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主义在《红楼梦》中的体现

2011-08-15 00:43管先恒
世界文学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卡罗尔养育宝玉

管先恒

《红楼梦》自成书以来,评者众多,仅近半世纪以来,对于《红楼梦》的研究评述亦可谓汗牛充栋,但是,目前极少有学者从近年来兴起的文学达尔文主义理论(literary Darwinism)的分析角度来对这部伟大作品进行评论研究。本文拟借用文学达尔文主义的理论,尤其是借用21世纪以来卡罗尔(Joseph Carroll)对文学达尔文主义的进一步更为成熟的研究理论,来对《红楼梦》中的人物及情节进行解读,并指出作品中的大量主次人物皆可从文学达尔文主义理论中寻找其心理活动的发生基础,大量重要情节亦可从文学达尔文主义理论中寻找其因果关系。

一、文学达尔文主义的产生

追根溯源,文学达尔文主义理论批评源于哈佛大学著名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Edward O.Wilson)的哲学原理— —“融通”(consilience),即自然构成了一个统一的、因果关系确定的网络,在整体上一切知识领域都相互关联、融会贯通。“融通”的思想试图将科学、人文科学和艺术融为一体,建立广义的人类知识研究。早在1975年,在其《社会生物学:新的综合》(Sociobiology:The New Synthesis)的最后一章,威尔逊曾试图说明人类社会与其他动物一样,遵循同样的生物法则,将现代进化生物学的研究范围扩展到人类行为。虽然当时他的观点不够完整,却为适应文学研究提供了开拓性的理论洞见。到1998年《融通》(Consilience)一书发表时,威尔逊的理论已趋成熟。他指出,人类像任何其他生物一样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应该按照进化论的思想来观察我们的行为特征,包括艺术和文学。

二、文学达尔文主义在21世纪的新发展

2004年,文学达尔文主义的另一领军人物,美国密苏里州立大学英语教授、文学批评家约瑟夫·卡罗尔(Joseph Carroll)的著作《文学达尔文主义》付梓,进一步将文学达尔文主义理论系统化和完善化。卡罗尔把进化心理学进一步引入文学研究,于是以自然科学为基础的进化心理学反过来又将文学纳入科学研究的范畴。

在卡罗尔的研究体系中,研究个体心理就等同于对普遍人性的研究,目的导向的个体行为带着人类整体的信息在组织中进行,并同时与其他个体产生联系。适应进化是整体的行为,似乎这样才是文学达尔文成立的条件。

还有另一个卡罗尔视为当然的前提,即社会组织与文学之间的类比。这个前提又预设了另一个进化心理学的前提:自然与社会的高度一致,这也是进化论在自然与人类之间建立纽带的关键。在提出文学达尔文主义的同时,卡罗尔十分坦然地把文学归类为社会科学的一种,文本提供了一个鲜活的社会范本,所以文学的实际功能被突出了。

至此,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在科学的基础上史无前例地统一起来,这种综合考察的方式决定了文学——以描绘人性为目的的文本——必定和科学是紧密相关的(胡怡君120)。

三、文学达尔文主义在《红楼梦》中的体现

卡罗尔明确指出,正因进化论拓展到众多关于人类的科学领域,有关人性和人类的诸多假说才有了相互验证阐明的可能。具体说来,在卡罗尔的文学批评体系中,人物行为动机分为七类:生存;技能;交配;养育子女;亲缘关系;社交关系;认知(Carroll 111)。下面,笔者将以这七种动机为出发点,具体解读《红楼梦》文本中的相关人物和情节,揭示其中体现出的文学达尔文主义的理论观点。

1.生存。在文学达尔文理论中,人类社会与其他动物一样遵循同样的生物法则,其中包括最基本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大观园中生活着大量底层的婆子丫头们,在这些人身上,作为人物行为最根本的生存动机体现的最为明显,而文本中大量的情节和冲突也由此发展而来。

以第二十四回为例,小丫头红玉一心向上攀高,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为宝玉斟上了一盏茶,被大丫头秋纹碧痕撞见,结果被秋纹一顿大骂:“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342)①宝玉贴身大丫头名额配置有限,凭空若多出一个,必然会对自己的地位乃至生存前景造成威胁,这正是秋纹碧痕对红玉恶言相向的根本原因所在。由此看来,红楼丫头们的种种伶牙利爪其实也是出自一种自我求生存的本能。

《红楼梦》中,生存作为人物行为目的,在刘姥姥身上可以找到最大体现。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实为“打秋风”,是为了一大家子的生存而来的行乞者。然而一个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其中涉及到无数情节安置,如与凤姐的相投,与巧姐的缘分等等,也带动起无数人物细节的进一步描画,如妙玉,黛玉,宝钗,探春等等,甚至最后整个贾府大厦将倾的见证者也是刘姥姥,所以我们可以看出,大量重大人物及情节的刻画都从这个最初的微如芥子般小人物的“生存”动机上千丝万缕铺陈而来。

生存,这种自然选择下的普世人性本质,在《红楼梦》文本中得到了充分的叙述,而这也正是文学达尔文主义理论的基本概念。

2.技能。文学达尔文主义是作为整个生命科学的矩阵而建立起来的,它将人类的位置牢固地置于自然和生物的秩序之中,其实践者依据进化认识论和进化心理学断言人类大脑能够适应其进化的生存状态,并解释其生存的真实状态。而在人类的生存竞争中,男性之间的竞争主要体现在技能,地位和财富上,《红楼梦》中,这一点在贾雨村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

贾雨村功名不遂,偃蹇于赶考路上。此时的他,即使面对佳人,也只能顾影自怜地赋上相思诗一首而已,因为技能不展,财富不现,他在男性世界中无论是面对生存地位的竞争还是对异性的竞争,他的竞争力几乎都等于零。然而数年后,贾雨村金榜题名,一朝得官,作为男性技能的资源一旦增加,他当年思之却不能得的佳人也随之不费吹灰之力到手。因为按照文学达尔文主义的理论,雄性总是可以通过增加自己更多的技能和资源来提高自己的选择性的。

3.交配。卡罗尔认为,达尔文主义的自然选择形成了生物体最大限度地传播自己基因的动机和情感,人类的行为系统又可以进一步分解为身体冲动和繁衍冲动这两个基本形式。而作为身体冲动表现形式的交配行为在《红楼梦》中有颇多涉及,在《红楼梦》文本中即体现为“淫”。

事实上,在《红楼梦》中存在两条主线,一条是宝黛爱情及与之紧密相关的贾府命运,即所谓《石头记》,另一条则是警戒世人勿动妄淫之心,即所谓《风月宝鉴》。因此,作为身体冲动的交配需求,即“淫”,在《红楼梦》众多人物中必然地体现出来,如贾瑞对凤姐的不轨之心,贾珍贾蓉与尤氏姐妹的聚麀之诮,贾琏贾赦的贪得无厌,多姑娘的人尽可夫等等,无不成为文本中的重大关节所在并带动作者的一部分主要写作意图一步步得到实现,文本中众多人物牵涉其中,如贾瑞。对王熙凤妄动心思后,贾瑞一而再再而三做出荒唐之举,试图成事,最终却命丧黄泉,“风月宝鉴”也救不了他。贾瑞的死因,当然在“淫”。贾瑞的死,也是作者警戒世人的样本。再如尤氏姐妹,二人与贾珍贾蓉父子向有不轨之事,后来二人都有悔过之意,只是“虽然如今改过,但已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932)。最终尤二姐吞金,尤三姐自刎,最终原因也不出于此。而鸳鸯的悲剧,则是来自于大老爷贾赦的觊觎。按照《红楼梦》中的描述,贾赦几乎是属于有“性瘾”一类,对身体冲动的几乎不加控制,导致了包括鸳鸯在内的许多女子的悲剧性命运。由此看来,《红楼梦》中由交配动机而引起的情节及牵涉的人物无不在文本中占据重要的位置。

4.养育子女。卡罗尔认为,人既不是适合最大化者,也不是适应执行者。他们是由人类生命历史循环逻辑所构成和指挥的行为系统高度融合的定势(Carroll 195)。人性是由有条理的行为系统定势构成的,这些行为系统定势有利于分布在身体冲动和繁衍冲动基本功能中的目标的实现,而繁衍冲动即来自于人类对于养育子女的需求,这作为人类的基本需求之一,在《红楼梦》文本中,亦有多处生动的展现。

按照文学达尔文主义的理论,出于延续后代的本能,上代对后代的投入是很大的,而养育子女应涵盖保护,供给,培育,养育,教导等等方面,所有的这些方面,在《红楼梦》中文本中,在最受珍视的下一代的贾宝玉的养育过程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在第三十三回中,贾政因认为宝玉玩弄戏子辱淫母婢而对其大加痛笞,王夫人哭道:“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个孽障......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457)又对袭人道“......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466)诸如此类对贾宝玉的养育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各样的矛盾,在全书中不断出现并推动了后文中抄检大观园,清算丫头们等重大情节的出现和发展。抄捡大观园虽然起因是邢王二夫人之间的角力,但其中也夹带着王夫人对养育宝玉成长的强烈焦虑感,这种养育过程中的焦虑感及随之采取的抄检行动导致了大观园中无数女儿遭遇厄运,如晴雯,芳官,思棋等。

除了贾宝玉,我们还可以在薛蟠和贾环身上看到有关子女养育的有趣的例子。薛蟠自幼丧父,在母亲薛姨妈的百般溺爱下,终于成长为一名有名的“呆霸王”。可以说,作为母亲,薛姨妈在供给和哺育方面尽到了最大的责任,但在培育和教导方面却是失职和疏忽的。而贾环则又有不同,贾环系庶出,按照书中的时代风俗,王夫人应该负起主要的养育责任,可是,按照文学达尔文主义的观念,生物对自己的非亲下代总是疏忽甚至是虐待的,文本中我们倒看不出王夫人对贾环有什么虐待之处,但疏忽是必然的,因为王夫人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亲身后代宝玉身上了,所以贾环一出场便是一直跟在自己的亲生母亲赵姨娘身边的。在养育子女方面,赵姨娘的确比薛姨妈尽到了更多教导的责任——只是这似乎更糟糕,因为赵姨娘本身便是阴暗粗鄙的,在这样的母亲的言传身教下,贾环能被养育成什么样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5.亲缘关系。作为文学达尔文主义理论的重要依据,进化心理学告诉我们,在广义适合度分支下的亲缘选择上,亲戚之间比其他人之间可以交换更多的资源,所以人类总是倾向于亲戚的识别和亲戚网的建立。而在《红楼梦》中,人物对亲缘关系的需求和依赖是强大而根深蒂固的。

《红楼梦》中,人物对于亲缘关系的需求和利用几乎贯穿全书。文本第四回就出现了所谓的“护官符”,即“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外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59)。史家的女子嫁入贾家,成为第一代老太君,即贾母;王家两代女子亦嫁入贾府成为下两代的中心人物,即王夫人和王熙凤;王夫人的妹妹则嫁入薛家,即薛姨妈;薛姨妈更是领着薛蟠宝钗兄妹常年住在贾家,意图薛家宝钗及贾家宝玉之间能联姻……真是“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60)书中四大家族的代表人物们正是因为亲缘关系聚在一起,又为了获得更进一步更深化的亲缘关系而衍生出不断的冲突发生和情节发展。

6.社交关系。按照文学达尔文主义的理论,人类在社交方面的动机包括建立联盟,获得地位及监控相互关系。

在《红楼梦》中我们可以看到,贾家与江南甄家就有着牢不可破的联盟关系,两家几乎是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平日礼尚往来过往甚密就不说了,甚至连甄家犯罪获抄后,贾家居然愿冒大不韪帮甄家私藏物事,而这在后文也必然成为贾家获罪的原因之一。贾家与北静王府的相与结交也提高并巩固了自己的地位,秦可卿出殡时,北静王竟不以王位自居,探丧上祭路奠,可见两家关系之亲密。在路遇北静王之后,贾宝玉更是常在北静王府谈会。据脂批,贾家与北静王府的关系发展在后四十回还有重大关节并影响到贾府的命运。而贾家贵妃贾元春在宫中的种种重大消息亦由常在贾家走动的宫中太监传递出来。所以说,在《红楼梦》中,有关社交关系虽着墨不算太多,却隐伏着整个家族的命运走向。在进化史中,人类所最关注的除了身体生存之外,另一点便是社会维护,正是在人类社交关系的结系与发展中,人类社会关系才得以维系和巩固,而《红楼梦》也清楚地展示出这一点。

7.认知。从这一条可以看出,卡罗尔有意把认知世界上升到人类的基本需求方面,而这正是他对文学的定位。《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大都经历了一场对自身,对他人,对周围世界的认知过程,在此,仅以文本主线之一的宝黛爱情来阐明人物的认知活动在《红楼梦》文本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在宝钗湘云等一干人看来,宝玉虽什么都好,却太过如傻似狂不通世务,于世人追求的仕途经济更是一窍不通,所以她们想尽办法要把宝玉往人间正道上引领。她们不知道,这才是宝玉真正的美质所在。这一点,唯有黛玉才能真正认识得到,因为只有她才能懂得并欣赏宝玉对这个浊世的叛逆和反抗。而黛玉对宝玉的这个由表象到灵魂的认知过程,也是由文本中大量的相关细节描述而完成的。

再从贾宝玉的角度来说,首先,宝玉有一个对情感的认知过程。宝玉有年少懵懂的时期,他对林黛玉的钟情毋庸讳言,可是一度他对其他女子,如宝钗,亦有向往,这也是我们在前三十几回看到二人冲突不断的原因所在。可是,经过第三十五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事件后,素有慧根的宝玉如醍醐灌顶,他的认知世界有了一个重大转折,即“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495)。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基础,宝黛二人的爱情才能得以纯粹和专一。另一方面,黛玉的内心世界也只有宝玉最清楚,黛玉的诗总能引起他强烈的共鸣,在听到她念出“葬花吟”时,宝玉“不觉恸倒在山坡上,怀里的花撒了一地”(385)。宝玉不仅是为黛玉的身世而恸,他是和黛玉一样,为生命和青春的流逝而恸。所以,黛玉的内心世界,只有宝玉有最准确的认知。

正是这样在对世界和对对方的认知都充分完成后,宝黛二人才发现对方的不可取代,才会发现他们对这个世界有着完全一致的认知,即执着于青春,执着于美好,执着于理想主义。也正是基于这份共同的认知,宝黛的爱情才能远远超脱于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俗套,成为文学作品中爱情的经典。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卡罗尔的文学达尔文主义批评体系中的种种人物行为动机都可以在《红楼梦》文本中得到详尽生动的展现。终于,文学不再是人们眼中的消遣品,而是与人类自身息息相关,源于自身需求的精神产物,一种深刻的目的论隐含其中,夹杂着对生存,技能,交配,认知等的渴求,文学回归到了最广泛意义上的文化读本的身份中。

注解【Notes】

①曹雪芹:《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以下引文均出自本书,只标出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Carroll,Joseph.Literary Darwinism:Evolution,Human Nature,and Literature.New York:Routledge,2004.

胡怡君:“文学达尔文主义”,《外国文学》(2)2011:118-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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