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
向春,本名任向春,居兰州。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级研讨班学员,甘肃“小说八骏”之一。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著有长篇小说《河套平原》《妖娆》等五部。曾获敦煌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作协会员。
树林子村的农民艺人王二毛旦,赶着一挂驴车,耷拉着两条长腿,坐在车辕外。板车上横着一条麻袋,麻袋里装着一头猪,哼哼唧唧的。一进县城,路口就是车辆监理站。穿着制服的人,向他扬着小旗。王二毛旦说,咋啦?“制服”说,都九十年代了,畜力车不能上主街道。王二毛旦说,啥叫个畜力车?“制服”看着驴说,就是牲畜拉的车。王二毛旦“吁吁吁”地让开了路,靠在路边,蹲在车辕上,抽了一袋烟。他要去肉联厂卖猪,肉联厂就在主街道上。统共也就三条街,还分正的副的,城里人真矫情。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尚早。他低头看了看车上的猪,还哼哼呢。出门前猪吃了食喝了水,再耽搁一个时辰,肚里的货就消耗了,过秤的时候就亏了。王二毛旦上前赔笑脸,“制服”的脸长了猪毛似的,黢黑。眼看太阳挪在了王二毛旦的头顶上,头顶上的大喇叭响起了东方红。进入九十年代了,县城人每家都有了电视机,没人听广播了,广播变成了报时器。正午了,王二毛旦一急,心上突然有了主意。他把驴从车上卸下来,拴在了电线杆上,挽了梅花死疙瘩。他拉起了车,喜气洋洋地过监理站。他叭唧叭唧地往前走,呲着牙笑。路过发愣的“制服”时,他说,九十年代了,人力车。“制服”转过身看着他的后背,半晌,嘎嘎嘎地笑起来,喊,两岔了。王二毛旦回头呲了呲牙,嘿嘿,人穿的裤子就是两条腿,咋能不两岔哩。
王二毛旦心里一高兴嗓子就痒痒。于是甩开腮帮子吼了两声二人台:
二姑舅捎来一封信
听说西口外好收成
真是一副好嗓子,脆铮铮,亮堂堂,厚敦敦,像一群响鸽飞过来,整条街打了个激灵。
王二毛旦看见,一个男人领着一只狗,站在马路牙子上打哈欠呢。那个人向他挥了一下胳臂,像哪个伟人雕塑的一个动作,还张着漆黑的阔嘴,跟他笑哩。王二毛旦双臂撑住车辕,双脚腾空,飞到这个人跟前,呲着牙回笑。他以为碰见熟人哩。
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那你咋跟我笑呢?
嘿嘿,我听你唱的二人台有功底。
嘿嘿,水眉也这么说。
水眉是谁?
呵呵,我女人。
进城干啥来啦?
卖猪。卖了钱跑关系。
跑啥关系?
我要考乌兰牧骑。
嘿嘿,你今天碰到伯乐了。
咋,你的名字叫伯乐?
嗯,我是文化馆的,文化馆,你听说没有?
听说听说太听说了,文化馆是管乌兰牧骑的。那我把猪送给你吧。
我不要你的猪,就是想给狗要一副猪肺子。
哎呀天老爷呀,我碰上天老爷了。我怎么称呼天老爷?
我叫于子鱼。
你不是叫伯乐吗?
嘿嘿,现在乌兰牧骑可不是热手营生。差额补贴了,工资发不开。演员们下乡走穴,一天也就挣五块钱。
哎,那不一样,再不济也是公家人。公家人挣来的钱叫工资,农民挣来的钱叫外快。公家人出门叫出差,农民出门叫流窜——
哼,一成了公家人,家里的地就没有了。搞不好下了岗鸡飞蛋打啥也没有了。
嗯,水眉说了,只要我变成了公家人,她就嫁给我。水眉还说,公家人有编制,分房子——
认识王二毛旦后,于子鱼的生活照常。只是他今天拎回家的猪肺子新鲜一点,新鲜的肉味,经过空气的氧化,进入人的鼻子时,其实是腥膻的。难怪外科医生做手术时都戴着口罩,那味道能把人的鼻子腌了。高考的时候,父母劝他学医,哪怕是兽医,好赖有一门手艺。可他在专业一栏里看到了“哲学”两个字,他不知道哲学是个啥东西,不知道的东西是高不可及的,于是他就填了哲学专业。毕业以后分配到了县城,县城里的领导也不知道哲学是干啥的。于是翻他的档案,看到他的毕业论文是《民歌与民间哲学》,就把他分到了文化馆。于子鱼对他的工作很满意,因为他的工作是没什么工作,还冠冕堂皇。在县城人的想像里,知识就是文化,那于子鱼就是文化人。况且于子鱼也不负重望地出了两个民歌集子,也算是有著述的人了。八十年代后的中国,文化人像彩电冰箱似的流行起来。
文化人买猪肺子像孔老二提尿壶,那是低调的高雅。碰到熟人了,就会问:于副馆长,采风去了?所以于子鱼拎着猪肺子,皱着眉头,这样看上去像在思考问题。可跟在后面的狗不识相,跟着猪肺子撒花儿。于子鱼飞出一只脚把狗踢了个球朝天,嘴里骂了一句脏话。
于子鱼住的是一排四家的平房,每两家中间隔着一堵齐腰高的矮墙。他看到他老婆刘凤凰和邻居女人胳膊肘子拄在矮墙上,弯腰撅腚说闲话,笑起来了,两只屁股抖得,娇喘呢。
于子鱼家有三口人,他,老婆,狗。狗是他娶老婆的时候一起娶回来的,算是老婆的赔嫁。他的老婆少一条胳膊,但她带来的狗有四条腿。
老婆想要第四口人的时候,他们饭桌上吃肉,狗在地下吃肺子。她把一块肉夹他碗里,筷子头还在他碗里停留片刻。这个时候于子鱼不敢抬头,他接不住老婆殷切的目光。吃了饭抹了嘴,老婆一只手收拾着碗筷说,到床上歇歇吧。于子鱼往书房的单人床上一挺。吃了肉,剔了牙,身子往床上一扔,家真是好呀。但他马上发现又上当了。
娶了刘凤凰以后,于子鱼总是有上当的感觉。当初的刘凤凰是县城里的一枝花,打扮得像个飞天,随时准备上天呢。她在一家毛纺厂做挡车工,很快就和外贸主任的儿子搭上了。每做一次人流,她就在墙头上划下一横或一竖,等划满一个“正”字,准备结婚了,可她一夜之间少了一只胳膊。于子鱼看到她是在一个黄昏,黄河边上。他想网条开河鱼,让光棍儿生活变得有声有色。因为心情比较好,他唱了一首流行歌“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他看到一个凄婉的女人依着一条狗,披着一抹夕阳,正打盹儿呢。刘凤凰在那一个黄昏本来是想睡醒以后自杀的,看到于子鱼后,她说了一句话后,于子鱼说,我娶你!于子鱼有了这个承诺之后,才发现她的袖管是空的。刘凤凰仰起无辜的脸,说,你在意那条胳膊吗?于子鱼说,如果在你这个人和那条胳膊间做选择,我选择你。
刘凤凰蹭到了床边,于子鱼想起身已经来不及了。她的一只胳膊把他按下了。两只胳膊的劲集中在一只胳膊上,这只胳膊就孔武有力说一不二。
于子鱼说,我今天认识了王二毛旦——
什么?不惦记妮彩了又勾挂上毛旦了?
“毛旦”这个名字有点中性化。于子鱼知道说什么王二毛旦没有实际意义,他只是想顾盼左右而言他。
他是个男的。说完后他就后悔了。如果她以为是个女的,还能多纠缠一会。
刘凤凰把衣服甩在地上,压过来,说,时辰算好了,不要啰嗦了——
八尺男人于子鱼的血肉之躯竟有一些发抖。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点怕这个女人。所谓怕,就是服从。她让他干什么,他只有服从。如果不服从呢?这个女人就一直闹到他服从为止。他没有这个精力,或者怕徒劳,总之他妥协了。后来她就势如破竹。
于子鱼把脸歪到枕头的一边,说,我们不要为这件事做这件事行吗?
刘凤凰把枕头压在他脸上。
于子鱼隔着枕头万分凄凉地说:“一个人会在既不能胜任又不能推卸的重负下毁灭——”
不许说话!
我不行。
一会就行了。
一会了还不行。
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的眼眶子长得挺漂亮,可你的眼珠子——
哼,不是眼珠子的问题,也不是眼眶子的问题,是眼神的问题。你的眼睛里就没有我。你从来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啥都想要,要婚姻,要名分,要孩子,要工资,要支配权,要控制权。就连做这个事,也是你想啥时候做就不由分说。我现在能做了主的就是我这个东西,我不相信你能奸了我。嘿嘿。
我想给你生孩子,我是在爱你!
两码事。
孩子是爱的结晶,咋能是两码事?
你把因和果颠倒了。我们在一起做爱早晚会有孩子的,但我们不能为了生孩子才做爱。
刘凤凰翻身下来,嚎啕起来。天哪,我咋这么命苦啊!我的那条胳膊啊,胳膊啊——
刘凤凰一放声,于子鱼就赶紧闭上眼睛。刘凤凰哭的时候,一只手总是反复拍打着一只裸露的大腿,仿佛打着节拍。那只大腿上总有清晰的手掌印子,第一天是红的,第二天是紫的,再过几天散黄了,紧接着又红了。刘凤凰的大腿知道,刘凤凰受了多少委屈。
刘凤凰的哭声戛然而止。于子鱼咬紧牙关,以为刘凤凰又要卷土重来了,可是等了半晌也没有动静。于子鱼睁开眼睛,看到狗的两只前爪搭在刘凤凰雪白的大腿上,狗凝重而怜惜的眼神,让刘凤凰泪流满面。
刚娶了刘凤凰时,于子鱼对刘凤凰是怜惜的,虽然也有一点遗憾,那就是第一次拥抱时,于子鱼的那半拉腰空荡荡冷嗖嗖的。但这个遗憾很快就被刘凤凰的勤劳和勇敢淡化了。于子鱼在心里对自己说,幸亏少的是胳膊,如果少的是腿呢?不寒而栗。所以于子鱼也就满意起来。刘凤凰这女人心灵手巧,一只手比两只手都麻利,饭做得那个香,衣服洗得那个干净,缝纫机做出来的衣裳像买的一样,连那条狗都拾掇得人模狗样的,就差给它用化妆品了。没出两年,于子鱼下乡,吃不下外面的饭,睡不惯外面的床。就是说离开家离开刘凤凰他合不上眼。一连几天睡不着觉,人就筋疲力尽甚至万念俱灰。于子鱼发现自己依赖起刘凤凰时,忽然觉得被利用了,被婚姻利用了。叫作婚姻的这种形式,像一条绳子,尼龙的,细的,捆绑了他,越挣扎越勒进肉里。他成了一只粽子。他被人支配着一切,就拿生孩子这件事说,刘凤凰认为,他被前面的那个人抛弃就是因为做了五次人流而最终没生出一个孩子。所以她认为孩子是未来的保证,是她的那一只胳膊,没有孩子,就是残废。一个女人想要个孩子没错吧,可刘凤凰一踅进他的被子,他就由衷地反感。他总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要为那件事干这件事行不行?刘凤凰也自言自语地说,那还不是一码事?就这么一点事,总是两岔,就是说不拢。还有那条狗。冬天,他们行房事的时候,他就把狗踢出门外。早上你会看到,窗玻璃上,结着一坨白冰。那条狗,一整夜,趴在窗台上,伸着血红的舌头。
他讨厌这条狗,可刘凤凰从狗的眼神里得到安慰。狗眼睛里有的东西他没有。他由此可怜刘凤凰可怜狗。可怜其实就更厌恶,所以可怜抵消不了厌恶,他试图谋杀这条狗。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刘凤凰正在厨房里的一个铁皮箱子下洗澡,这种时候她求于子鱼帮个忙。于子鱼给老婆擦背,狗舔着刘凤凰的脚裸,刘凤凰痒痒,就纵情地格格地笑。如果说于子鱼在嫉妒这条狗,那也太给狗面子了,他只是厌恶。像讨厌一个人,一个物件,一种天气,一种气味一样,他就讨厌这条狗。他拉了拴狗绳子到了院子里,把狗拴在桩子上。他点燃了一支烟,盯着狗看。怎么弄死它呢?把它的四只狗蹄子捆了,扔进河里;给它吃瓶安眠药,等着它死;或者到兽医站把它劁了,把它羞辱死。可这些做法都有些猥琐,不是一个堂堂男人做的事。要整就当面锣对面鼓,撕破脸皮地整。他捻了烟蒂,站起来,操了墙角的一把铁锹,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就向狗头劈去。那一瞬,狗向空中飞起来,它翻上房顶又从房檐边掉下来,倒挂在晾衣绳子上,绝望地哀号。刘凤凰便冲出来,赤身裸体,和狗一起嚎。这事传到了外面,就演义成,于子鱼的老婆跟狗在床上睡被于子鱼抓到了。便有人说,难道于子鱼还不如一条狗吗?回答的人说,你看他阴阳怪气的还像个人吗?
于子鱼搞不过这条狗。最终他懈怠了。老跟一条狗过不去,气量也太小。没有了斗志以后,再看这条狗时,眼神里竟有几分讨好。他在心里骂自己,屎是臭的,人是贱的。
刘凤凰和狗惺惺相惜之后,终于起身去上班。刘凤凰没了胳膊后就调到工会工作,她是一个敬业的人。出门前她还是故伎重演,她在于子鱼的生殖器上抹了紫药水。于子鱼离开她视线的时候让紫药水看着他。于子鱼已经睡着了,迷迷瞪瞪嘟囔,抹上也不管用。这是什么意思呢?一、我要想弄抹上也不管用。二、我又不弄抹上管什么用。三、我弄完了以后再抹上,天下的紫药水都是紫的,你抹上管什么用。但是刘凤凰信任紫药水,还对着于子鱼形式主义地一笑。
于子鱼骑着自行车去上班。路上有点风,抹了紫药水的地方凉酥酥的。他低下头看了看裆部,不由得失笑。前面就是“妮彩裁缝铺”,招牌幌子上又上了新漆,真是亮堂。
没认识妮彩时,老听到刘凤凰说到妮彩。刘凤凰身上穿着一件连衣裙拧着腰肢前后照着镜子说,看看这裙子,看看人家妮彩。于子鱼说谁是妮彩?她撇下嘴角笑着于子鱼的孤陋寡闻,说,一个好女人。于子鱼对好女人都比较感兴趣,因为他们的县城很小,好女人当然凤毛麟角。于子鱼说,什么样的女人是好女人?刘凤凰拉动着裙子的下摆说,能做出这么好看裙子的能不是好女人吗?于是刘凤凰也拉着于子鱼到妮彩的裁缝铺子做衣服,一来二去的就熟了。于子鱼有事没事的就往妮彩那里跑。撩起门帘看,有客人,就说,衣服好了吗?妮彩说,还没好,明天再来。其实他根本没在这儿做衣服,妮彩就是这么配合。如果没人,于子鱼就坐在凳子上,看妮彩做衣服。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他家的狗,说刘凤凰的肚子,说狗肺子,这些事都是刘凤凰倒腾出来的。他们很少说妮彩的事,一条街上的人只知道妮彩做衣服好,人好,别的来龙去脉都不知道。有一次妮彩说,你老这么看我我穿不上针,说完就看着他笑,笑完之后眼里就有了泪花。于子鱼说,妮彩,你这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妮彩说,就这样就行了。于子鱼说,我不死心。妮彩说,你不要打别的主意。于子鱼说,我们能不能什么都不图,就好。妮彩说,那你不图我的身子吗?你如果不图我的身子,那我们就好。
这句话让于子鱼羞愧。他的这个理想当初想在刘凤凰身上实现,刘凤凰说你是想推卸责任。现在他想在妮彩身上实现,妮彩说那你不要图我的身子。可是没有身子咋好呢?
终于有一天出了一点事。于子鱼给单位院子里种了两棵树,把裤缝子扯开了,他骑了车子到妮彩那儿补裤子。正好阴天,没有顾客。于子鱼说,裤缝子开了,赶紧扎上。妮彩看到于子鱼的屁股上的缝子开了,红着脸说,咋扎呢?于子鱼瞅了一眼里屋说,我到里边脱下来,你赶紧缝好扔进来。于子鱼到了里屋,这是妮彩晚上休息的地方,床铺雪白,散发着清香。他坐在床上磨磨蹭蹭,有一些暗流涌动。听到妮彩催他,他才不得不把裤子递出去,妮彩只伸进一只手来。说来太巧,外面下起了雨,刘凤凰下班路过躲雨,就扑了进来。看到刘凤凰进来,妮彩有点紧张,她嘴里问候着,低着头踩着缝纫机缝裤子,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刘凤凰于子鱼在里屋等着穿裤子。刘凤凰坐在妮彩身边跟她说话,看她缝裤子。突然他就认出了自己男人的裤子,她说,咦——妮彩不得不说了。刘凤凰冲进里屋时,看到于子鱼正把一条枕巾慌乱地掩在自己的大腿上。刘凤凰就和于子鱼打成了一团。妮彩把裤子扔给他们说,回你们自己家打去。把缝裤子的钱放下,赶紧走人。他们两个互相对视着,悻悻地走了。之后刘凤凰就再没来过妮彩缝纫铺,于子鱼还是常来。妮彩说你以后别来了。于子鱼说,我们俩这么好我咋能不来呢?
远远地看见妮彩裁缝铺门口停着一头毛驴一辆板车。一个小伙子笑嘻嘻地朝他招手。这不是王二毛旦吗?
王二毛旦是妮彩的堂弟。没得说,于子鱼受了妮彩的委托,自行车驮着王二毛旦,王二毛旦手里提着猪肉,到乌兰牧骑先报个名,再找个老师指导指导,最好能弄来考试范围,把握就大了。
于子鱼要去乌兰牧骑找的人叫丁芳非。
二十年前的丁芳非是乌兰牧骑的一个小提琴手,人长得不用说了,像琴声一样悠扬。不幸的是,她未婚先孕了。七十年代初这是把祖宗羞死的事情。更可耻的是,她不知道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是谁的。难道谁跟你做了那事你都不知道吗?丁芳非的交待是,那一天凌晨,同事们都去练功了,她感冒发高烧在宿舍睡觉,后来进来一个人摸她,她以为室友看她烧不烧了,再后来她就不知道了。领导动员她做人流,她不同意。眼看肚子大了,单位的人把她绑到了手术台上。医院走廊里,丁芳非的哭喊声几乎拽断房梁。那时候县城里最不堪的人是丁芳非,男人对她翻白眼,女人对她啐口水,人们不单单轻视她的肚子,更鄙视她的脑子,怀孕是丢人的事,更丢人的是不知道怀的是谁的。每当深夜,小镇的上空传出悲怆的小提琴的旋律,那声音凄凉得仿佛弦上滴下血来。渐渐地,人们发现上当了。她不说出那个人是在保护那个人,她的琴声表达了她对那个人和曾经存在的骨肉的思念之情。就这样过了十年,丁芳非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的刚死了老婆的人,而这个人也行将就木,他被查出得了癌症。县城里的人开始同情丁芳非了,教育女儿时会说,千万不能上男人的当,一旦失了身,下场就像丁芳非一样,最终只能嫁个棺材瓤子。人们看见,丁芳非挽着那个棺材瓤子的胳膊出来散步,看太阳看月亮,因为棺材瓤子很快就连太阳和月亮都看不见了。就这样又过了几年,人们发现又上当了。得了癌症的人痊愈了,他们成了全县城最恩爱的情侣。于是人们往上追溯,原来这个男人就是当初让丁芳非怀孕的那个人!全县城人民都被丁芳非骗了。
人们所说的那个棺材瓤子就是于子鱼的父亲。
丁芳非进了于家后,于子鱼刚考上了大学。这个女人一进家门,他就明白了。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至少有半辈子了,不然彼此不会积淀下那么深厚而妥帖的眼神。感情这个东西,像文物上的包浆,是日积月累起来的岁月的光芒。假期回来,三个人一起过日子,走的时候就不舍。丁芳非把于子鱼看成了两个角色的集合体,一个是他父亲的年轻时代,一个是他们曾经有过的一个胎儿。她眼神里的光芒是依恋的娇宠的霸道的。于子鱼留着小分头,头缝在左边。于子鱼洗了头后,丁芳非就拿一把梳子,梳理于子鱼的头发,说,留在右边,留在右边好看。因为于子鱼的父亲年轻时头就留在右边,当然老了以后无所谓左边右边了,头发没有了。下了面条,她坚持要给两个男人拌面,用筷子边搅边吹着气,之后端到两个嘴跟前。于子鱼的父亲说,你让他自己动手,别侍候她。丁芳非就说,我现在不侍候他我老了他能侍候我?于子鱼毕业后又分配回来了。他说,芳非。丁芳非和他的父亲都让他管丁芳非叫芳非。他说,你这辈子图啥呢?丁芳非正在低头擦父子俩的皮鞋,她想也没想就说,图眼前的路呗。
于子鱼用自行车驮着王二毛旦往乌兰牧骑走,突然马路上杀出一群人,追着一条狗。惊得王二毛旦抱住了于子鱼的腰。前一阵听说要打狗了,防役站成立了打狗队,打狗队果然就出动了。王二毛旦说,你以后不用买猪肺子了。于子鱼说,我们家要死人了。
进了丁芳非的团长办公室,丁芳非站起来,拍了拍于子鱼的胳膊,绽出了满脸的笑纹。四十多岁的女人真是又暖人又风骚。每一次看到丁芳非,于子鱼都想,男人娶妻为什么不从女人四十岁开始呢?于子鱼把猪肉放在了丁芳非的桌子下面,丁芳非把自己的茶杯塞进于子鱼手里,下颏指了指身后的王二毛旦说,唱两嗓子吧。丁芳非以前说过,搞器乐的人和搞声乐的人气质不一样,器乐用的骨骼,声乐用的是五脏。看来她看见王二毛旦的内脏了。王二毛旦不却场,张开嘴就唱了《打金枝》和《种洋烟》。丁芳非满意地点头,说,再来段荤的。王二毛旦也没忸怩,来了两句《十八摸》。她对王二毛旦说,不要找什么老师,就按你现在的路子唱,按自己的理解和心情唱,千万不要模仿更不能造作。回去该干啥干啥,考试那天甩开嗓子就唱,就当你面对的是麦田不是观众,就行了。丁芳非又对于子鱼嘀咕着说,今年共招三个人,旗委书记和旗长打招呼的就有两个,实际只能招一个有业务实力的人。于子鱼说,旗长和旗委书记想安排人,那么多部门呢,咋还盯上乌兰牧骑?丁芳非压低声音说,这你就外行了。农村户口的人通过乌兰牧骑的考试,名正言顺地就有了事业编制,有了事业编制就可以转手调进另外的行政事业单位,没有乌兰牧骑这个踏板,农村户口的人咋能进了行政事业单位呢?于子鱼说,你看这个后生咋样?丁芳非说,不错,就看今年有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了。于子鱼说,他的表姐跟我很熟,多关照点,啊?
皆大欢喜。于子鱼又把王二毛旦驮在自行车上。小城镇就有这个好处,用不上半天工夫,想办的事想见的人,通通搞定。坐在后面的王二毛旦东张西望地说,县城多好啊。
县城这种地方,一般是热闹的。它不像乡村那么原生态,单调,没有底细,日复一日;也不像都市那么喧嚣,鲜艳,暗流涌动,急不可耐。但它兼有了二者的端倪,仿佛混血。大土大洋,像烩菜,像杂碎,五味十色杂陈。单说女人的妆扮,有的化妆成唐三彩,有的穿戴成兵马俑。天热的时候捂着,城府深厚。天冷的时候露着,没心没肺。县城,体现着乡村刚刚醒悟过来的潮流和都市厌倦了的时尚,是一个新陈代谢很快的地方。还有人们的口音,有的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地道土话,语不惊人死不休。仿佛所有的土话声音都是大的,说得掏心挖肺的;也有的把方言往普通话里拐,舌头卷巴成麻花,越小心越走调,最后邯郸学步,舌头找不着了。
碰到了于子鱼的一个熟人,他迎着笑脸说,干吗去?那人说,上街。于子鱼说,上街干吗去?那人说,啥也不干就上街。
去妮彩裁缝铺路过于子鱼的家,于子鱼看到他家的院子里围着许多人。于子鱼和王二毛旦挤进人群里,看见刘凤凰坐在院子里把狗头埋进自己的怀里。看到于子鱼,久别重逢似的,突然声嘶力竭地哭。原来打狗队要打狗,刘凤凰说先打我的头。于子鱼上前给打狗队长递了烟,再三协调,最后决定把狗送到农村乡下去,保证不回县城里来。打狗队的人就撤了。
谁把狗送走呢?就是身后这个树林子村的大后生。刘凤凰看了王二毛旦一眼,也同意把狗送走。但有个条件,必须让于子鱼随这个后生一起去送狗。她是不信任这个后生,怕把她的狗卖了狗肉。于子鱼想,正好他可以到树林子村去采风,他去过很多乡村去收集民歌,就是没去过树林子村。
临行前,刘凤凰抽泣着把于子鱼拉进房子里,让他脱下裤子,涂了紫药水。她说,狗,狗。于子鱼说,狗知道了。刘凤凰说,我说的不是你。
王二毛旦赶着驴车拉着于子鱼和狗去树林子村。于子鱼说,不要惊动村干部,找一些会唱爬山调的人听听歌就行了。在村口迎接他们的是水眉。
水眉是一个粉嘟嘟的姑娘,嘴长得像一只石榴,老感觉在撒娇。
于子鱼憋着一泡尿,找地方解手。王二毛旦挨在水眉耳边说着什么,指指于子鱼,又指指县城的方向,应该在说考乌兰牧骑的事。水眉脸红扑扑的,一脸喜气,石榴嘴在王二毛旦的脸上亲了一口。
他们绕进村子,进了王二毛旦的家。王二毛旦的家是一排砖瓦房,看上去齐整。父母亲回河南老家去了,给他留下一院房子娶媳妇。把狗拴了,扔了吃的。狗东瞅瞅西看看,闻闻吃的,并不下嘴。这狗精着呢。
接下来,水眉叫了几个小媳妇,撸胳膊绾袖子,做饭。不一会就摆了一桌子的菜。村里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提着二胡,拿着笛子,有的还拎着板凳。二锅头一开,吃起来,唱起来。于子鱼赶紧掏出笔记本,记歌词。主唱的是一对亲家,男的憨呆,女的泼辣,他们的老伴正好都离世了,他们在儿女的撮合下搭伙过日子。他们站起来清嗓子的时候,年轻人就要求他们亲个嘴再唱。女的说,刚在家亲过。男的说回了家再亲。他们同时说的,大家就笑起来。
你把妹妹抱了个紧,白脸脸咬下个牙印印。
双手手抱住还不牢,趁早些熬上一锅胶。
房背后的沙蒿不要掏,那是咱二人的隐身草。
摸手捏脚浮皮草,不如和妹妹实做了。
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
想哥哥想得着了迷,端起饭碗碗寻不见个嘴。
这一夜于子鱼喝得烂醉,他被歌声激动得几次流下热泪。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挥着偏瘦的胳膊说,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民歌万岁。他的高深莫测让村里的人刮目相看。几个小媳妇上来搀扶他,趁机在他的脸蛋上屁股蛋子上大腿根子上乱摸,笑得花枝乱颤。
黎明前,在王二毛旦家的大炕上,他醒了,他是被一只手弄醒的。
他翻身起来说,谁?
一只手电筒亮了,照在一只脸上。那是水眉。
他下意识伸出手来在旁边摸衣服。
水眉说,你的衣服和我的衣服都从窗户上扔出去了。
于子鱼拉过来被子盖住下身说,是我走错地方了吗?
水眉说,是我走错地方了。
于子鱼又拉了一下被子,有点心烦意乱。他在醉酒的时候,见不得一点荤腥,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
水眉说,是我给你脱了衣服,你的全身我都看见了,你的下身有一块黑痣,像一片紫药水。
于子鱼缩了一下身子,说,王二毛旦呢?
水眉说,他在隔壁。
于子鱼说,你拿我衣服来,我到隔壁去。
水眉按住他的双臂说,你如果看得起我,你就要了我。你不要我,我们谁都不要穿衣服。
于子鱼说,为什么?
水眉说,村里的嫂子们说了,女人第一次么,给谁也是给。城里女人都要用第一次换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只要你答应让王二毛旦考上乌兰牧骑,让我们成为城里人。这对于你和你的继母是举手之劳。
于子鱼裹了被子挪到床边,脚伸下去找鞋。
水眉跳下地,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身体,哽咽着说,你嫌弃我?你看我丑吗?不干净吗?
于子鱼说,是王二毛旦让你这么做的吗?
水眉哭了,说,不是,我非常爱他,他考上乌兰牧骑,我就嫁给他,我想做城里人。
于子鱼闪开水眉要找门出去,水眉突然放声大哭。
隔壁的王二毛旦听到动静跑过来,推开门,按开灯——赤条条的水眉双手捂着眼睛,哭着说,他欺负我。于子鱼愣怔着,他不知道所谓的欺负,是指他占有了她,还是指他嫌弃她。他看着王二毛旦,想从他脸上看出,他是同伙还是受害者。可王二毛旦趿着鞋手提着裤子,怔忡了片刻,突然转身走了。于子鱼不得不撵在王二毛旦后面说,我,离开家的时候,老婆在我的那个上面抹了紫药水,不信你看看。没说完,宿酒就从胃里涌出来,直喷向王二毛旦的后背。
于子鱼从院子里找他的衣服,就是没有了裤衩。胡乱把衣服套上,找他家的狗。地下扔着半截断绳,没有了狗。当他正要离开时,呼拉拉围上好几个人,都是昨天晚上唱民歌的时候见过的。他们不由分说,就把他打倒在地。于子鱼抱住脑袋,这只脑袋是尊贵的,学过哲学。这只脑袋时常思考着人与人之间能不能什么都不为只为了爱。他想辩解:我没有动水眉,我骨子只有爱没有交易。不信你们看,出门前,我老婆在我那个上涂了紫药水。但是他疼得喘不上气来张不开嘴。正打在兴头上,一个人怒吼道,住手!他什么也没做,他根本看不起水眉那样的农村姑娘。说这话的人是王二毛旦。这句话招来了第二轮的毒打。于子鱼这才意识到,他挨打是因为他没要水眉,他要了水眉,他们就交易成功了,就不会挨打了。早知道这样,他不如要了水眉,他毕竟还没有尝过大姑娘的滋味。有一次醉酒后,他问他的同事,处女是啥样的?那个同事给他打了个比喻:气球,你见过吧,刚从商店买回来是啥样的,你知道吧。等吹上几次后,啥样的你也知道吧。其实就是这么点差别。他真不如要了水眉,至于条件,他和丁芳非对王二毛旦是认可的,他和丁芳非有办法让王二毛旦考上乌兰牧骑。他忍着疼抬起头绝望地说,两岔了。那些人说,你少打岔,你狗眼看人低,为什么看不上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反正你和我们村的姑娘一个炕上睡过了,你要不让王二毛旦考上乌兰牧骑,我们就让你身败名裂,让你顶风臭十里。
浑身伤痛的于子鱼跳上一辆中巴,一个小时就到了县城。因为星期天,大街上没什么人。他歪歪扭扭拐进自己家的巷子,院子里又有好多人。他看到他的老婆刘凤凰也进了巷子,可能是刚从娘家回来。
邻居看到他俩回来了,喊起来,哎呀你俩可回来了!人们让出一条道,于子鱼和刘凤凰同时看到,他家的狗身子吊在窗户外面,脑袋穿过窗玻璃插在窗户里边。玻璃碴子扎进狗脖子,狗已经死了。据目击者说,狗是凌晨时跑回来的,起先冲着家门叫唤,后来就撞门扑窗户。天亮以后,打狗队听到动静就围上来。狗一急,就想穿窗入室,它的狗头反复撞击窗子,直到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刘凤凰没有哭。她打开门进了屋,端详着狗头。狗嘴里叼着什么东西,血迹斑斑。刘凤凰好不容易把狗嘴里的东西撕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两只内裤,其中一只是丈夫的。
埋了狗,死了心。刘凤凰没有想象的那么悲伤,倒有几分一了百了的镇定。于子鱼开始怀念狗,比起狗壮烈回家的方式,他回家的方式是那么猥琐。于子鱼踅到床边,他浑身酸软,头脑胀痛,只想睡觉。可是他听到刘凤凰说,你还有脸睡觉?睡觉与脸有什么关系!他退下了裤子,钻进被子,他想睡觉。一个人想睡觉就像要死的人想咽气一样,没有人能挡得住。
他睡实了,跌进平安里。他舒适得甚至不想做一个梦。不知睡了多久,太阳像一只狗舌头在他脸上舔来舔去。他动了动筋骨,钻心地疼。耻辱像耳光扇过来,他的脸腾地红了。
刘凤凰站在他面前了,她一身黑衣,脸沉得像一个寡妇。她伸出伶俐的右手,掀起他的被子,伴着一股凉风。
他们四目相对。
于子鱼下身的紫药水还在。
刘凤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子,握在手里。
于子鱼挪了挪屁股,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哲学家尼采说“没有比衰退的人更丑的了”。他脸上挤出一丝怪笑,不敢看刘凤凰手里的剪子。他转移目标地说,你如果是个牙医,你要用拔掉牙齿的方式治疗牙病吗?
刘凤凰说,少来文绉绉这一套,我就是上了你这个假孔老二的当了。你说,你给自己抹了几次紫药水?
于子鱼转了一下充了血的眼球。刘凤凰以为他跟别人做了后再抹上紫药水,她问他跟别人有过几次。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他还真没想过用这种办法糊弄刘凤凰。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有几下子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爱心里想——心里想那事儿要多美有多美,真做的时候,没意思。尤其是做完了,还后悔。
刘凤凰呲了呲牙,下了决心,剪刀逼在了于子鱼的心口上。她说,那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扔在马路上!
原来剪掉的是上面而不是下面,于子鱼松了口气,咧咧嘴说,算了吧。你的心也比我干净不到哪去。每一个人的心上都长着邪念,像每块地上都长着野草,像每个完美无瑕的身体里都装着屎和尿——
好了,快去做饭吧,我饿了。
刘凤凰张开剪刀,把两只罪恶的内裤咔嚓咔嚓,剪出庖丁解牛的声音。之后开始放声大哭——孩子都没有吃什么饭!狗啊,我的狗啊。刘凤凰摸着空袖管,哭得无比凄惨。
十来八天,于子鱼的身体就恢复了。原来他是那么年轻,新的细胞像雨后春笋般生长,他又是一个崭新的于子鱼了。乌兰牧骑开考了,他当然是重要的评委之一。他坐在评委席上,丁芳非的旁边。丁芳非手里玩弄着一支笔,乜眼看他,嘴角挂着知道了一个人底细的那种笑。于子鱼也报以相同的笑,谁不知道谁是谁呢?可是于子鱼远没有丁芳非笑得好,如果笑也是一种酒,那人家丁芳非用生活的真材实料酿造了多少年,那笑色香味俱全。他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屁股,把丹田里的一口气均成线缓缓放出来。唉。都是为了送那条狗,幸亏狗死了,目击者少了一个。那狗用死完成了一条狗的忠贞,它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从而达到了永垂不朽。而他无法继承狗的衣钵,也许就要不明不白地遗臭万年了。
于子鱼东张西望,想找到王二毛旦的影子。可是王二毛旦一直没有出现。该到王二毛旦出场了,工作人员反复叫着王二毛旦的名字。于子鱼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又没干什么,这张脸真让他气馁。这时,丁芳非把脸侧到他耳边说,只有把名声打个稀巴烂,才能活得身心自由——
就是说一个人把名声打碎了,才能达到无所顾忌的自由境界。这真是丁芳非的经验之谈。丁芳非是个实践者也是一个成功者。
直到考试结束,王二毛旦也没有出现,于子鱼还是舒了一口气。
晚上回家路过妮彩裁缝铺,还是情不自禁地走进去。妮彩正在裁剪一条裤子,脸上是安详的笑。于子鱼从妮彩的脸上看不出与过去的不同。他尽量语气随意地说,王二毛旦咋没来考试呢?妮彩把一盘糖果向着于子鱼推了推,说,他和水眉结婚了。妮彩答非所问,于子鱼也就噤了声,看妮彩下剪子,嚓嚓嚓。没什么可说,于鱼子站起来要走。妮彩手下停了,抬起身子,手里弄着剪子。她垂下眼睛,放小声音说,你以后别来我这儿了,水眉说你看不起我们乡里人。于子鱼正要说话,妮彩接住话说,有病就上医院去看,光抹紫药水不管用。
于子鱼呵呵呵笑着,看看天,看看回家的路,跨上自行车。车轮子滚了几十圈家就到了,回家的路总是短。他躺在床上,一心一意睡觉。半夜醒来一次,肚子饿。摸了摸那半边床,空的。刘凤凰可能回娘家了,她的娘家就在肉联厂那边,肉联厂最便宜的肉是猪肺子。于子鱼已经不用再去买猪肺子了。他的脑子打了个滚儿又跌进睡眠里——他看见他老婆刘凤凰了,她穿了一件窗帘似的裙子,摸着隆起来的肚子,给他笑出雪白的牙齿。他记得好久没有和刘凤凰的身体重叠了,刘凤凰还逼着他,用一只试管取自己的精子,去医院作检查。于子鱼舍不得用自己的东西作什么狗屁化验,他的这个宝贝东西只有出于爱的时候才派用场。可他的大腿拧不过刘凤凰的一只胳膊。当时于子鱼看到狗正在他床边舔爪子,那时狗还活着,他就上去讨好它,他学着刘凤凰的动作,深情地摸着狗的下体,取了他要取的东西。那天医院里人很多,刘凤凰脸红扑扑的,充满了期待。化验的结果是,精子活性度很强。但是大夫检查了他的身体后说,性功能神经性紊乱。当时刘凤凰充满信心地说,没关系,有精子就行,至于神经慢慢调整。后来于子鱼就送狗去了,后来狗就用牙齿叼回来两只内裤,后来刘凤凰就回娘家了。——他看到刘凤凰摸肚子,于子鱼涎着脸皮说,孩子是我的吗?刘凤凰说,是不是你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是我的,这就行了。于子鱼脸涨红了,急赤白脸地说,我不想要别人的孩子。刘凤凰呵呵地笑着说,你利用了阳光空气和我一只手做出的食物光光鲜鲜地活着,可你就是舍不得一只精子让我怀个孩子,因为你怕被利用。你不尽义务,不想付出,占着茅坑不拉屎,你是个极度自私自利的人,连一条狗都不如。我的狗在临死之前给你留下几句话,你知道吗?于子鱼说,哦?你养着一条修正主义的狗吗?要死了还给别人提意见?刘凤凰冷笑着说,我的狗给你一句忠告,狗说:
“人和人在一起不能啥都不为,你为了我我为了你,才能彼此共存。但共存不是爱,爱需要共同的形态。比如,刘凤凰是冰,于子鱼是汽,你们共同变成水才会产生爱。也许你们眨眼之间就会变成水,也许你们一辈子都不会变成水,这是你们的缘分。你们人与人之间多半是两岔的,这缘于你们吝惜爱。殊不知爱是人和人之间的胶——人和狗之间其实倒是容易相通的,狗只想给人看家,人只想让狗看家,想法就这么单一就这么执著,所以人和狗彼此胶着——”
于子鱼惊得张大了嘴。他想分辩,爱了的人也是两岔的,比如妮彩,她认为不图她的身子才是爱;她以为我不要水眉是因为涂紫药水的地方有病——
于子鱼讪讪地从梦中出来,无聊至极。他趿了鞋到厨房找吃的,厨房里早已坚壁清野,耗子粪都没有一颗了。
到处蹭饭,三个月不知肉味。蹭到丁芳非那里,丁芳非嘲笑他说,男人区别于动物的最大特点是,嘴硬。于子鱼吃不好睡不着,脸都绿了。他一照镜子,一个蛤蟆。他鼓励自己说,男子汉大丈夫,哪能不为三顿饭折腰。有了这个理论基础,跨上自行车,去找刘凤凰。
自行车的轮子还是拐到了他家的狗下葬的地方。他在骨子里是在意这条狗的。
远远地看到刘凤凰站在一棵树桩子旁,神情肃穆。不知道多久没见了,刘凤凰突然风姿绰约——自恋的女人往往风姿绰约。那只树桩子也玉树临风,与旁边的女人相得益彰。树桩子下就是葬狗的地方。看到他来了,刘凤凰用仅有的一只胳膊,扶在树桩子上,身体整个俯下去。她想表现的也许是软弱和悲伤。从于子鱼的这个方向看,她的身体像一只根号。
她散发出了鱼香肉丝的味道。
于子鱼不能不承认,他是依恋这个女人的。依恋其实就是爱。
他走近她,他必须靠近她,这样才像一对夫妻。他必须把自己分成两岔,身子和想法。他的身子必须靠近她,为了婚姻,为了孩子,为了以后,以后得活着。人是靠身子活着的,有身子才会有想法。
他像另一只根号覆盖在那只根号上。
女人的裙子实在是人类进化的产物,它像天气,翻云覆雨。你不能说这不是快乐,它只能是豆芽的快乐,短是短一点,一点一点的短就是长了,就是一辈子。
刘凤凰大器晚成地说,你爱吃我做的饭是吗?
刘凤凰还是有一点进步了。她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可能是在住娘家期间,她的母亲或者她的姐妹对她言传身教。她们说,对于男人,想要萝卜的时候,就说想要箩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于子鱼爱吃刘凤凰做的饭,但谈不上爱她这个人。作为婚姻,爱不爱其实不是很关键的问题。很少有夫妻能达到水的质量,溶到一起分不开割不断。只要能同心同德地干一件事情就行了,比如过日子,比如生孩子。
刘凤凰又说,你爱我这个人吗?
于子鱼心头突然有点软。即使对一个不爱的人,一个女人,她声情并盛地问你,你能不虚以委蛇吗?
于子鱼喘着气说,你见过风吗?你没见过,但它每天都在刮。
刘凤凰说,你不要对别的女人刮风行吗?
于子鱼想到了别的女人,比如妮彩裁缝铺的妮彩,比如乌兰牧骑的丁芳非。他呻吟着说,她们就在那儿呢,就在风中呢。
想知道当初于子鱼听到一句什么话,决定娶刘凤凰的吗?
刘凤凰听到于子鱼唱“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时,恰到好处地说:“恶人没有歌。”
于子鱼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是哲学家尼采的一句话。他说,你还知道尼采啊?
刘凤凰一脸娇憨,说,知道,她是一个裁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