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就赌吧

2011-01-19 10:33马步升
飞天 2011年13期
关键词:婆娘柴胡天麻

马步升

赌就赌吧

马步升

马步升,1963年生,1982年毕业于陇东学院历史系,后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主修文艺学。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五百余万言,获国家及省级文学奖20次。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女人狱》《青白盐》《革命切片》《一九五0年的婚事》等,中短篇小说代表作主要有小说集《老碗会》,及《哈一刀》《一点江湖》《擀毡》等,散文集主要有《一个人的边界》《天干地支》等,学术论著主要有《走西口》《河边说文》《兵戎战事》《西北男嫁女现象调查》《刀尖上的道德》等。作品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及年度最佳选本一百多篇,有8篇作品入选中学语文阅读教材及高考模拟题。曾任第六届、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和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中国作协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

撒在山坡上的那群羊,又有了要往庄稼地里跑的迹象,柴胡从怀里掏出小瓷碗,把两只骰子放进去,嬉笑着对天麻说:

“还赌不赌?”

“赌!”天麻决然说。

“你要是又输了呢?”柴胡嘴里说着,手中的赌具已收拾妥帖了。

“愿赌服输!要吃牛肉牛滚沟,我就不信狼是麻的!”天麻的口气更加决然。

“儿子娃说话哩?”柴胡抖一抖手中的赌具,一脸调戏妇女的表情。

“儿子娃说话哩!”天麻被彻底地激怒了,今天赌了九局,他都输了。一个人不能老输,老输会把人输得不像人的。天麻觉得该也该着他赢一回了,瞎雀都有碰着谷穗子的时候哩。他不看柴胡手中的赌具,他抬头看天,低头看地。

快进入冬天了,秋天下种的冬小麦麦苗是山坡上最鲜嫩的景色。不要说羊看着眼热,柴胡和天麻两人也看着眼热。虽然他们的眼热没有多少道理,他们家都没有土地,他们都是东家的佃户。山场是公共的,他们在合群放牧。他们是两个不同东家的佃户,柴胡的东家姓顾,人称顾大掌柜的,天麻的东家姓澹台,人称澹台大掌柜的。姓顾的人不算多,却不算是怪姓、偏姓。澹台是复姓,姓这个姓的人,柴胡他爷曾说,我老汉活了七十岁了,经了几个朝代,从死人堆里进出过多少趟,只见过咱们澹台大掌柜的一家。柴胡他爷说,难怪澹台大掌柜的有那么多的土地,那么多的钱,姓得好嘛,物以稀为贵,姓以稀少为贵。人说那么姓顾的人不算稀少,顾大掌柜家咋也有那么多土地那么多钱呢?柴胡他爷撇嘴说,姓顾的难道比姓张王李赵的还多?

柴胡和天麻的名字就是柴胡他爷给起的。柴胡他爷给天麻他爷说,咱们两家虽都是穷人,姓的却都是大姓,这是老先人姓的,咱也不好随便乱改,咱们可以把儿孙的名字叫得怪一些,偏一些。天麻他爷说,你老哥见多识广的,你就多费心吧。柴胡和天麻年岁相差几天,天麻先出生,天麻他爷向柴胡他爷给自己的第一个孙子讨名字,柴胡他爷说,就叫天麻吧。天麻他爷说,这是个啥人名,这不是一味中药名儿嘛。柴胡他爷说,讲究就在这里,人人都熟悉,名字好记好叫,又怪一些,偏一些,不容易和别人混名儿,我要是得了孙子,我就叫他狗日的柴胡。过了几天,柴胡就出生了。

柴胡和天麻的爷爷给各自的东家种地,年老无力后,各自给东家放羊,把种地的活儿交给各自的儿子,柴胡和天麻长到九岁时,从各自的爷爷那里接过牧羊鞭,给各自的东家放羊。这是他们成为牧羊人的第五个年头,已经算得上放羊把式了。春夏秋冬,日出,把羊撒在山坡里,日落,把羊收回圈里。原来,他们还要趁羊吃草的间隙,给各自的家里打柴割草。有一次,没留神,羊把庄稼糟蹋了,他们两个各自挨了自家大人的打,两个东家分别把他们的大人叫去发了话。澹台大掌柜的话说得相当有趣,他给天麻他爷说,你老人家可想好了,要让娃娃给我放羊,就专心放羊,工钱我又没有亏过你的,要是还想给自家干活儿,就不勉强了,能下出来羊羔的人天底下不知道有没有,反正我没有见过,会放羊的人,估计不是很稀缺。

这场意外事故,对天麻和柴胡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从此,他们一心放羊,自家家里哪怕生吃,猪哪怕饿得满世界扭秧歌,也不用他们操心。他们的工钱都是一年五只大羊。这五只大羊能折算多少钱多少粮呢?在正常年份,可以换来两石麦子。两石麦子又是多少呢?相当于最好的河川平地四亩地一季的收成,而这又是铁定的报酬,不像种庄稼,还要看老天爷的眼色。

他们的收入赶得上一个壮劳务一季庄稼。一个壮劳一年到头,天天眼睛一掰忙到天黑,一年四季连直起腰慢悠悠撒一颗屁的富贵都享不到,一季庄稼做得再好,粗细粮加起来,也不过四五石。放羊多好啊,柴胡和天麻坐在山头上,抬头,丽日悬天,低头,清风习习,夏天热了,躲在凉阴下避暑,冬天冷了,钻在背风向阳的黄土旮旯里晒暖暖,还可以生火取暖。柴胡曾悄悄给天麻说,不要看大掌柜的家大业大,他能吃多少用多少?操的心比老乳牛撒的尿水子还要多,哪有咱们这样受活。

人太忙了,会把人忙出病来的,人太闲了,也会把人闲出病来的。有一天,所有的羊都像很听话的孩子,羊们在山坡上吃草,庄稼在不远处的坡地里悠闲自在地生长,两个人闲坐在山头上,日头西斜了,还没有发生过一只羊因违反纪律需要主人处理的事务,他们就这样干坐着,能想起的事能说的话都说过八遍了,以前就曾无数次说过。他们经历过的就那么一点事,会说的也就那么多话。天麻实在耐不住了,他真想让哪只羊犯一个错儿,他不会惩罚它,他叫骂它几声,或者跑去向它象征性地甩几下皮鞭就行的。等了半天,把日头都等得不耐烦了,加快了西下的脚步,所有的羊都还那样老实。但作为牧羊人,你又不能诱使羊犯错,比如故意将羊赶进庄稼地里,然后再去惩罚羊。这样做一次,你的人品整个完了,在羊的眼里,你简直就不是一个人,今后,哪只羊还会听你的话,服从你的命令?没意思,没意思,活着简直没意思,枣核儿大的意思都没有,我的手无聊得快要生疮了。天麻搓着手说。柴胡说,就是的,就是的,你不说,我不好意思说,你说了,我就好意思说了,我的手生疮了,脚也生疮了,心口里全是疮,脓血脓血的疮。天麻说,就是的,就是的,你看,你看,我这手,我只想随便逮住个什么捏死,要是好坏逮不住什么东西,说不定哪天我会把羊捏死,把你捏死,把我自己捏死。

天麻一脸都是要捏死谁的神情,柴胡也不好主动凑上去让他捏死。可是,这是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终究是个问题。沉闷了一会儿,柴胡忽然说,我想起一件好事了,有了这个好事,我们的手上脚上心上就不会生疮了。天麻激昂了,问什么好事,柴胡却诡秘着不说,只说明儿个你就知道了。

柴胡不知从那里弄来一套赌具。天麻和柴胡的放羊生活,一下子天天都是好日子。截至今日,他们开赌满一年了,天天从赶羊进山开赌,赌到收羊归圈。

今天轮到柴胡当宝官了。昨天是天麻当宝官。昨天共赌了十二局,柴胡赢了十局,天麻赢了两局。当地人把赌博叫摇宝,或摇碗子。当宝官的人把两颗骰子装在小瓷碗里,捂上碗盖,摇动骰子,然后卖宝。赌博的形式是押单双。只有两个人,宝官如果卖单,另一个人只能猜双。两颗骰子的点数相加,如果是单数,宝官赢,另一个人输,如果是双数,则宝官输。很简单的,傻子都会赌。可是,就这么简单的游戏,天麻却输得一塌糊涂。昨天赌了十二局,柴胡卖了十二个单,出来了十个单。今天他当宝官,他想着昨天出了那么多的单,今天轮也该轮到双了,可是,他一连卖了九个双,却一连出了九个单。难道“宝”跌进“单槽子”了?

天麻听爷爷说过,赌场上什么怪事都会出现,爷爷算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赌家的,少年时,把一份祖业一次全输光了。那次,“宝”跌进了双槽子,爷爷却坚持押单,第四十八个双出现后,爷爷输完了家中所有的东西,连大门口那堆柴火都许给赢家了。他坚信下一宝一定是单,可他身上分文没有,衣服输得只剩下一条好歹能遮住行李的短裤了,他问赌友借赌注,没有人借给他。果然,这一宝就是单。从此,他不再赌,愿赌服输,没啥可输了,就得彻底洗手,过正经日子,他说。他经常这样说,儿子还听不懂人话时,他就给儿子说这种话。儿子直到现在都没有进过赌场。天麻爷的父母在世时是给独生子订了娃娃亲的,家业败了,女方悔婚了,天麻爷无话可说。愿赌服输。天麻的奶奶是他从澹台大掌柜家赊来的。这个澹台大掌柜是现在这个澹台大掌柜他爹。老澹台大掌柜说,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能眼看着你家绝后,是这,我家里有个佃户婆娘,她的男人出了丁,死活没音信,就是活着,三五年也回不来,闲着也是闲着,以两年为期,她要是能给你留个一男半女,说明你命好,啥都留不下,谁都怪不得,权当是你睡了两年便宜女人。条件是,天麻爷给掌柜家当两年佃户。

这是天麻爷延续祖先香火的唯一机会。天麻爷是一个有了机会绝不会让机会溜走的男人。几个月后,佃户媳妇肚子有了起色,怀胎十月,天麻爹带着嘹亮的哭声来到人世间。天麻爹满六十天后,天麻爷兴致勃勃,想趁热打铁再闹出一个来,儿女都行的。稍一匡算,赶两年期满再生一个孩子,时间是紧巴些,想想也不打紧,这又不是过年,差一天就能把年过错了?主意拿定了,佃户却回来了,他是逃丁逃回来的。天麻奶奶的本夫九死一生回来了,怎么着得还回人家婆娘才是。天麻爷刚尝着娶妻生子的甜头,心下意犹未尽,老澹台掌柜也觉得对不起天麻爷,佃户也觉得自己的逃丁是一桩错误,在东家那里,在自己婆娘那里,在天麻爷那里,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天麻爹正是吃奶时候,天麻爷连自己的吃住都无处打理。佃户不愧是见了世面的,他提议,让自家婆娘帮天麻爷照管孩子,天麻爷代自己给东家种地,东家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以东家满意算数,东家给的报酬两人对分。天麻爷满口答应。佃户婆娘起初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继而一想,觉出不对劲来,她把脸偏向丈夫说:那你干什么?佃户得意地说:当然睡大觉啦,我还干什么?佃户婆娘顿时脸色勃然,斥道:你这个枪子儿都打不死的懒鬼!睡,睡,你咋不睡到枪子儿堆里去!佃户说:我的婆娘是白让人睡的,是白给人生娃的?佃户婆娘似乎觉出了理亏,不再说什么。

协议就这样达成了。

天麻爷心中有奔头,眼前有希望,各路活儿干得极为出色,远胜于佃户。两年期满后,澹台老东家舍不得让这个业余佃户走了,收拾了一孔废弃的窑洞,澹台家又多了一个佃户。天麻爷家业没有重振得了,好在有了继承香火的人,他仍然野心勃勃,利用业余时间整修了一座土庄院,把儿子养大,又娶了儿媳,又有了孙子,只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那个给天麻爷当了一年婆娘,又给天麻生出爹的女人,就是柴胡的奶奶,那个上过战场当过逃兵的人,就是柴胡的爷爷。天麻爷倒舍不下柴胡奶奶了,柴胡奶奶也有舍不下天麻爷的意思,又有天麻爹做两人的媒介。这下柴胡爷急了,他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男女间一旦生情,你要是下硬手拆,不但拆不散,还会越拆越黏糊的。他做出了只有他这种上过战场的人才可做出的决断:他辞去了澹台大掌柜家佃户的差事,转而去给顾大掌柜家当了佃户。还在一个村子,一家在村东头,一家在村西头,村子虽不算大,两人来往起来毕竟不方便,几十户人家二百双眼睛都在看呢。果然,几十户人家二百双眼睛,给天麻爷和柴胡奶奶之间打了一道隔墙。

天麻懂事后,对爷爷很是不屑。输光了家业,不能输了心气,不能输了人。爷爷把心气输了,把人输了。真正的大赌家就该一赌不丢手,人生一场赌,一定要赌出一个结果来,哪能半路里撒手呢?这和老戏中的始乱终弃有什么两样!天麻看见头羊离庄稼地只剩下几丈远了,便双手抱起碗子使劲摇几个来回,只听骰子在碗里呛里呛啷乱响,他把碗子重重地搁在眼前的泥地上,大声说:

“一碗碗卖双!”

“揭开!”柴胡喊一声,天麻顺手揭开碗盖,两颗骰子并排拼出一个“大辫子九”来。又是单数,天麻输了,他二话不说,爬起身,呐喊着,风火闪电去挡羊了。

这是他们唯一的赌资,他们谁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做赌注。输了的,去挡羊,赢了的,啥事不用干。天麻已经挡了两天羊了。老实说,挡羊不但不累,还能爬上溜下活动一会儿,比干坐着自在多了。可话不是这么说的,不在于谁干活谁没干活,谁干多了谁干少了,既然是赌,就得赌出输赢来,赌出手风来,赌出心气来。

天麻很快挡羊回来了,本不用跑去挡羊的,老远喊一声,羊懂得主人的意思的,这样郑重其事,完全是为了怕出意外,也让东家看见,放羊人是多么地敬业,东家所付的报酬是多么地值得。

天麻跑着去,跑着回来。他看见柴胡打算把赌具塞进怀里去,他一把抢过来,厉声说:

“怎么,不敢赌了?”

柴胡举头望望羊群,笑说:

“羊在乖乖地吃草,还赌个啥?”

“只要是天底下有的,都可以当赌注,只要你想赌,敢赌。”天麻决然说。

“你说赌个啥呢?”柴胡的心气也上来了。

“我把我们东家的十只羊押上!”天麻一派大赌家的风范。

“我也押我们东家的十只羊!”柴胡毫不示弱。

还是天麻当宝官,他使劲摇了一会骰子,将碗子搁在地上,高声大气喊:

“一碗碗卖双!”

“揭啦!”柴胡一把揭开碗盖,一个“北斗七星”,又是单。

天麻继续当宝官,一连五局,每局赌注都是他的东家的十只羊,也都是卖双,柴胡应了五局,每局赌注也是他的东家的十只羊,结果都是单。

各自赌完了东家的羊,柴胡真诚地说:

“兄弟,这几天你手风不顺,不赌了吧,等手风顺了我再和你赌,咱们赌他狗日的一辈子。”

“怎么啦,赌不起咋地?”天麻有些气急败坏。

“那倒不是。问题是,咱们精光精,溜光溜,要啥没啥,赌什么嘛。”柴胡口气相当温婉。他是懂得的,虽是干赌着耍,谁也少不了什么,可是,既然是赌,就会有输赢,就要分出来强弱,分出来谁的手风顺,老输,便会生出真的输了钱财的沮丧与恼怒。他想息事宁人。

“咋没有啥赌的?我们东家你们东家都是财东,哪样不能赌?”

天麻不由分说,便把他的东家的十亩地赌上了。他还当宝官,还卖单。柴胡只好以相应的赌资奉陪。天麻把他的东家的几百亩土地分批都赌进去了,他也一直卖单,而所有的结果,却都是双。柴胡真想让天麻赢一次,以便结束赌局,可下决心要输的,却死活输不了。要是真赌,柴胡此时已是数得着的财东了。刚生了这个念头,柴胡便一把将这个罪恶的念头掐死,不怕赌,只怕心里生了赌意,赌意在心里扎了根,一辈子都难剜去了。天麻已接近疯狂了,他要把澹台大掌柜的婆娘当赌注押上去。柴胡不高兴了,他狠狠瞪了一眼天麻,凛然说:

“兄弟,这可不是咱们兄弟能做出的事情!做人要有德行,赌更要赌出德行来的,人家的婆娘,咱们从来都是奶奶长奶奶短地叫着,拿长辈当赌注,你都不怕天雷打头?”

天麻自觉失口,青了的脸瞬间红了,他讪讪地说:“那咱们赌他的儿媳……”话没说完,他知道是要挨骂的,忙改口说,“咱赌他家澹澹,澹澹总是要寻婆家的吧?”柴胡说:“我们东家又没有女儿,我拿啥跟你赌?”

这是个问题,一个很让人作难的问题。天麻忽然说:

“有了!你赌你们东家门前那棵大楸树。你要是输了,我娶澹澹时,正好给她做一副楸木箱柜。”

提起这个话头,天麻忽然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温暖。澹澹是澹台家的小女儿,命相先生说,这个女娃命里缺水,澹台大掌柜翻开字典,给女儿起了这么一个四个字中有三个“澹”,却要叫两个不同音的怪名字。天麻不识字,不懂得澹澹究竟是哪两个字,究竟和她家的姓里的哪个字同字不同音。他只觉着叫起来爽口:澹台澹澹。按乡俗,称呼未成年娃娃时是不带姓的。听听:澹澹。像冬天吃冰棒子一般爽口。在天麻那里,只要是与澹澹有关的,看起来都悦目,叫起来都爽口。澹澹比天麻和柴胡都小三岁,极其聪俊的小女娃。

还是天麻当宝官,他还是卖双,揭开碗子,竟然还是单。

天麻两眼痴呆呆地盯着两颗骰子,不觉得已经泪流满面。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赌尽了他的东家所有能赌的东西,他把自己心中的温暖也赌了进去,并且,赌输了。

此时,夕阳的一边已经搭在了山尖上,到羊群归圈时候了。村东头响起军号声,村西头的军号声也适时响起。一个月来,每天日出日落时,军号声都会响起的。村东头是国军的营盘,村西头是红军的营盘。红军是原来的名号,现在叫八路军。两支队伍一样的帽徽,不一样的军装,不一样的装备。原来,他们互相间打得死去活来,现在,他们互相间不打了,要一起去打一个叫日本鬼子的队伍。

嘹亮的军号声将天麻从迷乱中叫醒了,他一个激灵,心中有了主意,他说:

“兄弟,咱们再赌一局行吗,就这一局,一辈子最后一局,今后谁再赌,就是狗日的,行吗?”

“赌就赌吧。你说咋赌?我陪你赌,一辈子最后一赌,谁再赌,就是狗日的。”柴胡想尽快结束他俩的赌局。

“输了的,当红军,赢了的,当国军!”天麻说得斩钉截铁。

柴胡犯难了。他们村是国共两家共管的地盘,抽丁名额下来半个月了,两家商定,凡应征入伍的壮丁,一家一半,先由应征者自愿报名,如果双方报名人数正好均等,就罢了,如果一方多一方少,就将一方多出来的那些人,以抓阄的方式,平均分配。大多的人都愿意参加国军,国军吃得好,穿得好,武器好。也有人愿意参加红军的,他们看中的是,到了红军队伍不受长官和老兵欺负,但吃的穿的用的太差了,要受苦的。天麻和柴胡已经列入应征名单了。这是他们瞒着家人自愿报名的,待各自的家人知晓时,已经无可挽回了。本来,他们只是不愿过这种闲得全身生脓疮的日子了,冷静下来一想,打仗是送命的差事,又后悔得捶心。还是柴胡有主意,他说,我爷爷就是打过仗的,也没见少了什么,人的命是天上管的,该死的,放羊都会让羊角顶死的。

临到最后做决断的时刻,柴胡却有了心思,害怕万一赌输了,到红军队伍受苦。他把苦早受够了,从记事起,就没吃过饱饭,没有穿过新衣服,让我送命哩,还不给我吃饱穿新鲜,死了还让我当个穷鬼,澹台东家,还有我们顾东家,轮着他们的都是好吃的好穿的,为什么送命的差事偏偏轮不着他们,倒轮着我了?柴胡一肚子的不平,一腔的心事。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做人要讲信用,生死在天,咱就赌他一个丢不了的命出来。他慨然说:

“赌就赌吧。”

还是天麻当宝官,他还是卖双。揭开碗子,又是一个“红五星”。

“唉,命,狗日的,命。”天麻扬手将赌具扔出去,到了归圈时分,羊群主动向主人这里汇聚,赌具恰好砸在头羊面前。头羊举头看着主人,眼神惘惘地,不明白它哪里做得不得体,主人究竟让它做什么。柴胡不敢把内心的欣喜展露在脸上,他以敬业勤勉的姿态赶紧去挡羊,他想把脚步调整得迟滞犹疑一些,但无论怎么调整,都是轻快的那种。

六年后,柴胡率先回村了,他是从遥远的南边一路辗转回来的。他少了一条腿,他少的是左腿。他是自愿回家乡安置的,他的胸前挂了四枚军功章。送他回来的那个人,从肩上卸下一副褡裢,那里面有五百个大洋,是政府奖给柴胡的抚恤安置经费。那时候,花十个大洋,就可以娶一房自己一心满意的婆娘。他花了五十大洋,刚长成一朵盛开的花儿的澹澹成了他的婆娘。澹台东家是一个开明的人,给澹澹陪的嫁妆,远远超过了五十大洋,还陪了二十亩河川地。澹台东家说,我家女婿是国家功臣,我家澹澹嫁给这样的人,一点都不辱没。

又过了六年,天麻退役回家时,柴胡的第二个儿子刚过完满月。天麻少了一条腿,他的右腿没了。他也是自愿回家乡安置的,除了两套旧军装,他什么都没有。他从怀里掏出盖了红印砣的一页纸交给村农会主席柴胡,那是国家减免他终身赋役的证明。天麻看见了澹澹,看见了在地上蹒跚学步的小男孩,也看见了澹澹怀里的娃儿正在尽情地拱妈妈的奶头。天麻不觉心底一凉,那条支撑身体的腿忽地一软,他差点跌倒。剩下天麻和柴胡两人时,天麻忍不住说,兄弟,你们国军彻底败了,天下是我们的了。柴胡把他那条悬在半空的断腿晃一晃,硬巴巴说,兄弟,你说得对,天下是我们的了,你的,我的,大家的。天麻说,是我们的,你们已经让我们赶走了。柴胡说,兄弟,看好了,我这条腿可是以我们的名义丢给日本鬼子的!

天麻愣怔了半天,气息调匀后,他喃喃说:

“兄弟,还敢跟我赌一把么?”

“咱们可是发过誓的,说好不再赌的。”

“就一把,赌完,各是各,我的赌心死绝了。”天麻恳求说。

“赌就赌吧。赌什么?”柴胡说。

“赌你家澹澹。无论输赢,澹澹都是你的,我赌的不是结果,我只是想赌一把,最后一把。”

“赌就赌吧。你一定要赌,那就赌吧。”柴胡说。

没有赌具,柴胡一只脚跳着回屋,又跳出来。他亮开手心,天麻看见那是一块大洋。柴胡说,咱们扔银元的正反面,由你挑,由你扔,你真的赢了,澹澹就是你的,我会说服她的,我的婆娘我知道。

那团久违的温暖从遥远处,像一股不期而至的春风,冉冉地,试探着钻进天麻的心口。这个脸我不要了,我要澹澹,只要澹澹归了我,我一辈子都做好事,我愿意给所有的人当牛做马。他说,我要正面。不,不,我要反面。哦,不不,我还是要正面,说定了,正面是我,反面是你。天麻双手捧起银元,在心里默祝一番,高抛起,一溜白光划过,银元发出一串脆响,在地上转了几圈,轰然倒下。柴胡无动于衷,天麻急忙俯身下去,却没有看见那颗醒目的人头。柴胡散淡地说,兄弟,大赌家一辈子只赌一把,以命做赌注的那一把,这一把我们都是赢家。别的,大赌小赌,赌输赌赢,赌的都是一时的手风和运道,说到底都是玩闹,千万不要让赌根扎在心里。

“我走了,兄弟,你安生过你的日子吧。”天麻说完,回转身,一只脚跳着,连自己的家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从回村时的那条路上跳出村去。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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