的行军号。
何冉转过身,驾驶位的车窗缓缓摇下,她看到开会时被黑水笔敲过的嘴唇在对着她笑。小何,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何冉向四周望了望,没有看见任何熟悉的人,包绕着她的只有夏日特有的闷热。她拉开车门,像一条灵巧的鱼般滑了进去。她笑着看了看白尧,他两鬓有些白了,额头上有两条深皱纹,嘴抿得很紧,于是显出他的威严来。他穿着白色的卷到肘部的衬衫,车里有种淡淡的白尧散发出的味道,像是柠檬的香气。
小何,你家住哪儿?白尧问着,向何冉投去温和的一瞥。何冉伸出手指了指前方的一条小街说,拐个弯再直接开,就到了。说完,她看着白尧那双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突然觉得那双手很像陈院长的,第三个骨节处长着纤柔的浅色绒毛,这双手捏手术刀正合适。何冉在心里胡乱想着白尧站在手术台前的模样,她看到白尧车里放着一把银色柄的小刀,车窗闪烁时使得刀身闪出诡谲的色泽。何冉费了很大功夫才克制住自己想把刀递到他手里的冲动,那是她作为一个护士时的本职。她摸着自己的耳垂,低头笑了笑。
车缓缓停下,何冉刚要开车门,却感到手臂被白尧轻轻地拉了拉。她一回头,一对期待的眼睛迎向她。有空请你吃饭吧,小何。
洪林还在家里等我呢。这句话从何冉嘴里脱口而出,自然得如同泉水来自泉眼。话音未落,何冉被自己吓了一跳,她很快地看了白尧一眼,很明显地看出那双眼睛底下的光黯淡了下来。
那好,小何,你快上楼吧。白尧说。
何冉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带上车门后,她匆匆地向单元楼的门洞走去。上了一层楼后,她探头从阳台向下看了看,黑色轿车仍然纹丝不动地停在路边。看着那辆车,何冉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在一个梦境里,白尧则揭开了那夜幕的一角。她打了一个寒颤,为自己隐秘的预感而感到恐惧了。她快步上楼,稳住钥匙的声,轻轻插进锁眼。在她反手关门的瞬间,黑暗的卧室里传来周洪林的一阵儿闷哼。
拿水来!周洪林模糊不清地高喊一声,口气俨然居高临下。何冉把卧室顶灯揿亮,看到大床上丈夫和衣倒着,酒精的异味充斥了四周。她下意识地捂住鼻子,从心里生出一股厌恶感。自打结婚后,周洪林似乎渐渐冷淡了她。而何冉早就凭借她敏感的触角探到了原因所在:无论周洪林如何辛勤地在她这块光滑肥沃的土地上耕耘,她的小腹仍然是瘪瘪的,如同被掏空了的麻袋。她和丈夫四处寻医问药,却没有得到任何令人满意的结果。在内心深处,何冉总把没有孩子的罪责归结到自己身上。因此,她总是用与自己从前的冷漠截然相反的柔顺来对待周洪林。但她的婚姻生活似乎越来越像是一只表面完好光滑的梨子,散发着清香,里面却早已腐烂变质。
谁让你开灯了!周洪林猛然支起上身吼道,双眼圆睁,像发怒的狮子。何冉先是一惊,继而条件反射般“啪”地按了开关。她呆呆地站在门框里,眼睛里慢慢地结了两颗露珠。原来这就是我何冉嫁的男人。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虽然城市一如既往地给予何冉新鲜的一切,但她觉得自己仿佛正在陷入一个潮湿发臭的泥潭,她所想要的一切离她渐渐远去,比如孩子,比如爱情。
彼时,何冉眼前现出白尧的身影,他似乎要比周洪林更懂自己。然而这想法也只是鸥鸟捉鱼般一闪而过罢了。眼前,周洪林开始在床上痛苦地翻滚,低声喊着她的名字。小冉,是我不怕别人戳脊梁骨,把你娶回家,带你到城里来……快给我点儿水喝,你忍心把我渴死吗……
恍惚间,何冉觉得床上的这个男子成了自己的儿子,柔弱得不堪一击。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端水给他喝,又烧了粥,搬起他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一勺一勺地喂他。何冉擦掉周洪林额头上的汗,半是责怪半是心疼地说,你喝这么多,最后还是落得自己难受呢。
躺在何冉的怀里,周洪林清醒了些。在喝粥的间隙里,他吃力地说,今天我见到小武了,他是灯具公司的老板啦。还有刘贺,就是从前那个……见我就躲的瘦猴,现在搞煤矿呢,一天挣的钱抵我三个月……
说这些干嘛!何冉摸着丈夫的脸。现在我们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嘛!
你们女人懂什么!周洪林不耐烦地拨开何冉的手。当年那几个人事事都不如我,你看现在,我连个车间主任都没混上,我还有什么脸……
说到这,周洪林忽然疲惫地闭上嘴,似乎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他昏昏沉沉地闭上了青肿的眼皮。何冉一动不动,直到他发出轻微的鼾声,才小心地把他的头挪到枕头上。在这过程中,周洪林一度睁开眼睛向四周惶恐地看了看,好像是在寻找遗失了的什么东西,然而很快他就又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何冉在周洪林身边躺下,寂静像是黑色的水一样从窗缝里淌进来,流到她的脚背上。她的胸廓在呼吸的微风里上下起伏。在窗外路灯映进的幽微光线下,她看见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染着银白的光。何冉觉得这些东西虽然不够高档,但耐用得很。冰箱是她刚到县城时买的,顶上磕破了,露出朽烂的金属色,虽然用起来嗡嗡地响,可冷藏效果好得惊人。床是订做的木板床,可以拆卸,木头是周洪林亲自在建材市场选的。她在这床上翻了个身,虽然床板硬是硬了点儿,但很结实。最重要的是,现在包围着她的夜不是别的,而是城市的夜,这对何冉来说便足够了。
白尧长出了一口气,交叉着双手伸着懒腰。他半睁的眼睛盯着裂了缝的白墙迟疑了一会儿,好像从未知的世界回来似的。他侧身看旁边的妻子,她的黑发遮住了苍白消瘦的脸,在他掀开被子时,她丝毫没动。真像截木头。白尧想。又高又直的白杨木头。他想起昨天晚上何冉那双狭长的黑色眼睛,还有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特殊的发甜发热的气味。他边想着边穿衣服,直到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站定时,才发现自己把裤子穿反了。
整整一个上午,白尧似乎都有些魂不守舍。到办公室后,他胡乱地批了两个文件,便托着沉重的头发呆。他的脑海里像是起了一阵白蒙蒙的大雾,所有的人和事在他面前都没了意义。他隐隐能感觉到何冉似乎在说,洪林还在家里等我呢。白尧猛然闭上眼,头仰到皮椅子上,嗓子里火辣辣地憋着一声叫喊。他用力把那股欲望像是咽什么东西一样压抑下去,于是那声喊也只变成了粗重的一声叹息。等他再睁眼时,眼前的一切似乎比刚才清楚了几倍。他动了动腿,两个膝盖窝里沾满了变凉的汗。他又坐了一小会儿,拿起听筒拨通了档案室的电话。那串号码虽长,但他早记熟了。当第一声闷闷的嘟声传来后,他就“咔哒”一声把电话放回了原处。他着实被自己吓了一跳,并开始责怪起自己的无用来。何冉,只不过是他工厂车间里一个普通工人的妻子,却竟然弄得他精神恍惚!他默默地感到羞耻,几乎要嘲笑起自己来了。
这么想着,白尧又拿起一份文件,他试图用那些铅字像是涂鸦一般盖住一个女人在自己眼前若隐若现的脸。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声读起来,甚至连上面印着的字体极小的日期都不放过。他读得是那么认真,以致有人敲门都没听见。白尧的眼睛只顾聚焦到几行黑色字体上,直到来人和缓地咳嗽了一声后,他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带着满腹的焦躁,白尧像一只被人燎了毛的猴子一样很快地抬起头。可等他看清来人是谁时,眼睛就像是从黑夜到白天那样自然地由暗转亮,嘴角硬生生的线条令人不易察觉地变得柔和起来,鼻子两旁也因浅笑而皱起了许多细小的纹路。
是你!白尧笑说。他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要站起来,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迟疑了一下又坐了回去。他把自己方才不经意间向那人伸出的手略微偏了一偏,指了指窗户下放着的水壶说,小何啊,要喝水你自己去倒,瓶里有,刚烧好的。
我今天来是要替洪林向您请个假的,他早晨发高烧了。女人说。
没问题,等他病好了再来上班也不迟。白尧爽快地回答,他想了想接着说,以后像这种小事你就不用专门跑一趟来请示我了,直接告诉车间主任就行。
是,白厂长……还有,上次您说的草案我已经拟好了。何冉说完,把一个文件夹放到白尧面前。白尧看也没看就把它直接塞进了抽屉里。他做了一个向下按按的手势说,你坐啊,小何。
何冉坐在了离白尧很近的淡蓝色小转椅上,她手里捏着一支圆珠笔不停地按着。白尧想起自己的秘书小李也有这个习惯,他平时最不爱听这种单调的啪啪声,但因为现在这声音是经由何冉的手发出来的,因此竟显得可爱了。这么想着,他便舔了舔嘴唇说,小何,你文件处理得真好呢!小李是跟了我很多年的,可就连她也比不上你。
白尧话刚落,就看到眼前的女人嘴角掠过一丝不自知的笑影。白厂长,我哪能和小李相提并论,她天天在您身边工作,见识自然要比我广得多啊。
见识是广些呀,白尧暗想。以前应酬的时候他总要带上小李。她是个聪明的女孩,自然明白在酒桌上要做些什么。她虽然脸蛋并不美,但说话是又长又软的水磨腔,她一旦劝起酒来,就连平时立誓滴酒不沾的人都几乎要招架不住的。如此一来二去,一纸合同最终就在推杯换盏、烟雾缭绕和小李泠泠如水的笑声中签成了。作为上级,白尧自然会奖赏她,他时不时请小李吃顿西餐,要么送她时装或化妆品之类。不过时间一长,他似乎觉得小李变了,在和他谈着工作的间隙里,她会突然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不经意地上下抚摸。如果白尧让她起草的文件没有按期完成,她就会扯起水一样的嗓子向白尧请罪,委婉地说出一个靠不住脚的理由。每当这时,白尧就恨不得立刻把她赶出厂里,永远不再听那黏糊糊的声音,但面对着她孩子一样的脸,却总在最后一刻没了脾气。他之所以不解雇她,是因为没有比她更合适的秘书人选,况且一直以来,他从来没有对妻子以外的女人产生过非分之想。
想到这儿,白尧抬头看了何冉一眼,他更加惊异于这个女人的与众不同来了。他不明白这个女人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一种力量,竟能令他如此心动。不过,在看到她的那双滚圆裸露的膝盖的瞬间,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万劫不复了。
突然,一个想法从白尧的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几乎令他欣喜若狂地喊出声来。他很快地指了指屋子另一角放着的浅灰色铁皮柜子对何冉说,小何,你把右边的那个抽屉打开,给我泡杯茶。他说着,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女人走过去的背影。何冉走路很美,不像是在硬地板上走路,倒像是踩在什么柔软的羽毛上,身体轻盈地向上一弹一弹的,好像有线在上面提着她,把她一节节地拔高了。
我白天喜欢喝浓茶,从下午开始直到晚上都喝淡一点儿的。白尧说。女人向他的方向看了看,拎起暖壶冲了半杯水,把杯子放在隔热垫上。杯子里的茶叶渐渐变肥变大,在淡绿色的水里来回旋转了一会儿就沉了下去,在杯底微微地上下浮动。白尧拿起杯子吹了口气,小心地喝了一口,用轻松的口吻说,你想长长见识吗,小何?
周洪林在床上坐起来,把枕头向腰里垫高了点儿,片刻间眩晕像夏日的急雨一样猛地袭来,他皱着眉头足有一分钟之久。他张了张嘴,嘴唇因为长时间没动,似乎粘在了一起。张开的瞬间他听到了点儿沉浊的轻声。但他很快又把嘴闭上了,夜色已在他四周幽幽浮动。窗外偶尔驶过的一辆车溅起水花,“哧啦”一声亮过一道白生生的光切开城市的黑暗,很快又沉寂了下去。周洪林能闻到屋子里有久睡后的味道,有点儿腥,暖乎乎的。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出了很多汗,身下的床单都湿了,粘在皮肤上。床头的柜子上放了一碗似乎刚做好不久的稀饭,热气还冒着,没有结米皮。这让他想起了周悦,还没结婚的时候,每次回家她都会做粥给他吃的。
正想着,门被人轻轻推开一条缝,屋外的灯光透进来映到周洪林的脸上。他本欲伸手去挡,想了想后却只是把身子向下陷了陷。他感觉自己的身子沉重得像是吞了铅块,于是便无力地倒在那里了。
你感觉好点儿了没?还发烧吗?哥。
周洪林一下愣在那里,他半抬起头张着嘴向门口看,门已被那人关了,周悦脸尖尖的轮廓就慢慢地脱出在暗色里。直到周悦走到他跟前来,他才看清她穿着黑色的短袖衫。他扶着周悦的胳膊坐起来说,你怎么来了?医院工作那么忙,我又没什么大事。
是嫂子给我打电话让我来的。周悦说着把被子往周洪林身下又掖了掖。她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又惦记你一个人在家病着,就求我来照顾你。反正我是上夜班,明天再走也不碍大事。
她有没有说和谁吃饭?周洪林咽下嘴里的粥问。周悦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把一只冰凉潮湿的手放到周洪林额角处按了按。周洪林一下拨开去,周悦的手就僵在了半空里。周洪林打量了周悦一眼又说,我不是让你平时别穿黑色衣服吗?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这颜色。晦气。你的鲜亮衣服也不少,今天来看我,倒独独穿了这一件。他一气儿说着,感到自己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空气里化成了小刀子,割开了难言的沉默。
我问过她了,她说她升职了,有个姓白的朋友请她吃饭。周悦忿忿地回答。她拉开窗帘,脸朝外面望去。一听到“白”这个字,周洪林的脸色就在黑夜里不易察觉地变了变。他插嘴问,姓白的朋友?是叫白尧吗?
这我怎么知道?还有,这衣服是藏蓝色的,你在夜里自然看不清楚了。别因为和嫂子吵架就把气儿都往我身上撒。周悦说着,回身按下了开关,刺眼的白炽顶灯闪了一下便亮了,照得整个屋子里几乎发青。周洪林忙捂住脸,从指缝里他看到周悦的衣服果然是藏蓝色的,前胸处还用金线绣了鱼。他看清周悦脸上隐隐有不快,倒觉得有趣,瘦了不少的脸上就流出一个笑来。他招招手说,谁说我和你嫂子吵架了?
那你问得那么勤快干什么?周悦问。周洪林耸耸肩,右端的眉尖儿向上挑了一下说,我还根本不知道她升职这码事。
这么看,你在厂里混的时间那么长,倒不如我嫂子了。周悦笑了一下说。她并不知道这句话像根带刺的矛头,正刺到了周洪林的痛处,他哼了一声,翻身躺下了。周悦没意识到周洪林的不快,她对着周洪林的后背继续说,说不定以后你升职还要靠她呢。你说你这稀饭还喝不喝呀?
说不定以后你升职还要靠她呢!
像是被什么重物打了一下似的,周洪林睁大了双眼,反复地咀嚼着周悦无心说出的这句话。他默默地想着,很轻地呼吸着,像是怕把自己嘴里念叨着的这句话从嘴角的缝隙里吹下去似的。很快地,他像是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那样无声而得意地笑了,他这么一笑,脸上的细纹就多了起来。他似乎是很疲惫似地合上眼。不知过了多久,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仿佛是周悦在唤他的名字,但他只是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感到眼前横亘着粗粗的红色条状物。他敷衍地应了几声,又坠入了梦的深渊。
档案室那间屋子在何冉的记忆里已经成了朦胧的一隅,像泛黄发旧的羊皮纸,从她生活的那面墙上整面地剥落了下来。那些柜子和桌子是如何排列的,她都已经淡忘了。她现在面对的除了成沓的资料之外,还有几乎每隔十分钟就会有的一通电话。她用脖颈和耳朵轻柔地夹着话筒,右手在纸上快速地用斜体字写着对面遥远的声音向她传达的信息。她的办公桌离白尧很近,隔着一扇玻璃门。有一次,她偶然抬起头向玻璃的对面望去,正巧也对上了另一双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眼睛让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丈夫。在和自己结婚之前,周洪林也曾是这样地看过她呀。何冉很快把视线收回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每个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总能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女人的声音像在冰水里浸过一般冷冰冰的,又好像飞了很久的鸟儿那样疲惫而漫不经心地说,给我接一下白尧。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时,何冉迟疑了一下,但她没有发问,而是直接接到了白尧的线上。她猜到这是白尧的妻子,她在钢铁厂门口见过她。彼时,女人面上涂着一层淡淡的白粉,但何冉一眼便看到了那下面隐藏着的岁月的犁痕。她的嘴唇薄极了,即使涂了口红也像是两片剪下来贴在脸上的细红纸。但她瘦得很,穿着驼色的套装显得很有气质。她径直走到白尧面前,隔着半米多的距离便停了下来,双手自然地交叉着放在大腿前侧,和他淡淡地说着话。他们向厂门口走来,何冉看到白尧抢先指了指自己,对那女人说,这就是新来的小何。那女人脚步略停了一停,看了何冉一眼,然而那一眼不像是在看人,倒像在看司空见惯的一件什么东西。她点了下头说,好好干。语气依然轻描淡写,让平素待人便冷漠惯了的何冉竟哑了声。她看了看白尧的影子,在发红的暮色里它被拉成孤单而无助的长长一条。原来他整日对着的是这样一张漠然的脸,何冉这么想。在一瞬间内,她便有些同情起她的这位领导来了。
平时在车间里闲逛时,白尧总会或多或少地留心那个叫周洪林的工人。白尧看着他机械地控制着十几个黑色的手柄,铁水嘶嘶响着如同是发怒的蛇,粘稠地流动着,如同是大陆板块漂移那样缓慢而无终止。周洪林的脸上似乎从未有过表情。白尧背过身去,听着机器发出的隆隆声。在一切都咔咔作响的间隙里,他竟然对何冉有了一丝淡淡的失望。他不明白为何她要嫁给周洪林。她就像白尧的妻子,平板而且不动声色,那沉默里很像是埋藏着幽深而不为人知的恨意。
这是入秋后的一个清晨,白尧和往常一样开着车行驶在他每天都要经过好几遍的路上,车子里放着古典音乐,但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他按捺住内心一阵龙卷风刮过草原似的惊悸,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渗出了汗液。他紧张地向右边瞥了一下,一面生锈的绿色理发店招牌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他转过环岛,靠右边平稳地开着,直到把车停稳在钢铁厂背后的停车场里。他还没能摆脱那种奇特的感受,那是一种不自然的紧绷感。他大声咳嗽着,在空旷无人的广场上来回跺脚,发出阵阵回声。
他推门进了办公室,何冉的背影映在他眼里。他看到她穿着一件紫色的薄衣服趴在桌前,两片肩胛骨从背后微微凸了出来。白尧感到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应声断了,他径直走到何冉的桌前,敲了敲桌子的下沿,舔了舔嘴唇问道,明天晚上厂里有舞会,你参不参加?
白尧看到何冉抬起头来,一绺没梳到头顶的头发软软地抚着她的脸。她的回答像是风拂过海滩上的每一颗沙砾那样短暂轻快。参加的,她说。
白尧很轻地笑了,瞧着这张脸。他注意到平时何冉的眉毛总是微微地皱着,像是在思索什么,但每次同他说话时,她的眉毛竟在瞬间内展开,弯成两段细而长的叶子。他为这微小的、为自己发生的变化而感到有些得意,那种早晨便有的感觉很快化为乌有。白尧看着她的耳垂,突然很想伸手去摸摸那一小块柔软的东西。
何冉把自己杯里的饮料一口喝干,百无聊赖地用指甲来回沿着杯口划着弧形。周洪林不会跳舞,她只得没趣地坐着。何冉扯了扯自己的珠灰色长裙。这衣服带褶的领口上缀有几百颗细小的银色哑光珠子,每一颗都只用透明的丝线穿了一针,却一颗也没有掉。这裙子是周悦送给她的,她只在前年的同学聚会上穿过一次,此后就折起来放到了衣柜里,所以几乎算是全新的。她的头发优雅地盘起来,别了一个三色的紫罗兰发卡。何冉扯了扯自己暗色的丝袜,感到那东西紧绷绷地箍着她的小腿。她看了看离自己不远处坐着的周洪林,他正在和一个工友说着什么,在音乐的掩映下她听不清那谈话的内容。
何冉的目光在人群里游移着,接着定在舞池另一端白色圆桌旁坐着的工友小韩身上了,而他正巧也看向她的方向。何冉向他略微点了点头,他却纹丝不动。片刻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他摸了摸自己外套上的硬领子,站起身向她走来。他先是向何冉身后的周洪林很快地笑了一下,接着向何冉伸出手。何冉犹豫了一下,她向四周看了看,站起身来。她看到暗色的灯光在自己的裙子上闪过,滑出冰冷的金属色光。
她跳起来了,很谨慎地迈着步子。小韩的手只是很轻地搭在她的腰上,但她还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尴尬。跳了一半,她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是在找那个她每日都见得到的身影呢!何冉正那么惊慌地想着,小韩却把她的手抬了起来,她于是顺势很快地转了一个圈,步子有些踉跄。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靠窗的地方正站着那个人,他手里端着酒杯,手肘按在钢琴盖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何冉的心于是突然砰砰地撞起胸腔来,她默不作声地接着跳舞,暗暗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到自己的头发里出了汗。
曲子的尾音刚刚消逝,何冉便马上把自己的手从小韩那里抽了出来。她抑制住自己声音里的哆嗦,和小韩胡乱说了两句话,便走了回来,仍坐在老地方。她喝着水,用手当扇子往自己通红的脸颊上扇着风,感到汗黏在了长筒袜上。她在黑暗的掩护下悄悄地把自己的两条腿来回蹭着,试图在汗液和皮肤之间挤出一点儿凉爽的空隙来。就在她把杯子再一次送到自己嘴边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小何,跳个舞吧。何冉的后背突然一硬,她感到说话的这人把热乎乎的气体吹到了她的耳朵上。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耳垂转过身子。何冉的重心原本放在脚掌的前端,所以细高跟离地有很短的一段距离,但现在那高跟却开始不住地敲起瓷砖地面来,发出嗒嗒的响声,像屋檐漏下的雨滴在倒扣的盆子上发出的声音。那人的背很宽,把何冉目之所及挡住一半,她只能看到丈夫的右半身。何冉看着那只向她伸来的大手,掌心微微凹陷,像是鞠了一捧水那样小心。去跳吧,去跳吧。何冉的胸腔里像是有山洞里的回音,不停鸣响。但似乎有人在这时候给她上了一截发条,她咬着嘴唇摇着头,带点儿歉意地笑笑,白厂长,我刚跳完,您让我歇一会儿吧。
何冉在黑暗里看到白尧点了点头,把手插到衣兜里向后走。何冉目送着他。他绕过周洪林的桌子,向后排沙发上坐着的人说了几句话。有一个穿红色吊带裙的女孩很快地站起来,把手放到白尧手上,被他领着下了楼梯,一直走到舞池里。何冉看着那双很像陈院长的手小心地抚着女孩的腰,像是在护着微弱的蜡烛火苗。何冉感到自己发间的汗渐渐干了,指尖发凉,有什么东西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她。当她忍着没来由的怒气和悲哀,拿起自己的包起身要走时,却感到手腕被周洪林一把抓住了。
在音乐的轰响里,她听见周洪林问,你能跟小韩跳,为什么不能跟厂长跳?
这句话像是击中了何冉,她站在原地发愣,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周洪林从椅子上站起来,两只眼睛发着细微的光。他紧紧地盯着何冉暗红色的嘴唇,突然把脸凑近何冉的耳朵,从牙缝之间发出一点儿带颤的声响,你和厂长关系好了,我也能混顺一点儿。去跳吧。
当四周的一切都变成蓝色时,激光灯散射成条状直向何冉的身上射去。她一袭灰色的长裙便像是活了似的,在白尧的手里水一般流动。何冉感到白尧把放在自己腰间的胳膊箍得紧了,她便顺势向前倾了倾身体。她感到白尧的左手正巧放在她凹陷的后腰间,那里刚好容得下它,而他的右手则扶着自己的肩,像是一段章鱼的触手,软而凉,微微搏动的血管跳跳突突,却一下下重锤一般砸向她颈间的肌肤。何冉拉着他的手展开颀长的胳膊转了一圈,像是一片叶子一样轻盈。在白尧低下头看她时,她便在白尧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看到她从眸子里透出来一点儿发亮的东西,像是被搅软的蜜糖。她突然想起有一年秋天在海边的外省小镇里,她曾听过一个年幼的女童弹钢琴。彼时,何冉坐在琴凳上,女童坐在她的怀里,把两条粗短的胖腿顺着何冉小腿的曲线耷拉下去,手在黑白琴键上摩挲。何冉闻着女童微微发腥的发香,她从光滑发亮的钢琴身上看到自己从未见过的眼神。而现在,何冉抬头望向白尧,她眼中流露出的叫柔情的东西,从琴童身上毫无保留地转而赠给了他。
街上下过了雨,温湿的风从积成小滩的水面划过,一下下地摸着周洪林的头发。他点着一支烟,站在黑洞洞的楼道前向大路尽头望去。路面因沾满了水而闪闪发亮,就像是浇了成吨的水银。周洪林伸出手捋着湿漉漉的打了卷的黑色头发,默默地等着。在他点上第四支烟的时候,他听到车轮碾过积水发出的哧哧声,他便很快地躲进矮树丛的暗影里。那车的左车头闪起了跳跃的黄光,径直开上了石子路,周洪林能听见带棱角的石子们嘎吱嘎吱地咬着胶皮轮胎的声音。车停稳后没一会儿,副驾驶的门便“砰”地开了,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女人钻了出来,活像夜枭。那正是何冉。她靠着车门说着什么,话语含糊不清,在周洪林听来和风声无异。
周洪林从交叉在他眼前的树枝丫里看着,继续吸着烟。何冉上楼后,车鸣了两声响亮短促的喇叭,接着缓缓地倒车,开上大路。周洪林一直等到车消失在了黑暗中才从树丛里站起来。他斜睨着楼上亮着灯的属于他的几扇窗户,看到卧室的灯大大地亮了一下,接着很快便转暗了,像是隔了一层薄纱一样混沌。周洪林从垂下的浅蓝色帷幔上分明地看到了何冉的身影,周洪林在寂静里想像着此刻她面孔上的表情。他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到泥里,看着它闪着橘黄色的光慢慢地和黑夜融为一体。
她和陈院长其实没什么。周洪林想起周悦的话来。他一阶阶地上着楼梯,脚像是被谁拽住似地迈不开步。他感到嘴里有了些唾液,还想再抽一支烟。我娶她并不是为这个,不是为了这个!周洪林痛苦地想着。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今晚好像成了个红鼻子的酒鬼,他对妻说出的那些话简直像是白酒后的呓语。周洪林站在家门口痛恨起自己来。他进了屋,两盏很小的廊灯开着,像是妻子的眼睛在瞧着他。
我真是个混蛋!周洪林这么想着,大步往卧室走。但很快地,他似乎又有些恨起何冉来:对自己今晚这样荒谬的命令她竟然照做不误,并没有明显的迟疑或犹豫。他能想象另一双手在自己妻子身上抚摸的样子,他能想象何冉微闭着眼,黑色的瞳孔仍能从那条合不拢的眼缝里看出来……这么想着,周洪林感到自己的呼吸在渐渐变沉。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门,何冉的身体便突兀地展现在他面前了,像是一幅中世纪油画那样边缘柔和,带着点儿光晕。她的脸似乎在望着他,又似乎在瞧着他头顶的某一点。周洪林费力地看着,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何冉的白色外套在地上揉成一团,乍一看,她似乎是浑身赤裸着躺在床上的,然而等周洪林走近两步后才发现,她根本不是躺着。何冉的上半身从床的边缘倾泻下来,头发拖在地上,两臂向头顶伸去,双手忘情地平放在地板上,成了一个“O”形。
房间里安静极了,四处像是打了蜡一样滑腻,恐惧像海潮一样盖过了周洪林的头顶。何冉死了,他想。他久久地凝视着那对乳房。在这长时间的凝视中他渐渐地从悲伤中苏醒,看到那对乳房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像是在空气里呼吸。
我只是躺着,何冉说。她的声音又尖又深,显得尤为刺耳。我会帮你的,洪林,我会回报你当初娶了我。
早晨,何冉站在溅着水点的镜子前,用梳子一下下地刷着头发。她拿起那支结婚时周洪林送她的橘红色唇膏涂了涂饱满的双唇,把没有任何装饰的银白色发卡别在头发的一侧。像和平常上班一样,何冉打开了铁门。在迈出门槛时,她停住看了看表,差十分到九点。周洪林一个小时前就走了。还早着呢,何冉模模糊糊地想着,向后望了一眼。卫生间的架子上晒着两件白色衬衣,外面的风吹进来,它们左右摇动。她想起周洪林身上有股咸的汗味,她突然很想再闻一闻那味道。她像是中了邪似地走回去,捏起衬衣的衣角裹到自己鼻子上,但只闻到了一股洗衣粉的味儿。
何冉到办公室时已经是十点整了,白尧正拿着电话说着什么。何冉在他投来目光之前便低了头,把桌子上的几张文件收成一沓,然后推开了玻璃门,把登记好的文件放在桌上。她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起来白尧像是在谈生意,他用低沉温和的声音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看着身旁的何冉。何冉感觉到白尧的语速明显地加快了。他很快讲完电话,把话筒搁下,两手自然地交叉成一个圈状。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家里有事?白尧问。没事,白厂长。何冉说。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昨天跳舞太累了。人前叫我白厂长,人后就别这么叫了,显得太生分,叫我老白就行。白尧说着,顺手把百叶窗片拧紧了。阳光透过绿色的窗片照在白尧身上,何冉看到他被分成了一条条的,像是有人用格尺在他身上画了一道道绿色的粗线。何冉点点头,脑子里注了水似的沉甸甸的,四周的空气似乎被浇上了油漆,黏糊糊地不再动了。她试图从油漆里拔出自己的腿来向外走,却感到自己似乎被人鞭挞了一下。她艰难地吞咽着唾沫,仰头向后看,额头上起了几条皱纹。她看见刚才日历上的月份数“9”变成了“6”。她深深叹息,面朝上伏在桌上不再动了。何冉感到白尧在碰触她的耳垂,她浑身抖了抖,起了鸡皮疙瘩。
你怕吗?白尧不出声地问。何冉轻轻摇着头,但身体的痉挛却无法终止,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下滴进嘴里,她尝到了咸味。就在泪滴下的一瞬间,她恢复了平静,就像是涨潮后必然的退潮一样顺理成章。她感到白尧把自己扶了起来。
对不起。白尧的眼睛愧疚地望着地面。何冉转过身,缓缓地把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扣上。白尧静默了一会儿,时间在静默里很快地流淌过去。
中午一起吃饭吧?白尧很轻地问。何冉听出那语气里的试探性,她把自己的右手攥成拳头,感到了四个手指甲掐住自己掌心的疼痛。她点点头,应允了他。
周洪林顺利成了车间主任。他开始夜不归宿,即使偶尔在家,也把似乎操劳得很疲惫的身体扔到床上,根本不看何冉一眼。每个寂静的黑夜,何冉都像是自己度过的一般。此时的她总会想起白尧来。在那些数不清的充满汗水和亲吻之后的下午,他抱住她,在褐黄色的毛毯上吸着烟,把烟灰抖落在何冉肚皮上摆着的白色陶瓷烟灰缸里。他告诉她,毛毯的颜色是他自己选的,他怕在避开妻子抽烟时万一掉了烟灰把毯子烧焦了,不至于很快被看出来。白尧告诉她,自己的妻子像棵白杨树,他对着何冉的脸学着她睡觉和说话时的样子,活像只人偶,把何冉逗得乐不可支。何冉想着这些,再看看背对着自己的丈夫,眼前渐渐地便起了朦胧的雾气,看不清四周事物的轮廓了,它们泡在了水里。
入冬的第二天,何冉搬个小凳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周洪林坐在离她有些远的沙发上看着报纸,一言不发。何冉把头抵在欧式黑色漆的栏杆上向广场上看去,她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裹着灰色风衣的女人,她有些羸弱,不停地咳嗽着,像是要把吞到肺里的风尽数吐出。何冉定定地看着那女人,她觉得那女人的模样像极了自己。她想起当年在县医院的遭遇,便不由得看了一眼周洪林。等她再往那女人的方向瞧去时,女人却消失了。何冉愣愣地看着,不由得一阵疑惧,那女人不见得那么快,或许方才根本没有那个她,她看到的是另一个自己罢了,就像是照了一面看不见的镜子。何冉想着,心脏似乎是漏了一拍,接着兔子似地跳了,发出几十匹马跑过木桥时那样大的响声。她扶着小凳子边很慢地站了起来,手在微微颤抖。她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人卡住了似地发不出音。楼下有人施工,发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现在向她紧逼过来,她似乎觉得那钉子要敲到她头上去了。地砖离她越来越近,直到它们贴在她的面颊前一秒,她还模糊地想着,刚才那女人是谁?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何冉很久,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当验孕通知单放到何冉面前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低下头向病床下的痰盂里吐了起来。旁边戴着顶白色小帽的护士连忙按摩着她的背说,刚开始反应就这么大,往后可有的熬呢。何冉喘着气躺回去,脸色苍白。她没有回答护士的话,她知道这并不能怪她腹内的孩子,是恐惧使得她的胃痉挛,缩成一团。呕吐过的何冉似乎清醒了许多,这两个月来周洪林根本没碰过她,但她怀的却是一个月的身孕。想到孩子的来源之处,何冉忽地被抛入绝望的湖底,随之而来的巨大的羞耻感像是圆滑油润的水草紧紧地缠缚了她。她把手移到仍然平坦的小腹上,双手交叉向下重重地按压了一下。她相信自己会摸到一块小小的肉团,像是肿瘤似的硬邦邦地附着在她腹部的皮肉包成的一片水域里。不过尽管何冉把自己的肚子按了个遍,仍然什么也没有,但那张淡黄色的通知单却真切地验证了那东西的存在。
何冉仔细地听着走廊里的声音,那里似乎是空空如也。她不知道周洪林得知这件事后究竟是什么反应,但她似乎并没有过分担心,她的神经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完全麻木了。她安稳地睡着了,并且睡了四个小时。
何冉是被人握住小臂推醒的。她睁开眼,看到周悦坐在她的病床边。何冉觉得自己像陷在棉花里,她把干瘦的手覆上头顶,极力拢了拢头发,向周悦笑了一下。
是你呀,妹妹。何冉说。
不舒服吗?我看你睡着觉还在哭呢!周悦说,伸手抹了抹何冉的眼角。何冉果然感到一股暖暖的液体顺着鬓角滴下去,她于是噤了声。周悦顿了顿,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又说,我哥怎么能这样!他把我的值班室电话留给医院以后就找不到人了。要不是护士给我打电话,我还一点儿不知道呢。
隔了很久,何冉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了句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要喝水。
女人叹了口气,声音传遍了又大又空的旅馆房间。卫生球味让周洪林皱了皱鼻子,他转脸看身旁女人的脸,她似乎变得和卫生球味一样陌生了。女人微微睁开眼,光线越来越低了,把她的脖子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紫丁香色的涂料。女人看向天花板的时候,周洪林能看到她眼睛里虹膜的下面有一道白边,像是一把小刀一样切开了她的眼球。而周洪林的眼球里还是漂着一张黄色的纸。想到何冉,他猛地一阵儿烦躁不安,把手伸到了女人的衬衣下面,从里面沿着女人腹部的凹凸慢慢地迟疑着爬上去,像只蜘蛛似的。在女人左边的乳房上,蜘蛛把五条腿轻柔地张开了,攫住软而热的一块猎物。
做什么。女人笑着说了一句。女人叫丁子,周洪林是知道的。丁子和他在一起有两个月了。丁子是新来的年轻女工。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亮粉色的羽绒服,在厂门口小贩的炉子前啃烤红薯,皮肤白得像是跑道上新画的几条白粉。周洪林住了脚也想买一个,但没带零钱。丁子认出了他,甜甜地叫了声“主任”,露出一个白色的虎牙,像是莲花的瓣尖。她给他买了红薯,和他站在马路旁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他把装着红薯皮的塑料袋子扔到垃圾桶里。
此后的几次聚会是丁子陪着周洪林去的。他把酒瓶倒了个底朝天,他明白只有在一个颠覆了的世界里,才能短暂地忘记何冉。然而朋友们却为周洪林的转变而感到惊愕,他们借着酒醉,用嫉妒的红色眼神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丁子。丁子在羽绒服里总是只穿件短袖衬衫,她把乳白色的胳臂搁在周洪林的肩膀上,耳朵上挂着两片羽毛耳坠,扭头说话时羽毛总是来回颤动,毛茸茸的像是抚着了酒桌上每一个男人的脸。周洪林起先有些反感,总是把她的手无意地从自己肩膀上拿下来。但慢慢地,他也就习惯了。听到有朋友夸丁子漂亮,他竟会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舒适感,像在雪地里喝了一大口暖胃的烧酒。此后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像是在履行必须的程序。
周洪林感到丁子的乳头变硬,准确地顶着他的掌心正中。但他现在想着的却是别的事情。妻子怀了孕,他不由得丧气。周洪林一直以为没有孩子是何冉的问题,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就和香蕉与香蕉水的差别一样明显。然而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赤裸裸的残废被扔到一群围观的群众面前,身体的一切缺陷在空气里暴露无遗。
她怀了他的孩子。周洪林愈发觉得何冉是要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和报复他。周洪林感到内脏里烧着火,蜘蛛也猛地把它捕捉到的东西握得更紧。他不由得想起结婚那日,何冉穿着租来的深红色镶了金边的婚纱,戴着白色镂空手套的手挽着他的臂,举着杯子在大厅里一桌桌地敬酒,眼睛却四处张望。敬完酒后,她便一下坐在软椅子里,失望的神情展露无遗。现在想来,结婚那日的她是在找陈院长呢。或许在自己之前,何冉和陈院长早已……毕竟,周悦也只是听了她的一面之辞罢了。
周洪林觉得自己不能相信何冉,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刚结婚那时,周洪林几乎可以认定自己永不会做出背叛妻子的事情。但现在,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丁子,女人也正笑着看向他。周洪林伸手到她嘴里摸着她的小虎牙,她便像一只被宠溺的猫一样咬着他的手指。
我怀孕了,我要这个孩子。这是何冉在话筒里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白尧攥紧了手柄,先是忘情地叫了一声,像是初为人父似的。他几乎能看到孩子的样子了,皱巴巴的身体像是鳄鱼的皮,泛着粉红色,黄色的胎发还沾着羊水的气味,躺在产床旁边鼓着小肚子,头左右摇摆着,像是有一种信念驱使他寻找什么东西。但他的手上很快便出了汗。
我不能娶你。白尧把这几个字很快地说出来,模糊得像雾气。话筒那边的女人显然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他甚至能看到她点了点头。我知道,女人平静地说,但无论如何,我得把孩子生下来。
接到调任通知的前一天,白尧心慌得几乎要涨破胸脯。他坐在庭院里的地上看儿子玩沙子。光线越来越低,远处的几排树投下的影子像是一丝不苟地依附在地上。儿子捧起一把沙土,倒在挖好的小坑里,在想像中他把自己当做了一个掘墓人。
电话铃在厨房里响起的时候,一片叶子掉在了白尧的脚下,发出“嚓”的一声,他受惊似地跳了起来捏起话筒。清嗓子的时候他望向儿子,儿子皱了皱鼻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埋在沙土里。
听说你要调去北京了,什么时候?
何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山峰上吹来的风。白尧语塞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明天发通知,最多不超过半个月。以后少用手机打电话,有辐射,多少也影响孩子。
这是护士站的座机。每天在医院里,真是快要把我折磨疯了。何冉的声音发颤。白尧听到她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在他耳边啜泣似的。他知道自何冉怀孕后,周悦就一刻不停地守在她身旁,他是没有机会去看她的。白尧曾无数次把车停靠在医院的楼下,抬头看着十一楼上玻璃窗反射着的阳光的色泽,双腿不由自主地上下颠动。而现在,他向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伸出手去。那是一个坐在木板凳上的小巧的厨娘,她低着头,双臂交叉在瘦骨嶙峋的胸前。白尧温柔地摸着画上女人的长发,在想像中安慰病床上的女人。
你去上任吧,等我生了孩子,就带他回县城去。何冉淡淡地说。她闭了嘴,接着是长时间的岑寂。白尧觉出什么不对劲儿来,他把身体的重量移到另一只脚上去,默默地等着何冉把话说完。
周洪林要和我离婚。
何冉的最后一句话混着呜咽,接着是不间断的抽噎。白尧的手指在油画上划了一条长而明显的凹痕。他狂乱地看着桌上放着的昨天吃过一半的橘子,把橘子攥在手心,手指甲深深地掐进饱满的果肉里。潮湿的东西沿着攥成拳的掌纹流出来。他朝着话筒吼了几句无意义的话,猛地挂了。他转身,透过窗户看到儿子惊恐的表情。再看向镜子时,他几乎已经认不出这个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人了。
昨天夜里,何冉醒了两次,却做了三个梦。她横着睡着,被子掉在了她的头上。第一个梦,她梦见了白尧的妻子。不知怎么的,那女人对她说,怪不得每晚白尧都不在,原来他是去你这个婊子那里了。何冉想向她辩解,想告诉她自己从来没有和白尧度过哪怕一个夜晚。但她似乎不想听何冉解释似地隐去了。
第二个梦,她梦见了周洪林。他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倒在她的怀里,流着泪说,你离开我了,你真的和我离婚了。你忘记了,是我娶了你,是我把你带到城里呢。他把头放在何冉的腿上,她感到他的泪水沿着她的腿流了下去。
第三次,何冉梦见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火车上,沉默不语,窗外闪过一串串绿色的树林梢,还有大片紫色的田地。她的对面坐着一个陌生的人,她对他说话,但他却一声不发,似乎听不到她的声音。何冉预感到这辆车似乎永远不会返回它的出发地了。就在她明白过来的一瞬间,陌生人拿出一把刀捅入了她的肚子,她感到小腹一阵条状的冰凉。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她无望地看着列车远去,痛苦地低吟着。
何冉在阵痛中醒来,她感到有人开了灯,黄色的灯光刺着她的眼。她似乎是躺在潮湿的海洋里一般,但等她听见嘈杂的人声时,才隐约明白自己的羊水早已破了。此后的她躺在病床上,意识偶尔清醒偶尔游离。她在眯着的眼睛里看到一个护士长得很像她晕倒那天,在阳台上见到过的那个忽然消失的女人。她惊恐地发出低低的嘶声,瞳孔瞬间放大了。剪刀和止血钳碰撞的响声是何冉熟悉的,她闻到消毒水的气味,感到有人在摸着自己的身体。何冉睁大双眼,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四周几乎是一片黑色,偶尔会在很远的地方出现一道橙色或红色的光。四周人的说话声像是从水下传来的。
何冉觉得有东西切开了她的皮肤,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于是她松了手脚,任凭那液体缓慢地如同冬日的河水般流出,像是很享受似地上翘了嘴角。这世间的东西竟然都屡屡这样快地过去了。何冉模糊地想,就像是水从指间流下,无可奈何而又无可挽回。在最后的意识消逝之前,她一瞬间似乎清醒了。她记起发生的一切。陈院长的死,白尧的离去,当然,还有周洪林的被撤职。何冉知道这是白尧在临走前利用他仅剩的职权做的最后一件事。但何冉不知道的是,那个叫丁子的女人早已经在周洪林重新恢复车间工人的身份后抛弃了他。
在冥冥之中,何冉抱着一种绝望,和其他一切不幸的生命一样沉入了永恒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