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致
早上,阳光把屋子的里面也给照亮了。南面的火炕上,铺着苇席。苇席上铺着阳光。阳光进来的时候,被窗棂切成方块。这些光块又把苇席切成方块。我坐在这些光块之上,面前是一堆衣服。
这些衣服都是我的,刚刚被母亲从衣柜里拿出来。她要我自己选一套好看的穿上。今天是给我相亲的日子。有一个男人要来我家与我见面。
面前的那堆衣服已经被我翻乱了,这说明我是多么听我妈的话,也说明我愿意与那个父母给包办的男人见面。最后,我选中了一件花棉袄——玫瑰粉底儿上飘满白色圈圈(我小时候真有这么一件棉袄)。裤子选的是一条蓝色棉裤。都是八成新吧。
选棉衣服,这说明那是冬天。再看外面的远山,闪着白银的光,这又说明那是冬天。
穿好衣服,母亲从西面的箱盖上拿来一面小圆镜,让我照了照。我看见我还梳着两条牛角辫,从头顶向两肩弯垂下来,辫子的末端扎系着两条金色丝绦。再看脸,发现我只有十五六岁。我才这么小父母就着急把我嫁出去呀!
这时,我的小侄儿跑进屋来,大声说,来了!来了!来了!
我忙坐好。把腿盘上,手放在腿上,端端正正坐成一个新娘的姿势。母亲收走了那些衣服,到厨房准备饭菜去了,说男人要是同意留下来吃饭,就说明他同意了这门亲事。所以,不管结果怎样,这顿饭是一定要先准备出来的。
我端坐在南炕上,这是我的出生地。透过北窗,我看见住在后院的二婶还有我家的其他亲戚簇拥着他从二婶家出来。他们穿过一片菜地,向我家走来。他穿着一套深蓝色衣服,面色红润,精神饱满,高兴又克制的样子。
这个男人我认识。我从坐在那里选衣服时就知道是他要来。不然我能那么听我妈的话?那么上心地选衣服?他住在遥远的外省,我们互相打过电话,还没见过面。他给过我照片,我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是她不知道我的样子,所以我得好好梳头、好好穿衣服、好好坐着。
我说不上紧张,但这也是想了很久的一次见面。我知道他是一定会留下吃母亲备下的饭的。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曾经说过喜欢我的话。
二婶家与我家是前后街。两家的房子是正对着的,从我家北窗能看见二婶家南窗和院子。两家互相走动,冬天就走两座房子中间的菜地。冬天菜都收起来了,菜地上盖着白雪,白雪上被我们踩出了道路。现在,他们就从那条冬天才有的小路上走过来了。
我家的院子很大。冬天我们就把每天早上的洗脸水浇在院子里,让院子冻成一个滑冰场。今年冬天,院子里照例被我们浇成了一个滑冰场。
来相亲的我的男友,他比我要大好几岁。当他从房子的西侧绕过来,看见院子里的冰时,立刻就在上面玩了起来。谁看见冰不想在上面玩一会儿呢?跟他来的那些我家的亲戚,都站在冰的四周围观。我从南窗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冰上玩了一会儿,可能是想起了今天的正经事,就伸展双臂,向房门滑来。那冰被他的一根鞋钉划出一条白痕。他一下子就滑到了门口,打开门进屋来了。
我家房子的格局是这样的:三间房子。东屋西屋都住人,卧室兼起居;中间那间是灶房,有个灶台,与火炕连着。这里烧火做饭,里屋的炕就热了,炕热了屋子跟着也热了。灶台用水泥罩面,那时还没有瓷砖,但我妈把水泥台面擦得很亮。我二婶也把水泥台面擦得很亮。在灶房里,还有一个手动式水井。七八岁时我就能压动压水机了,常常是我们几个小孩轮换着压满一缸水。灶台都是靠着墙垒建,这个房间中间的空地是很大的,以便进出行走。灶房连着房门,进东屋西屋一定得通过这个灶房。
我的男友,他打开门进来了。他就是进了灶房,他要穿过这个有着灶台和水井的房间,才能见到我。
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见我家的灶房已经充满了白色浓雾一样的蒸汽。无疑,那是我母亲制造出来的。
我坐在西屋的南炕上。门开了,他穿过那些雾气准确地找到了我。
其他的人都留在灶间,只有他一个人进来了。
在门口停了片刻,他就向我坐着的南炕走过来了。我们是互相认识的,只是没有这样见过。我们看见对方是很亲切的,他走到我的对面,向我伸出了手。我看见他脸上的笑容被阳光照亮了,他发出热乎乎的气味,我,还有周围的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他的手比我的手要大,他的手干热、柔软,像一个安好了电池的手宝。
这位男友,当然有名有姓,还不是一般的名姓,是大名。他是一位著名作家或诗人。我们认识,但没见过面,主要是离得远,不是一个屯儿的。我们就互相打电话,互相说喜欢,然后张罗着见面。这个梦是抢在了我们见面之前。
发生这件事时,我应该超过了三十五岁,婚姻到了第七年。我对自己运行了七年的婚姻很不满意,对丈夫吴连长很不满意。他连个诗都不会作,连个假话都说不好,不肯拿出时间来哄我玩。我认定跟我不住一个屯儿的这个会作诗会说话的男人才是我最喜欢的人,由他来担任我的丈夫才是最合适的。我就向往能和他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一定是太想和他见面了,使之成为那段时间我最主要的理想。但空间距离还有其他,暂时阻碍了这个必须的见面。这时,一直跟随我的梦就出来帮助了我。梦不但快捷地促成了我和男友的见面,还把这个见面设计成了乡村古老的相亲仪式。这哪是有情男女的私会?这分明是庄严隆重的仪式。梦这么搞我是没有料到的,却正和我的心意。这有点儿像会来事儿的下级帮领导办私事,领导虽虎下脸批评下级,可心里正高兴。看来我是我的梦的上级,梦归我领导。我不方便做的事,梦替我想着帮我做了。这就是大量命运悲惨的人为什么能活下去的原因。
接下来,梦进一步为我着想。应该说,梦每次都想到了我的心坎上。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谁最理解你,知道你内心最深层的想法和需要,这个谁就是你的梦。她是你的贴心人啊。
梦先是把见面设计成相亲仪式,然后让我的每个方面与这个仪式相符。首先就是我的年龄不对劲,三十五岁,怎么都是中年妇女了。我还有孩子有丈夫有婚姻。我有的这些都使我无法进入那个仪式里去,无法成为相亲仪式里的主角。这在我是个难题,在梦则不是困难。梦不受时空约束,像个大魔法师似地改变一切。梦轻松地把我从中年拉回到童年,一刹那间就把我放到了二十年前我家的火炕上。这个动作解决了所有问题。二十年前,我十五岁,少女,待字闺中。我与一个相亲仪式是那么和谐,一切都合情合理,不违背任何道德规范、乡俗民约。梦把一切对我不利的因素都剔除干净了,然后把一个洁白如玉的我放到那个铺满阳光的苇席上。我像个破败的古庙,被修葺一新,完全可以迎接礼拜和香火。
那个相亲的现场也好得无可挑剔,梦在一切细节上都没大意。首先,梦把我放在我出生的房子里,不忘在火炕上洒上阳光,在那堆衣服里埋伏好我喜欢的两件,不让我因挑选不出衣服而情绪不好。然后,父母、亲戚,整个家族都为我忙碌。这已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我们家族的一件大事。毫无疑问,这是明媒正娶,顺应社会规范,不用偷偷摸摸,这是多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啊!
再看见面的时间。上午,阳光明媚。那阳光不光照亮了大地、雪山,还不忘把坐在火炕上的我也笼罩进去。我们在这样的强光下见面,是说我们的见面是合理正确、被所有人认可的事情。连太阳都表示赞同,投了支持票。我从小在学校当班长,培养了坚固的荣誉感,我需要被认可、被赞扬,我希望和他走进光明美好的生活。所以,我们的见面不是晚上,我没有选择由月亮在旁边烘托气氛,我选择了太阳,选择了父母也就是社会的大力支持。在这里我宁可舍弃诗意、舍弃浪漫,而保全尊严和群体支持。这就是我做不出和谁私奔的梦来的原因。我不赞成那么干。茫茫寰宇,皆为王土。往哪儿跑啊!再说了,始乱终弃,都在中国男人DNA里呢。私奔是用一个简单思维处理复杂事件,事件看似得到了处理,其实什么都没处理。那一奔,一下子就奔到了社会秩序的外面,谁能在那外面存活?再说了,哪有外面?除非到了外星球。真正有力量的人一定会站在原地强行挤进秩序里面去。一个二十岁以下的男人带着女友私奔,或可原谅。一个超过三十岁的男人还这么办事,那这个男人是不可以信任的。我坚持始不乱,坚持繁文缛礼。庄严古老的仪式是能辟邪的,至少用古老的仪式先把男人洗礼一下子。
这个梦对我好,不惜为我撒谎,到了丧失原则的程度,反映出梦对我的理解达到了我的潜意识的深度。梦把我的意识压下去,让潜意识浮上来,然后有的放矢地对我进行心理安慰。这是梦对我好的一面,但我发现梦也有坏的一面。梦一边为我说谎,又一边在梦的进行中悄悄把谎言推翻。这让我不寒而栗,再次对梦敬畏了起来。现在看看梦是怎样推翻自己的建筑的。问题就出在男友来见我时走过的那条道路上——从后院二婶家,穿过中间的菜地,转到我家院子里,再走过院子里的冰。梦是详细描述了这条道路的。梦在哪一个地方使用大篇幅是有深意的。这个梦只在两个地方用了工笔:1、我坐在炕上,挑选衣裳,阳光,我的年龄;2、男友到来,我从玻璃窗往外看他,开始是北窗,从北窗看他走过菜地,后来是南窗,从南窗看他从院子里的冰上滑过。他是在我的注视下进屋的,他走路的每一个细节梦都让我看清楚了。相反,当男友进屋来,我们的见面则着墨不多,而且戛然而止。
梦为什么要强调那条道路?为什么让我做一个观察者?如果找不到答案,那么这个梦就不算解透了。我意识到,那条道路埋藏着这个梦的隐意。
从两家房子中间的菜地,到我家院子里的冰,这两段构成了他走向我的道路。菜地不是道路,是冬天临时的道路,由雪铺成;我家院子也被临时的冰覆盖。也就是,他行走在冰雪上,双脚并没有踩在泥土上。他的道路是暂时的,是虚拟的。虽然冰雪使他来到我面前的道路搭建了起来,并且平坦、光滑,没有任何阻碍。但这一切要保持下去,就得春天不再到来。而春天就等在不远处。春天融化冰雪,同时也就瓦解了他来到我身边的道路。那条道路将从固态变成液态,然后流动,向低处或渗入泥土。我们的道路将消失。最可怕的是,他留在冰雪之路上的脚印也将变成液态流走,最后无处觅痕。他没能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我将找不到他来过的证据。青草还有蔬菜,等它们绿油油地长出来,反衬出那冰雪上的道路是多么虚幻!那虚幻之路上发生的一切则是虚幻中的虚幻,是影子的影子。那么,他来过吗?证据在哪里?梦用这些意象暗示我们之间的道路不存在,暗示我们的见面不曾发生。一切都是幻象。
我没想到梦会这样打击我一下,而且下手够狠。梦等于推翻了自己亲手建立的一切。看来梦是不肯完全说谎的。海市蜃楼突然消失,一切又归零了。
看来一切好梦都是颤巍巍的气泡,哪禁得住我这样叮叮当当的剖解?白瞎一个好梦了。
说我们家是贵族,不知处在哪个朝代,应是封建君主制时代。父亲在朝为官,我待字闺中,锦衣玉食。住在一座好几进的老房子里(梦又让我住老房子了)。
一天,官府给我们家送来了一个奴隶。奴隶是个犯人,男性,高大健壮,头发是自然卷曲的。他的脸在梦里有个大特写,大眼睛很无辜。看他不像犯过什么罪,倒像外星来的,不知这里规矩,糊里糊涂就给判了刑。他穿着长裤,上身裸着。那是规定,犯人只能穿裤子,不准穿上衣。在那个朝代不剃光头,不然他的那头羊毛似的头发可就白瞎了。因为裸着上身,我就看见了他大面积的皮肤。红桐的颜色,还油汪汪的,所有有名有姓的肌肉都摆放在应该出现的位置上。不像健美运动员那样,夸张到丧失了一部分美感;他的那些肌肉都不动声色,一块一块沉默着,呈一个高于常态、接近完美、尚未走向夸张的良好状态。没有哪件衣服能比得上他的肤色和肌肉。那是一个完美的上半身,再加上他的脸,和懵懵懂懂的神情,这个奴隶简直太美了。
他被安置在我家,由我们看管他。他则干活儿,干我们家的那些力气活儿——扫扫院子、上街买柴禾、买粮油等。他还有一项工作就是看护我(我的年龄很小,十几岁的样子)。我出家门上街,他要跟着,做保卫。他整日不说话,只用大眼睛看着我,但他能听懂给他的命令,迅速执行,从不反抗,也不消极反抗。你看他的样子,只要有任务给他,他就仿佛得到恩赐;如果半天没事,他就不知何去何从。官府的人没说他犯过什么罪,我们家也不问,允许他像个谜团似地存在着。
一天,我在家里玩腻了,发现后院花园的围墙上有个小角门。门上没有锁,我就出去了。从这个门出去就是野外,一个小山坡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好像等我好长时间了。山坡上有些灌木,盘根错节的,有的长满了尖刺。我一直被父亲养在深闺,就没上过山,没接触过野地里的植物。我在山坡上不知深浅地玩起来,不知那些植物的厉害,不一会儿就被树枝划伤了。我伤得不轻,身上多处受伤,已经看见出血了。
我们家里没人。父亲不在家,弟弟也不在家,只有我和那个奴隶。我们家没有女眷(梦里交代我没有母亲,没有姐妹,也没有女仆,我是家里唯一的女性),只有父亲、我、弟弟,再就是这个奴隶。因为负责我的安全是奴隶的工作,所以他是会盯着我的行踪的。我跑到山上去,他是应该看见了,虽然他没有跟着出来,但我一受伤,他立刻就出现在我的身边。
他拿出一个包包,里面是药水和纱布。这些物品是他自己带来的,他干活儿经常受伤,因此他备有这些东西。他的药品是有限的,给我用了,他自己就没有了。但是他没有犹豫,打开包包,给我上药。我看见他的包里面装着小花蕾形状的东西,它们一字排开,像虫卵似的,紧紧地挨着。那是药棉,缠成玫瑰花花蕾的形状,是圆锥体。他把那些花蕾都用到我的伤口上了——一个伤口上放一个。我不感到任何疼痛,而是凉哇哇的。等处理完伤口,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想抱我。他没有把这个愿望说出来。他基本不说话。看家里没人,他就按照他眼睛里的愿望做了。我真切地感到两个人皮肤接触的美好,似乎我们两个人的皮肤要拥抱,而我们只是被动地服从。但是片刻之后,我本能地挣扎,我开始反抗我的皮肤,虽然感觉那么好,但我仍觉得不对。并不是感觉好就是正确的,就是可以进行的。我的理性忽然苏醒过来,并指挥我行动。我把他推开了。他也不坚决,也是害怕的,就松了手。
几天后,我的伤好了。我又乘父亲不在家跑出去玩儿。看来我就算生在封建君主制社会里,也不能好好地待在家里绣花。我总是从家里往外跑,跑到野外去。这次我又跑得很远,比我家后山坡更远的野外。这次我找到的玩处地貌是这样的:一个不太大的湖,呈不规则的圆形。这个湖低于地面好几十米,从地面有蜿蜒的石头台阶通向湖边。我在这个湖边玩呢,玩着玩着,我就掉湖里了。一开始都是我一个人,当我一有了危险,我家的奴隶总是及时地出现了。他不能管束我,但他得保护我。他一定是悄悄跟着我的。他迅速跳进湖水中救我。我正在缓慢地往深不可测的湖底沉没,他快速追上我,在沉落的中途把我截住了。他在水里又把我抱住了,我又一次感到我们俩皮肤的欢快结合。他让这个在水的掩护下的拥抱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把我救上岸,把我放在最下面的那个石头台阶上。
算这次,他已经把我从危险中拯救出来两次,虽然每一次他都在施救动作的掩盖下对我实施肉体的接触,但我没有太激烈的反抗,反而觉得他带给我的是我从未知道的美好内容。他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异性,我的关于异性的经验从他而来。他是我的起点。接下来,如果还是他救我,情节就太重复了。梦是个叙述高手,高于人。梦一般不犯错误。梦要讲个故事的话,从结构到叙述是文学批评家也挑不出啥大毛病的。在他救了我两次之后,梦安排了下面的情节:
不知他犯了什么错(应该是记不清了),按法律,他要被惩罚。惩罚他的不是我们家的人。他似乎犯的不是我们家的错——我们偷偷的拥抱并没有被我父亲发现。现在,官府要惩罚他。他紧靠在一面山崖下,我紧靠着他,有一些人在围观。在我们对面,不远处的一个一米高的土台子上,站着两个穿黑斗篷的人,他们就是行刑的人。他们手里都握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炸药。他们要把那瓶子掷向他,而他不能逃走、不能躲闪,要接受这个惩罚。我紧紧抱住他,想把那炸药分担一些在自己身上,这样他就可以少受一点儿伤。(这是没道理的,但在梦里我就认为是有道理的。别人也这样认为。是切实可行的帮助他的好办法。)我们就站在那里等着,紧张地等着。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还说说笑笑的。终于,时间到了,那两个小炸药瓶子扔了过来。炸药瓶的落点都在他与山崖的空隙里。接着是巨大的爆炸声,我想,这得炸成什么样啊!等一切平息下来,我发现我没受一点儿伤。他也只是靠近山崖的那一侧身体受了三处伤。看他的表情是一点儿也不疼的。他拿起一块纸把那伤口草草地擦了擦——因为他的花蕾状的药棉都给我用完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只能用纸简单擦一擦。他这样擦完伤口,就要被带走了,被带回监狱去服刑。我急忙抱住他大声问,你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只要知道了你的名字,我就能找到你,我好给你送衣服和吃的。他个子很高,看我得低头。他低下头,第一次说话。他说了三个字,是他的名字。中间的音是“韵”,前后的两个音记不住了。
这个以爱情为主题的梦,来自我对二十年前初恋的记忆。是我做梦史上的一个典范,是我众多梦中的现实主义题材的长篇小说。我的梦包括了文学的差不多所有样式,比如《任金黄谷粒丢失在风里》《树仙对我说》是诗歌,或完全可以写成诗歌;《女子篮球赛》《此生我将翻越多少次田埂》是散文;而《好车马克》《冰雪上的相见之路》《被改编的初恋》是小说。
这篇梦,还是一部爱情小说。我以爱情为主题做梦或写作的时候是很少的。我的这一题材的作品少,因此我很重视这个作品。
看梦的表面,我和他仅仅有几次拥抱。开始时的拥抱,都混杂在他对我的救援动作里,拥抱并没有单独进行。等到后来,我主动抱他时,我们有了进一步肉体接触的可能,但他马上被带走了。我们的结合被强行拆散了,这导致我们的接触在拥抱的阶段不得不中止下来。也就是,在这个以恋爱为主题的梦里,我们没能做成哪怕一次爱。
最初我以为,这就是个浪漫的梦。后来,我从梦的布景、细节发现,这个梦是我的初恋的一个变形。也就是说,它是以我的初恋为原型改编而成,是我的初恋的又一个版本。这个暂且叫梦版。
上面叙述的是梦的显意(表层)部分,它是我的初恋的改编版。我发现改得很好,把我改成一个纯洁少女(假定没有性爱就是纯洁的)。这个爱情故事被删改得完全可以给未成年人阅读。但是,我是当事人,那个初恋是我经历的,梦将我初恋中的性爱部分完全删除我是不赞同的。初看是删除了,细看则还在,只是加了伪装。
先说我的第一次受伤:山坡,杂草,枝叶纠缠的树木。这些都是女性的典型象征。我到了山坡上,被树枝划伤。我受伤了我家的奴隶就一定要来救护我,这是他的工作。那么,我的受伤是有意的,这暗示我引诱了他。那个处理伤口的过程,实际上是做爱过程。这一点儿也不牵强,看看那些花蕾形状的纱布,我看见的血迹,我对两个人皮肤接触的最初感觉,这些都多么的可疑。
第二次,在湖边。我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总是往危险的地方跑,还总是不加小心。而他的工作是看护我,我去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他无力反抗我的引诱。我跑到湖边玩。我掉进湖里。我是一定得掉进湖里的,不然他拿什么理由来到我身边?而我必须要给他理由。在水里,我们的拥抱有一个停留过程。这个在水中的有意停留,是多么不自然。谁这么救人?这是我第二次引诱了他,并且很成功。这个湖水里的救人过程跟上面的处理伤口过程的寓意是一样的,后者则更形象。
第三次,山崖下。这次与上两次略有不同,这次是他倒霉,我救他。但不管是谁救谁、谁倒霉,其目的都是使我们的肉体接近……
上面是这个以我的初恋为题材的梦的显意部分和隐意部分,我把它们都用文字翻译了出来。把这两部分放在一个平面上,易于比较,也易于发现问题。
我发现的问题是,在意识层面,我竭力推卸我该对初恋承担的责任。既然有责任要负,那么初恋一定是不自然的,一定有违社会规范和社会道德。
而真实的情况是,我的第一个男人确实身份复杂,他说过自己有罪那样的话。这个长篇大梦,把我二十年前的初恋,经过精致化装,又给我重演了一遍。但这有什么意义呢?忘了不更好吗?但是我发现了意义。
从梦的显意中分析出的梦的隐意部分,很清楚地看出,我年龄虽小,却是那个恋爱事件的推动者。如果那个爱情事件是错误的,需要清算,那么,我至少要承担百分之五十的责任。梦用几个性爱过程,也就是事实来说话,这是不容我狡辩的,我无处可逃。因为惩罚只给予了那个男人,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我,则没有受到惩罚。没有受到惩罚就没事了吗?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忘掉过这件事?一个自己有罪的记忆,一直纠缠着我,这就是惩罚。
这个梦,就显意部分,也就是梦的表层内容,是试图开脱我的责任的。梦突出了我的年龄小,无社会行为能力,把我与男人的肉体接触化装成受伤等等。梦越是收拾得、修改得有利于我,越说明这个梦需要修改,原件存在重大错误。不然,如果按原样搬出来上演,我是受不了的,我的神经是受不了的。这又说明,那一事件已经不能好好地在潜意识里待着,它像一条深水下的鱼,突然清醒,竭力往水面上游。它把潜意识这潭水搅得水花四溅。我还能受得了吗?我还能睡着觉吗?于是梦为了我的安宁,大刀阔斧地修改历史,把我这座破庙修葺一新。
我一出场:深宅里的少女,没有性经验,天真无邪。而对方:成年男性,到我家前他有大段的人生经历,在他的大段人生里一定是经过了初恋、再恋、一恋再恋的。在这里,如果假定恋爱是罪,那么我没犯过罪,而对方则是惯犯。如果我和他一起犯罪,谁是主犯,不是不言自明吗?
其实,我已经把所有责任推给了他一个人。经过梦的修补和删改,我天真无邪地出场了,而另一个当事人,则以一个罪犯的形象出场。最后,谁应该为这恋爱的道德消耗埋单,在一开始就被点明了。
梦中男主角的奴隶身份、罪犯身份,暗喻他有婚姻在身。他是有妇之夫。婚外情是大多数宗教反对的,在中国也是不光彩的。因此,大部分人有负罪感。因此,他是一个罪人。而奴隶身份又暗喻他身缚婚姻之中,行动不自由。我与这个男人发生身体接触的三个地点——山坡、湖边、山崖,也能从旁作证。这都是野外,说明我们的关系是非法的,是背着家长和社会的。
隐意是梦要说的实话。这就是说,梦几乎通篇都是谎言,而梦的真话就隐藏在那些谎话里。找到梦的真话的过程就是解梦的过程。
梦删除了我的过错,修改了我的历史。梦是个主观的史官,无限忠于自己的主人。说谎、歪曲事实,为主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只求让一个人满意。梦在工作中,像一个本分的手艺人,兢兢业业地为我修补人生的漏洞。
分析到这里,我发现梦是有营养的。对梦进行精神分析,无疑以彻底破坏梦的营养为代价。如果是精神病人,医生对其梦进行精神分析,有利于找到病的症结,从而找到治疗的途径,这是有益的。而对于普通人、健康人,这样分析梦,从显意抵达隐意,则对人有害无益。梦是给人的精神上涂的一层保护膜,它提供暂时的心理满足,排除焦虑,而使睡眠安全地进行。现在,非要把这层保护膜撕开,让自己的精神内部暴露在强紫外线下,这不是害自己吗?
我破解了这个梦,这等于梦的有利于我的精心修改工作都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