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政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着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定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食指《相信未来》(1968)
《相信未来》已经成为当代诗歌的经典,经典的特征之一是它能够从当时的语境中脱离出来,并且超越所有具体的语境而通行无阻。在这种通行中,它渐渐成为一个孤立的文本,能为所有人所接受。到后来,它就变得符号化了,工具化了,本义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可以用它来表达自己的语义。《相信未来》正在向这个方向发展。由于它被入选多种选本,特别是各类教材,主动地或被动地为新的青年读者所阅读。然而,不要说这些年轻的读者,就是比他们稍稍年长的老师们,又有多少人能够熟悉它诞生的语境,能够真正地走近它呢?
下面词典式的介绍虽然可以勾勒出食指的生平与创作轨迹,但是却无法传达那个年代的氛围。
食指,原名郭路生,山东鱼台人,1948年生,1969年赴山西汾阳杏花村插队务农,1971年应征入伍,历任舟山警备区战士,后转业,为北京光电研究所研究人员。1972年,因强烈的精神刺激而导致精神分裂,从此陷入长期的病困中。
食指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1966—1969年,文革前期,食指开始创作,青春写作的痕迹非常明显。1970—1977年,文革后期,诗人生活颠簸,插队、参军、患病,创作相对停滞期,作品留下不多。1978年到现在,“文革”结束,诗人重新开始写作,再次对一代人的精神展开思考,创作也慢慢转向沉潜。
《相信未来》是食指青春写作时期的作品。现在的读者与那个时代已经越来越远了,而理解那个时代恰恰是理解这首诗的前提。要真正地认识那个时代是困难的,它不仅涉及到社会史、思想史与精神史,当然也包括文学史,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法重回当年的感性生活。文革前期,山雨欲来,左的压力很大,人们的狂热被不断激发出来,社会呈现出非理性的状态。但就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也还是有许多人,包括青年人是变得困惑、迷茫,他们开始怀疑,思考,甚至批判。不过这样的思想与表达多数不能见容于社会,常常只能在“地下”进行。《相信未来》在当时虽然没有遭到激烈的批判,但也不可能被主流社会认可,只能自发地流传。
作品的内容明显地带有那个时代的特征。概括起来说,就是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依然能够坚持理想。为什么说它是青春写作的代表,因为它并不是一种成熟期对社会的思考以及对自我的自省与定位,而是典型地体现了青春期的困惑、怀疑、失望与不甘后对理想的重申,它是一个矛盾体,但它的基调还是热情的,固执的,孩童式的。可以对作品进行一个流水式的梳理。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这是诗作的前两小节,诗人用了一连串的意象来表示现实的灰暗,人生的挫折与失败,如“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但是,这些都没有能动摇诗人对未来的信念,他坚定地说,“相信未来”!要注意诗人表达这一信念的方式,“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他是固执的,什么叫固执?就是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拂逆别人的意志一意孤行。诗人特别给自己安排了表达理想的场景,他“铺平失望的灰烬”,是“用凝露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表达理想的场景与情境是多样的,可以是顺境,也可以是逆境,诗人选择的是后者,他将自己置于一个艰难的境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悲剧的主角,从而赋予自己以牺牲精神。这当然需要客观世界的帮助,如果在现在,要营造这样的悲剧氛围是相当困难的,同样,现在也不是一个适合英雄与悲剧主角出现的年代,倒是一个喜剧的滑稽的年代,可能更容易出现小丑。
要理解诗人的这种姿态,最好还应该了解一下这代人的精神资源。食指这代人的思想与精神资源配置是偏向经典的,有忧患意识,担当意识。在现实与理想上,他们偏重理想,在社会与个体上,他们偏重社会,在灵魂与肉体上,他们偏重灵魂,在物质与精神上,他们偏重精神,在功利与审美上,他们偏重审美……相应地,在思想资源的选择上,他们偏重欧洲的古典哲学与前苏联的文人经典,熟读无产阶级经典作家如马、恩、列的著作,所有这些,与现在都存在重大的差别。这些都是这首的阐释背景,是理解诗人精神姿态时的通道之一。接下来诗人写道: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虽然抒情主人公被置于一种悲剧的境地,但是理想主义依然主宰着情感与思想的进程,越是悲剧,越能激起诗人的豪情,在潜意识中,诗人是以历史上一切英雄,一切牺牲者为榜样的,是普罗米修斯,是巴黎公社的战士,是十二月党人……在这种理想与想象中,诗人如同英雄一样能超越眼前的困境而使自己进入想象中的伟大、纯洁与辉煌的境界。他依然在表达“相信未来”,但已经与前两小节不同了,体现出了强大的力量,他进行的是一种豪迈的不可阻挡的宏大抒情。“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这是多么阔大的场景,又是多么大的力量,“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用孩子的笔体写下”这又多么的光明与纯洁。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着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定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作品节奏起伏。这三节是宏大抒情之后的理性思考,也更使自己的立场得到了支持,并且获得了辩证法的高度与历史的深度。诗人在为自己的理想寻找支撑,因为一个简单的道理,自己并不能证明自己。他找到的依靠是历史,这也是那代人思想的必然,因为他们笃信辩证法与历史唯物主义。诗人选择了那代人命定的思维方式,将自己的意义、价值、是非功过交给历史评判,这样,他们就获得了信心,也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这是一种信念,相信历史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评价,相信历史会证明我们是正确的。虽然,过程是曲折的,虽然,我们困惑过,犹豫过,甚至犯过错误,但对这一切,如果辩证地看,那也是必需付出的代价,而对个体而言,为了事业,为了理想,任何委曲、误解甚至牺牲都是值得的。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诗人可能没有觉察到这种思维在这首诗中仍然犯下的自证明和循环论证的逻辑错误,我们要相信未来,谁来证明它的正确性,还是未来,诗人说到了历史,但历史在这儿也是由未来产生的。不过,在理想主义的豪情中,这样的疏忽是可以忽略的,因为对诗人来说,就是要相信未来,在作品中,这是坚定的和唯一的。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这是作品的最后一小节,诗人觉得所有情感已经抒发,所有论证也已经完成,需要的仅仅是再次的重申,所以语气一改前面的高昂而变成了语重心长。但是诗的最后一句在“相信未来”之后并列地写道“热爱生命”,这多少显得不太协调,许多人在解读这句时就从字面上说,诗人要人们相信未来,珍爱生命,好好地生活。如果这样,与诗作的主旨和情感风格是不合拍的,它一下子降低了作品的高度。因为按照那一代人的理想与价值观,生命是可以看轻的,他们信奉的是裴多菲式的生命观,“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牺牲是一种令人向往的境界。诗人写于同时代的《鱼儿三部曲》就写出了这样的牺牲,追求光明与自由的鱼儿是不惜生命做出那死亡的一跃的:
鱼儿却充满献身的欲望:
“太阳,我是你的儿子,
快快抽出你的利剑啊,
我愿和冰块一同消亡!”
真的,鱼儿真的死了,
眼睛象是冷漠的月亮,
刚才微微翕动的鳃片,
现在象平静下去的波浪。
——《鱼儿三部曲》(1968)
只不过从《相信未来》的抒情进程与结构看,已经不容诗人深述,其实,从前面的内容我们不难看出,这里的“热爱生命”不是要朋友们顾及生命,而是希望人们的生命在为未来的奋斗中活得有价值,诗人希望人们热爱这样的生命,用生命去实践“相信未来”。这句话可能引起过误解,或者诗人也意识到这一点,觉得作品意犹未尽,所以又在十年之后特别以此为题创作了另一首诗,正可以作为补充,两首诗可以看作是姐妹篇:
也许我瘦弱的身躯象攀附的葛藤,
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前程,
那请在凄风苦雨中听我的声音,
仍在反复地低语:热爱生命。
也许经过人生激烈的搏斗后,
我死得比那湖水还要平静。
那请去墓地寻找我的碑文,
上面仍刻着:热爱生命。
我下决心:用痛苦来做砝码,
我有信心:以人生去做天平。
我要称出一个人生命的价值,
要后代以我为榜样:热爱生命。
的确,我十分珍爱属于我的
那条曲曲弯弯的荒草野径,
正是通过这条曲折的小路,
我才认识到如此艰辛的人生。
我流浪儿般的赤着双脚走来,
深感到途程上顽石棱角的坚硬,
再加上那一丛丛拦路的荆棘
使我每一步都留下一道血痕。
我乞丐似地光着脊背走去,
深知道冬天风雪中的饥饿寒冷,
和夏天毒日头烈火一般的灼热,
这使我百倍地珍惜每一丝温情。
但我有着向命运挑战的个性,
虽是历经挫败,我绝不轻从。
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
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热爱生命》(1978)
这就是《相信未来》,一代人的精神宣言,一个越来越被神化的当代经典。我们前面已经提到了经典的若干含义,这里还要补充一点,即经典是不可重复的。我们可能有许多的不理解,我们可能有许多的崇敬,但我们再也唱不出这样的歌了,连同食指自己,文革结束以后,回首往事,他或者表现出这样的自嘲:
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
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
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
我还不是一条疯狗,
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
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
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
我还不如一条疯狗!
狗急它能跳出墙院,
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
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
就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
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
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
——《疯狗》(1978)
或者呈现出这样的平静超脱与“知天命”:
由于创作生命的短促
诗人的命运凶吉难卜
为迎接灵感危机的挑战
我不怕有更高的代价付出
优雅的举止和贫寒的窘迫
曾给了我不少难言的痛楚
但终于我诗行方阵的大军
跨越了精神死亡的峡谷
埋葬弱者灵魂的坟墓
绝对不是我的归宿
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坟
坟头仅仅是几抔黄土
这就是我祖辈的陵园
长年也无人看管守护
活着的时候备尝艰辛
就连死后也如此凄苦
我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
一阵风带来了奶奶的叮嘱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孩子,这是你最后的归宿”
——《归宿》(1981)
不仅是理想与写作的姿态不可重复,连同他的诗歌艺术也是那个时代赋予的,同样地不可重复。应该心平气和地看到这一点,即人们对食指的高度肯定主要是他用诗歌记录了一代人的生活经历、精神状态与思想感情,特别是随着那个时代的过去,食指,连同他的作品越来越近于一种年份式的文化符号,成为许多人缅怀过去、祭奠青春最好的供品。就诗歌艺术而言,食指的作品在中国现当代诗歌中并不突出,跟前面比,他未能超越三四十年代的新诗,跟后面比,甚至连朦胧诗都呈现出更为精致的诗艺。但对那个特殊时代的诗歌,好像又不能这么看,不仅是食指,包括一大批文革时期的地下诗歌都不能这么看,对思想的呼吸与精神的生存都非常困难的人们来说,谈论诗歌艺术是多么的奢侈!我们只能说,文革的地下诗歌是一块诗歌的飞地,一座诗歌的孤岛,它不在中国现当代诗歌发展的线性序列中。但这不是说食指们的诗歌没有传承,更不是说他们的诗歌没有风格、不具备艺术分析的价值。恰恰相反,他们的艺术选择是与精神选择同步的,他们的风格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同时也适应了那个时代人们的诗歌理想。食指的诗歌艺术资源与他的思想资源一样是趋于古典的,是欧美的近现代抒情诗,是拜伦、雪莱、普希金。是中国现代诗歌的新格律派。就《相信未来》而言,它的结构是单纯的,从诗歌语义上说,作品的抒情与意象组合是一种并列的关系,即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意象也很单纯,虽然有象征主义的味道,但绝不复杂,意与象,象征与本体基本上一一对应的。它特别注意听觉,注意音乐性,如节奏与韵脚等,四句一节,非常整齐,以“相信未来”为主旋律,回环往复,起伏跌宕,如同音乐中主题乐句的出现、展开、升华与呼应一样。虽然多次转韵,但还是尽量来安排韵脚,朗朗上口,特别适合于朗诵与传唱。朗诵与传唱,正是那个时代的诗风与诗歌传播方式,那个时代诗歌是听觉的艺术,有多少诗歌是地下传唱口耳相传的呢?而现在,诗歌大都成了视觉的艺术,起码主要是用于阅读的,而不是用于朗诵的。食指的诗达到了他选择的风格类型的高度,也成为那个时代诗歌艺术的样板。中国现代诗歌曾经取得过骄人的业绩,但到了五十年代就开始退步了,文革时期可以说是一个无诗的年代,诗歌艺术基本上退到了正负零以下,正是食指等人的地下诗歌为中国诗歌保存了一点血脉与尊严。了解了这一点,我们非但不能苛责他们,相反,应该对他们表达应有的尊敬。
经典就是这样。我们再也不会去写作唐诗宋词了,但我们仍然需要那样的意境与情怀,当我们需要时我们就会走进那个世界。对《相信未来》,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再也不能这样去表达理想了,当我们要在诗歌中寻找理想、信念、悲剧、牺牲与崇高时,那我们就高歌这首黑暗年代唱出的华丽乐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