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庆国
那年 一个人站在六盘山顶上
站在漫卷红旗的西风里
就吟出了一首天高云淡的诗
从此我一直以为六盘山
就是望断南飞雁的样子
可现在是夏天
天高云淡的那云
一直低到了山坡上
一场温暖的雨水
打湿了满山的小松树
它们多像那年爬山的士兵
我没有上山
只从山脚下的隧道里穿了过去
数着隧道里的路灯
就从1935年数到了今天
忽然看见路边的警示牌
上面写着“事故多发路段”
欢快的心情就有些沉重
一个国家的历史
总是有些“事故多发”的路段
好在穿过了六盘山
就要到陕甘边区了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那时的边区就是天边
太阳从来都是从天边上升起
还是多年前的那场沙尘暴吗
在驿马关上沉沉地刮着
此刻的董志塬是被风吹低了呢
还是被风抬高了
只看见风中的白杨树
逆风向着同一方向奔跑
那是南梁的方向
而其中的一棵树上
晃动着一个喜鹊窝
如果窝边上站着一只花喜鹊
向过往的行人报告大风过后的喜讯
那就是庆阳人送我的一只香包了
但一想起历史
却忽然觉得更像是当年的地图上
那个小小的南梁
风刮着刮着 就累了
累倒了的风 只是一些尘土
马瘦脊梁高
山瘦了 脊梁也高
高了 才更像山
沿着山的肋骨
爬到梁上
对着白云吼一声
这吼声 就像一匹战马的嘶鸣了
马背上打天下的人
已经走远
现在该轮到我们
在山梁上守江山了
看着远处的纪念碑
是一段竖起来的山梁
现在它是一个民族
坚实的脊背
那个前额光亮的外国人
他的画像还在窑洞教室的墙上
明亮地照着
站在画像下的石板前
本想领孩子们唱一首新歌
可孩子们还在上学的路上
那天 一个叫张景文的女老师
站在校园的阳光里
微笑着看着我们
像看孩子们上课下课 集合解散一样
看我们这些参观的人们
来了又走了
本来已经走出校门了
可我又回过头来
向着雕塑中只有29岁的张景文
深深地鞠了一躬
早就从课本上知道
这红旗的含义
寒冷的时候
就到这里来暖暖身体
早就知道这铁锤的含义
只有被叫做人民的人
才能把它高高举起
也早就知道这镰刀的含义
在通向一片麦地的路上
我看见它的身影
辛苦而美丽
在陇东的窑洞里
在这个被称做纪念馆的地方
一面红旗
还像当年一样挂着
并给我们亲爱的铁锤和镰刀
一次次淬火
写到红军 写到红旗
我必须写写黄土地
写写黄土地上的窑洞
还有窑洞里的那片土炕
和炕头上一直亮到天明的那盏油灯
如豆的油灯
照亮被面大的一张地图
破破烂烂的地图
补丁连着补丁
炕洞里燃烧的柴草
和牛粪火的热量
从地图的背面透过来
温暖了遍体鳞伤的祖国
这是在北方
这是在北方的黄土高原上
风霜雪雨中
一片土炕
就是一方真正的热土
一片黄土地
就是这支队伍最顽强的依托
一只裂着血口子的大手
指了指地图上沉默的黄土高原
和高原上静止不动的河流
风便从高原上刮过
窑顶上几簇经年的干冰草
被刮得飘飘扬扬
像撕破的衣袖
那是一阵秋风
刮过窑洞前的一棵老杏树
和老杏树下平坦的院子
刮过院子外起伏的坡地
和冰草绳样的山路
刮过一支队伍起伏的胸脯
和均匀的呼吸
睡吧
累了 就这样睡上一阵
不管是在屋檐下
还是在炕头上
或者山坡 沟边上
平也好 陡也好
黄土地都不会把你推开
睡吧
怀里抱着红旗
身边躺着枪
只有头顶上的红五星
和窑洞里的灯光
在轻轻对话
睡吧
明天还有好多路要走
今夜 黄土地会把她的力气
用五谷杂粮的方式
传递给你
等明天醒来
会有人告诉你
一路上碰破的皮肉
你就随便抓一把黄土捂住
干净的黄土 止血消疼
这里的祖祖辈辈
都这样捂着心里的疼
那天
山城堡在硝烟中下沉
一直沉到
1936年最黑的长夜
这是连陇东的风雪
都掩不住的黑
沉重的影子
一直跟着红军
那时 影子叠着影子
黑夜压着黑夜
山城堡伸手不见五指
那一夜
毛泽东在陕北的窑洞里
听见山城堡的枯草
急促的呼吸
听见陇东环县的北风
撕扯着旗帜
和红军单薄的衣衫
同时他听见马刀和枪刺
扑向坚硬的黑暗时
卷刃的钝响
后半夜 陕北很安静
毛泽东的油灯结出了灯花
红得像陕北的山丹丹
那花再大些
就该是红军胸前的大红花了
但他同时担心 一颗子弹
也会在胸口开出一朵花来
这时 毛泽东并不知道
一个红军的司号员
用一颗颗手榴弹的爆炸
吹出了当年最铿锵的号角
在世界上黄土最厚的地方
开出了好大好艳的
山丹丹花
但毛泽东知道
从会宁到山城堡的路并不遥远
从直罗镇到山城堡也不遥远
当红军走到山城堡
并用山城堡的黑夜
挥洒惊天的狂草时
天应该亮了
这一天 高原的天空
有陇东皮影在晃动
这一天 高原的风中
有环县的剪纸在飘荡
这一天 山城堡的太阳
圆得像一个句号
这一天 被高原的阳光
写进了中国的历史
史书上说 长征从此结束
时间 1936年秋天
地点 环县山城堡
行程 两万五千里
战争 无数次
死伤 无数人
评价 艰苦卓绝 史无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