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璐
本文将以格拉斯《猫与鼠》为研究范本,剖析故事中的后现代叙事策略,以及此策略对于读者参与建构文本意义的引导作用。
《猫与鼠》是格拉斯的唯一一部中篇小说,它采用了精巧细致的三重故事结构:(1)内部层面,是由叙述者“我”讲述的马尔克的故事。(2)中间层面,是“我”在叙述过程中同时展示出的自己的故事。(3)外部层面,即格拉斯作为隐含作者所建构的层面。
格拉斯赋予了《猫与鼠》元小说特征:在开篇中,我们就被明确告知了故事是虚构的。叙述者“我”在告诉我们马尔克的喉咙被猫抓了之后,紧接着说道:“即使我们俩都是虚构杜撰的人物,我还是要写。虚构杜撰我们的那个人因职业的缘故三番五次的逼迫我对你的喉结负责,把它领到一个曾经目睹它的胜利或者失败的地方。”①叙述者公开宣布了隐含作者的存在及与隐含作者的分裂。这种元小说开篇促成小说其他层面的后现代叙事策略——内部层面故事的多功能叙事手段及中间层面故事的叙述者主体的解构,而后现代叙事策略在揭示意义的不确定性的同时促使读者积极参与文本意义的建构。
正如上文所说,马尔克故事中的后现代叙事策略——多功能叙事手段——是由元小说开篇叙事促成的,因为元小说叙事瓦解了叙事者的权威性,直截了当的宣布了隐含作者的存在及他与叙述者的某种对立,由此形成的强大张力使叙述者是否可靠成了问题。
关于区分叙述者是否可靠,当代美国著名批评家韦恩·布斯曾经提出:“‘可靠的叙述者’是指按照隐含作者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来讲话或行动的叙述者。‘不可靠的叙述者’则是指其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与隐含作者不一致的叙述者”(程锡麟 王晓路31)。参照布斯的标准进行判断,本文的叙述者就是不可靠的。但是,在阅读这个文本时,我们发现情况并非如此简单。因为“布斯的区分假定一种等同,或确切说,是叙述者与人物之间的一种连续”(费伦82)。即叙事者等同于人物。但在实际的文本中,叙述者并不总是能与人物的保持一致的,本故事中的叙述者/人物皮伦茨就是这样。
在《猫与鼠》中,叙述者和人物并不总是一致的,因此费伦的分析适用于此。叙述者是否可靠最好被放置在叙事者功能和人物功能关系的广阔背景中考察。一旦把叙述者皮伦茨置于这个背景之中,我们发现,把他定义为多功能的要比说他是不可靠的确切得多。参照费伦的观点,我们可以把这种多功能叙述划分为三方面:不可靠叙述、突出人物功能隐去叙述功能的叙述及权威叙述。
多功能叙事手段之一:不可靠叙述
在《猫与鼠》中,由于隐含作者与叙述者之间的张力,不可靠叙述的存在是必然的。因此,读者如果想要理解文本的意义,就必须在阅读过程中参与文本意义建构,对叙述者叙述内容的真伪进行辨别判断。我们在阅读完文本后发现,叙述者皮伦茨的不可靠叙述基本上都存在于他与马尔克之间关系的阐述上。这种不可靠叙述的产生对于读者来说不言而喻:皮伦茨当年的顽劣对马尔克造成了伤害,他对马尔克充满了惭愧内疚,却又羞于向读者敞开心扉,坦承自己的错误,所以造成了他和马尔克之间的有些事实的叙述半遮半掩,甚至前后矛盾,结果弄巧成拙,欲盖弥彰。最典型的例子是皮伦茨对于马尔克为什么会被猫抓伤的叙述过程,可能的答案多次出现,几乎贯穿全书,然而每一次都不尽相同。
在第一次描述时,皮伦茨提供了三种可能性:猫自己扑向马尔克的喉结;或许他们中有人把猫放到他的脖子上;“或许是我抓住那只猫……让它瞧瞧马尔克的老鼠”(2)。多次不同的叙述体现了后现代叙事理论所强调的:“叙事只是构筑了关于事件的一种说法,而不是描述了它们的真实状况;叙述是施为的而不是描述性的”(柯里130)。我们带着问题跟随叙述者的脚步继续前行,在文本中踽踽躅躅、寻求答案,并且似乎一度在第31页找到了真相。当席林·于尔根对叙述者说“还是你把猫按到他的脖子上……”(31),“我”赶忙打断他们的话:“我不想提这些,只谈谈……”(31)既然皮伦茨没有否认,并急于转移话题,可见正是他当年的恶作剧,之后又企图遮掩。
除了贯穿文本始终的对于“猫与鼠”问题的叙述外,在理解皮伦茨对于马尔克的感情时,同样需要读者的推理思考。当皮伦茨告诉我们“假如马尔克说‘给我干这个!’我准会不遗余力地去干”(76)时,似乎他摇身一变,成了可以为马尔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的忠实兄弟。这个信息对于读者自然相当突兀,因为皮伦茨虽然同情马尔克,被其与众不同的性格吸引而把他当成朋友,但同时对于他的捉弄讽刺却从来没有停止,因此我们不禁对于叙述者对自己下的评语打了个问号。对下文的阅读使我们证实了这一怀疑,皮伦茨的所作所为一如既往,他对马尔克的感情没有自己想象得深厚无间。所以,我们得出结论,这句话是他对自己的期望而非事实,叙述者皮伦茨由于内疚而对当时的自己所作出的不充分解读。
多功能叙事手段之二:突出人物功能隐去叙述功能的叙述
在《猫与鼠》中,作者还采用了突出人物功能隐去叙事功能的叙述手段,即时时采用人物的视点代替叙述者的视点。如果作者采取固定叙述者的视点,皮尔茨的叙述就会始终显示作为叙述者对后来情况的了解,如果作者采用人物的视点,叙述者皮尔茨在总体上就会保持信息不足的状态,直至作为人物的皮尔茨在成熟后体验到洞悉真相时的深切悔恨。格拉斯面临的选择的在于,是遵循所谓叙述者角色与人物角色应该充分一致的传统而破坏高潮,还是抛弃这种作法,把固定叙述者的视点与人物的视点相结合,从而推进高潮。格拉斯显然选择了后一种方法。《猫与鼠》的采纳的视点貌似叙述者皮伦茨,但实际上往往跳到人物皮伦茨的视点,以便让读者用人物皮伦茨的眼睛去观察,身临其境地经历感受当年的事情。视点常于不知不觉中由外视(叙述者皮伦茨)转为内视(人物皮伦茨)。这个叙事功能很重要,它为这个文本的叙事逻辑的有效性提供了钥匙。
首先,马尔克的外貌的观察者往往是人物皮尔茨。当皮尔茨在学校偶遇从战场上载誉归来的马尔克时,马尔克“救世主的神情依然如故:国徽上的雄鹰在戴得端端正正的军帽上展开双翅,犹如一只圣灵之鸽从你的额头腾空飞起。你那怕光的细皮嫩肉。你那肉鼻子上的粉刺。你那布满毛细血管的低垂着的上眼睑”(112)。
如果把这句话当作叙述者的观点,叙述无疑是不合逻辑的:叙述者皮伦茨追忆往昔时,在痛惜忏悔中写下了文字,断然不会如此恶意中伤马尔克。那么是谁有这种想法呢?自然是人物皮伦茨而非叙述者皮伦茨。此时,叙述者的功能被隐去,人物的功能凸现出来。这些叙述是由于人物皮尔茨智慧不足、年少轻狂造成的误读,其不可靠性在知识和感知轴上,如是叙述者的想法,那就是事实/事件轴上的误报:他在故意瞒骗,读者知道,马尔克小时被伙伴们孤立、边缘化,而单纯的少年无论付出何种努力都被阻隔在主流之外,所以忧郁孤独(所谓“救世主的神情”)。因此,无论是少时还是成人,无论是马尔克自己还是皮尔茨都没有把他当成救世主,“救世主的神情”只是那时小伙伴们对他揶揄之辞而已,是因不理解而造成的误读。从前文看,马尔克少时就喜爱顶着骄阳游泳,在经历了多次残酷战斗,戴着奖章归来之后,就更不可能“怕光”、“细皮嫩肉”了。皮尔茨主观上认为马尔克娘娘腔,男子气概不足,所以进行了不可靠叙述。至于“粉刺”,本是年轻人的自然生理现象,却不可思议地引起了皮尔茨的强烈反感,也是歧视的衍生物。另外,为了加强这种人物功能和共时效果,叙述使用了自由间接引语,并从第三人称“他”转变到第二人称“你”,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物皮尔茨的强烈蔑视鄙夷感情。
当然,有时突出人物功能、采用人物视点的叙述并不伴有人称转变,这就使得叙述更具有迷惑性。当我们看到文中出现类似这样的对于马尔克的判断:“他长得并不漂亮。他本该去修理一下他的喉结。所有的毛病恐怕都出在那块软骨上”(27)。我们明白,作为叙述者的皮伦茨不应该也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因为当他回顾往事时,已经清晰地认识到孩提时的这种观念是滑稽可笑的,它及其带来的讽刺挖苦、恶作剧给少年马尔克带来了巨大的困惑与痛苦。显然,此时视点又一次地从叙述者游移到了人物皮尔茨身上,以他的视点进行了描述。
凸现人物功能、采用人物视点的叙事策略的重要功能是能够充分描绘出当时情况的微妙之处:皮伦茨与马尔克的关系尚未处于结论状态中,而是处于彼时彼刻的发展进程之中。这种叙事策略深入皮伦茨的当时的年少轻狂的心理状态以及马尔克的尴尬难堪处境,有着强烈的共时性艺术感染力,使叙事更加浓墨重彩,而且与读者所体验的叙事进程相一致,让我们能够感同身受,被引领着从无知到有知、从平淡到高潮。正如费伦所指出的,在这里,“同故事叙述者的回顾性视角可以置而不论,而人物的行动是为了读者的判断而展示出来的”(84)。反过来说,我们设想,如果格拉斯强求叙述者角色与人物角色的一致,叙述者皮伦茨在描述自己的当年的错误想法时一再重申将无疑削弱这种描写力度、浓度及进程动感,无法达到同等的修辞效果。
多功能叙事手段之三:权威叙述
以上我们已经讨论了一些不可靠叙述、突出人物功能隐去叙事功能的叙述,但是我们同时也知道,文本有一些事实必须是坚实而无可争议的,这样,对读者来说人物才能存在,同时文本也才能获得存在的基础。由于这个原因,皮伦茨也需要适时提供一种可靠的权威性叙述。
如果说不可靠叙述、突出人物功能隐去叙述功能的叙述都存在于叙述者与马尔克的关系及对马尔克的感情的叙述中,那么,在描述马尔克的生活时,叙述就是权威的。即使是文本中的权威叙述,也需要读者积极参与建构文本意义。
读者在阅读马尔克的故事时,如果想使文本具有意义,就必须参与文本意义的建构:对不可靠叙述作出修正,对突出人物功能隐去叙述功能的叙述做出甄别,并且去除权威叙述近旁的不可靠评论,努力寻求故事的来龙去脉。
如前文所指外部层面的元小说开篇在促成马尔克故事中多功能叙事手段的同时,也使中间层面“我”的故事叙述者主体的被解构成为必然。《猫与鼠》的元小说开篇解构了叙述者“我”的稳定主体性,使有关叙述者的消息不再确定,它们被延宕或压制,空缺和信息断点随处可见。
首先,“我”没有一个确定的身份。如果按照传统的同故事叙事手段进行写作,在叙述者是典型戏剧化的叙述者的情况下,应该在故事开头介绍他的具体情况,但是《猫与鼠》显然并没有遵循这一惯例。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直到叙事过半时,才了解到叙述者姓“皮伦茨”,而且他认为:“我的名字无关紧要”(75)。我们猜想,也许这正是作者试图传达给我们的信息——他只是众多欺负马尔克孩子中的一员;他只是二次大仗时期德国的普通孩子,调皮顽劣,懵懵懂懂地参军参战。
另外,有关“我”的家庭情况的信息也像碎片般地洒落在文本各处。叙述者说出的信息往往显然比他知道的少:在85页,“我”用一句话简略地告诉我们接到了哥哥阵亡的通知,但是与此同时压制了有关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家庭成员——母亲——的信息,接着就转而叙述别的事情了。在跳过7页之后,文本采用了视点转移的方法,把叙述视点暂时从叙述者转向马尔克妈妈及姨妈,借她们之口说出“我”妈妈的有关信息。这两位老太太年事已高,又没多少文化,喜欢张家长、李家短,在和皮伦茨母亲拉家常时提到了“母亲和一些军人关系暧昧”(92),由此揭示了被延宕的信息。我们这才知道,原来本应是最受信任、最亲爱的母亲让皮伦茨感到羞耻——她甚至当着哥哥的遗像与别人偷情。在我们等待着“我”直抒胸臆,解剖内心复杂微妙感情的时候,相关叙述却再次戛然而止。直至103页,“我”才从自己的视点愤恨地承认“任何一位先生来到我家都无拘无束,脚上趿拉着我父亲那双穿坏了的拖鞋,丝毫也不理会他所象征的意义”(103),从而亲自证实了传言,读者也体会到了他内心的矛盾和苦恼。
此外,叙事中出现了大量信息空缺。对于因果叙述链之间出现的断裂,读者的逻辑思维自然而然地会试图对其进行填补。这个信息和他那无关紧要的名字不符合传统写作常规地在文本中间出现,传达给了读者一些启示,所以,信息断点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必须不断予以猜想推断,根据不断接受到的新信息对原来的设想予以修正补充,重新配置信息,依靠着洒落在故事各处的碎片重新组织时间线索,在头脑中重建故事的顺序;而信息空白则促使读者根据文本和自己的经验推测填补,以获得完整无缺的因果逻辑链。这样,就形成了读者积极参与文本的意义建构的局面。
当我们对文本意义建构的参与行进到了故事的最后一章,殚精竭虑追寻意义的我们终于松了口气,感到在自己的努力下似乎已经搭造了一个完满的故事。然而,此时峰回路转,元小说叙述再次出现了。叙述者再次宣布隐含作者的存在及其与自己的分裂,提醒读者,这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情节由隐含作者安排,没有所谓的终极真相。叙述者(隐含作者)提供的结尾是这样的:战后,“我”踏上了寻找马尔克的旅程。最后,“我”来到累根斯堡,想在十字勋章获得者聚会上找到马尔克。从结局中,读者既无法获知马尔克究竟何在,也不知道叙述者能不能最终找到他。对于“我”来说,梦寐以求的确定意义终究未能获得,在对意义的追寻中,“我”将永远行走在路上。这注定了“我”会历经艰辛,但是同时却也让“我”能够拥有永恒的梦想。这个提供了文本阐释和读者选择的多种可能性的开放式结局同时也是对于力图捕获文本意义的读者的隐喻:可能的文本意义多种多样,我们也将永远行走在寻觅的路上。读者虽然无法在作者安排的确定结局中得到满足,但是无疑获取了参与建构文本意义的权利和自由。
《猫与鼠》的文本意义就像一只善于奔跑藏匿的老鼠,激起读者捕获它的欲望,于是在整个阅读过程中都积极参与文本,像猫一样不知疲倦地紧紧跟随、追逐捕捉。这只灵活的老鼠有时被猫一掌压住,但又瞬间滑脱,有时被猫从洞中挖出,却又再次奔突逃窜。猫与鼠在文本中一路疾驰奔跑,直奔至文本末尾。最终,读者仍然目睹老鼠消失在空旷的草原中,难觅踪迹,只留下遐想无限。
注解【Notes】
① 君特·格拉斯:《猫与鼠》,蔡鸿君 石沿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2。以后凡出自该文的引文仅标明页码。
程锡麟王晓路:《当代美国小说理论》。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年。
戴卫· 赫尔曼:《新叙事学》,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马克·柯里:《后现代叙事学》,宁一中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