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莹莹
(南京政治学院 新闻系 中文教研室,江苏 南京 210003)
刘勰《文心雕龙·事类》说:“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据事”、“援古”即是诗文创作中的用典现象。用典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基本的修辞手法之一,可以说没有用典就很难想象中国古典诗歌能取得今天的辉煌成就。
唐彦谦作为晚唐一位比较独特的诗人,他的诗歌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这些艺术上的成就很大部分有赖于他对诗歌语言的精心锤炼。而唐彦谦诗歌在语言上的特色,全得益于用典。《洪驹父诗话》曾云:“……唐彦谦诗最善用事。”此番评价很是中肯,道出了唐彦谦诗歌语言艺术上最大的特色,即工于用典。
张戒《岁寒堂诗话》云:“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颜延之开创了符合诗歌特点的用典方法,促进了诗歌的律化。杜甫诗歌用典法门万千,是唐代杰出的大师。至晚唐,李商隐则成为唐代用典最多的诗人。杜甫用典精切,强调典故中历史与现在、神话与现实之间的相似性,使得用典达到了“水中着盐”的效果,所以诗歌醇厚、韵味无穷;而李诗用典本着“遗神取貌”的原则,是对典故的背离和超越,并将用典和比兴、联想等艺术手法结合,形成“二重比兴”的结构,使得用典隐僻幽曲,所以诗歌委婉含蓄。
唐彦谦在诗歌用典上可谓是集杜甫和李商隐之所长。《唐才子传·唐彦谦》云:“发言不苟,极能用事,如自己出。……后变淳雅,尊崇工部。”《升庵诗话·唐彦谦诗》云:“唐彦谦绝句,用事隐僻,而讽谕悠远似李义山。”此二家评论虽侧重点不一样,但正说明了唐彦谦在用典上,既学习杜甫又学习李商隐,学前者之用事精切,醇厚而有韵味;又慕后者之“遗神取貌”,隐僻含蓄。用事精切使诗歌语言呈现精工醇雅的特色,而遗神取貌则使诗歌语言典丽雅致。
唐彦谦诗歌大量用典,其中以绝句和律诗为代表。用典娴熟,往往以一对连接虚词或实词贯串两个在意义上毫无关联的典故,使这个典故组形成对仗共同表达新的意义。能够根据表达的需要随意地嵌入辅助词和驱遣典故,在这一点上唐彦谦和杜甫相似。此外,唐彦谦用典精切,用典无论是从字面还是内涵上看,都有一定的讲究,强调二者的切合,即相似性。为方便论证,现将用典情况列表如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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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上句用向秀事,典出《文选》卷十六。晋时,向秀、嵇康、吕安共居于山阳。嵇康、吕安被司马昭杀害后,向秀重经山阳故居,闻“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嘹亮,追思嚢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因做《思旧赋》。下句用雍门周鼓琴事,典出《说苑·善说》,战国时齐人雍门周善鼓琴,能以琴声打动人心。曾为孟尝君弹琴,使孟尝君流涕郗歔,“若破国亡邑之人也”。唐彦谦面对山河异主、国破家亡,内心伤感不已。诗人将“河里笛”与“雍门琴”对举,撷取事典中最具特征的意象进行暗示,并用“不关—应倍”这组表示转折关系的词组贯穿其中,将两个毫无关联的典故结合起来,表达了诗人满腔难遣的忧愁不是因为亲朋间的生离死别,而是来自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用事十分精切,句式工整,语言厚重有韵味。
②典出《世说新语·轻诋》:“褚太傅南下,孙长乐于船中视之。言次,及刘真长死,孙流涕,因讽咏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褚大怒曰:‘真长平生,何尝相比数?而卿今日作此面向人!’孙回泣向褚曰;‘卿当怜我。’”诗人以孙绰自喻,以刘惔喻李渎。用“任被”、“重将”构成强烈的对比关系,加强语气,表明坚决的立场和态度。
③上句典出《南齐书》本传,南朝时齐尚书驾部郎庾皋之风范和润,清贫自业,食唯有韭薤,瀹韭、生韭杂菜,人戏谓其食有三九(韭)二十七种。下句典出《南齐书·周颙传》,文惠太子曾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回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诗人择出“庾韮”、“周崧”熔炼其中,用动词“卑”、“笑”连接,既简洁,又直接突出作者安贫乐道的生活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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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上句典出《史记·淮阴侯列传》:“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下句典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鵩’。贾生既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失秦鹿”乃失天下之意,诗人用以指武则天以周代唐,用“贾生”喻褚遂良。“秦帝鹿”和“贾生雕”本是两个毫无关联的事物,但诗人用“既迷—难问”这对转折递进词组将二者联系到一起,将褚遂良因忤逆武则天而被贬荒远之地,致使大唐江山落入他人之手,而忠臣良将客死他乡,无人问津这一连串的史实浓缩到十个字当中,作者对一代忠臣良将的遭遇的同情和感慨之情溢于言表。
⑤上句典出《东观汉记》卷二三,隗嚣部将王元说嚣曰:“元请以一泥丸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下句用汉建章宫代指唐室宫殿。将“函谷关”和“建章宫”两个地名对举,实指边疆战场和中原朝廷。用“不见—俄惊”带有强烈转折和对比意味的动词词组将二者贯穿起来,写出了诗人目睹黄巢起义之迅速的震惊之感,对唐王朝将领之无能的愤慨,以及对唐室江山毁于一旦的扼腕痛惜之情。
由于强调典故和所述之事的相合性,并用具有转折、递进等意义的动词或虚词联合二典,唐彦谦这些诗歌的语言显得精工而又醇雅。
除了用一些连接词将两个典故贯穿起来,翻出新意外,唐彦谦诗歌中,还有大量的一事一典模式,此种用典方式,对仗工整,严整精切。如《蒲津河亭》:
烟横博望乘槎水,日上文王避雨陵。
此联用典模式和《兴元沈氏庄》颇为相似,但亦有过人之处。上句用张骞事,据《史记·大宛列传》载,张骞封博望侯,汉武帝曾命他探寻黄河之源。后人又将海客乘槎泛海至银河的事附会与张骞,遂有张骞乘槎至银河之说。诗人此处借“博望水”指黄河,写诗人于河亭眺望黄河,看到河水漫漫,烟雾缭绕,苍茫无边,天地融为一体,恍惚间博望乘槎如真在眼前,使得诗人顿生向往之心,遂引出下联“孤棹夷犹期独往”句来。下句典出《左传》:“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风雨也。”诗中“文王避雨陵”即殽山北陵,在蒲津之东。亦为诗人登高所见之景。“烟横槎水”和“日上雨陵”不但属对分外精工,而且于寥寥数语中尽显诗人思乡怀古之情。冯班评这首诗云:“略点‘乘槎’、‘避雨’两故事,‘烟横’、‘月上’二字,含却古之无限感慨,如此用事,千古不得一句也。”许印芳评曰:“后半讥其重武轻文,妙在语无痕迹。”
再如《长陵》:
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
杨大年,刘子仪皆喜唐彦谦诗,以其用事精巧,对偶亲切。黄鲁直诗虽不类,然亦不亦杨刘为过。如唐彦谦《题汉高庙》(笔者按,《长陵》有选本亦题作《题汉高庙》):“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叶先生诗话》下有‘每称赏不已,多示学诗者以为模式。三尺、一抔’十八字)虽是着题,然语皆歇后。
像这样的佳对、巧对在唐彦谦的作品中为数不少,如“寒烟陈后长门闭,夜雨隋家旧苑空”(《萤》),“敢同俗态期青眼,似有微词动绛唇”(《绯桃》),“下疾不成双点泪,断多难到九回肠”(《离鸾》)等。这些佳句巧对,往往因为有声、有色、能比兴、能含蓄、语言精工醇雅而又韵味无穷为历代读者所把玩品味。
唐彦谦诗歌用典工整精切,充分利用了典故作为修饰性词语在诗歌中所具有的特殊性价值,除此以外,唐彦谦还善于对所用典故“遗神取貌”。“遗神”即遗典故本身的内在神韵,“取貌”即取典故精深缛丽的外在之貌。“遗神取貌”的最终效果是造成了诗歌语言典丽雅致的外在美。这种类型的典故模式主要体现在其爱情诗和咏物诗上。
在涉及爱情内容的诗中,唐彦谦所选的典故意象作为表现这一内容的诸多美丽意象和词藻之一种,大多具有精美褥丽的特色。如其《汉代》:
汉代金为屋,吴宫绮作寮。艳词传静婉,新曲定妖娆。箭响犹残梦,签声报早朝。鲜明临晓日,回转度春宵。半袖笼清镜,前丝压翠翘。静多如有待,闲极似无。梓泽花犹满,灵和柳未凋。障昏巫峡雨,屏掩浙江潮。未信潘名岳,应疑史姓萧。漏因歌暂断,灯为雨频挑。饮酒阑三雅,投壶赛百娇。钿蝉新翅重,金鸭旧香蕉。水净疑澄练,霞孤欲建标。别随秦柱促,愁为蜀弦么。玄宴难廖痹,临邛但发。联诗征弱絮,思友咏甘蕉。王氏怜诸谢,周郎定小乔。黼帷翘彩雉,波扇画文鳐。荇密妨垂钓,荷欹欲度桥。不因衣带水,谁觉路迢迢。
作者铺排了大量的典故:“梓泽之花”、“灵和之柳”、“萧史弄玉”、“潘郎貌美”、“周郎小乔”、“巫山云雨” 等,作者并不关注这些典故的本意,而只是取其外在形貌,而典故本身辞藻的精美和艳丽使得诗歌语言呈现出绮丽典致的特色。如“玄宴难廖痹,临邛但发瘠”上句典出《晋书》,玄宴,指皇甫谧,字士安,自号玄宴先生,有高尚之志,以著书为务,后得风痹症,犹手不释卷。下句用司马相如典。司马相如晚年得消渴病,后死于此病。作者此处仅仅是以此二人比喻男主人公,暗示其生病。又如“障昏巫峡雨,屏掩浙江潮”一联用“巫山云雨”典。“巫山云雨”本指楚襄王和神女之情事,后人多用来比喻男女之间的情爱故事。唐彦谦却用这个典故来形容女主人公卧室内屏障上山峦叠嶂、烟雾缭绕的图案,属于典型的“遗神取貌”。但是由于“巫山云雨”这个典故本身指向性是非常确定的,即指男女之间的性爱之事,因此透过描绘着巫山云雨状图案的屏风我们似乎看到一个美艳异常的佳人,进而联想到她和她的情郎之间的香艳情事。所以,诗歌虽不言及男女之间的情事,却处处弥漫着香艳华丽而又浪漫的气息。
唐彦谦这种对典故进行“遗神取貌”的手法除了应用于爱情诗外,在咏物诗中表现亦为明显。如描写月光:
雾静不容玄豹隐,冰生唯恐夏虫疑。
上句典出《烈女传·陶答子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故藏而远害。”该典故原意是劝人藏身远害,后被用来喻指隐居。而到了唐彦谦的笔下,这个典故的深意已被舍弃掉,而是活用典故,形容月光如此皎洁,即使玄豹也再难隐藏它的身影。下句典出《庄子·秋水》:“夏虫不可以语与冰者,笃于时也。”原意是指夏虫寿命很短,经夏而灭,不可能知道生于冬天的冰雪,所以不可与之谈也。此处诗人用来形容月光分外皎洁冰凉,夜间的一切都笼罩在月亮的霜华之中,远远望去,像结了一层薄冰一样,不得不使只存活于夏天的虫子怀疑自己的寿命延长了,已经活到了冬天。诗人遗神取貌,活用了典故,语言显得新颖又生动。此外,由于所选的典故都带有寓言性色彩,因此使得诗歌语言又呈现玄幻而又浪漫的色彩。
又如吟咏红叶:
谢朓留霞绮,甘宁弃锦张。
上句用谢朓典,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为千古传诵的写景名句,诗人此处巧用典故,以谢朓所咏余霞之绮丽来喻红叶之绚丽。下句典出《三国志·吴书·甘宁传》,甘宁为三国时吴大将军,年轻时豪奢任侠,所到之处,舟车侍从,均披锦绣。夜宿,则以缯锦维系船只。离去时,割弃之,以示奢华。“甘宁弃锦”往往用来形容或比喻达官显贵的穷奢极欲的生活,而唐彦谦却偏偏舍弃这一典故的主要意思,而将焦点集中在甘宁所弃之锦上,以其喻红叶颜色之鲜艳夺目。“谢朓之绮霞”和“甘宁之锦张”最初所具有的指向性意义被淡化了,诗人所取的只是典故的表面意思。这一特点在“树异桓宣武,园非顾辟疆”两句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前一句用桓温事。晋大司马桓温北征时经金城,见其任琅邪太守时所种柳树皆已十围,叹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流涕。这个典故一般被用来指岁月如梭,人事沧桑。而唐彦谦用这个典故并非此意,而是指红叶经冬飘零后,树木由春之翠绿葱茏变成秋之萧瑟飘零。后一句典出《世说新语·简傲》,顾辟疆是东晋吴郡人,历任郡公曹、平北参军。辟疆有名园,闻于当世。王献之曾不经通报,径往游览。唐彦谦引用此典显然已淡化了原典故背景,在诗歌中仅仅指花园而已,和典故无任何联系。
类似的用法很多,如“别轻天北鹤,梦怯汝南鸡”(《春雨》),“天北鹤”“汝南鸡”都属于用典,但都只取典故的字面意思,分别指普通的鹤与鸡,但由于典故本身都有一定的传说性色彩,因此诗歌亦显得迷离绮美。
唐彦谦咏物诗用典的另外一大特点就是以人喻物。诗人常取有关男女情事的典故来比拟所咏之物,所用手法与以上咏物诗一样,即遗神取貌,但由于典故本身的绮丽香艳,因此诗人笔下的香草鲜花增添了几份妩媚与浪漫的情思。如《咏紫微花》,将紫薇比喻成宫妆新成的美人,用“见欲迷交甫,谁能状宓妃”两句来形容紫薇花的妩媚多姿。“迷交甫”典出刘向《列仙传》,传说有郑交甫曾遇二仙女,请得女仙之佩,仙女旋即消失。后人一般用作咏仙凡艳遇之事。此处把紫薇花比做郑交甫所遇之仙女,可谓是风姿绰约,艳丽无比。“妆宓妃”则用曹植逢宓妃及做《洛神赋》的故事,这里用宓妃比喻紫微花,诗谓无人能摹其动人的姿色。唐彦谦只从这些典故中一角切入,只取典故中的一物、一事或一人,而典故本身的整体意义却被忽略不计,可谓遗神取貌。
总而言之,唐彦谦善于用典是他诗歌语言艺术的最大特色之处,不仅数量多,而且善于运用多种手法处理典故,很好地为传情达意服务。其中用事精切和遗神取貌是他用典的两大特色之处,用事精切,则诗歌语言厚重醇雅,气沉而不浮靡;遗神取貌,诗歌语言典雅绮丽,风神摇曳。
[1]王大鹏等编.中国历代诗话选(卷三).岳麓书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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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范之麟,吴庚舜主编.全唐诗典故词典.湖北辞书出版社1982.