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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苏里270平米的家里,大凡有墙的地方,就有书架,他说房子不只是为住买的,更主要是为这四万多本书买的。他说:“小时候没书读,现在过去半辈子,当年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就像小时候饿过,长大了一定记得存粮食,我存那么多书,就是怕哪天再挨饿。”
1979年之前,刘苏里生活在边陲小镇虎林,距离北京34个小时的火车车程。“新华书店门口天天一大早就有人排队,还有人前一天晚上就开始排了,但很多书排队也买不上,后来才明白很多书被走了后门。”
求学七年,“买书的历史不堪回首。经常饿肚子,连饭菜票都用来买书了。我大学四年只买过一次新衣服。那时书不贵,多数几毛钱一本,可一个月生活费也不过二十多块钱。也萌生过偷书的念头,有次在王府井一家书店,我真的偷了一本,后来想想,这种事开了头可能就像吸毒一样,难以自拔,又偷偷放回去了,放的时候比偷还紧张。”那时他为了进内部书店,“想尽一切办法,为了开证件,从学校偷介绍信,骗啊,装啊,拉关系啊,我所有丢人现眼的事都跟买书有关。”
“相对于新华书店,专门供官员买书的内部书店(绒线胡同甲7号)更敞亮,干净,安静,很早就实行开架售书,也最早用平台摆书。”刘苏里提到王府井一家内部书店,专卖“盗版书”,都是盗印海外的书,那时中国还没有加入伯尔尼公约,想获取信息又不好大张声势,就开了一家很隐蔽的书店,“门口有人把守,不需证件,看是中国人就放行,外国人不能进,每次去都像探险。此外常去的书店包括王府井书店、中国书店,1987年之后有了三味书屋,此前还有了五四书店等等。火车站口的社科书店也是我经常扫荡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的门市花了不少钱,喜欢一本买一本,钱都花在买书上了。”
书如其人,书店也体现出创办者的差别。“新华书店往往在一个城镇最中心的地方,各地气质相仿;北大校内的新华书店面对的都是北大的老师学生,气氛更开放,丢书也最多;绒线胡同里的内部书店更开放,摆放也讲究,服务态度也好,跟他们服务于特殊阶层有关;王府井那家‘盗版书店’更亲切些,也许因为是做‘地下工作’的吧!中国书店也有特色,永远摆出那种让你‘淘’的架势。我知道最早的私人书店,是1979年开的福州树人书店。那时私人书店有两种情况,一种叫‘戴红帽子’,挂靠到国有集体单位下;另一种叫‘书摊’,三轮车拉着书,找块地方拉条床单摆上书。私营书店真正合法化要到1996年,再过一两年才能完全摘掉‘红帽子’。私人零售书业,我们乘坐的是特慢列车,刚坐了几站,便遇到汹涌的互联网浪潮。”
“万圣的成立是一个标志,万圣之后,书店创办人的教育程度、办店理念、经营规模,都上了一个台阶,1997年国林风的创立使独立书店又上了一个台阶,组织化程度提高。独立书店鼎盛期,也就是国林风创办前后,保守估计,全国同类书店有一千五百余家。此后这个行业再没有更大的突破,上海大众书局、第三极书店只是规模上突破,理念上没太多新发展。”
外界多将书店的衰势归结为政策环境的影响,以及网络书店的兴起,甚至阅读习惯的改变。但刘苏里说,“内地书店面临的政策环境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有的书店倒掉有的留下?网购及电子阅读对书店确实有巨大影响,但还有一些客观因素不能忽视,比如房租和员工费用的提高。书的利润很薄,价涨后虽然看起来销售额没变化,但卖的册数少了。员工工资这几年上涨了将近300%。一个书店是否能在当下立足,还要看书店经营者对书店本身的理解是否到位。一个根本问题是:‘你想过这辈子只做书店这一件事吗?’像教徒把生命献给神那样,积极投身这个行业。”
万圣书园5岁时曾动议做一本小册子,名字都起好了,便是“此生只做一件事”,许多老友写来祝福文字,最终刘苏里还是放弃了,“原因是自己对一辈子开书店这件事还没完全的把握,但估计做到20年,想扔也扔不下了。我经营书店已经19年,这些年万圣的气质一直没变,2002年经历过一次危机,一夜之间,我将当时的总经理到部门负责人,七八个人全部换掉。”这是万圣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而后开始重新恢复和供应商的关系,至今积累到七万多种书。万圣11岁时刘苏里说过,让一个活到十年的书店死掉,比让它活到十年更难。2006年中关村图书大厦和第三极书店价格大战,卓越和当当也来抄后路,刘苏里泰然:“击垮一家书店容易,击垮一个体系很难,万圣已经是一个体系了。”
他将万圣的体系分为硬件和软件两部分,硬件,“譬如长期以来我们后台不比前台人少,一般书店无法这样养后台,一个采购员够了,绝不增加第二个。如同作战时的辎重部队,书店后台发挥的作用,一般经营者意识不到,或没有条件做到,依靠它们,才能保证新书第一时间到货,数量满足第一轮销售,以及具备支持销售的持续的补货能力。”软件,“最核心的问题是,你是否解决好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办这家书店?’即使你回答了这个问题,隔一两年也要不断自问:我还是在贯彻原来的想法和精神吗?必须将最初设想的书店价值贯穿始终。这几年我尽量避免和媒体的互动,因为谈真话,大家会不高兴。譬如,我始终认为连续倒闭的书店属于个案,并非普遍。不能把原因都归到外界环境的变化,为什么不从内部找原因?”
最近网上有人批评万圣的员工对客人不够礼貌,他毫不奇怪:“这是万圣的一个传统,最早的员工培训讲的第一点就是:万圣的读者不是上帝,店员也绝不可以向读者推荐书,除非读者表明需求。现在万圣店员绝不主动搭理读者,季羡林、姜文来,也不会有人主动服务。我也知道这是把双刀剑,但我至今没纠正,我不愿看到店员对读者一进门就点头哈腰。读者来万圣是买书的,而不是来享受服务的。万圣首先是制造商,然后才算得上服务商。”
万圣保持着书人的尊严:穿拖鞋、短裤的不准入内,在书店里打电话、说话,也会被制止,甚至被当场赶出去。十几年来从不主办任何签名售书活动,墙上从未挂过名人照片,即便一些知名文化人,如柴静、蔡康永、梁文道、张斌、赵薇,都是常客,更不要说无数海内外知名的学者和小说家艺术家。“我始终认为一个书店办得好不好,不在于每一本书如何,而在于书店是否能成为一个制造商。一本一本的书,只有零部件的意义,但万圣把它造成发动机甚至整车。这算是万圣对独立书店的开创性的贡献,正因为这样,今天你看19岁的万圣,‘气’仍然是向上的。”
他等着2018年,他说,那将是书店的黄金时代:“书将发生根本的变化,它专意满足‘三有人员’,有钱有闲有脑子,书籍不仅是阅读品,同时是真正意义上的礼品和收藏品,种类不像现在这么多,价格则要达到现在书的10~30倍;书店也会完全变样:一进来就是最好的沙发,最富设计感的灯光。书和书店,都成为品位的象征。”
刘苏里曾经有扫天下的情怀,万圣,就是他归而扫庭院的体现。“万圣的故事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了,有许多出版社找我,我都婉言谢绝了---到今天它还活着,有读者支持,有供应商支持,有员工跟着走,这本身已经是一本大书了。”
(摘自《名汇》2011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