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写信是14岁那年开始的秘密。 那个时候,我的身体与心绪正在发生微妙变化。闭塞而又贫穷的小山村让我找不到人交谈,班上的同学与代课老师,经常发生粗暴的打架事件,我提前与他们划清了界限。
我在寂寞中渴望与远方交流。可远方太远,我怎么也够不着,除了止不住的无边想象,惟一能接触的就是收音机里播出的“文艺听众之家”节目。
星星与萤火虫出没的夏夜,我时常躺在屋外草地的凉席上,头枕微风,微闭双眼,闻着丝瓜藤里的花香,一直听到入梦,最后空气中只剩下收音机哗哗啦啦的电流声。第二天,受到父亲严厉责备,才知他又一次把我从地上扛回了家。在那档定期播出的文艺节目里,我听到太多来自远方的心声。我发现在遥远的地方,也有像我们这样的小山村,也有如我一般寂寞的人。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这个世界还可以通过写信的方式,来表达一个人的快乐与忧愁。我羡慕主持人念到的那些有故事的写信者,我认真地记下了他们的通信地址。
我迷恋上了聆听别人的故事,迫切希望主持人念到我的信,让远方更多的人听到我的心声。可写信者太多太多,每期的节目里,最终盼来的只有失望。我想一定是我的字不够好,我的故事没有别人的精彩,我的表达还没有得到主持人的认可,也难以打动听众。总之,我的水平比那些被念到的写信者差。
有点自卑,但从未放弃自己。我下决心要写得更好,便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次又一次在纸上诉说心中的故事。除了写给电台的节目组,我还写给那些通过电波感动我的人。他们有的是常年拖着军需物资在川藏线上奔跑的汽车兵,有的是在山沟沟里支教的小学教師,有的是小镇上输液器厂的女工,还有在监狱里服刑的年老的犯人。从铺开信笺,到酝酿情感,再到将字落入方格里。每一封信写好,我都会反复地念上几遍,模仿主持人在优美的背景音乐里念。只是我念的背景,是一盏沉默的煤油灯和屋角上硕大无朋的蜘蛛网,背景音乐则是窗前蛐蛐儿的不停叫嚷声。只要感觉哪些地方念着不舒服,我便撕了重写,然后检查自己的表达是否妥当,猜想对方读了我的信是怎样一种心情。
我对写信的认真,远远超过老师在课堂上布置的作文。因为我知道,当信投进邮筒的那一刻,我就把心交给了远方,生怕读信者嫌弃我不够水平,没有文采,甚至认为我表达心绪太幼稚而拒绝给我回信。
我就在这样的表达与发现中开始了作文,我就在这样的等待与徘徊中靠近了写作。每当收到一封回信,我就觉得是自己写作的成功,是自己的信打动了别人。越来越多的回信让我更加自信。
直到有一天,我的信在电台里播出,从此,我的世界再也没有平静过。当主持人口中念出“接下来,我们欣赏四川省自贡市荣县金台乡虎榜村十二组凌仕江寄来的信,标题叫《乡村男孩》……”当背景音乐响起,主持人圆润而磁性的声音开始念出我的心声。我捧着咚咚乱跳的心儿,一个人跑进屋里,把自己偷偷藏起来。我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掉下来。
山村里喜欢听广播节目的人,都听到了自己耳熟能详的生活与地名,他们纷纷跑来,大声地问父亲,是你家小路写的吗?刚才你听见了吗?真的是他写的吗?太不简单了!父亲懒得看他们一眼,只顾干自己的活,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信件,朝我铺天盖地卷来。他们告诉我,被我的信感动了。
收信与回信,成了我乐此不疲的“作业”。
每当听见邮递员在山坡上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就会突然感觉自己再也不寂寞了……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等待倾听我的故事。
岁月历经文字伴随的长旅之后,蓦然回首,才发现就是最初的写信时光为我的写作注入了丰富的情感血液,助长了“文学马拉松”的恒久力量,培育了写作前期的微量元素。我的写作是从写信开始的。这看似黑白电影里的一节生活小插曲,却揭示了一个朴素的真理:写作,从内心的需要出发,你总可以找到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