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李金藻(一八七一——一九四八),字芹香,(琴湘), 号择庐, 十六岁入县学,一九零零年后,任新式学校教员。一九零三年赴日入宏文书院师范科学习。归国后,任职教育界。 一九零八年奉派以北洋会员名义参加在美国召开的万国渔业会,并游历欧美考察教育,后作南洋劝业会专门研究员,并赴汉、沪、苏、杭各地调查学务, 出任直隶巡按使公署教育科主任,一九一七年再赴日考察,归国后任职于直隶社会教育办事处,多所创举,一九一九年出任天津大营门中学校长,转年应聘为铁路扶轮教育会顾问、教育部编审员,一九二一年出任江西省教育厅长,一九二九年出任河北省教育厅义务教育委员,后任教育厅主任秘书兼广智馆馆长、 省政府秘书,一九三五年改任河北省第一图书馆馆长、天津市教育局长,一九三六年任河北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长。 抗战军兴,曾一度赴河南郾城为流亡学生筹立临时中学。晚年致力于社会教育,改良戏曲,尤多创建。 著作有:《择庐诗稿》、《诗缘》、《重阳诗史》、《择庐联稿》、《五雀六燕集》、《天津乡贤赞》等。
李金藻为民国时期天津文化界名人。那时天津士庶人家联风正盛, 李是其中之健者,一九三八年、一九四三年分别出版《择庐联稿》和《五雀六燕集》,成为民国后期天津楹联名家。
《择庐联稿》藏天津图书馆古籍部,是以作者名义捐赠的。 该书封面竖书『择庐联稿 姚彤章题』, 封二贴有天津市立图书馆签,填写『李金藻先生捐赠』,下面有『民国 年 月 日』字样,但没有填写日期。集中多有毛笔手书添改之处,盖琴湘公手迹。《五雀六燕集》开本略同《择庐联稿》,蓝墨油印,封面以行楷题书名,版权页有『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夏历二月印行著作者天津李琴湘 写印者天津王鸿基』等字样。
《择庐联稿》的序言署『戊寅秋九月世如弟姚彤章叙于天津广智馆』。 姚彤章字品侯,书画家、金石鉴藏家,曾任河北博物馆馆长,接李金藻任广智馆长。该序言开篇从挽联的起源讲起,认为古代没有挽联,现在的挽联起源于古代的挽歌, 而择庐长兄『联语尤为脍炙人口,严范老尝言﹁择庐白话挽言为他人所不及,以如其人也。 ﹂』严范孙的这句话准确指明了李金藻联集的主要内容和特色。 该联集共收入楹联近二百八十副,其中挽联占九成左右,其余为自家门联、 中华书局迁居联、 保定人民公园联、章式之寿联等,仅二十九副。
李金藻挽联的特点比较突出, 其一就是白话入联,而且写得文从字顺。李金藻出生于世代书香之家, 早年像大多数此类出身的子弟一样入私塾接受传统教育。 不同于他人的是,李三十余岁后经严范孙推荐,与津门众位致力新学的人物一起东渡,留学日本,接受现代思想和西方文化,一九零八年又奉派参加在美国召开的万国渔业会,并游历欧美考察教育。回国后就职于津冀教育界几十年,因而,比较自觉地接受了新文化运动的主张。 他办新学、编新剧、育新人,曾担任南开大学校董、天津市教育局长,江西、河北省教育厅长、图书馆长,对像周恩来这样的青年才俊关爱有加。 所以他也就比较自觉地接受了废文言, 兴白话的主张,写白话诗,白话联。
读李金藻的挽联, 犹如听一个敦厚的长者慢慢和你叙家常, 娓娓道来, 事无巨细,但给人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如他代聘卿姻伯母作的『挽王姻太伯母联』:
北有母之堂,南有儿之辙,四千里官尘埋首,迄未得解甲归田,
亲
老家犹贫, 尽教予季分劳, 藜藿朝昏长已矣;
昔者嗟行役,今则死别离,二十年血泪
勿谓秦无人,身当中流作砥柱;
可怜虞不腊,魂飞东亚看风云。
虞虢唇齿本相依,恨宫之奇不死;
男儿生命何足惜,效鲁仲连自由。
亚洲几多干净土;
涛头一线自由魂。
亚东时局殆哉,大觉应输君一着;
河朔男儿死耳,贪生直愧我同胞。
从这些挽联看, 李金藻对此事反映极其强烈, 他像投海以警醒国人的潘子寅一样,满怀唇亡齿寒的深深忧虑,热情讴歌以死殉国的烈士, 甚至对自己没有像潘那样去死感到惭愧,就是因为这些,李金藻感到一部话剧、 一副挽联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激情,于是手不停挥,接连写了四副。盈腔,只落得抚棺抱痛,天高恩罔极, 纵使招魂望祭, 春晖寸草又何如。
联集中像这样语言朴素的还有不少,如代吴仲闳作挽夫人联:
衣裳棺椁未能丰,体谅我一向清贫,祗得尽夫妻情分;
因果轮回不必论,但愿你再生尘世,要修到富贵人家。
语气像一个死了恩爱之妻的穷汉,絮絮叨叨地和老婆倾诉衷肠。
《择庐联稿》挽联的另一个特点是多集群性作品。或许是李氏对某位朋友、亲人感情特深,或许是他的挽联在朋友中名声特著,当某位亲朋故去的时候,李金藻往往特别忙, 除以自己的名义一连作多副挽联外,还要替亲戚朋友,特别是那些不能赶来吊唁的人作挽联,多时达到二十几副,形成一个作品群,这在同时代人中是不多见的。
一九一一年, 通州人士潘子寅因激愤于韩国沦亡在仁川投海自尽, 并遗书指陈国事。消息传开,群情激动,李应严范孙之邀编撰了新剧《潘烈士投海》,同时为他写了四副挽联:
在这方面表现最为突出的是他写挽严范孙之联。 严长于李十一岁,是津城耆宿,德高望重的乡贤, 李金藻志同道合的朋友兼师长,是严范孙推荐他赴日留学,推荐他做南开校董, 是严范孙派遣他的儿子李福景和周恩来一起去西欧留学, 并为李福景垫付学费四五千元。 李金藻对严既敬佩又感激, 所以当严去世时, 他的悲情无法自抑,遂化作几十幅挽联喷涌而出。这里有自己名义写的七副,还有代李福景、孙子文、林墨青、张伯苓及戏曲改良社、南开大学董事、 天津学界等作的十五副, 可谓洋洋大观。 而且, 每一副联都倾注了他无限的悲哀,每一副都堪称泣血之作。
生平历史不胜书,况谊属交亲,今竟万言艰一字;
老大学诗嗟已晚,却时承奖进,我将投笔并焚琴。
这是李金藻以自己的名义写的, 言说他们相交几十年,是朋友,还是亲属,不时得到严老的奖掖和帮助,现在严老死了,内心有无尽的话要说,却感觉一字也难出口,知音不在了,哪还有心思作诗弹琴呢,恨不得『为知己死』。
小子本不才,谬承青眼千金赐;
老年犹好学,难达黄泉一部书。
这是以『福景侄』的名义写的,下面还附了一段文字说: 『民国九年,福景留学,范老念琴湘家穷力薄,学费难支,乃蒙先后垫汇四五千元…… 』然严曾托李福景买英文书未成。 字字声泪俱下,读之令人唏嘘。
毕业水师后,忽逢长者车停,惟当我少之时,多蒙驰驱范我,嗣此东西游学,幸矣未误迷途,感君鞭策恩,低首一生倾爱日;
分课家塾中,祗谓短期庖代,乃先生忠且敬,谬称教育得人,至今庠序盈门,蔚然竟成大厦,崇朝梁木坏,惊魂万里走惊雷。
这是代『时在美未归的』张伯苓写的, 几乎概括了严张之交的全部历史,从水师学校毕业,到东西游学考察,在严馆教家塾,到南开系列学校建成,严老竟撒手西去。内容、情感恰如其分,有不可移易之态。
李金藻的挽联贴切有度, 极富个性色彩。姚彤章在《择庐联稿》的序文中借严范孙、梁任公之口赞美说: 写克伦威尔便是克伦威尔。对此,李金藻也十分自信,他说:『至亲近友与泛交不同, 挽某人须不是挽别人,我挽某人,须不是别人挽某人。』如上文所引代张伯苓挽严范孙联, 使用诸多具体事例, 使该联非张伯苓莫属。 而李联『如人』的手段还不止于用事,作者往往精揣人物心理,代人立言,触到痛痒处而言人之所欲言或不欲言。
至哀本无文,况平日有亏孝道,死复奚言, 纵令称述不虚, 浅见焉知阿母意;
居丧强述异,忆昨宵忽梦慈颜,俨然来止, 果也神灵犹在, 属词略表望儿恩。
这是代陶逸甫挽母的, 联中所言若本来出于孝子自己之口之手, 确是一个新丧至亲之人的肺腑之言, 旁人看了除感叹孝子诚心外也无多想的余地; 但若出于代作,『有亏孝道』等就成了第三人的评价,当事人看了心中难免尴尬难堪,而当时请他代作这样的挽联的人不在少数,可见他是得到当事人认可的,由此我得出李联能够精揣人物心理, 贴切代人立言的结论。
李金藻挽联所挽的人物涉及面较广,但以教育界人士居多。 这大概和作者的身份有关。 李在学校和各级教育机构工作多年,后半生更是位高权重,做到图书馆长、教育局长、两省教育厅长,于是出现在他挽联中的人物便超出家乡的范围,扩展到了河北省乃至江西教育界的同僚。 据统计,二百余联中,明言挽教育界人士的竟达几十副。 他们中有因筹集办学款被乡民烧了住宅,寓居亲族处惊悸而死的景县劝学所长的夫人,有历经办学艰难的女小学校长,有以清贫之身支撑教育十余年,退职后被诬, 郁郁而卒的江西教育厅长,还有日本友人、中日校长江藤,有天津第一批女教师之一的陆阐哉,她勇敢冲破封建思想的束缚,应天津教育界先驱人物温世霖之邀作了普育女学的教师,一生为学生操劳,年仅四十九岁就过早去世了。李金藻说她『女氏兴学独早,至老不嫁。 』写给她的挽联是:
蹊径独开种桃李;
山邱零落葬梅花。
《择庐联稿》问世之后五年,李金藻又将自己六十九岁以后的联作按年编录了四十九副,加上辛巳(一九四一)年玉成春茶庄征联时拟写的嵌店名联三十五副, 编为一册,命名《五雀六燕集》,这个集子与《择庐联稿》有许多相似之处, 同样多挽
联,多代人之作,但洋洋洒洒的长联已不多见,联中所见已呈老态,如《挽华璧臣》:
地虽咫尺,怨行路如隔重阳,所幸常见知交,时通消息;
话有万千,因病痹致悭一面,可叹谊关戚旧,竟断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