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解
从风向推断 那些摇晃的人们
最终将与春天和解 承认现实的可靠性
那些脚印 身影 呼吸 喊声 笑容
都是真的 在他们呈现自身以前
梦境已经分解和消化了生活的另一面
把幻影转换为现场
这时老人 丫头 小屁孩儿
都在彰显着活力
乞丐也换上了单衣 健步走在路上
我跟三个熟人打招呼
他们的笑容分散在两腮 而眼睛
被挤在一起 眯成了一道缝
在春天 超越前人只需要半斤力气
引领来者则需要速度和激情
我顾不上回答人们的问候 快步走着
几乎要飞起来 若不是我及时伸出一只胳膊
把自己拦住 我将冲到自己的前面
火彩飘在天空 从流霞中穿过的云雀
已经染上一层颜色 晚风也添加了许多晕红
这时整个西天都在燃烧 神在扑火
说实话 我没有帮他
而是远远地看着云阵下面
肉体的浮云
此时没有钟声 我却分明感到
时间的轴心在运转 围绕它的
是万物之命
我说出这些
是否有些过分?
就在我忏悔的时候 晚风从背后吹来
我转身看到黄昏正在翻越山脊 向西缓缓迫近
一边是激情在燃烧 一边是灰烬在下沉
我夹在中间 不觉几十年过去
神啊 你能否告诉我什么是人生?
星星已经离开山顶 这预示着
苍穹正在弯曲
那看不见的手 已经支起了帐篷
我认识这个夜幕 但对于地上的群峰
却略感生疏 它们暗自集合
展示着越来越大的阴影
就是在这样的夜里
我曾潜入深山 拜访过一位兄长
他的灯在发烧 而他心里的光
被星空所吸引
现在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他的姓氏和血缘 像地下的潜流
隐藏着秘密
我记得那一夜 泛着荧光的夜幕下
岩石在下沉 那种隐秘的力量
诱使我一步步走向深处
接触到沉默的事物 却因不能说出
而咬住了嘴唇
我已经在河滩里走了一天了
不能再走了 一旦山口突然张开
会把我吸引到黄昏弥漫的平原上
被暮色包围 而灯火却迟迟不肯出现
为了把我缩小 平原会展开几千里
让石头飘得更高 成为远去的星辰
如果我往回走 山脉肯定会阻拦
要想推开那些笨重的家伙实在是费劲
想到这里 我就坐了下来
我真的愁了 究竟如何是好呢
就在我发呆的瞬间
从平原涌进山口的风 带着尘土
吹进了我的裤腿和袖口 与我心里的凉
正好相等 我脱口而出:就这么着啦
说完 我就起身
在乌云聚集时出走 这无疑是
一种对抗的信号 容易引起天空的愤怒
我说的没错 先是闷雷在远处轰响
随后山脉在暗中移动
这时奔跑已经来不及了
一旦空气也跑起来 暴雨随即来临
最使我心慌的是
一股旋风也在追我 这个家伙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用手指着它
厉声喝道:呔!不要再追我!
它就站住了 随后化解在空气中
暴雨来临时 灵魂是虚弱的
在追逼之下 我敢跟它拼命
这时悬挂着雨幕的黑色云团
铺排而来 第一个砸在地上的
不是雨点 而是雷霆
与我一起承受打击的还有荒草
蚂蚁 甲虫 和旷野上的石头
它们比我还要卑微和恐慌
却坚持着 从未埋怨过自己的命运
快走或慢走都没用了 天黑以前
到达山口已经不可能 就是风从背后吹来
给你一些推力 也走不了多远
阳光退到山顶以后 道路会萎缩
甚至融化 让你消失在黄昏中
我停住脚步 向乌鸦打听路途
它啊的一声就飞走了 啊是什么意思?
乌鸦是黑暗的同盟 它不可能说出实情
我决定试一试运气 闯过去
直接穿过这个夜晚
只要心里的灯还在
我就能从星星那里借到火种
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
蚂蚁钻到了石头下面
石头却释放出内部的阴影
我加快了脚步 感到风从地下浮起
慢慢向高处抬升 而山口却在下沉和凝固中
降低了尺寸 让我这个走了半生的人
略感疲惫 却充满了信心
把小草按在地上 算不上什么本事
秋风所彰显的不是力气 而是凄凉
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威胁 其警示意义是
如果你不服气 就摧毁你的意志
然后吹凉你的身体 让你在离家的路上
无限悲伤
显然这是一次错误的对抗
我无意与秋风交手 我的手用于抓取沙子
最后剩下的是手心里的时光 其余都漏掉了
就凭这一点 我不是秋天的对手
请你松开那些小草 我认输了
趁着夕阳还在山顶上闪光
请你给我一条出路
让我把一生的苦水喝下去
然后洒泪而去 消失在远方
这样可以吗 秋风啊 看在上天的份上
饶恕那些弱小的生灵吧 如果你非要
显示毁灭的力量 就冲我来
把我按倒在地 再用尘土把我埋葬
华北走廊尽头 一只甲虫在墙角下打洞
它的屁股对着平原 头钻进土里
爪子往外刨土 落日的余晖照在它的尾巴上
有一点点反光
秋风穿过走廊
在傍晚时分吹拂在甲虫身上 黑甲虫
对挖坑有着天然的兴趣 它忙着
也许正是由于凉意 加深了它的忧虑
急于建造一个安身的小窑洞
一个小孔在忙碌中渐渐形成
甲虫已经钻到了深处 用屁股推出松土
我真有点羡慕它的窝了 但我肯定住不了
整个过程 我都在观看 在欣赏
甲虫没有一丝察觉 它不知道
太阳落下时溅起了漫天霞光
用不多久 人类的灯盏也将次第亮起
而它的家是黑的 我一直在想 它的灯
不是藏在心里 就一定悬在天上
一
天气转暖以后 我想到山上走走
离天越近的地方越干净 尤其是山顶
我滚下石头的地方现在是个浅坑
岁月已经把它磨损 但没有填平
我抱过的松树流出了松油 我折断的树枝
从旁边长出了新枝
对于山脉来说 几十年算个屁
而一个人 几十年就老了 甚至蚂蚁
也敢爬上他的大腿 甚至清风
也敢带走他的灵魂
在山顶
我能不能望得更远?看来这个想法
明显有些愚蠢 都这个岁数了
应该知道命里的灰尘落向何处
应该回避天涯 向自身沉沦
我可能是个异数
给我一副眼镜 我的目光
就能绕地球一周 望见自己的后背
给我一个推力 我就能离开自我
找到新的路径
对 现在就动身 到山顶上去
到了山顶 如果我还能继续往上走
那该是多么轻松
二
燕山是我的靠山 一到平原 我就发呆
平原太平 即使有石头也无法滚动
你们不知道 把石头推下山巅是多么过瘾
我和伙伴一齐用力 说 下去吧
石头就下去了 无论多么不情愿 它也得滚
我对山顶的热爱 多半来自石头
童年干了多少坏事 已经记不清
我对不起石头 石头啊
原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吧
如今 我已在平原居住多年
想到这些 心里就愧疚
因此我常常北望燕山 其实根本看不见
我只是望着那个方向 想着那里的人们
燕山是这样一座山脉 山上住着石头
山下住着子民 中间的河水日夜奔流
好像有什么急事 依我看也没什么急事
不过是接受了大海的邀请
大海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是水做的平原
但我没在海里住过 也不敢妄加评论
远方是地平线 再往前就是遥远
我曾经去过远方 参加一场聚会
但是我去晚了 那里已经坐满了群山
在群山的后面
众神都已获得姓氏 建立了家园
我去晚了 因此被称为后人
也就是在那时 我第一次意识到
我的身后还有数不清的人晃动着肩膀
次第来临
我知道这是谁的安排 但我决不追问
相对于先知和已知 我更倾向于未知
细推物理的原动力和事物的核心
走了这么多年 我知道了
远方就是永远
最远的路 可能通往内心
在这永无休止的路上
我加快脚步 超过了自身
我成了自己的前人和后人
我变成了我们
当远方扩展为无边的愿景
群山也将退去 像散会的人群
我和我们将留下来 继续往前走
我们最后要走的是心路
也许很远 也可能很近
田野放低了自己 以便突出燕山
使岩石离天更近
山顶以上那虚空的地方
我曾试图前往 但更多的时候
我居住在山坡下面 在流水和月亮之间
寻找捷径
就这样几十年 我积累了个人史
就这样一个山村匍匐在地上 放走了白云
据我所知 那些走在老路上的
拂袖而去者 多数回到了天堂
剩下的人打扫庭院 继续劳作和生育
燕山有几万个山头撑住天空
凡是塌陷的地方 必定有灯火
和疲惫的归人
他们的眼神里闪烁着光泽
而内心的秘密由于过小 被上苍所忽略
我是这样看待先人的 他们
知其所终 以命为本
在自己的里面蜗居一生
最终隐身在小小的土堆里
模仿燕山而隆起
外乡人啊 你不能瞧不起那些小土堆
你不知燕山有多大 有多少人
以泥土为归宿 又一再重临
燕山知晓这一切 不遗忘这一切
因此山不厌高 水不厌深
尘世不厌匆忙的过路人
我只是其中之一 但我之所爱
已被燕山所记载 也被土地所承认
天空貌似明镜 却没有一丝倒影
它看不起地上的事物
而灯火和星星不在蔑视之列
这些古老的东西 是上帝的遗存
我已经多年没有仰望过天空了
白天望去 啥也没有
夜晚望去 到处都是漏光的小窟窿
如今 云彩已成抹布 天空越擦越脏
很难恢复玻璃的光泽 这使我非常伤心
有时我埋怨老人 天空那么大
为什么不搬上去住 这世上
应该有一些先行者 成为上苍的居民
这不该是太难的事情 我想
给我一盏灯 我就能找到天路
给我一个推力 我就能自转为恒星
我这样想时 夜晚就来了
天空渐渐隆起 成为一个穹顶
在镶满星星的天幕下 有人吹起长号
我静静地等待
一个即将出现的人
那时我隐藏得极深 知道李白在放歌
就回避了他的时代 没有出生
若干年后有人说 时候到了 可以出面了
我来后就发出了不太满意的哭声
错了 错过了 倘若我生在唐朝
大袖飘飘立于船头 肯定会遇见李白
我拱手让道:“谪仙兄请”“解兄请”
待米酒喝到一斗 他将举杯邀明月
我去寻找第三人
那时宝石在天上闪烁 而墨迹落在宣纸上
绝句渐渐定型 我醉了 有长风和流水作证
我醉了以后 拔剑而起 直指苍穹
而现在 说起这些已经晚了
李白已去千年 我乃一介小后生
岂敢与太白同饮
我只好重新设计这样一个结尾:
李白醉酒而去 错把我当成了汪伦
三个胖女人在河边洗衣服
其中两个把脚浸在水里 另一个站起来
抖开衣服晾在石头上
水是清水 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轻人
几十年前在这里洗衣服的人
已经老了 那时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处
离河边不远 几个孩子向她们跑去
唉 这些孩子
几年前还呆在肚子里
把整个母亲穿在身上 又厚又温暖
像穿着一件会走路的衣服
山村里没有复杂的事物
即使小路故意拐弯 我也能找到
通往月亮的捷径
可是今夜 我要找的是
一座亮灯的屋舍
那里母鸡经常埋怨公鸡
不该在子夜里打鸣
那里有一个憨厚的兄长
从他的络腮胡子上
你可以看到毛绒绒的笑容
我想我突然敲开他的门
他会多么高兴
山村里没有复杂的事物
我去找他 就真的见到了他
他确实笑了 高兴了
一切就这么简单
李白去见汪伦的时候也是如此
一群蚂蚁在墙脚下住了多年
它们早出晚归 把叶片和小虫搬回家里
一路跌跌撞撞 有时一只甲虫的尸体
会把它们累坏 甚至耗去半天的时光
有时我蹲下来观察蚂蚁
但更多的时候 我忙碌
骑车 坐车 人多拥挤
蚂蚁的小脚走上一年 也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我认识一只年老的蚂蚁
它死的时候 把搬运的货物丢在路上
它仰面朝天 好像睡着了
在一座喧嚣的城市 除了我
没有人知道它已经死亡
我说的是小蚂蚁 又黑又瘦 束着细腰
在我的楼下一住就是多年
我们已经是老邻居了
但我经常忽略它们的存在
也许在蚂蚁的眼里 人类都在瞎忙
别把太多的东西堆放在黄河冲积平原上
这是危险的事情 一旦我们控制不住这条河
它就会把平地再次夷为平地
我认识这个乌云的长子
把波涛埋在自己的腹部 在地上爬行
好像一个乖孩子 而实际上
它不是
我所在的平原 一半是河流创造
一半来自风中的尘土
这里的风 几十年后就会把我吹走
如果不是藏在地下 就注定被抛上天空
所以 别把太多的东西留在世上
一旦时间冲刷过我们的身体
一切都将被卷走 没有人能够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