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南联大的爱情往事》
岚枫著
辽宁教育出版社 2011.7
定价:26.00元
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
1928年,上海,中国公学。
大学部一年级的现代文学课上,一个年轻的教师站在学生们面前,说不出一句话,在这样令人窘迫的沉默里,他背过身,提笔在黑板上写:“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学生们善意地笑了,宽容了他的惊惶。
他便是沈从文。
他是诗人徐志摩推荐来的,时任中国公学校长的胡适接纳了他。这个从湘西大山里走出来的年轻人,行伍出身,只有一张小学毕业文凭,却被聘为大学讲师,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
他唯一的凭借,便是才华。
他的学生里有一位十八岁的少女,极其清秀美丽,是苏州乐益女子中学校长张冀牗的三小姐,公认的中国公学校花。
她便是张兆和。
张兆和出身名门,曾祖父张树声历任两广总督和代理直隶总督,父亲张冀牗独资创办了乐益女中。在合肥老家张家有万顷良田,光是收租就能收十万担。张冀牗担心久居合肥会让子女沾染世家子弟奢华的积习,遂举家搬迁到上海,尔后,又迁居到了苏州,从此在这婉约清嘉的江南古城定居了下来,成为苏州城里的“名门”。
张兆和还有三个姐妹,分别是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的大姐元和,嫁给了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的二姐允和,和嫁给著名汉学家傅汉思的四妹充和。张家的四朵姐妹花都是大家闺秀,相貌秀美、知书达理,而且精通昆曲。小说《秋海棠》的作者秦瘦鹃曾说“张氏四兰,名闻兰苑”,文学家叶圣陶也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张兆和与沈从文,一个生长在富饶秀丽的江南古城,温柔富贵乡里长大的名门闺秀;一个来自蛮荒之地的湘西山间,是曾参军,凭着一股热情闯入都会的清贫男子。他们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然而,奇妙的缘分将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恋来得默然,却是一发不可收拾,写给她的情书一封接一封,延绵不绝地表达着心中的倾慕。那些信,几乎封封都能当做美文来读。
张兆和对沈从文很冷淡,他的信,她几乎一封也没回过。
这件事在整个中国公学讨论得沸沸扬扬,给张兆和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不甘心也不愿意陷入这样的桃色新闻里。于是,她带着沈从文的一沓子情书去见了胡适校长。
没想到,胡适并不站在她这方,反而大力夸奖沈从文的天才,说他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
胡适对张兆和说:“他顽固地爱着你。”
张兆和的回答倔强而骄傲,她说:“我顽固地不爱他。”
之后胡适写信给沈从文:“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可是,胡适的劝导没能改变什么,沈从文依然一封接一封写着信。
1930年,沈从文离开上海,赴青岛大学任教,他的情书从上海写到了青岛。也许是那海滨城市比上海宁和,他的信也变得端然静好起来。
如此一晃便是四年。
1933年暑假,张兆和从中国公学毕业了,回到苏州,沈从文便从青岛来到苏州九如巷张家探访。
那天,张兆和正好去图书馆看书了,沈从文以为是张兆和避而不见,正在进退两难之时,二姐允和出来了,问清了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写了许多情书的沈从文。允和邀他进门坐坐,他却执意走了。
也许是他黯然的神情打动了允和,张兆和回来的时候,允和便要她去旅馆看望沈从文,允和对兆和说:“你去了就说,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
于是,张兆和去了,站在旅馆门外,老老实实地将姐姐的话一字不落背出来:“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你来玩!”说完便再也想不出第二句了,于是两人一起回了张家。
沈从文是有备而来的,带了一大包礼物送兆和,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有托尔斯泰、妥斯陀也夫斯基、屠格涅夫等的著作,这些都是托巴金选购的,其中还有一对书夹,上面有两只有趣的长嘴鸟。为了买这些礼物,他卖了一本书的版权。兆和也极有教养,她觉得礼物太贵重,便退了大部分书,只收下《父与子》与《猎人日记》。
张家的姐妹对沈从文都很友善,“五弟寰和还从他每月二元的零用钱中拿出钱来买瓶汽水,沈从文大为感动,当下许五弟:‘我写个故事给你读。’后来写了《月下小景》,每篇都附有‘给张小五’字样”。
行伍出身的沈从文曾受过“科班出身”的知识分子的诸多冷落,可以想象,当他拜访门第高华的张家时,怀着怎样一种忐忑的心情,所以,当他听到兆和不在家的消息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张兆和避而不见,内心里潜藏的自卑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当允和请他进门坐坐的时候,他也连忙推辞,匆匆离开。
他担忧高贵的张家瞧不起他。
好在有了小五的那瓶汽水。那个炎热的夏天,那瓶冰凉透彻的汽水成了他心底最清甜的回忆,因为那意味着他在张家受到了欢迎。
从那以后,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四年的时光如水,“顽固爱着”的沈从文终于打动了“顽固不爱”的“三三”的心。
沈从文又请二姐允和去征询张父的意见,并向兆和说:“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张父是极开明的人,他向来主张自由恋爱,曾说“儿女婚事,他们自理,与我无干”,所以他欣然认可了沈从文。
于是,允和给沈从文发了一封电报,只一个“允”,既是她的名字,又表达了意思,被后人称作“半个字的电报”。
兆和还担心沈从文看不懂,又拍了一封:“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园成婚。
婚后,张兆和随沈从文去了青岛,在那段新婚的甜蜜时光里,沈从文的创作力也得到了极大的迸发,著名的《边城》就写在那段时间,小说中那“黑而俏丽”的翠翠,便是以张兆和为原型写的,张兆和生得眉清目秀,皮肤微黑,在中国公学被叫做“黑凤”。
若是一切在1934年截然而止,该多好。三年后,抗战爆发了。
1938年,沈从文离开了北京,去了西南联大任教,因为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张兆和留在了北京。
分离的日子里,他依旧给她写着信,她也依旧回着,这时期的书信后来汇编成了《飘零书简》。
在张兆和的信里,柴米油盐的琐事成了写信的主题,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后,两个人都不善理财,家中没有多少积蓄,留在北京的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困难,于是,她开始说沈从文过去不知节俭,“打肿了脸装胖子”,“不是绅士而冒充绅士”。
而在沈从文的信里却充满着对感情的疑虑与猜疑,他认为,张兆和有多次离开北京去与他相会的机会,但总是“迁延游移”,故意错过,他怀疑张兆和不爱他,不愿意与他一起生活,设法避开他。他甚至告诉张兆和:她“永远是一个自由人”。
面对困窘的生活,面对纷飞的战火,童话也褪了色,优美诗意终究敌不过柴米油盐,徒留下一片现实的苍白。
然而,沈从文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一个兆和,他心底的自卑又一次本能地腾起,将她的家常抱怨归结为移情别恋,所以他急匆匆地写信告诉兆和,如果她爱上别人,可以自由地走。
他是那样的不自信,觉得与其让她来告诉他,她爱上了别人,不如自己抢先一步说了,还能保全一个风度和体面。
他的误解让张兆和感到失望,她回道:“来信说那种废话,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我不爱听,以后不许你讲。……此后再写那样的话我不回你信了。”也许张兆和这一生都不曾体会过沈从文的自卑。
建国后,沈从文被郭沫若批为“桃红色文艺”,世态炎凉又一次在他们面前呈现,艰难的生活加上众人的冷眼,张兆和又一次抱怨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沈从文不积极向上,不向新中国靠拢。
她全然不知自己在沈从文的心中有着怎样的地位,她只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中国公学里的那个女学生,不再是九如巷张家那个明媚的少女,她已经是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要面对柴米油盐,盘点一家人的生计,从小衣食无忧让她忍不住对现在困窘的生活心生怨责。
可是沈从文做不到转变,他的“三三”不只是他的妻子,还是那位“女神”,在“女神的责备加上世俗的批判这双重压力下,他几乎精神失常。
很多年后,张兆和曾写过一段话---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
她懂了,可他已经走了,她永远也没法重头来过了。
二姐允和回忆她去看望沈从文---
“沈二哥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这事过了没多久,沈从文就去世了。
他至死都深爱着张兆和,为她的第一封信哭得又伤心又快乐,为她的一个笑容、一句赞赏“欢喜得要飞到半空中”,为她的一次生气、一个抱怨而陷入无穷的苦恼里,甚至想去轻生。
他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终于,他还是回到了故乡,归葬在了湘西灵秀的山水里。
他坟地的对面是一片悬崖,崖上蓬勃生长着大丛的虎耳草,《边城》里的翠翠,只有在梦中才能摘到。他爱着的“那个正当年的人”,便似那悬崖上的虎耳草,这一生他没有摘到,于是,他将生生世世守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